患者悲惨故事(新来病人总爱跟我女儿玩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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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排宿舍荒废很久了。原先的住户随卫生所搬到两条街外新建的高楼,在漫长的讨论后仍不知该如何处理旧址,任由它们变成巨大的空壳匍匐在街边。

消毒水的味道散尽,锈蚀的窗棂嵌在砖墙里,有几扇不知被谁撬掉铜锁,像半睁的眼睛凝视狭窄的街道。

鹿桥镇人在经过时还是会忍不住歪头打量,他们的目光一遍遍划过衰朽的墙面,干结的鸟屎、口香糖残迹和早已辨不清印字的宣传单,停在南面那扇紧闭的窗上。

耳边好像又传来“啪”一声脆响,破旧的窗户被推开,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捧着一只沉甸甸的花盆,穿过窗帘缝隙和铝合金晒杆伸到阳光下,陈德医生的脸孔隔着花枝温和地微笑。

陈德医生被封为鹿桥镇的传奇人物,起初是因为恋情,后来是因为花。

陈德医生养的第一盆花是茉莉。那天是他最后一次从李有强家出来,低头走在楼梯上,两条腿跨得很慢,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突然停住,回身朝身后的人挥手,楼梯间的灰尘笼罩在他的指尖,手掌后的眼睛突然红了。

李有强哽咽了一下,右手一紧,猛地关上了门。

隔着卧室窗户,他看见陈德医生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盆茉莉,抱在胸前,往卫生所方向走。陈德医生很早就到了卫生所,湿冷的阳光像输液管里的营养液缓慢坠落,他失神地捧着手里的花,沿卫生所中间的小池塘走,阳光洒下来,花瓣边缘镶上一层金框,陈德医生揉了揉眼,再抬头时眼前就出现一个女人。

那人穿着病号服,背着身蹲在地上,脑袋夹在两膝之间,肩头耸动,发出母狗一样的呜咽。陈德医生在背后小声问:“你是哪个病房……”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人的身子直挺挺弹起,看也没看他就拔腿往相反的地方跑。她枯瘦的身体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陈德医生盯着河滩上遗落的深红色包被。

那是卫生所妇产科的被子,藏蓝代表男孩,深红代表女孩。

女婴在阳光下熟睡着,花瓣一样的小嘴不停做出吮吸的动作。

陈德医生走过去,单腿跪在地上盯了一会儿,才把一只胳膊往前伸,小心翼翼地搂住女婴,揽到胸前,另一只托紧那盆茉莉,起身往诊室的方向走。

陈德医生就这样收养了陈茉莉。

作为卫生所唯一的主刀,陈德医生白日里工作繁忙,便把陈茉莉交给妇产科的护士小夏。起初这个女孩除了过分安静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直到几天后小夏在去食堂的路上拽住陈德医生,告诉他茉莉应该是个聋哑。

小夏说完就举起手,在茉莉耳边拍起来,总共拍了三声,动作一次比一次大,发出的声音也一次比一次响。茉莉从头到尾却只是安静地吮吸手指,眼珠都没转一下。

小夏撤下手臂,做出一个无奈的姿势,安静等待陈德医生的定夺。陈德医生却只是朝她微笑一下,紧了紧抱着茉莉的手臂,继续往食堂的方向走。

茉莉再大一些,陈德医生搬来一个小诊疗床放在自己的办公室,四周竖起挡板。

茉莉坐在床上,手里捏几份报纸或者抓着什么毛绒小玩具,有时会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像猫叫。每当听到这种声音,陈德医生就歪过身看她一眼,轻柔地喊一声“茉莉”,又转身去写病历。

茉莉的安静有时也会把来问诊的病人吓一跳。

到陈德医生诊室的都是卫生所不多的手术病人,他们捂着身体某个出问题的器官,在亲属陪同下苦大仇深地坐着,说几句就有无穷的眼泪要往下掉。

这些病人起身时候看见病床上玩耍的小人,“哦哟”一声便忽然忘了疼痛,急切地问“谁家的孩子”,伸手碰茉莉的笑脸,碰一下还不够,有的病人张开手臂去抱,动作一大,身上衰朽的部位又开始疼痛,那人扯着嘴角发出“嘶”的一声,颓然地站着,满眼都是温热的哀愁。

茉莉很少哭,每当陌生人碰她,也只是立刻缩了脑袋,瞪大眼睛把嘴角往下一撇,转头向陈德医生求救。

只要陈德医生说一句,茉莉没关系的,他们那是喜欢你啊。茉莉便像能听懂一样,低下头继续玩手里的东西,直到又有一双手伸过来,茉莉便再次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露出委屈的表情,漆黑的眼睛盯紧陈德医生。

刚来卫生所的几个年轻的实习生笑说,“茉莉啊茉莉,你不该叫茉莉,应该叫含羞草,一碰就躲嘛!”

茉莉仍旧没什么反应,陈德医生却把这话听进去,几天后不知从哪挖来一株含羞草,插进宿舍窗台上的茉莉花盆里。

陈德医生的花渐渐多起来,狭小的阳台很快挤满不同的颜色。

隔着临街的窗户望去,像铺着一层绚烂的毛绒地毯,经过窗前的人觉得眼角被滚烫了一下,歪过头就再挪不开眼,常有放学的孩子攀在窗口朝里张望,看见陈茉莉穿着小小的雪白的裙子,手里拎着塑料洒水壶,摇曳在高高矮矮的植株边,像一片湿漉漉的云朵。

每到一处,细流就沿着她光洁的手臂流淌出来。晴天里陈德医生把花抱上金属横杆搭成的晒台。直到所有花盆都被搬到阳光下,茉莉就过去探出半个脑袋,笑呵呵地伸长了胳膊,洒出一片明亮的雨雾。

花在晒台上吸饱了水,在风里招摇着开过一季又一季,茉莉伸出去的湿漉漉的手臂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长。

那些年总有人说在茉莉的身上闻到了花香,葵花兰花迎春矢车菊……花的香气沸腾在一起,被水流冲淡,从土壤里升起,慢慢沁入她的身体。

鹿桥镇人说茉莉虽然哑,身上的花香却能说话。快乐时发出的香气是甜的,像玫瑰,伤心时那香气便是涩的,有淡淡的苦,他们最爱茉莉安静地坐在陈德医生身边的时候,那香气能冲散诊室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是百花香。

那年三月的一天,陈德医生上班不久,便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走进诊室,起先拽着自己的碎花粗布衣衫不说话,光光的眼睛盯着他,干燥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脑袋狠狠地撞向地面,嘴里跟着蹦出一串方言。

陈德赶忙去拽,老人一只胳膊拼命往下压着不肯起身,另一只胳膊向后拐。陈德医生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吓了一跳。

门外是一个男人,倚墙站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胳膊上是一条凝固的黑色血块,从肘部一直蔓延到手腕,嘴里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咧嘴一笑便有尖尖的骨头从牙齿间往外龇。

陈德医生瞪眼看了许久才看清那是一只鸡爪。准确的说,是一只从活鸡身上撇断的鸡爪,因为男人攀住门框的右手紧捏着公鸡的头。

陈德镇定下来,转身把茉莉抱在怀里。

诊室很快挤满医护,半小时后才有人明白这个乡下老人身患重病,想把自己精神病的儿子送进卫生所看护。护士们便叽叽喳喳地跟她解释卫生所没有精神科,从没有接受过精神病人,要送也只能送进城里的精神病医院。

老人听后哭得撕心裂肺,双手捶着地面喊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春宝留在镇上,留在自己每天都能见到的地方。

诊室里闹成一团,春宝却像一条深绿色的藤蔓攀在门边,身子往里挤了挤,黏稠的手掌伸向不远处一盆仙人掌,就在那只手快要碰到仙人掌上明黄色的花瓣时,茉莉在陈德医生怀里哼了一声,春宝的手立刻停滞在半空,带血丝的眼睛撇过来,胳膊跟着猛地往回一缩,转身就朝门口跑。

老人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前一秒还在撒泼,此刻立马噤了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哭叫着往外跑,剩那只被嚼烂的生鸡爪掉在诊室门边的水泥地上。

老人后来又带春宝来过几趟,陈德医生到病房拿几副药给他们,不承诺也不指责,任由她例行公事般坐在诊室门口响亮地哭,见没人搭理,最后还是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骂骂咧咧地拉春宝回家。

几次之后连茉莉都懒得看她。

陈德却敏锐地感觉到傻子春宝看茉莉的眼神不对劲。

春宝长着一双让人无法忘却的眼睛。若这双眼的主人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孩,一定是摄人心魄得漂亮,可它们偏偏长在傻子春宝那张青黑色干瘪的脸颊上,便显得过分的大了。

两粒漆黑的瞳仁藏在脏乱的额发后面,眼眶像被一双粗大的手上下扒紧,吃进一些灰尘,渐渐变得通红,却能保持长时间一眨不眨。

春宝这样盯着茉莉的时候,陈德就拽紧茉莉的手腕,白净的脸显得肃穆,近乎凶狠的眼神让每个熟悉陈德医生的人都觉得惊诧。直到春宝把目光移开,枯瘦的脸重新被一种混沌的表情笼罩住,陈德医生才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几个人星期后,春宝开始独自出现在卫生所里。有时是通向药房的走廊拐角,有时是午后的输液室,更多时候是在池塘边的草丛。没了母亲的陪伴,他埋伏在角落,像个被丢弃的影子,又不知什么时候就忽然消失。

这让陈德医生感到害怕。那天下午陈德医生找到春宝,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一句让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的话,“你再这样看我的女儿,信不信我戳瞎你的眼睛?”陈德医生说完便转身离开,白大褂口袋里的手却像伸在火里一样不停抖动。

他走得很快,却还是听到春宝在后面痴傻的笑声,春宝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一遍遍在走廊冰冷的四壁间回荡。

几天后陈德医生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暮春的晚上,天气闷热,草丛里传来拉长的蝉鸣。陈德医生结束一场漫长的手术,慢悠悠从卫生所大楼里出来,到门口忽然想起要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于是折回办公室,拿起地上的洒水壶,摇晃着壶身踱到窗边。

太阳还没落山,空气里有密集的灰尘,食堂升起炊烟,陈德医生抬起手,把壶口对准柔软的花瓣,就在水珠即将洒落的时候,他想起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茉莉,手掌一下大幅倾斜,连忙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水流还是漫溢到窗台上,在石灰墙上留下斑驳的辙痕。

陈德医生皱了皱眉,忽然听见什么东西“砰砰”地撞击面前的窗玻璃,玻璃上经年的灰尘簌簌抖动,他渐渐听到混乱的人声,夹杂着刺耳的尖叫,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陈德医生彷徨的目光从花丛里升起,隔着平静的湖面,看见住院部一群白大褂涌向岸边。(作品名:《养花人》,作者:枣枣。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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