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诗歌长久以来占据了文学的主导地位,而小说自其诞生之日起就处于边缘。《汉书·艺文志》载:“小说家者,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小说又无可逃避地遭遇了以诗骚为正统的诗歌艺术的浸染,尤其话本小说中常见的“有诗为证”,体现了市民阶层对诗骚传统和文人世界的文化想象。
在宋代的娱乐场所“瓦肆”中出现了一种时人称之为“说话”的娱乐形式,“说话”类似于现代的说书。说话艺人所依据的底本,称为话本,内容以讲史、讲小说、讲经为主。起初,话本多是民间艺人口耳相传。后期,一些底层文人介入了话本创作,也有一些有地位的文人仿照话本创作文人小说,称之为“拟话本”。
从话本小说的叙事结构来看,无论民间话本还是文人拟话本,都广泛采用了“有诗为证”的套路。这一方面可以将优美意境美贯于广阔的典型美中,另一方面,又调节着说书艺人的讲话节奏,便于营造融洽的书场气氛,同时对重要关节起到了强调的作用,引发听众和读者的思考。这种形式,在现代的评书、相声艺术形式中也一直在沿用。比如,郭德纲便经常在开场时吟诵一段类似于诗的韵文,或者直接改编古代诗词名篇。这种引诗作证的形式,在传统相声段子中多有保留。
以保存了部分宋元话本的《清平山堂话本》为例,其所收录的二十多篇话本小说皆穿插着大量的诗词,甚者完全以诗词结构篇章,如《张子房慕道记》,一首入话诗之后即展开正话。张良和高祖二人的对话,每次发言必然以“有诗为证”作出总结,力图借助诗歌的正统权威地位说服对方。只有几千字的一篇小说竟有二十五首诗。而《风月相思》一篇中,更是插入二十八篇诗或词,俨然成为话本叙事的骨架。说书艺人动辄搬用“有诗为证”来炫耀故事的精彩,支撑自己的言论,这恰说明,民间世界奉文人生活模式为生命价值的至高目标和判断准的。
尤其是那些以文人形象作题材的话本,更彰显出了世俗世界对文人世界的文化想象。这在《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东坡问答录》中尤为明显。柳耆卿在余杭任上筑玩江楼,召歌姬周月仙唱曲佐酒,想霸占周月仙而遭拒绝。后来他设计让船夫奸污周月仙,事毕,周月仙吟诗一首以抒发“惆怅”: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栽花船。后来柳耆卿正是通过吟哦此诗来暗示周月仙,终使得周月仙“羞惭满面,安身无处,低首不敢言”,并委身就范。在这个品德低下的故事中,有一点值得注意:文人柳耆卿利用自己的文化谋略而非武力霸蛮,“优雅”地达成目的。同样,在演绎苏东坡生活理趣的《东坡问答录》中,更能够窥见世俗世界对于文化名流的想象。
东坡在翰林日,春宴同官,适八人与焉,佛印亦居其内。中席,东坡谓坐客曰:“某行一令,上以二字颠倒说,下用一诗句协韵以状其意。”东坡令云:“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粉墙;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王介甫还令云:“来似去,潮翻巨浪还西注;去似来,跃马翻身射箭回。”秦少游还令云:“动似静,万顷碧潭澄宝镜;静似动,长桥影逐秋波送。”又一客还令云:“难似易,百尺干头呈巧艺;易似难,执手临歧话别间。”佛印还令云:“悲似乐,送葬之家喧鼓乐;乐似悲,送女之家日日啼。”其一客还令云:“有似无,仙子乘风送太虚;无似有,掬水分明月在手。”永叔还令云:“贫似富,艄子满船金玉渡;富似贫,石崇着得敝衣裙。”其客还令云:“重似轻,万斛云帆一霎经;轻似重,柳絮纷纷铺画栋。”有客云:“难似易,不若云‘少年一举登高第’;富似贫,不若云‘恋恋绨袍有故人’。”
这些诗词,明显带有民间气息。以诗才斗智的文人生活,对市井细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诗”——诗骚传统的外壳,成为世俗市民想象、模拟文人世界时所找到的最为合适的替代物。
如果说,民间创作的说话底本所流露的是世俗世界对文人世界的憧憬,而文人对宋元旧话本重新编刊以及文人拟话本创作的出现,则体现了失意的下层文人对于世俗世界的文化想象的回应。由文人改编的明代话本《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入话部分罗列十几阙词的形式来渲染意境: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支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
随后,叙事者对这首词每句的出处作了详尽介绍,罗列了陈子昂、李易安、包月禅师、欧阳永叔等十几位名家的词作,将意境之美淋漓尽致地铺陈开来。这些诗词已经完全是文人的审美追求,不再是民间说唱的形式。
同样,《清平山堂话本》里的《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被文人改编之后收在《喻世明言》第十二回,名曰《众名姬春风悼柳七》。首先一个表层的改编是诗词品位的转换:《玩江楼记》中共计诗词十首,其中一首为李煜的《虞美人·醇化秋月何时了》,作者误为柳耆卿之作。实为早期话本作者直接受到“诗骚”传统影响的表现。其他诗词则属民间说唱艺术,有的更是荤段子。而在《众名姬春风悼柳七》中,入话以孟浩然的《岁暮归南山》一诗开场,并讲述诗人孟浩然因诗遭弃的故事,其所引用诗词已经完全是文人化,摆脱了说唱的样式。话本中的诗词的文人化的背后,有着更为深层的转变:话本中的文人由无赖流氓的反面形象转换为惩恶助善的正名形象。反面的“柳耆卿”是市民中个别低俗之人对文人形象的想象与憧憬,而正面的“柳七”形象出自文人作者之手,多是对于自身世事的遐想与慨叹。(韩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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