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由于孩子多，生活拮据，两岁的我就被父亲送到爷爷奶奶那里，3年后我被父亲接回到了家里，从此，在这个家里我和父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记得父亲去接我的那一天，他乐呵呵地向我走来，我则一直往爷奶的怀里钻。在父亲以看火车坐火车为前提的诱惑下，我跟父亲回到了时隔3年的家。
姐弟7个数我最小，回到家里母亲宝贝似的把我抱在怀里，5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说着，父亲顾不得擦掉满脸的汗水笑着看看我又一脸无奈地对母亲说：“他娘，咱建儿都和我生分了，唉，我也是没有办法了……”父亲好像有好多话要说但也只是摸摸我的头默默地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也许孩子们天生的恋母情结，我接过母亲给我煮的鸡蛋坐在母亲的怀里开心地吃着，幸福地笑着，吃完鸡蛋我搂着母亲的脖子大声说：“妈，我想你！”我看见角落里的父亲站起身子看看瓦蓝瓦蓝的天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背着双手朝大门外走去。
晚上，父亲从床下面的箱子里取出一把精致的木头小手枪递给我，“喜欢吗？”“喜欢。”我爱不释手地把手枪抱在怀里兴奋得连连点头。父亲蹲下身子宠溺地看着我说：“明天爹再给我的建儿做一把大一点的冲锋枪好吗？”“好的。”我别提多开心了在屋里连转了好几圈。“那你也像叫你娘那样叫一声爹让爹高兴高兴，好吗？”父亲那近乎祈求的神情我如今还历历在目。我看了看紧抱在怀里的小手枪怔怔地望着满脸期待的父亲，最终我还是恋恋不舍地把小手枪放在了父亲的手上，父亲把那把小手枪放在桌子上摇摇头走出屋子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斗。 当在厨房里拾掇停当的母亲走进屋来的时候我扑到母亲的怀里哭着说：”妈，我要爷爷，我要奶奶！ ”母亲把我哄睡的时候父亲还坐在院子里。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听见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他爹，毕竟孩子出去的时候才刚两岁，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孩子看见咱们所有的人都觉得陌生，现在在孩子的心里爷爷奶奶才是他最亲近的人。也许爷爷要外出挣钱，奶奶带他时间长的缘故吧，儿子看见我还不是很排斥的，过一段时间或许就好了，这可急不得！”“要不是日子太不好过了，谁又舍得把孩子送出去呢？哪怕是送到爷爷奶奶那里我也是于心不忍啊！”听出父亲的话里有那么多的无奈。
第二天母亲把绑着红绳子的小手枪放到我手上时我咧着小嘴笑得满天乌云散，直到现在我才想起那时咋没问问母亲，绑红绳子的这把小手枪应该不是昨晚上的吧！我每天带着这把小手枪和小伙伴们玩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最嘚瑟的是每天我背着小手枪在父亲的面前走来走去的，我是想让他知道母亲给我的小手枪可比他那把强多了，这红绳就是最好的标志。
除了我和父亲有点隔阂外，在我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忧愁，因为每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小朋友在一块儿玩。我也会安静地坐下来看看小人书，尽管那时我对数字还没有丝毫的概念。
晚上我会去刘东家看电视。刘东出嫁的姐姐给娘家买了一台让村里人都羡慕的彩色电视。那时正热播着《黑猫警长》，离得近的村民们几乎都来看了，但是父母却从没来看过。母亲不但要做家务还要负担一家人的穿戴，父亲则是家里的经济支柱，父亲 每天早出晚归，可以说是披星戴月，白天是田地里的活儿，晚上简单吃过饭还有几头牛要喂养。父亲的不易那时的我是说啥也体会不到的，当父亲去接看电视的我时他看着我笑笑说：“过一段时间爹给你也买台大彩电。”我乐得连连点头。
一连十几天过去了父亲也没买回来一台电视，我对父亲的不满又增加了一成。我会在晚上睡觉前声嘶力竭地唱道：“我有一个坏爸爸、坏爸爸……”当然我是选择父亲在屋里的时候，当父亲轻叹一声默默吸着旱烟时，我有一种决胜后的快感。
二
我上小学了，我聪明灵活，不仅是班长还是放学后颇具指挥风范的孩子王。大伙儿都称呼我为“司令” ，因为我有一把小伙伴儿都羡慕的绑有红绳子 的小手枪。
父亲也会把抽空另做的那把木头冲锋枪通过母亲转交给我，当我意气风发地站在土坡上指挥“作战”的时候，哪里还能想起这两把手枪出自何人之手？
一到秋天，沟沟坡坡上都长满了让人馋涎欲滴的小红枣。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去摘小枣， 当然容易摘得早被人摘光了，看着口水都想流出来的“手下”我决定铤而走险。我们排成一队，后边的人紧紧拉住前面那个人的衣服，我站在最前面，假如我有危险的时候后面的人就像拔河那样把我往后边拉。我小心翼翼地摘着，并且把摘到的小枣先分给大伙儿吃，哪里想到他们只顾着吃了，我的脚下一滑瞬间跌入沟底，我脸朝下落在了沟坡上那很多密密麻麻的枣树的枝条上，也幸亏那时年龄小，体重轻。如果是跌入沟底那后果是不敢设想的。大伙儿也吓傻了，他们分散开去找人救我。我一动也不敢动，假如当时有一阵风刮来我就彻底完了，我浑身被扎得难受，脸上像被马蜂蛰过一样，那种刺痛感会像烙印一般刻在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来到我的身边的，我能看到的就是父亲左手用力抓住枣树的枝条，右手紧紧地抱着我艰难地向上挪动着，每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地方父亲就用右腿做支撑，父亲先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用力我就坐在了父亲 的右膝盖上，紧接着又一用力让我坐在平缓的地方。父亲就这样抱着我艰难地向上挪动着，我看见的只是父亲那紧皱的双眉，青筋暴露的双手还有那布满血痕的胸膛。
我俩终于平安到达沟上面的田地里，父亲闭着眼喘着气，满是血痕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我也被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父亲的身边。过了好久父亲摸摸我的头站起身来抱着我向家的方向走去，我第一次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把头埋在父亲的肩上，这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父亲把我抱得很紧很紧。
三
时间如同潺潺的流水一去不返，我就要小学毕业了。我对父亲的抱怨也似乎少了许多，但前提条件是都别在我面前讲述过去，尤其是我和爷爷奶奶生活的那段时间。
一天晚上，一家人都在院子里乘凉。大姐和二姐无意中说那些年亏得我是和奶奶爷爷生活在一起，还不那么受罪，毕竟爷爷能出去给人家烧窑挣来或多或少的人民币，要是当初我也在家里的话，肯定也是连窝窝头都吃不上的。我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两个姐姐发飙，“说得好像你们的风格都怪高尚似的，那你们为啥不去？”
“就叫你去了，一点儿都不知道体谅爹妈的难处，也不想想家人能害你吗？回来了这么些年你叫过咱爹一声吗？咱爹那次为了救你腰都疼了好些天，爹不让说出来，你就是标准的白眼儿狼……”二姐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的。我打断二姐的话，“够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换做是你只怕咱全家人都会变成你的仇人！”二姐瞪了我一眼悻悻地走回了屋里。父亲只会默不作声地吸着旱烟。我觉得父亲是那么的迂腐，恼怒中我也发疯了似地跑出了家门，隐隐还听见母亲的叫喊声。
尽管月光皎洁，但毕竟是晚上，我又能往哪里去呢？我坐在离家不远的那棵大树下黯然神伤。我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对母亲说道：“你回去在家里等着，说不定咱建儿已经回去了！我去上面看看。”父亲又要身后的哥姐们分开去找，看着家人忙乱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当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时 ，我慢吞吞地向家里走去。我看见母亲正独自坐在堂屋里抹眼泪，看见我母亲惊喜地站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个小时后父亲回来了，二姐搀着父亲，大姐推着自行车。我看见父亲一瘸一拐的。
几个姐姐和哥哥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我，父亲摆摆手示意不要他们说话，只是轻轻地对我说：“人回来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由于找我心切，不小心撞在路边的石板上，也只从那以后父亲的右腿在走路时就一直是一拐一拐的。父亲没有责怪我，只是用有点儿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说：“难道是我错了？当初如果不把孩子送出去咱一家不是也能支撑下来吗？爹是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母亲伤心地看着我说：“我们生下你或许是一种罪过？你就作吧你！”晚上我双手托腮地想着心思：父亲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吗？但为什么我想起父亲救我时的情形心里会痛？父亲因去找我心切而摔伤了腿我又为啥会如此不安呢？我的心里轻轻地颤抖着……
四
父亲依旧早出晚归地在田地里忙碌着，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级中学，要到离家几十里的县城去上学了。父亲真的很高兴，每天尽管很累但还是乐呵呵的。开学的那天，父亲用自行车拖着一袋麦子，那时高中的学生们都是用麦子换成饭票解决一日三餐的。我则拿着简单的行李跟着父亲到十里开外的公路边去乘坐公共汽车，我在等车的时候，父亲就先出发了，因为去县城的路全部都是上坡路。我坐在临窗的位置，隔着窗户我努力向前方张望着，近了，近了，我看见了父亲的背影。他的身子尽可能地前倾着，显出努力的样子，两脚使劲地往下踩，尽管这样车子还是很慢很慢地向前移动着。坡度太大的地段，父亲不得不下来推着走，由于载的重量大，走着的父亲也就越发拐得厉害，当汽车从父亲的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全是汗水……
一路上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没有将去报到的兴奋。
一切手续办完后已经快中午了，父亲掏出皱巴巴的手绢擦擦汗，又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到我的手中，“建儿，我问过了，你每天拿饭票去打饭，拿现钱去买菜。学校里饭菜还不赖哩！我看见师傅们都张罗着准备开饭了，爹走了，你趁现在人少去吃饭吧！别太俭省了，我和你妈过几天来看你！”我点点头，心中滋味莫名，直到父亲的身影又消失在人流中，我还拿着那尚有余温的钱币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以后每逢学校外放的时间父亲准会出现在校园里，我坐的位置正好对着教室门，瞥眼就能把校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的。恰巧上午的最后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待人也特别和善，因此我总是会把书拿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窥探外面的情景，也蒙混老师的眼睛。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教室，跑到父亲的面前，有时候母亲也会和父亲一块儿来。当然了，我知道父亲会给我带来好吃的。父亲也只是看着我笑笑说：“我站在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你呢！你去吃饭吧，我回去下午早点儿去割点草，晚上好好给牛喂喂，明天把它卖个好价钱，到时候你上大学的时候咱不做难！我看见你的名字在黑板的前面写着呢！呵呵！”父亲把东西递给我重重地抹了一把脸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父亲的双鬓满是白发。望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我的眼角传来一阵阵的温热感。
3年后，我考上大学，并且是重点大学，我们家成为村里人羡慕的对象，父亲也被人们誉为教子有方的好家长，那天我发现父亲红光满面的，脸上的皱纹明显得少了。
五
大学的生活也是斑斓纷呈的，我增加学识的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毕业后我和娟子顺利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娟子对家人都很好，尤其是父亲，当她得知我和父亲的矛盾时她落泪了，她说我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孩子，榨取着父亲的血汗还把父亲视为陌生人。我无语。
两年后儿子出生了，我激动不已。儿子两岁的时候，娟子要到外地学习三个月，而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照看孩子， 无奈只好听从娟子的建议把儿子送回老家由父母看护。当几个月后我们把孩子接回来的时候，儿子颤巍巍地拉住父亲的衣袖不肯松手，母亲说儿子和父亲很近乎呢！父亲给儿子做了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学步车，母亲还告诉我说父亲看我和娟子上班太累了早就想帮我们照看孩子，但父亲害怕，害怕儿子将来与我产生隔阂。我看着父亲，父亲的背更驼了，皱纹更多了，白发更密了。
我第一次走到父亲面前拥住了父亲好久好久……
斗转星移，儿子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天儿子把写完的作文读给我听：我最尊敬的人是爷爷，他是个慈善的老人，他用一双勤劳的手养大了7个孩子，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却从来不尊称爷爷一声爸爸呢？听完儿子的作文我五味杂陈。
父亲种了两亩西瓜，由于父亲勤于管理，成熟的西瓜很受城里人的喜欢。父亲会开着手扶拖拉机到县城来卖。每逢星期天我们全家都会去帮忙，娟子会买来父亲喜爱吃的糕点，也会给父亲做最可口的饭菜。
当父亲把一个完整的西瓜送给街头的流浪汉时又有谁能知道父亲还没有舍得吃上一口呢？当父亲毫不吝啬地切开一个个鲜红的西瓜叫大伙儿品尝时，谁又能体会到父亲不分昼夜地在田地里劳作的艰辛呢？
儿子要到条件好点的学校念中学了，父亲以给我们送米面为借口悄悄地在我的口袋里塞了5000元钱，我知道父亲辛苦一年也不一定能赚这么多。父亲拉着我的手说：“爹还能干动，等爹哪天干不动了就叫你们养我！”
下楼的时候看着父亲那蹒跚的脚步我拉住了父亲的手脱口叫道：“爹，我送你，叫一辆出租车吧！”我看出父亲明显地一怔，片刻功夫又恢复常态朝我摆摆手说：“花那冤枉钱干啥？我骑自行车只当锻炼身体了！你这孩子，这么叫我我还有点儿不适应呢！”后面的娟子已是泪流满面了。
望着父亲那远去的背影我沉思了良久……
六
临近过年的时候，单位里相当的忙碌，不但加班加点而且连星期天也取消了，当大姐把电话打到办公室里的时候我正在开会，“小弟，快来人民医院！爹病了。”我手里拿的一摞文件瞬间撒落在地上，我发疯似地跑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急奔医院。
我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推着父亲往手术室里进，父亲紧闭着双眼，身子蜷缩成一团，脸上挂满了汗珠。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大姐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不知所措，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没吃过药，这样棒的身体咋能一下子就病了呢？
4个小时候，当医生告诉我们父亲手术 很成功，并且不会留下后遗症的时候我和大姐还是相拥着流下了眼泪。晚上父亲被送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我们姐弟7个都围在了他的身边，父亲依旧很虚弱，似乎想要说话被我用手势制止了，父亲看看我们每个人，好像很欣慰的样子。
第二天，父亲能喝点稀粥了，我们才感到不那么压抑了。下午单位里给我打电话说要评职称了，我被评上的可能性很大，问我能不能回单位，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不能两个字，职称是小事，工作也是小事，父亲的健康平安才是我心中的大事。
我和娟子每天都是在家和医院里两头奔波，我喂父亲喝粥，吃鸡蛋羹，给父亲榨新鲜的果汁，每天也会把热好的奶递给父亲，然后看着父亲喝。
父亲快出院的几天里，我每天搀着父亲去医院外面散散步，坐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晒晒太阳，同病房的叔叔阿姨们都夸父亲好命，有这么好的儿子。我看看父亲笑笑，父亲也看看我笑笑，可大家又怎么会能看出来父亲是一种欣慰的笑，而我却笑得那么无奈。
父亲出院的前一天，单位里的科长来到父亲的病房，我以为他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就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谁知科长拉住父亲的手说：“老人家，您安心养病吧！你啥时候完全康复啥时候林建去单位里上班，他如果单单为了自己的工作，前途，而弃您于不顾，那副科长的位置一定就不是他了！”父亲喜咪咪地看着我说：“这小子，脾气倔，但脑子挺活络的，你若被提拔了也要当像海瑞那样的官！”同病房的人都笑了，我却感到一阵酸楚。
正如歌中所唱到的一样：
总是向你索取 却不曾说谢谢您
直到长大以后 才懂得您的不容易
……
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再让您再变老了
我愿用我一切 换您岁月长留
父亲是平凡的，可他用他那坚韧的身躯托起了 生活的这座大山，用深沉的大爱激励着子女们奋力向前。我的眼前仿佛闪现出普天下所有父亲的面容，他们的爱像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似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脉，让我们用一生去追逐，去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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