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百岁的孙克实老人说,“你们那时候还没出生,我早活了几年,经历了一点事,你们想知道,我有义务告诉你们。”
孙克实,1922年生于本溪,少年时代就读于丹东教会学校,伪满时期进入本溪湖日本邮局工作,因遭日本人迫害,于1942年夏末只身逃奔沈阳,经历了1945年的光复和1948年的解放。
在沈阳解放70周年来临之际,沈阳视觉文献馆工作人员采访了他,听他讲述那个时代的真实故事。
本系列口述共六篇,此为第二篇,为了谋生,孙克实老人当了伪满洲国的警察,但他内心对侵略者充满怨恨。他通过各种关系与国民党的地下组织取得联系,以自己的警察身份为掩护,帮助他们从事反满抗日活动。
以下是孙克实老人的讲述:
【三驾马车】
我在地方警察学校受训期间,经常发泄对日本人的不满,有些怨言就流露出去了,被一个学员发现了,他与我是同期考上的,叫张振作。有一天训练完,大家都在操场上休息,张振作过来问我:“老兄,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我那时也分不清什么共产党、国民党。我说:“我就是恨日本鬼子,我不想当亡国奴。”他就清楚我这个底细了,告诉我他是国民党派来到沈阳的,说:“这个礼拜六,放学了你跟我走。” 我说:“好吧。”
到礼拜六我真跟他去了,他领我到大东门外,进了一个小胡同,有一所民宅。大白天的院里黢黑,屋里也黢黑,进了屋看里面影影绰绰的,知道是个人。他介绍自己,叫老赵,是国民党派到沈阳搞地下工作的。他跟我讲了一些道理,什么“大家都是中国人,要团结抗日……”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最后他告诉我,吸收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一听太高兴了,我是祖国的人了,我再不是满洲国的人了。
1946年冬罗大愚(右)和张宝慈(左)在南京合影 资料来源/《罗大愚先生纪念集》
后来我知道,这个人叫张宝慈,他是国民党重庆那边派来的三人小组的重要成员,是未来国民党在东北的“三驾马车”。张宝慈是老二,老大叫罗大愚*,老三姓王,名字记不住了。日本投降以后,张宝慈马上当了国民党沈阳市党部书记长,第一把手了。
注释:罗大愚,辽阳人,曾留学日本,受国民党指派积极联络留学生,与张宝慈等组建青年抗日组织。回国后潜入东北,成立东北抗战机构,进行反满抗日活动。1945年5月被捕入狱,抗战胜利后出狱,任国民党辽北省党部主任委员,1947年当选为辽宁省第一届立法委员。1949年后逃往台湾。
【沉重的行李】
我从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日本人的派出所工作,张宝慈就给我布置任务了。他说:“以后我就经常上你家去,你家就作为一个据点。”我不是有警察的身份嘛,他告诉我什么时间,哪趟车到沈阳,让我去接站,掩护他住在我家。他还说:“有时我会带着行李,要我接过去,那东西很沉,让日本鬼子查出来就完了,你拿着那东西就象很轻似得,不要让人看出来。”我说:“那行,没事。”
伪满时期的奉天驿
到了日子,我穿上警察的衣服,带上大腰刀,耀武扬威地进了火车站。我拿什么东西,谁敢检查,很方便就接出来,把他安置在我家,吃住。我猜那行李里面装的一定是电台。
他到我家也不多待,很快就走,不是去辽阳,就是上北边,这一趟那一趟,行踪不定。就这样我接了他三五次,我就是他领导下的联络员,但我没法直接找到他,尽管这样我也觉得很满足了。
【大东边门的王庄头】
我在青叶町派出所时,经常晚上查窑子。派出所都是日本鬼子,语言不通,不便查窑子。我带上刀,带上枪,到平康里挨家查。一般到妓院来玩的都是关里黄县来沈阳做买卖的人,他们常年不回家,没事逛逛窑子,无可厚非。唯独有一次,我到一家窑子,一查,有个年轻人,一问,是北平哪个大学的学生。这让我火冒三丈,你本来是堂堂正正一个中国人,跑满洲国来逛窑子,还是个大学生,太没出息了,真恨死人了。当场让我好顿打,我那时候打人像吃面条似得,踢啦秃噜地,打得他直告饶。一边打我一边训他,“你是中国人还是亡国奴?”
打完了以后,我也缓和过来了,我是恨铁不成钢啊。我告诉他,“你到我家来,我跟你好好聊聊。”我就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了,因为他是中国人,不是满洲国人,告诉他没事。到我家,我请他喝点小酒,唠唠,开导一下,教训教训,把原来打他的事化解了。他跟我说,像你这样的还有一个人,从关里回东北的,让宪兵队抓起来了,刚放出去不久,这人住在大东边门。我一听,这我得见一见,不能放过去。
青叶町派出所 图片来源/《奉天警察署纪念写真帖》
第二天,在派出所值完班以后,我合计怎么去呢?我穿便衣,他不一定相信我,还是正大光明,实事求是地,这样去好。我就把警察制服都穿上了,那时候我的警衔是警长,刀也带上,耀武扬威地就去了。这个人叫王丹,家在大东边门,有个叫王庄头的。庄头就是过去给皇帝进贡特产的一个官职,在当地挺有名。王丹的老爸就是王庄头,到大东边门外我一打听王庄头,果然找到他家了。他家有个院,有前后屋两趟,他在前面那趟房住,后边那趟房是他爹妈,还有个老妹妹。我打一个小角门进去,找到王丹,我就照直蹦了,说我遇到个“王老五”,打了他,他介绍你。王丹听说吓坏了,他刚放出来,眼神惊慌地看我。
【战干团的王丹】
我跟他唠了很多,我说我怎么爱国,你从关里来,有什么好消息。他没敢和我多唠,顾左而言他。最后我告诉他,我在大和警察署青叶町派出所工作。告诉他我家在哪,不要害怕,有空来找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回去后三四天,正在派出所里值班,受理什么事。我注意到派出所外面有一个人来回走,还猫腰往里看。我仔细一看正是王丹。我说:“来来,进来。”他看我说的是真的,就这么一来二去熟了,我还领他到家喝小酒,就什么都说了。
他说西安有个战干团*,他是第七期第二队,队长叫赵渤鲸。西安把他派回来,任务就是招生,招收学员,发展抗日队伍。自从和王丹认识了以后,我们就经常来往,忒熟悉,也忒信任。但他并不给我安排任务,也不是我的领导,我们就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
注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是抗战时期国民党中央所开办的一个大型军事、政治训练机构,分别在武昌、西安等地设四个团,均由蒋介石自任团长。西安“战干四团”成立于1938年9月,由胡宗南任副团长。
【警察署受刑】
我在大和警察署下面的青叶町派出所工作长达两年多,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和王丹、张宝慈这些国民党的地下党员来往,一心一意搞我的地下活动,也许日本人有所察觉。因为派出所其他人都是日本人,他们很可能在暗中监视我,可能认为我与别人的行为有些不一样。我当时也愚蠢,那时我也年轻气盛,我就在敌人的老虎窝里放心大胆地搞我的地下活动。他们怎么注意到我的,我就不知道了。
满洲中央银行大楼后期改为大和警察署 摄影/杰拉德·华纳
有一天,是1945年6月19号。那天我照常上班,来了一个电话,是大和警察署的警务系主任,用日本话说的,叫我去大和警察署来一趟,有点事。这个主任从来没找过我谈话,没打过交道。我这个时候心里有了一点防备,带上战刀、枪,全幅武装我就去了。去了以后,一进警务系的门,主任说:“你来了。”我抬头一看,情况很不妙,警务系是二楼,三楼是特务系,我看有三四个特务系的日本鬼子都在警务系坐着。
没办法,到老虎窝里了就得听人家的。警务系主任说:“你上三楼去一趟吧。”特务系那三四个日本鬼子就尾随我上三楼了。一到三楼,特务系主任,也是个警佐,跟我说日本话,“姓孙的,今天天挺热,你把衣服脱了吧。”我一看周围都是日本鬼子,让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了,我已经入了虎窝了。有一个日本鬼子告诉我走,他领我到特务系的后面,有个小门,那里面是审讯室。一进去我心想,坏了,墙上挂的都是刑具——灌凉水的,打鞭子的……事已至此,我也只好面对了。坐下后,大写字台后面是一个日本人,穿便衣,后来我知道是辽宁省警务厅派下来的,叫小林警正。他旁边是翻译,朝鲜人。他让我先说社会关系,我猜他们是怀疑我搞反满抗日活动了。他问我,是兴中会的嘛,是新民会的嘛。他说的还是孙中山那时候的事呢。我觉得他是在蒙我,没掌握真凭实据,我这回心里就有数了。我就说一些毫无相干的事,他听得不耐烦了,发火了,“你再不说真话,就把你押起来,带走!”我心里就有点数了,他们很可能并没掌握什么情况。
后来他火了,“给我打!”那个朝鲜人就把我按倒了,拿皮鞭子这把我打的哟!所谓的皮鞭子呢,就是用木头棒,前面安一个板带。什么叫板带呢?就是橡胶压缩的,一层布一层橡胶。打后背,什么滋味?一两下之后,我后背像冒火似的,一盘火下来了,又一盘火下来了,几下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把神经打死了。
回家以后,我老伴看我挨打,受了惊吓。她死的很早,都是因为我,她经常受惊吓。打够了,他也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审讯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也没问出什么事来,定罪也不好,最后说:“今天不押你进去,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放我一马了,我赶紧答应,最后他们撤走了,我也出来了,刀、枪、服装也发回来了。我穿好了衣服,后背呼呼地冒火啊!那我也挺着,回派出所了。这就是1945年6月19日,审讯我的是辽宁省警察厅叫小林的警正。派那么大的官来审讯我,我不知道他从哪个线知道我的事。我怀疑,可能到了45年,日本人摇摇欲坠,对谁都怀疑。我回去后,一直到8月15日光复,再没有找过我,没事了。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沈阳视觉文献馆微信号,原标题为《从光复到解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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