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郁达夫,很多人冲口一个词“渣男”。郁达夫在感情上确实不检点,他一生纠葛过的女人无数,无论婚前婚后他都频繁嫖娼出轨。他的原配孙荃是一位贤妻良母,两人婚后曾有过恩爱时光,但是孙荃无法满足他对梦中情人的奢望,在孙荃挺着孕肚的时候他移情别恋,热烈追求杭州美女王映霞。在与王映霞十几年鸡飞狗跳的同居生活中,两人的感情冰火两重天,好的时候如蜜里调油,不好的时候两人在报纸上互骂,互揭对方隐私。在与王映霞分手前后,他又与玉娇、李筱英等人同居。最后他在南洋与华侨女孩儿何丽有结婚,在何丽生二胎前夜,他被日本宪兵杀害。他在感情上从来没有空窗期,如果不是他的生命在不到五十岁时终结,他恐怕还会与更多女人发生纠葛。
但是,我仍然不愿意用“渣男”来称呼郁达夫。这个词太标签化,它在降低理解难度,有利于传播的同时,也降低了我们对复杂事物的感知力。
“渣男”用于形容文艺作品中的形象没多大问题,他们多半是作者按着读者的需求量身订做。“渣男”用于形容郁达夫这样一个生于新旧交替的特殊时代,接受过中西思想的洗礼,一生经历斑驳陆离的人来说,这个词太单薄了,远不足以概括他复杂矛盾的一生。
一、富阳城里孤独忧郁的天才少年郁达夫出生于浙江的一个小城富阳,他的家在风景如画的富春江边,是一个有花有树有金鱼缸的精致小院子,院中一座二层小楼。这所住宅是个无声的告示牌,告诉人们,这个家庭过去是个富足的中产之家。郁达夫祖上行医,他的父亲一面行医一面在县衙里做事,在小城里算体面人家。
郁达夫生来体弱,母亲奶水不足,他因营养不良不到十二个月患上肠胃炎,一病一年多,严重的时候发烧痉挛,把一家人闹得精疲力尽。他三岁的时候,身体有所好转,父亲却去世了。他的母亲艰难地支撑起这个家庭,以一己之力养活一家老少七人。
郁达夫在他的自传中写道: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江边的大石板上,孤独地向着远方眺望,有人问他:“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小孩儿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个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个坐在江边等待母亲的小孩子就是郁达夫。父亲去世以后,他的母亲又当娘,又当爹,每天早出晚归。农时季节,母亲要亲自到乡下去收稻,把收来的稻谷晾干,碾成米,运回城中,做一家人的口粮,常常一去很多天不回来。
小郁达夫没享受过父爱,也很少享受到母亲的抚爱,母亲不是不爱孩子,而是被生活折磨得没多少精力去爱孩子。郁达夫的姐姐送到乡下做了童养媳,两个哥哥出去读书,他日常只与吃斋念佛的奶奶和他家的养女翠花为伴,翠花给他的陪伴与温暖让他成年后依然念念不忘。他缺爱,渴望爱,但他不知道怎样去爱。
成长过程中父亲角色的缺失让他失去一个可以效仿的榜样,一个直觉体验怎样做丈夫和父亲的机会。他成年以后,既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又没有做好父亲和好丈夫需要的绵长细腻的耐心。他给他的每个女人和孩子都留下了爱的回忆,也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无尽的苦涩和遗憾。
他的母亲是个坚强女人,尽管丈夫去世后几乎断了收入来源,她仍然咬紧牙关供三个儿子读书,为了给儿子们支付学费,她把房屋、田地和一部半庄书都抵押了出去。她的孤注一掷给了儿子们强大的学习动力,也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最终的事实证明郁母的付出是值得的,她的三个儿子全都成才成名,郁家成为浙江名门。
自幼无人关爱,无人陪伴,小郁达夫只能埋头读书。郁达夫天资过人,他上高小的时候,城里刚刚出现新学堂,学生中有几个是秀才,年龄是他的两倍多,郁达夫的成绩却比他们好,连连跳级,在富阳县城引发不小的轰动。
他在学堂里既骄傲又自卑,骄傲是因他成绩优异,自卑是家境不好。学堂里的学生统一穿黑制服,有钱的学生配锃亮的皮鞋,走路神气活现,他只能穿布鞋。第二年开学,他向母亲提出买一双皮鞋,母亲拿不出两块大洋,只好带着他去赊。他们一家家店铺走进去,刚开始伙计们笑脸相迎,听说他们是来赊鞋,伙计们的笑脸就变成白眼。母亲含着泪领郁达夫回家,收拾起一包衣服想送进当铺,给儿子换双皮鞋穿。郁达夫跪倒在地,抱住母亲的胳膊哭求:“娘,你不要去,不要去,我不要皮鞋了。”母子抱头哭泣。
从那以后,郁达夫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要新皮鞋,衣服用具也不要新的,只是拼命地读书,拼命地跟贫苦的同学来往,仇恨有钱之人和经商之人。
从这时候,他的性格就有点怪异。
给他刺激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一件。自从父亲去世,他家经常被人欺负:他家的田地被人偷着卖掉,堆在乡下的稻谷被人盗去,祖坟山上的树人被人砍去,他母亲争不过,只好对着亡夫的遗像痛哭。小小年纪的郁达夫也跟着母亲哭。
这点点滴滴的事情刺激着他,他要发愤读书,出人头地,不能让人们看不起他。他同情那些像他一样贫困孤苦的人,仇恨富人和资本家。
高小毕业以后,郁达夫到嘉兴上了一年学,插班到杭府中学,跟徐志摩成为同学。杭府中学的学生大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他们注重衣着,油头粉面。郁达夫身材瘦小,衣着朴素,跟同学混不到一起,只好埋头看书,在同学们眼中他是个“怪物”,每到考作文,这个怪物就大显身手,让老师同学刮目相看。
这个时候郁达夫开始文学创作,他经常写些旧体诗,匿名寄到报刊上发表。
郁达夫在杭府中学上了一年学,转到一所教会学校,因为闹学潮,转到另一所学校。不久他退学,回家自学,他不理会人们的流言蜚语,每天凌晨起床学外文,早饭后学中国古典著作,下午看一会儿科学书,然后外出散步,实地考察农民生活状况。
二、在日本放荡自卑的留学生活
郁达夫回家的时候,局势翻天覆地,清朝灭亡了,民国成立。他的大哥郁华(字曼陀)去日本考察司法,把十七岁的郁达夫带到日本。
他在日本留学将近十年,这段经历对他影响巨大。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经济腾飞,一跃成为东亚强国,中国是个贫弱之国,虽然去日本留学的大都是中等以上人家的子弟,他们仍然受歧视。这种感受因人而异,有的留学生家境好,人帅,性情豁达,就没有什么感觉。有人心性敏感,家境一般,其貌不扬,就处处感觉受歧视。
郁达夫在日本生活得很压抑。他因为选专业的事跟大哥闹过矛盾,一度非常怨恨他大哥。他想跟日本女学生搭讪又不敢,觉得人家心里一定瞧不起他是中国人。他恨日本人傲慢,恨自己怯懦,更恨自己的国家弱小,害得这些祖国的儿女在国外挺不起腰杆儿。
他自幼心思细腻,对情感需求强烈,年龄渐长,他的情感需求转移到异性身上,他上高小时,喜欢上几个漂亮女孩儿,只是没有勇气去追逐她们。到日本以后,他的需求更加强烈,日本风气开放,男女相处不避讳,更让他春心萌动。
他考取了官费留学生,每月领一笔补助,经济上获得了一定独立。他不想让自己的一颗心总在暗夜里骚动,他要去体验体验异性的感觉。有一年寒假考完试以后,他踏上一列从名古屋开往东京的客车,他在车里喝了几瓶酒,壮了壮胆,在一个小站跳下车,用围巾包住头,走进一家妓院,找了一个肥白高壮的妓女,度过了一个疯狂迷乱的夜晚。
第二天醒来,他陷入深深自责之中。他这样的优秀青年应该拯救贫弱的祖国啊,怎么能把青春和精力浪费在妓女身上。
自责没持续多久,他就原谅了自己。他呼喊:“沉,索性沉到底吧!不入地狱,哪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
以后他就心安理得地逛妓院,把自己在妓院的所见所闻与同学分享。
他在日本妓女身上发泄性欲时,他的母亲在国内给他寻了一个未婚妻。他的未婚妻孙荃是个乡下财主的女儿,读过私塾,会写诗,相貌清秀,性情温顺。他二十岁那年暑假回国订亲,他对未婚妻的评价是:“裙布衣钗,貌颇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处。”
回到日本以后,郁达夫陷入矛盾之中,每读孙荃寄给他的诗,他都很惊喜,想到跟孙荃共度一生,他又很丧气,他理想中的妻子不是这样的。
几年后,他在家人的一再催促之下回国结婚。他提了一个苛刻条件:不举行婚礼,不燃放鞭炮,天黑的时候,一顶小轿把孙荃抬过来,就算结了婚。
结婚以后他又回日本,跟老同学郭沫若等人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创造社,他开始写小说。他在“创造社丛书”上发表了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沉沦》,写的是一个留学生在日本遭受的蔑视和性苦闷。小说出版以后轰动一时,在他之前,还没有人敢用这么大胆的笔调写小说。
三、在文坛渐渐混出名气
郁达夫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回到国内。他发现他这样的海归精英也要奔波求职,不由灰心丧气,几次徘徊在黄浦江边,想自杀。他不想静悄悄自杀,他想在死前搞个大动作。
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
这段自白让人看了不寒而栗,临死拉上垫背的,这不是我们常说的反社会人格?
不过别担心,他压根没打算实施这个计划。这只不过是他戏剧人格的一部分。他喜欢在文字中做惊人语: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国家、制度与家庭的受害者,一个压抑与放纵的变态青年,一个同情弱势群体、仇恨强国与强势群体的大慈大悲之人。
他在文字中塑造的那个“他”,有真实的一部分,也有夸张的一部分。
他在朋友帮助下找到一份工作,到北京大学当讲师。他不习惯刻板的教学生活,跟同事们关系搞得很僵。他想辞职,但是他的妻子孙荃怀着身孕,想到还有妻儿要养活,辞职都辞不得,他就气不打一气来,回家对孙荃破口大骂——让孙荃去死,孙荃死了,他才有出头之日。他骂孙荃是个只会坐在家里吃饭的行尸,活在这个世上毫无意义。骂得孙荃呜呜哭泣。
他胸中的怒火发泄够了,又柔声细语安慰孙荃,说他受社会的虐待,满肚子苦水,只有回家发泄。善良的孙荃反而安慰他。他先是一周发一次火,后来一天发一次,一天发几次,可怜的孙荃怀着身孕无人疼惜,还要每天被丈夫辱骂。
他的长子龙儿出生了。郁达夫辱骂的对象由孙荃一人变成了孙荃和龙儿两人。他喝醉了酒就骂孙荃母子,让他们去死。
他有时也自责:
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害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
但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认为首先是国家社会的错,让他没有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其次是孙荃父母的错,没有教育女儿独立生活;再次是他母亲的错,明知道他没有独立生活能力,却苦劝他结婚。
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
这奇葩逻辑,也是让人服了。
每读他的《茑萝行》,我都对孙荃万分同情。孙荃跟他一起生活的几年,是他事业最不顺利的时候,他先后在北京、武昌、广州多个地方工作,在哪里都干不长,在哪里都跑到妓院鬼混。孙荃跟他聚少离多,生活拮据,还要忍受他的坏脾气。
他说他“哀怜”孙荃,“痛爱”孙荃,也不是假话。他们曾有过诗词唱和的美好时光,比如他回日本参加毕业考试前,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填的这首《卖花声》: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
途中千万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
仿佛让我们看到了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的时光,他也确实把孙荃比作过李清照:
怜君亦是多情种,瘦似南朝李易安。
他从日本回国的时候带给孙荃一个银质相框架,回国以后,他变卖典当,都留着这个相架,想一定交到孙荃手里,最后还是当掉了。他见孙荃受他母亲的气,把孙荃从老家带出去。他的长子龙儿脑膜炎去世,他跟孙荃抱头痛哭。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陪着孙荃散步,吃饭,像正常的模范夫妻。
只是他喜怒无常,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雷霆万钧,孙荃整天提心吊胆,像坐在过山车上。
郁达夫一边苦闷生活,一边创作了不少文学作品。他的文坛上名气渐渐大起来,名气大了,选择的机会就多了。
四、诗人住在隔壁,就是个疯子
1926年底,郁达夫从广州到上海,身在北京的孙荃怕他受寒,给他寄去一件皮袍子。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这是多么真挚的情感!哪知他当晚写完日记,第二天穿上皮袍子去朋友家,遇到十九岁的杭州美女王映霞,就把孙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像个花痴一样对王映霞展开热烈追求,给王映霞一封接一封写滚烫的情书。表示他为了王映霞,情愿抛弃家庭、名誉、地位,甚至于生命。
他软硬兼施,终于把王映霞追到手。
他做了一个惊人之举——把他的恋爱日记发表了。他哪天见到王映霞,哪天跟王映霞亲嘴,亲了几次……这本自曝隐私的日记出版以后大受欢迎。王映霞对郁达夫的做法很恼怒,但是这本日记提高了王映霞的生活质量和知名度,王映霞虽然不情愿,也默享它带来的好处。
郁达夫跟王映霞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孙荃在北京挣扎着生了一个女儿,她抱着小的,拖着大的,回到老家,赡养婆婆,抚养儿女,吃斋念佛,寂寞走完一生。
许多年后,孙荃的长女郁黎民长大成人,读到父亲的日记,伤心得无法自抑。从她有记忆起,就很少见到父亲,她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状态。当她读到父亲的恋爱日记,才知道,他们姐弟与母亲相依为命时,她的父亲正在与另一个女子轰轰烈烈地恋爱。
她说:
在喧嚣的‘日记九种’背后,有谁会想到我们这被抛弃的母子四人的痛苦,真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郁达夫的性格注定他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不会安宁。他对王映霞缺少了解与沟通,一个慕对方之貌,一个慕对方之名,初时只见对方的长处,天长日久生活在一起,双方的缺点都暴露出来。
王映霞是个很世俗的女子,她喜欢男人欣慕的目光,喜欢丰裕的物质与安逸的生活,责怪郁达夫不努力挣钱。郁达夫很不高兴,认为女神应该不慕虚荣,不重物质。他跟王映霞不断发生矛盾,一言不和就离家出走。有一回他跟王映霞闹矛盾,扭头跑回老家,想跟孙荃复合。那时,王映霞怀着身孕。当初他抛弃怀着身孕的孙荃追求王映霞,如今他扔下怀着身孕的王映霞与跟孙荃复合。他的自我任性,一直不变。
居家期间,他写了那句著名的诗: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郁达夫本来跟孙荃没离婚,如今扔下王映霞跑回老家,王映霞怕自己人财两失,逼迫郁达夫写下“版权赠与书”,把他书的版权赠给王映霞。
矛盾暂时告一段落,两个人的心都有了裂痕,郁达夫埋怨王映霞太物质,王映霞埋怨郁达夫神经质。
1936年,他们的新居“风雨茅庐”建成,王映霞移居杭州,成为社交场上的明星。郁达夫远赴福州参加抗战工作,听说王映霞与浙江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关系暧昧,回家发现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信,两人激烈争吵,王映霞离家出走。郁达夫见王映霞一件纱衫晾在绳上,提笔写上“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几个字,又在报上刊登了一则“寻妻启事”:
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郁达夫谨启。
他还把许绍棣的信复印出来,发给众人围观。
这让王映霞无比尴尬,虽然两人又和好,还签订协议:
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
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1938年,郁达夫带着王映霞远赴新加坡,两人的关系仍然无法修复。第二年,郁达夫又做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把他的《毁家纪事》二十首诗词拿到香港《大风》杂志上发表。他唯恐人们看不明白,在每首诗词后面写上注释,把王映霞与他人通奸导致他毁家一事公之于众。写到最后,他按照他的习惯做法,把个人私事与国家兴亡联系到一起:
许君毕竟是我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王映霞再也忍不住,拿起笔反击,骂郁达夫是“无赖文人”“包了人皮的走兽”。王映霞的心凉透了,她结束了与郁达夫的十二年同居生活,独自回国。
曹聚仁住在郁达夫家楼下,经常听郁达夫与王映霞争吵对骂,他说:
一个诗人,他住在历史上,便是个仙人;若住在你的楼上,便是个疯子。
五、写作、社会活动与抗日
郁达夫与王映霞同居期间,是他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在这期间完成。这些作品的出版给他带来了名声和丰厚稿酬,他终于不必因生活拮据而怨天恨地。
他的社会交往也越来越广泛。他的大哥郁华是司法界知名人士,他的同学、校友遍布文坛、政界、学界。特务头子戴笠是他的校友,也经常到他家做客。据诗人汪静晚年透露,王映霞的情夫实际上是戴笠,王映霞为戴笠打过胎。郁达夫不知是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敢言。
郁达夫在北京教书期间认识鲁迅。两人是浙江老乡,有着相似的家庭、经历和爱好,惺惺相惜,成为好友。后来两人居住在上海,交往更加密切。郁达夫给鲁迅主编的《语丝》撰过稿,跟鲁迅合编过《奔流》月刊。他跟鲁迅一起发起“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跟鲁迅一起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后来还跟鲁迅一起加入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人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当选为上海分会执行委员。
郁达夫的性格不稳定,他不像他的同学郭沫若和好友鲁迅那样积极热忱地参与革命事业。他经常表现出失意、彷徨的一面,加入左联不久就退了出来。
1936年郁达夫到福州漫游,接受福建省政府陈仪的招聘,担任福建省政府参议,进入政界。抗战爆发以后,他应郭沫若之邀,赴武汉任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少将设计委员,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研究部主任,负责编辑《抗战文艺》。这期间,他多次到抗日前线参加慰问和采访。
1938年底,郁达夫应邀到新加坡办报宣传抗日,在这里他跟王映霞的的缘分走到尽头。新加坡沦陷,他跟好友胡愈之等人去了印尼。
他的感情生活仍然丰富多彩,与王映霞分手前后,他先后与歌星玉娇、播音员李筱英等人同居。李筱英仰慕郁达人的才华,主动追求郁达夫。郁达夫把她认作干女儿,让她住进自己家。但是他俩的恋情遭到郁达夫儿子郁飞的反对,李筱英不得不搬走。
郁达夫在印尼化名为赵廉,开了一家酒厂,为了掩人耳目,他娶了一个年仅20岁的贫苦华侨女孩儿何莲有为妻。何莲有相貌平平,郁达夫笑她“何丽之有?”,给她改名为“何丽有”。何丽有不识字,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何丽有给郁达夫生了一子一女,她一直不知郁达夫的身份。1945年8月29日晚上,郁达夫被一个印尼青年叫走,再也没回来……第二天凌晨,何丽有的女儿出生。
六、没有人比他更矛盾
郁达夫是他那代作家中最有才情的一个,也是性格最复杂的一个。他那一代人的优点和缺点集中体现在他身上,加了粗体,每个优点和缺点被他的戏剧人生放大了数倍。
他因早年受的歧视和压抑憎恨强者,同情弱者。他恨资本家,恨有钱人,恨日本人,恨欧美人。他听到几个女学生叽叽喳喳说洋文,心里就生气,大发感慨,说自己在日本嫖娼,是对日本女人的报复。他若有黄金千万,就去买些白种女人做性奴,供黄包车夫、苦力、小工做乐。这种想法够荒唐的,人家黄包车夫说不定只想娶个本分女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他初期收入不多,却经常资助贫寒学生和落魄青年。沈从文来到北京,穷得吃不上饭,郁达夫去看他,把自己的围巾送给他,请他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沈从文直到晚年仍然记得。诗人冯至上学时,有一回在书店看到一本书,身上的钱不够,郁达夫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交给书商,跟冯至说:
这本书送给你吧,我还有约会,先走了。
冯至说郁达夫兼有“相濡以沫”和“相忘于江湖”两种迥然不同的特质。
他对待朋友和来访的青年,无不推诚相待,坦率交谈,对贫困者乐于解囊相助,恳切知情的确有如‘相濡以沫’。可是一旦分离,他则如行云流水,很少依恋故旧。我从1926年后,再也没有见到达夫,我们各自沉浮在人海中,除了我仍然以极大的兴趣读他的小说与散文外,也就‘相忘于江湖’了。
我觉得这段话也可以解释郁达夫为什么是个“渣男”与“情种”的混合体。他对每个女人都是真心的,只是遇到另一个女人,他就把上一个女人给忘了。
他有爱,无恒爱,有心,无恒心。
他这种性格让孙荃和王映霞吃尽苦头,时光推移,她们终于原谅了他。孙荃经常回忆起跟郁达夫在一起的时光。何丽有也向女儿说起她买东西不舍得,郁达夫让她不要吝啬钱财。她怀孕的时候,郁达夫会搀着她走路。这一点点温暖,湿润着这个贫困女孩儿的心。他对何丽有无爱,这是真的,他同情这个贫苦女孩儿也是真的。
这种性格让他既得罪人,又朋友遍天下。他失踪以后,他与何丽有、王映霞生的几个儿女,大都是国内外的朋友帮他抚养。有的一养十几年,直到他的孩子长大成人。
关于郁达夫是抗日分子还是汉奸,也有争议。香港学者梁锡华说郁达夫“忠奸飘忽”。他思维怪异,我行我素,他的一些行为若非至亲好友,谁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总起来说,我还是认为他是抗日的,从性格上来说,他一直恨日本,恨欧美。从他的家庭来说,他的家人都很有骨气,他的大哥拒绝事伪,被汪伪特务暗杀;他的母亲在日本来了以后闭门不出,冻饿而死。
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
他的儿子郁飞这样说。
郁达夫与王映霞居住的风雨茅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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