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地下墓室里,幽冥世界,阴冷。
通道尽头处的灯光忽明忽暗,闪动时发出滋滋的声响,打破死一般的静寂。
狭窄入口处两边的守门人只是乜着眼,并不作声,门敞开着。
走进去,白煞煞的灯光照射着,四面墙壁不留白,本色青砖,飞檐、勾头、滴水、椽子、额枋、斗拱、琴面昂等由高到低,如飞瀑一般,流淌下来。
玄宫尽头,单簪红门半启,一个美女探出半爿身子,向外张望,这幅情景,正合董解元的名句:“花木阴阴,偶过垂杨院,香风吹。半开朱户,瞥见如花面”。只是在这地底深处,未觉心动,只觉心惊。
这是独自在马村砖雕墓参观时的感受,重重墓室,左右无人,尽管砖雕精巧之极,但心一直紧缩着,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上天苍苍,地下茫茫,还是快点离开吧。
地下人间:宋金第一墓
段氏砖雕墓,在运城稷山县马村,和以元明壁画闻名的青龙寺为邻,一个村中两处重量级国保,带给文旅爱好者的是双倍的幸福。
墓地所在处据说原本就是闻名十里八乡的风水宝地,几乎寸草不生,而且无论下多大的雪,都不能积雪成堆,就算是暴雪,这里堆积起来的雪也会很快融化,因此被称为百里墓。1973年当地人挖出三座砖雕墓,随后省文管会接管清理,5年后又勘探发现十一座,挖掘六座,前后共发现十四座,发掘九座。
▲两小无猜图
马村砖雕墓当初发掘时,墓室都无墓志铭,当编号M7墓打开时,一块小小地嵌在墙上的“段楫预修墓记”砖刻,出现了明确的年款,释放出了墓主的信息。整个墓群断代为北宋晚期至金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其中M2为最早,墓主段用成为段楫的曾祖父。其家族陆陆续续用了几十年,安葬着四代段氏。
▲墓主人夫妇的“开芳宴”
山西虽然古建筑众多,宋金时期的地上木构建筑遗存不算少见,但几乎清一色全为宗教建筑,民居则荡然无存。而马村段氏墓虽为砖雕,但整体都极忠实于木构原物,从门楼到厅堂,从戏台到亭阁,飞檐、勾头、滴水、椽子、额枋、横栱、斜栱、耍头、柱础、勾栏一应俱全,雕镂细致入微。作为宋金时期的遗构,马村砖雕墓无疑是研究当时木构民居建筑的极好材料。
在建筑之外,墓中还有众多人物形象,除主人和奴仆之外,最值得关注的是墓室中的杂剧砖雕。杂剧是乐舞、滑稽、杂技的综合体,是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文娱项目。稷山县所在金时属平阳府,平阳府的印刷业和戏曲最为出名,到元时杂剧演出盛行一时。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里的戏曲壁画,榜题为“尧都见爱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大行散乐”就是大的杂剧班子。
马村砖雕墓中的杂剧砖雕,有表演的戏俑,有伴奏的乐队,阵容完整。有的演员双眼和嘴部都画红圈,前所未见。如此成熟的杂剧砖雕,可见当时观看“在此作场”的“大行散乐”的演出已是习以为常。事死如事生,古人追求的就是想在另外一个地方,还原曾经历过的本真世界。
▲“在此作场”的“大行散乐”
▲中为凤穿牡丹图,右下角为杂剧演员
▲主人在看戏
山西虽曾发掘过多处金元时期的砖雕墓葬,但豪华程度都无法与马村段氏墓相比,一个地下的建筑群,跨越了八九百年的时光,迸射出的魔力,刹那间秒杀一切思维,让人惊叹,“宋金第一墓”之名绝非虚誉。
豪华大墓的背后,是财力的强力支撑。段家以药膳为主业,悬壶济世,富甲一方。段氏家族奉行的是“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的“三善”文化,将“戏养神”作为家训,亦可见爱戏之深。段家后因战乱,官索夷掠而败落。
▲孝悌图“闵子骞单衣顺母”
▲左为“鹿乳奉亲”,右为“拾椹奉亲”
与墓葬建筑的豪华相比,整个墓中随葬品不多,葬制均为夫妻合葬墓,多为一夫一妻,少数有一夫二妻。
在“段楫预修墓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夫天生万物,至灵者人也,贵贱贤愚而各异,生死轮回止一。予自悟年暮,永夜不无,预修此穴,以备收柩之所。”平常语道出简单的生死观,只是期望自己在永夜时,得到一安穴而已。
妇人启门:生死两相隔
探访过马村砖雕墓的人,常被那幅特别的“妇人启门”图所吸引。这一意象,其实早已是中国古代绘画和雕刻中极为常见的一个画面,从汉代开始,就出现于墓石、墓祠中,一些石阙和石碑中也有此画像出现,如雅安高颐阙、景云碑等。
▲山东邹城卧虎山2号西汉晚期墓石椁东端外侧刻两扇门扉,一人手上持节,从门缝中探出半身。这是目前所见半启门图年代最早的一例。
▲四川荥经汉代石棺
▲四川南溪长顺坡3号东汉石棺
▲东汉景云碑碑额上的启门图
▲四川简阳鬼头山崖墓3号石棺左侧
▲四川芦山汉代王晖石棺妇人启门图
奇怪的是,启门图自东汉之后便销声匿迹了,魏晋南北朝都不曾见这一图像,直到唐、五代才偶有所见,但这一意像出现的地方出现了变化,从墓室开始向墓塔和经幢延伸。
▲山东灵岩寺唐代慧崇塔两侧假门上的启门图
▲陕西宝鸡李茂贞夫人墓中端门(五代)
▲陕西宝鸡李茂贞夫人墓三维剖视图及墓中端门第三层启门图线图
▲五代后周冯晖墓墓门门楼上层的启门图
进入宋代,“妇人启门”图再度进入大流行阶段。现今所见宋墓几乎个个都有此图像,且地域波及极广,遍布除东南沿海地区以外全国各地区。同时期的辽与金也受到影响,大量的女真、契丹人直接使用汉族的丧葬礼仪与风俗,辽墓和金墓中也出现了这一图像。马村宋金墓中“妇人启门”图就是这个大流行时期的产物。
▲四川泸县福集镇龙兴村一号宋墓出土
▲重庆双桥宋墓中的启门图
▲宁夏西吉县宋代砖雕墓1号墓
▲山西汾阳东龙观宋金墓地5号墓西南壁
▲山西汾阳东龙观宋金墓地2号墓南壁
▲甘肃陇西县云田镇金墓
▲河北宣化辽张文藻墓后室西壁锁门图
▲安徽合肥北宋马绍庭夫妇墓出土铜镜
▲赵州陀罗尼经幢(北宋)
入元以后,“妇人启门”这一画面便不再流行,从已发现的元墓壁画看,大多是表现蒙古贵族游乐、行猎、宴饮等奢华生活的图像,且元时不再注重对墓葬的装饰,“妇人启门”这种着重表现家庭生活小场景的图像日渐衰落,偶有所见也较为粗糙,难复宋金时的精致。
▲辽宁凌源富家屯1号元墓
▲明蜀昭王墓地宫,只见虚掩石门不见人
在“妇人启门”意象流传的过程中,这一图像还出现了一些“变种”,工匠们只要将半将半启门典型图式的两个基本元素记在心中,就可以随时创作出一张图画来。一人可以变为多人,女人可以换作男子、僧人或者孩童。
▲河北宣化辽张世古墓后室东南壁半启门图
▲河北宣化辽张世卿墓后室东壁半启门图
▲四川泸县石刻博物馆中的男人启门
▲山西长治郝家庄元墓东壁半启门图
▲山西沁源县东王勇村元墓壁画
▲泸县宋墓中的半启门男侍
▲童子启门图
▲山东兖州兴隆塔地宫宋代舍利石函正面假门
上至东汉,鼎盛于宋金,最后在元、明乃至民国的墓葬里零零星星依旧有所出现。“妇人启门”图流传两千年,但这一意象到底是什么内涵,学者们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到现在也没有定论。
抛开那些冗长的引用和描述,大致梳理专家学者们对“妇人启门”图像的观点,主要分为几种:
1.延伸墓室空间的意义。
以中国事死如生的传统来说,墓葬是活人为逝者布置出的一个灵魂家园,往往有妇人启门图存在的墓葬,其周围也有卧室、不同功能的东西厢房,妇人梳妆、乐队等等布置,力图还原墓主人的生前场景,因此,应当是生者为墓主人灵魂之家的出入之门。半掩的门之后,就是墓主人的私人空间。那些启门的少女们,正是等待主人回家仆人、侍女。她们留着一盏孤灯,等待主人归来。
▲白沙宋墓
▲河南发掘北宋砖雕墓
2.连接生界、死界的中间枢纽。
自汉以后,一种死后能够成仙的信仰开始出现,仙境的图像开始出现在墓葬,死亡提供了到达永恒幸福的仙界的一个途径,而不再被看做是终结,灵魂总是要在墓葬里重生的,因此墓葬开始成为被装点为幻想的仙境,和灵魂居住的家园。因此,这种观点认为妇人是在为墓主人打开升天步入仙境的大门。
▲新安县李村2号北宋墓妇人启门
▲泸县宋墓中持镜启门女侍
3.儒教对妇女“不逾中门”伦理形象的塑造。
有人从这一图像的活跃时间着手,认为这一图像盛行的东汉与宋朝,恰好是经过长时间的动荡后的大一统王国,立国的统治者迫切需要一套治世的理论来维护统治基础,因而这正是儒家思想兴盛的时代。鉴于启门图中的妇人都不会把脚跨过门槛,永远是从室内看向室外,应当是儒家经典中,“妇人送迎不出门”,以示男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的意思,这里并不是指启门女的具体身份是妻子或小妾,而是说画面就像儒家思想的宣传画一样,由子孙刻在墓葬中以示对儒家纲常伦理的尊重与赞同。
▲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藏金代妇人启门图
4.没有具体实指,只是一种装饰。
还有一些人的观点比较直白,认为这一形象纯粹是传统的惯性,从汉至宋,随着载体的变化,“妇人启门”图的含义已背离了原有的含义,而演变成一种单纯的装饰,并推断其表现形式的生动性是流行的直接原因。但这一说法无法解释这一图像在魏晋之际的消失。
无论那一种说法,千年的历史,出于不同时代、条件为墓主人安排的妇人启门,必然有着相近但未必不相同的看法和理解。
▲山西汾西郝家沟金元墓
慎终怀远,视死如生,中国人对待丧葬历来慎重。得益于古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不可胜数的古代艺术品得以通过往生者的墓室躲过人世纷争、穿越千年的光阴最终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时喜好,旧日悲欢也从这些物品中传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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