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是我小时候求学生涯的家常便饭。一旦上课讲话被抓包,尤其是被班长偷偷记在本子上,迎来的就是黑板擦嗤嗤的火气。黑板擦会在放学后点燃我的手掌,让我的小手变得像烧焦的烂铁。挨揍时,老师一边使劲,一边说道:“我这都是为你好,长大后你会牢牢记住的。”
上一个教师节,我曾起心动念想要记录求学生涯的几位老师,最后又因为懒惰而戛然而止。在我长达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有许多老师曾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有的严厉,有的宽容,还有的我们互相看着都不顺眼。即使现在有些老师我已经忘记了姓名,但我会想起他们讲课的倩影,还有那些挨过的板子。
我曾在某处看到过一个说法:一般学习好的学生,毕业后和老师们的关系都不太好,因为他们会学习,不需要老师操心,因此这一类学生和老师们的羁绊不够深,毕业后几乎不会再和老师有任何联系。而我在高中之前,大概都是老师同学眼里懂事好学又安静的男同学。
01 马老师
马老师是我小学三年级的老师,她教数学兼英语,是一位青春活泼的女教师。如果我继续在我们村里里读完我的小学阶段,那么马老师就会成为和我相处时间最久的一位老师。
马老师讲话轻声细语,长得比较瘦一些。因为我自己尚在小学的缘故,所以我没办法判断她个头的高矮。她会说英语这件事给我的冲击很大,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小山村里,我第一次听见“忙肯”从一位女教师的嘴里说出来,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们考试没有英语科目,但她还是教我们学英语。但其实更多的是她在课堂上不断地读着一只猴子的一日生活。我曾经恶毒地认为她一定是在炫技,内心自鸣得意,高高在上。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我大概会很喜欢她。
五年级是小升初的关键一年(是的,我们没有六年级)。我的父母想让我去投奔我姑姑,我姑姑在另外一所升学率不错的学校里,也正好带五年级的班。一天下午,马老师把我和另外几个也准备转校的同学喊到办公室。她只用了一句话,就把我的眼泪骗了出来。现在我已经忘记她说了什么,大抵是先夸奖了我,然后表达了不愿意我离开的情感。在几个女孩子面前,我的眼泪争得了第一名,硕大的泪珠里都是我宝贵的少年心性。
虽然我不想走,最后我还是走了。我认为当时的马老师找错了商量的对象,小小的我有什么能量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呢?如果她真的不想我走,她应该找我的父母,穷尽方法把我留下来,而不应该找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哭诉。如果我留下来了,马老师就还是马老师。
那年的小升初变成就近入学了,现实一点讲,我的离开和我的思乡之情显得极端廉价,并且我丢失了和同村伙伴们最珍重的一张毕业合照,也丢失了一位好老师。在我离开后,马老师克扣了本来属于我的作业本和教材书,即使我父母不断去和她协商。
02 牛老师
转校后,牛老师成为了我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提起牛老师来我仍然心有余悸。我清晰地记得牛老师的棍子,她像一只发怒的母牛,让我对教师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认识。
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我觉得牛老师不是一位好老师,虽然在她的教育下,我的语文课学得极其扎实。但我觉得一位老师除了在课业上是一位引路人外,更应该在人格上作为学生的榜样。
牛老师的性子极其暴躁,给人十足的压迫感,她小小的身体里装了一座活跃的火山。如果课程顺利,那么整节课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但一旦课程进行不下去,那么45分钟里满教室的小孩就要绷紧神经,准备迎接她焦躁的情绪。她竖着的眉毛让人大气都不敢出,手里的教鞭就像一把带电的电缆线,所指之处必有嚎叫。
如果在现在的话,她大概做不了教师太久就会被举报。上课没完成的作业午后要到她办公室继续完成,否则就没有午饭吃。她僵硬且顽固,几乎不通人情,如果我姑姑不是我的数学老师,我觉得牛老师揍我会揍得更加厉害。很多时候,牛老师揍人不会有很多理由,仅仅是为了让我涨涨记性。小升初考试的那天,我因为排队表现得过于嚣张,没有按照她的规矩排队,她给了我两个巴掌,说这样就能考得好。
牛老师也有讲课很好的时候,有一次,我听课听得入神,忘乎所以地在第一排拿着尺子摇动身体,好像自己也进入了她创造的情景里,结果她一棍子让我回到了现实,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小小的我那时候没办法想明白我这么捧场,为什么还要吃棍子。
03 汪老师
终于写到汪老师了。
汪老师是教英语的,她有一袭长长的淡黄色秀发,经常穿牛仔裤,她长得十分清秀,放在大学校园里,她应该会被许多人送情书。我觉得高二之前我的英语课程优秀,一方面是虚荣心作祟,一方面是汪老师的功劳。
我的英语一开始并不是很好,但是为了能在汪老师跟前表现,我发扬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即便我的英语题经常出错,我也会在一望无际的题海里扬帆。与其说汪老师教育的好,不如说汪老师用她的美貌征服了我。
有一次,汪老师讲课喊我回答问题,我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结果全班同学哄然大笑,汪老师也在讲台上笑得前仰后俯,我觉得她当时一定是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的脸笑得红彤彤的,十分好看。她站定后俊俏地扬了一下头发,又开始接着讲她的课,我还在她的笑容里摇摇晃晃,像是喝了一坛酒。
在我初中的两年里,汪老师带领的我们的班级英语考试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她长得漂亮又有能力,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有一年元旦晚会,汪老师和她的舍友一起给我们表演舞蹈,上场后,她竟然脸红了,我第一次看到有老师竟然会害羞,我一直以为老师都是靠表演人格过活的。汪老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成年后的择偶标准,令我对那种邻家女孩没有一点抵抗力。
几年后,汪老师考了村官,离开了讲台。我曾在我爸单位的通讯录里看到过她的名字,很长时间里,只要我爸带我去单位,我就去翻看通讯录,看看她的名字。我爸那时候跟我说,汪老师曾经夸过我,说我懂事,学习好。
大学时,我回到家乡进行征兵体检,排队时,我问旁边一位工作人员还有几个项目。体检结束后,我越想越觉得刚刚的工作人员很熟悉,终于想起来是汪老师后,汪老师也出来喊住了我,问了我大学学业的事。我仍像一个初中生,在面对她时拘谨而又羞涩。
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研究,说人类的衰老不是渐进的,而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女孩子在35岁时会突然衰老一次,所以在我体检没有认出汪老师时,我喊了她一声阿姨。
04 李老师
李老师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如果他是一位大学老师,他的课肯定会被人排队听的。
我一直觉得李老师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他浪荡的性子实在很难把他和教师这个职业关联起来。如果是在古代,他一定是一代侠客,背着酒壶,带着箫,挎着宝剑,游走在乡间除暴安良。然而李老师特别擅长讲课,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坊间流传了李老师很多的传说,说他学生时期是学校里的刺儿头,经常打架斗殴,为人师表后,我很难在他的言行里把他和他曾经躁动的青春联系起来。
我曾在球场上看他打篮球,他的个头不高,但是很有力量。他传球时手臂带动脸上的肉颤动,奔跑时健硕的腿肌棱角分明,站在球场上,他像一只肥硕健壮的狮子。在讲台上,李老师又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他讲课的时候从不按照课本上的内容进行,而是随性发挥。李老师内心的情感世界一定是很丰富的,他和他女朋友异地四年,也会在课堂上讲起他和他的女朋友。对我来说,除了这份专情,我难以忘记他在讲《江城子·乙卯年正月二十夜记梦》时勾勒出来的那副场面。
即使那么多年过去,许多古诗最后都散落在我的记忆角落里,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几句诗在一个明媚的晌午,于我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幅情人相见难言的图画,这幅画面要比我所有学习生涯中的想象都要丰富,而在图画的背后,站着李老师这样一位精悍的匪徒。
一直以来,我的文科细胞脓肿又病态,于是十分在意文科老师的一举一动。但其实,我也十分喜欢我的几位数学老师,他们专业又迷人,有着理科生特有的魅力,只不过我的数学成绩实在难以言喻,内心里一直觉得很愧疚,这些愧疚慢慢发酵成自卑。当我遇见数学老师时,我会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只想躲避猎手的目光。
即使如此,我仍记得数学老师小楷一样的字体,在黑板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解题思路;我记得上课铃声响了之后,我们从英语老师的课本之下钻进座位里,抱着球还骗老师说我们在宿舍里学习;我记得考完大学后,在高中母校碰见政治老师,他竟然听说过我的大学,并展现了一双我不曾发现过的和善的目光;我记得那位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地理老师的高瘦身影,他在退休的前几天还在黑板上画下地球;我记得像米老鼠一样的生物老师,我记得有爆炸头发型的历史老师,我也记得在讲台上点燃磷条的化学老师。
上高中后,我挨打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着。回望我挨打的那些老师,我只记得那些上下横飞的巴掌、火辣辣的黑板擦和老师生气时涨红的脸,我不记得到底做错哪道题,上课时说了什么话。我认为每个人的情绪在每天各个阶段都是会变的,你没办法确认你的生气到底是因为学生说话还是其他别的任何事情,因此最好别动手,尤其是在真生气的时候。
后来我挨打长记性认真思考后做对的题,在我人生中也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在面对困境时,我马虎懒惰的性格仍然不足以让我解决任何问题,但那些和煦的目光、那些在手上奔跑的铅笔粉尘,那些礼花一样绽放的白磷,以及那副苏轼的夜记梦,等等,在生命困顿百无聊赖时,成为对抗虚无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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