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5岁,除了动画片以外一概不知,春晚的“文化盛宴”更不知如何享用,只能跟着大人们凑热闹,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一首那英和王菲演唱的《相约1998》。
1998年,陈佩斯最后一次登上春晚舞台,和老搭档朱时茂为全国观众献上小品《王爷与邮差》,以一贯的碎嘴丑角形象结束了自己的春晚旅程。这一年,是陈佩斯、赵丽蓉、赵本山三位小品王最后一次同台表演。
而陈佩斯告别春晚这件事,如同一个混沌的谜团,当他与央视决裂以后,90后00后便错失了好好认识这位小品教父的机会。
人们爱周星驰的《喜剧之王》,爱赵本山的《马大帅》,这些作品成为了潮流文化中炙手可热的素材。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曾经在春晚中上蹿下跳的滑稽光头,才是中国最具“朋克气质”的喜剧大师。
春晚的叛逆者春晚历经几十年的打磨,终于荣登老百姓最讨厌的节目之一。关于原因人们众说纷纭,可只有陈佩斯直言不讳的说法最令我信服。
那个时代需要人们“笑”,它是春晚的一种宣传的标志,意味着老百姓被允许笑出来了。而当“笑”已经成为普遍,他们就要求你说点别的,谁能迎合他们的标准谁就胜出。这是陈佩斯给出的答案。
访谈过陈佩斯的媒体人,大多都会被他所折服,Z世代以后的年轻人恐怕很难理解,为什么陈佩斯地位如此之高又备受艺术界推崇。
大多数人只能想起《吃面条》《胡椒面》《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还有朱时茂,那些小品经典但又套路化,一个国字脸的朱时茂,加上一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陈佩斯,很少有意料之外的情节,只是靠着两人的形象差距与陈佩斯的滑稽表演制造笑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容易审美疲劳的。
春晚喜剧界的老前辈,这是大多数年轻人对陈佩斯的唯一印象。他们没有搞懂,陈佩斯的艺术场根本不在春晚的舞台上。
“不敢回首,你看别人也难受,你替人家紧张,所以不能看,你知道那里有多摧残人。”陈佩斯并没有遮掩内心的喜恶,他甚至大胆地将春晚比作成抢夺民间文化营养的“癌细胞”。
肯定会有杠精跳出来说:“没了春晚陈佩斯什么都不是,还不是被央视封杀了心里酸嘛”
春晚确实成就了赵本山,但如果你觉得春晚也成就了陈佩斯,那只能说你不了解他。陈佩斯的艺术重心根本不在春晚,“伟光正”的舞台关不住这位不拘一格的“老朋克”。
荒诞的先锋艺术在春晚上,无论是吃面条还是抢胡椒面,都实现不了陈佩斯的喜剧抱负,它们不够戏谑和夸张,讽刺效果也没有拉满。
除了子承父业拍拍电影,早期的陈佩斯最优秀的一批作品就是90年代自导自演的喜剧短片,有卓别林式的默片,也有憨豆式的滑稽剧,还有打破现实逻辑的荒诞剧。
其中的一些题材之广、脑洞之大、风格之诡已经完全超出了我对中国喜剧的想象,拿到现在依旧超前。
- 诡
1996年,陈佩斯搭档刘全利表演的《两个木匠》是“师徒乐系列”中最诡的一部,陈佩斯饰演一位傻大憨粗的徒弟,刘全利饰演一位身材瘦小、高度近视的师父。这对组合为了混饭吃尝试各种技术工种,但干啥啥不行,大有“卧龙凤雏”的风采。
《两个木匠》中的上门修椅子服务,是师徒木匠生涯的唯一高光时刻,他们几番折腾修理出了一把四脚平稳的椅子,唯一遗憾就是代价有点大。
陈佩斯的半条腿永远成为了椅子的一部分。
2004年,当国内影迷被《电锯惊魂》的疯狂锯腿情节惊掉眼球时,殊不知这种桥段在8年前就已经被陈佩斯玩过了。
如此诡异的一幕偏偏在90年代的喜剧短片中出现,这样的荒诞剧在当下近乎绝版,这样的中式cult片即便是以抽象著称的金广发也未必敢拍。
不仅仅是“诡”,同年出品的喜剧短片中还有一部近乎恐怖的《人与电话》,讲述了午休时间办公室电话无休止地响,打工人“陈小二”无法休息,与“成精”的电话怒战三百回合,电话会跑会飞会还击,陈佩斯手砸脚踢,甚至动用了武器。
陈佩斯高举斧头,光头上流满红色油漆神情疯癫的一幕,有理由相信这是向《闪灵》致敬,只是这一次变成了一部恐怖的脑洞喜剧。
如果只是大战电话,这部短片也只能是一部“人来疯”的滑稽表演。电话已被彻底砸碎,战后的陈佩斯瘫软在一片狼藉的办公室中,诈尸般的铃声再次响起,陈佩斯无奈地笑了笑,接起电话拿起纸笔对接工作,电话成为胜利者,一如往常。
当代打工人的心理世界被陈佩斯具象地搬上了荧幕。哪个打工人不是对电话铃产生了生理性恐惧?这一幕也成了作品从荒诞回归现实的神来之笔。
2.动漫风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是近两年最现象级的喜剧节目,米未忠于搞笑和新颖,给观众们带来了许多在中国新兴的喜剧风格。
不过要是把90年代的陈佩斯短片搬到《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舞台,你根本找不到任何类似的替代品,用网友的话讲,陈佩斯当时的喜剧已经先锋到至今都没有人能够继承这种风格。
为了取悦年轻观众,《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演员们总是会把动漫当成重要的创作素材,要么把经典的动漫形象搬上舞台,要么用漫才风格搞小品,但其实还是借了动漫一个壳子,少有做到将角色本身动漫化的。
这个当代喜剧人的审美追求,陈佩斯在20多年前就已经做到了。
动漫风小品想要做得好有两点精髓。
一是让人物在精神气质上打破这个空间。这当然不能靠大喊中二台词实现,而是要剥离你作为现实世界中的人的表现形态。“师徒乐”系列中非常突出地演绎出了中式动漫风,陈佩斯表情木讷、躯体僵硬、声音憨傻,说它是从《三个和尚》里走出来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二是让人物超越生理限制。简单讲就是让部分情节《猫和老鼠》化,这一点国内至今鲜少有喜剧人能够做到。
在“师徒乐”系列的《修路灯》中,陈佩斯用诡谲的想象力构造出了一幅“自由女神像”,修理时不小心触电的师父成为了蓄满了电的电源,灯泡拧在他的手上就能亮,傻徒弟陈佩斯只觉得有趣,把僵硬的师父靠在路灯杆上高举灯泡,扬长而去,镜头在指引光明的“雕像”师父身上定格。
在《木匠厨师》中,师徒二人杀鸡放血却错割了师父的手腕,把师父的血放了个干净,傻徒弟陈佩斯吓得不轻,听了李琦的话把放出的血给师父喝了回去,师父瞬间满血复活。
这样无视生理和物理规则的桥段,在陈佩斯的短片中并不少,不非要追求某种意义,有时只是反映一种现象,甚至延展一个脑洞,呈现一种体验。要知道,这可是90年代的一批作品。
3.讽刺
八九十年代,应该是艺术界最为大胆的年代,陈佩斯的艺术底色当然也不像春晚上那样“温良”。
九十年代最火的新闻纪实类节目,莫过于《焦点访谈》。陈佩斯效仿节目形式,在1996年做出了两期伪纪录片《热点访谈》,其中一期《流水作业》看完也会让你倒吸一口凉气。
医院为了解决医护人员不足的问题,把注射室改成了流水作业,在墙上开出3个直径20厘米的小窗口,将医护和患者隔绝,分别进行登记姓名配药、消毒杀菌和注射3个环节,最终扎错了人。
虽然这是讽刺为标新立异乱搞创新的行为,不过当那个20厘米的小窗口出现在画面里时,我的DNA动了,这既像是一种时代的呼应,又形成了奇妙的预言效果。
另一期《热点访谈》将关注点聚焦在注水肉上,陈佩斯用非常生活化的视角将问题一究到底,从屠户到生产方再到监管方。名义上,节目的采访让问题得到了妥善解决,生产地存储生猪的冷库被严格监管。但片尾却意外流出了采访屠户李琦的彩蛋,他嘲笑监管方是笨蛋,东北的冬天谁会把生猪放在冷库存储呢?
节目在屠户展示“生产先进户”锦旗时戛然而止,但李琦说的那些人真的是笨蛋吗?
《96摇滚指南》讲述了陈佩斯饰演的前摇滚明星沙皮挑选民工组建摇滚乐队最后圈钱跑路的故事。被利用的三个民工失去自我,成为了穷困返乡的三个街溜子。
对于摇滚,年轻人狂热于行为方式的极端反叛,官方和老一辈则将这种音乐视为歪风邪气。陈佩斯通过夸张荒诞的方式呈现出了两种误解,甚至引入了一些城乡冲突的话题。
留着飞机头、带着小墨镜的陈佩斯不正是个不肯“同流合污”的爆裂朋克吗?
苏轼有一次拍着肚皮问自己的侍妾:“你们知道这里面都有什么吗?”他最爱的妾王朝云回应到:“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轼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大笑起来。
随心所欲的出走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陈佩斯就是典型的“不合时宜”。
在赵本山、黄宏、冯巩、蔡明、郭达等小品演员最火热的那几年,他选择和妻子包了一片荒山。
网络时代,当各路新老明星逐鹿于流量这个最强KPI时,陈佩斯开始深耕观众体量小的话剧领域。
曾经那个“皇军让我给您带个话”的陈佩斯,已经从俗套和规则中出走了。
他并不差钱,80年代就能年赚几十万,国内著名的古董收藏家,上百万的青铜镜古董说扔就扔……
他也差钱,他会在接广告的时候假装自己档期很满,以增加自己的代言筹码。
68岁的陈佩斯仍旧带着儿子陈大愚进行着《惊梦》的全国巡演,这部他自导自演的话语在豆瓣上获得了9.4分的超高评价,他的艺术积淀已经远远不能用“老戏骨”来形容。
他会在为《超人总动员》的衣夫人配音时用超强的配音功底把超人姜文秒成渣渣。
还会在教育读小学的儿子时告诉他别考100分,考满分回来就揍你。
更会在评价春晚京剧时怒用"TMD",“七个人八个人,那个小折子一段唱,一人一句这么传,这叫TMD京剧吗?”
摇滚、先锋、朋克,陈佩斯都占了,看不惯时代超速行驶的顺风车,硬是自己造了一辆匀速行驶的观光车,伴着沿途的风景到达了终点。
没人能够继承陈佩斯短片中的先锋艺术,就像中国电影和华语流行乐近乎走向衰亡,我们只能走进复古的文化大潮,在赛博朋克的前期,咀嚼出那个文化璀璨时代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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