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因:花魂作后身,留待晚春开
晚明之际,江南工商业发达,文风鼎盛,随着城市化及印刷业的兴勃,舞榭歌台,丝竹轻扬,女性文字亦超乎寻常地涌进了文场,无论是闺阁才媛或青楼名伎,皆以其独特的个性色彩,在文学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李因正是这众多女才人中的一员,她诗书画俱绝,于诗,不输任何一位佳人,于书,可与柳如是媲美,于画,就我的感觉,定是远超“秦淮八艳”首屈一指马湘兰,她是当时名噪一时的才女。
甚至当时的大名士黄宗羲亦作《李因传》为之扬名,其中有句,“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是菴为之鼎足”云云,能与河东君和草衣道人三足而鼎,这评价够高了,能入梨州先生法眼的女性,庶有几人哉?
黄宗羲作为一位有民族气节的大学者,对亦有此美德之女性是高赞有加,这三位不仅美艳冠群,而且都嫁与气节名士,才情明异,唱随风雅,柳王皆不附新朝,而李因后来亦是如此,这样的女子于黄先生看来,俱是才德一体的奇女子。
但是,就名声来说,李因现在的名声是远低于柳王二人,尤其是柳如是,因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一部80万字,历时十年之久的《柳如是别传》,让柳大小姐横扫历史上任何一位才女。
而王微后世也有不少人将其列为研究对象,论述文章也很多,只有这李因似乎被人遗忘,因为,我就没看见一部关于她的专著,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学识浅薄的缘故。
但是,相对于文学界,李因在书画界的名声显然要高出许多,尽管我不知道她的画在现今的拍卖会上价值几何,但从专家的评价来看也是很高的,而且她的作品传世相比较那几如孤品的马湘兰之兰花图,也不算少了。
李因,字是庵,号龛山逸史,钱塘人,即今杭州人,江南名伎,后为光禄卿葛征奇妾,明末清初女诗人和书画家,享年75岁。
于自己在艺术上的才能,李因是很自负的,她将自己比之唐朝的王维,也就是被苏东坡赞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而后人亦说她是“诗笔清奇,有中唐遗韵”。
我于画不甚了了,但于诗还算有些心得,摩诘为盛唐诗人,而盛唐之诗远高于中唐,看来,李因同王维相比,至少在评价上也是稍有些差距的。
李因是明末名伎,出身贫寒,但西子湖畔的秀丽景色和浓郁的文化氛围,将一个平常的农家小姑娘也熏染得很有些灵气,她自幼便伶俐聪明,虽家贫无缘得到良好的教育,但她天资极好,而且极喜读书和绘画。
据夫君为她《竹笑轩吟草》所作之序中说:“是庵,家西子湖,资性警敏,耽读书,耻事铅粉,间作韵语以自适;顾家贫落魄,积苔为纸,扫柿为书,帷萤为灯,世未有知者。”
她是否正式上过学堂无人知道,从上面这段话来看,似乎与课桌无缘,但黄宗羲说她是“生而韶秀,父母使其习诗画,使臻其妙。年及笄,已知名于时。”
对这两种稍显矛盾的说法,我还是比较相信前一种说法,即李因幼时的学习完全靠的是自学和天赋,想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只有世家大族的女子方能在家中延师开馆,一般家庭是不可能做到的,更何况如她这样的贫困之家了。
如果按黄梨州的说法,除非是其父母有学识亲自传授,这样的情况也并非不可能,因为毕竟说她的家庭是落魄,也就是说以前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于今不太行了。
家境是每况愈下,不知是因贫困无力供养还是遇到了天灾人祸,李因无奈地流落北里,青楼占籍,期间与李澹生、柳如是等人多有诗文来往,她的集子中亦留存有,由此可见,她的文学才能当是了得,从同这些女性同好的交结中,对她以后的艺术成就,想必是大有熏养之益。
名伎傍名士,这在晚明之际是个很拉风和惹眼的时尚,钱谦益和柳如是就不说了,冒辟疆与董小宛,龚鼎孳与顾横波,沈德符与薛素素等等,都是人人钦羡的神仙眷侣。
这时的欢场歌楼,嬉戏狎妓早已被视为低档,代之而起的,则是寻一个既皓齿明眸、艳丽天姿又文采高绝,善解人意的可人儿,来排遣明末季世之时士人心中那无边的愤懑和无奈之情。
看上李因的是海宁人葛徵奇,亦是当时名士,崇祯元年进士,官至光禄寺少卿,诗人和画家,现在的拍卖场还时有他的作品现身;他是因听闻李因美貌不逊西施,才情不亚于谢女,又看见李因咏梅诗中的一句“一枝留待晚春开”,而顿生倾慕之意,感慨地发出:“吾当为渠验其诗谶”,遂为其赎身从良,迎为侧室,时年李因17岁。
洞房花烛夜,红绡帐暖间,这是李因此生中一段最为难得的美好时光,二人终日调朱研墨,绘事为娱,吟咏为寄,荷塘荡舟,竹林吹笛,柳下赌酒;是一对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
对此时的情景,葛徵奇有一段不无自豪的描述,“时于花之晨,月之夕,或岚色晴好,或雨声滴沥,则分阄角韵,甲乙铅黄,意思相合,便拍案叫绝,率以为娱。”而李因也作诗以记:
春风取次入天涯,雪勒疏枝未放花;
酒色阄题寻燕垒,画廊倚杖看蜂衙;
为怜野鹤闲调舞,漫拟新诗自煮茶;
莫道洛尘悉客鬓,闭门清坐亦仙家。
对李因的诗才,葛徵奇亦是钦佩之至,后来的他,不仅为爱妾亲自编撰付梓,使其成为当时少有之生前便出版诗集的女性,还为其作序曰:“清扬婉妩,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即老宿臣公不能相下。”自豪之情一览无余,要知道,夫为妾作序,不说空前绝后,也是世间绝少之事,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是要被人笑话的。
葛徵奇才学富赡,书法精妙,尤擅绘画,而李因似乎在绘事上亦有天赋,在夫君的指导下,画技是突飞猛进,于是,葛徵奇为她延引名师陈淳,主攻花鸟。
在名师的悉心传授下,李因的花鸟形神兼备,时人赞赏其画“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她的画朴拙淡雅,苍古静谧,毫无闺阁之气,一时成就竟在夫君之上,连葛徵奇也不得不自嘲地说,“花鸟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
但葛徵奇终是大明官员,不可能久守一隅,必须随令调动,宦游四方,于是,李因跟着夫君北上南下,四处随衙,昔日的窗前月下,诗情画意,转瞬间变为千山万水,路途迢迢,然李因始终以照顾夫君为己任,悉心照顾。
月明江上雁声愁,两岸青山夜半秋;
顷刻天涯成远别,如何教妾独回舟。
当然,也偶有碍于当时律规,不得随夫前往之时,此时的李因便如生离死别般地不舍,写出上面这样离情依依、泪水涟涟的诗作;不过,绝大部分的时间中,他们都是形影相随,在宦游中相依相伴。
他们一起“溯太湖、涉黄河、泛齐水、渡金焦、达幽燕”,闲暇之余的李因读书写诗依旧,并将旅途之所见记于其中,故所到皆有纪事诗作,“樯影驴背,辄作惊人语,奚囊几满”,时历达15年之久。
为诗如此,为画亦然,她“每遇林木孤清,云日荡漾,即奋臂振衣,磨墨汁升许,劈笺作花卉数本。”这一段经历,也为她日后在画界取得瞩目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随夫宦游中,她写下了很多沿途入目的景致和事件,流民的啼饥哀寒,乱兵的突窜危民皆在诗中呈现,但也偶有描写大自然美好的诗句,读来顿觉清新异常。
小径蔷薇怯晚粧,一庭新绿映池塘;
开描花谱消长日,自涤端溪泼墨香。
动乱之时,危机四伏,一次路途中突遇乱兵劫掠,危急之时,李因不去保护随身的细软财物,却将诗稿紧紧地护在胸前出逃,以至于后来葛征奇事后叹她为“诗痴”。
李因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葛徵奇,那是一种深入骨髓中的爱,又一次遇盗贼,李因为保护夫君,竟至“被贼椎击,丛矢创胸,且贯其掌,血流朱殷,不自觉痛。”其“士为知己者死”般的护夫之情,何其躬烈哉!
山河破碎,大厦将倾,李自成纵横,辽东战事吃紧,国内民不聊生,面对这血雨腥风,国将不国的颓势,二人遂归隐江南,隐迹西湖,及清人入关,作为大明旧臣的葛徵奇忧伤悲愤,不久便辞世西归,《海宁县志》记为“甲申闻变,报恨卒。”
葛徵奇不是什么大人物,正史无一字记载,野史踪迹亦少,但在江阴的一本名为《爝火录》中,却记下了他的名字,“乙酉夏五月十三日,光禄寺卿葛徵奇、户部员外刘光弼,俱殉节死。”
乙酉年,即1645年,顺治二年,清军刚入关不久,尚未兵发江南,此时的殉节应该不是战死,更不是病逝,忧愤而亡似乎也有些勉强,我个人认为是自尽,
在清人笔记中亦有载,“光䘵寺卿葛徵奇、给事中黄端伯……等俱自尽”,只是我们现在不知他选择的是何种方式,但是,以死殉国,这不能不佩服他对明王朝的忠诚和不食周粟的民族气节。
自问何不死,残年又到春;
雪消梅蕊绽,风入柳条新;
发为伤时白,眉因厌世颦;
眼枯又泪尽,非是独愁贫。
葛徵奇以一已之烈殉明而去,夫君的家国情怀肯定对李因有着极大的影响,作为未亡人,此后的李因不忘国恨家仇,她毁容守节,矢志柏舟,泰然淡泊,纺织鬻画,抱黍离之恨,独居故园,虽困厄不能举火,然不废吟咏,啸歌自若之。
国破遭家难,流离出远州;
穷来偏善病,懒癖独耽愁;
故雁还存问,乡亲不为留;
小舟何处泊,芦岸傍沙鸥。
我不知作为小妾的李因后来同夫家是如何的一种关系,按一般规律,夫亡后的妾几如失去依靠,在各方面都会饱受歧视,能得一口饱食便殊为不易,从她的经历来看,她应该是同本家人决裂了,不然不会到“四壁萧然,不能举火”之困境,也不会落到“黄齑菜饭布衣裳,单被风寒冻欲僵”,卖画为生之境地。
她的画当为彼时之一绝,其中花鸟为最,亦偶作山水,《国朝书画家笔录》曾记述过她画的花鸟,赞为:“水墨花鸟苍古静逸,颇得青藤、白阳遗意。所画极有笔力,无轻弱态,当时名誉甚隆,真闺阁翘楚也。”其水平应该超过同时代之西湖黄媛介。
由于画艺高超,润笔之费亦能勉强度日,书载,“求是庵之画者愈众,遂为海昌土宜馈遗中所不可缺之物”;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在其《妇人集》也称她的画作是;“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
但她为画有个特点,虽历经顺治、康熙两朝,却始终以明人自居,在画中从不署清代年号,我不知这些人买了去,是否会带来杀身之祸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衰老来袭,疾病缠身,穷困中的李因活得很是淡然,此时的她对梅情有独钟,写有多首梅花诗,“一编之中,留连反复三致意者,独有取于梅花”,她借物咏志,笑对风雪,笑对生活。
李因以画以诗闻名,相对来说,她填词极少,但却有一首《南乡子 咏梅》写得却极有感觉,可能是人生坎坷悲凉,她的梅花从不见那即将到来的春意,“此愁漫为梅花道,肠断黄昏风雨时”,诗中有的,只是梅影映衬下孤独。
春报早梅知,开向茅檐竹径西,曾伴孤山林处士,幽栖,不许枝头粉蝶窥。
瘦影照清池,馥馥轻风香逼衣,笛里休吹花落去,追随,月下闲吟费品题。
她以昔日孤山林和靖标榜自许,清高自洁,望梅寄情却抚景凄然,早年的她因一句“一枝留待晚春开”,得以同在花柳斜倚章台上的葛徵奇结连理,现在,她又如梅傲霜天,于际遇黯淡之中灿然绽放,以澹然自守的品节独立散香。
在“扶杖看花惟白发”的漫漫长日里,她茕然一身,酸心折骨,独守四十年,冰雪贞操,质素凝华,“白发蓬松强自支,挑灯独坐苦吟诗”,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对夫君的思念,还有画,还有诗,而此时的诗,显得沈郁抗壮,一往情深,论者谓“有烈丈夫所难为者。”
曾咏梅花待晚春,泉台应念未亡人;
在生恐是非非想,愿化花魂作后身。
晓窗前,疾风疏雨落,陋室外,芭蕉惹愁绪;她口嚼冰蔬,坐拥寒衾,四壁萧然,一夜听雨到天明;一介女流,恨世间少荆轲死士,惜圮桥无黄公授书,悲夫君以死明志,叹自身无力报国。
这万千感慨皆和着泪水,在笺中洇成点点梅花,黄昏时,那断肠的风雨,透着薄凉,又吹入诗中。
守得清标耐岁寒,梅待晚春为君开,一代才女,就在这发髻高绾如霜染的日子里,即便一身壮气豪情,仍不免“空令岁月磨”,慢慢地走向了衰老。
忆往昔,梅花开且落,百花争艳时;虽身陷烟花地,却玉映冰心洁,纵然沧桑历尽,谱就尘世良缘,最后是高歌一曲《梅花落》,步夫君的后尘,走向了历史帷幄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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