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在2019年国际女画家展览现场自己的作品前
萌生画妈妈的青年时代有些年了。妈妈杨苡的老照片多得惊人,虽然她总埋怨有被毁的、拿走不还的,少了不少,我笑她还是中国老太太里留存旧照最多的。现在影视剧里的民国人和历史原貌偏离得厉害,尤其是服装做派,往往成为笑柄。在妈妈的相册里我看到了真实。但是长久以来我还不敢涉猎这个领域。
萌生心愿
有幸很小的时候就在妈妈的鼓励下立志学画,而且一开始就是那种很正宗的写生为主的学院派。第一次画妈妈是在我11岁时,我们一家除了姐姐,那一年都在莱比锡旅居。妈妈给我请了中国留学生教我素描,我画过妈妈哄小弟睡觉、手握平底锅把准备做饭等情景,这些生活细节都被我稚嫩的笔记录下来了。再往后,我进中央美院附中前,妈妈请来留学法国的秦宣夫伯伯来帮我选报考的画。妈妈步入中年,我们姐弟渐渐长大,她有操不完的心。
这些年,画妈妈是我每次回南京一件必不可少的事,但都只是用最快捷简单的彩铅、油画棒即兴而作。妈妈活力四射,好走动,东摸摸西摸摸,清点她在乎的物件,整理她的书稿,你很难捕捉到她稳定的状态,除非她依床枕看书报,这是她一天里雷打不动的事,所以我的画本里绝大多数都是她这一姿态。
转眼爸爸走了20年,妈妈近百岁了。按妈妈的话讲,每年过生日都是负担。来祝贺的人太多,礼物太多,单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篮花束,没地儿搁,又放不住,刚送来就要想法送人。
有一年我曾临摹了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画的金发少女,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妈妈,至今它还放在她的生活助理小陈的衣柜顶,落满灰尘。倒是妈妈卧房的墙上挂着好几张好看极了的她少女时代的大相片,典型的中国淑女影像,身着标准的旗袍,让进屋的小女友们惊羡不已。我常暗想,要是哪天我能用油画画出其中一张,该多好!
终于有一天我打印出几张妈妈的老照片去征求儿子爹的意见,我说,我想画成油画,你看行吗?他撇撇嘴回答:“这太难了,除非用投影仪来定型。”这是我最忌讳的办法,顿时失去了信心。
一晃几年,给妈妈画幅肖像成了我的一个心病。
渐入神界
去年发生了几件事情给我带来了好运。9月中妈妈虚百岁生日刚过,西南联大博物馆来南京为她拍摄口述历史录像。整整四小时,我全程陪同,并在围了一圈人和机器灯光的夹缝中画下现场。事先妈妈特意通知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过来听听,她对博物馆的年轻人介绍说,她是在昆明生的。对于姐姐来说,也是第一次这样正经八百地听到赐予自己生命的母亲在80年前的经历。
西南联大博物馆为杨苡做口述历史录像现场(赵蘅彩铅作品)
妈妈从天津儿时讲起,小时候家境殷实,父亲早逝,进入中西女校读书,还给巴金先生写信。1938年她投奔西南联大,就连自己当时的学号N2214,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接着她加入了被誉为联大最好的文艺社团——高原文艺社,在那里她结识了年轻的诗人,后来成为我们父亲的赵瑞蕻。妈妈在列写西南联大提纲时承认,在联大她被不少男生追过。她对一个记者也说过:“那时候都是男生追女生。我走到哪儿,赵瑞蕻就跟到哪儿。我去看话剧,他也跟着去。其实,他最不喜欢看戏剧。他来我们班上听课,其实那些课他早已经学过一遍了。”妈妈打趣说,自己的诗当然比不过穆旦(查良铮),但跟赵瑞蕻还能比。
对于哪位先生教什么课、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想出各种生存办法,妈妈都记得。还有她爱看的话剧、云南的小吃等等,许多有趣的事妈妈都讲得有滋有味。她最后说:“联大使我留念,真正留念,老师非常好。”她为博物馆题词:“民主,自由,爱读书,一切为了祖国 !”此行负责联络的龙美光对我说:“口述历史的联大老人中,你妈妈是讲得最细的,她的记忆力太惊人了!”
2018年11月恰逢西南联大80周年校庆,我有幸代表妈妈参加了典礼。爸妈当年的恩师,这些以精深的学问、经典诗歌和散文滋养过几代人的大师们的名字和照片,今天一一铭刻在博物馆的纪念墙上。几百名西南联大的后代,被大家称作失散的兄弟姐妹,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现在的西南师范大学,正是西南联大的旧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兵荒马乱战火蔓延,西南边陲曾经有过这样一所特殊的战时大学,由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联合组成,最顶尖的师资人才,却是世界上最穷的大学。踏足在这里,置身于几乎荡然无存的“校园”,你会被一种超越时空的情感点燃,那些爱国激情的岁月、知识的魅力、永远向前的力量,让现实中的整个庆典会场沸腾了。
那一刻我下了决心,就画抗战时期的妈妈!让她的青春面容在画中永存。
真是老天眷顾我啊,我同时得到了参加2019年首届国际女艺术家联盟展览的邀请,展览的主题是“母亲是和平的希望”。
远方的小友Y君及时提议:你可以把画妈妈的肖像和这次展览的作品合二为一啊。对呀,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如果完成得好,还可以作为给妈妈百岁的生日礼物!
红的云霞
1941年我的姐姐赵苡在昆明呱呱落地。
2016年我在《北京晚报》上以三版的篇幅写下妈妈赴昆明求学期间的搬家经历,也是第一次根据妈妈的口述梳理这段陈年往事。文中有这样几段:
请跟我再回到抗战时的昆明,妈妈的提纲上出现了玉龙堆这个名字,它是妈妈的第六个住处。1940年 8月13日,妈妈爸爸特意选择淞沪战役这个抗战纪念日登报结婚,并在昆明大观楼度过战时的“蜜月”,从此有了我们这个家庭。只是短暂的家庭生活里,跑警报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在第七个住处凤翥街的提纲上,妈妈列了这七个字:“跑警报、 轰炸、 待产。”我的大姐,外婆的第一个孙辈,一个叫小苡的娇美女婴即将出世了。
到了第八个住处小西门正字学校,妈妈在提纲上特意标上:(1941年3月4月),这是又一次大轰炸的日子,年仅22岁挺着大肚子的妈妈跑警报躲炸弹该是怎样的艰难!
妈妈第九个住处在昆明西门外岗头村。爸爸那时在外教书,妈妈暂别学生课堂开始找事做,但因尚未拿到毕业文凭,找的事不能做长。后来在北碚,妈妈有一段一人带小孩的经历,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带小孩,年轻的妈妈过了一段狼狈的苦日子。一天,好容易给女儿煮的一碗猪肝粥竟被耗子吃光了,让她好心疼。唯有写信给巴金倾吐得以精神支撑,沈从文先生来看到过她,嬉称她是“小母亲”。两位先生都鼓励她埋头看书,巴金信里的一句“相信未来是美丽的”成了她一辈子的座右铭!
1941年11月,妈妈怀抱八个月婴儿乘中航飞机赴重庆。外婆接纳了处于困境的小女儿,也改变了我大姐一生的命运。晚年的妈妈把提纲的这最后一个标题定为“永别了昆明”。
妈妈近日还说那年她离开出生的小苡,很想念她,写了两首诗,前些年送给了她的小苡。姐姐看了后大哭一场,特意给诗配了镜框,放进箱子。
给Laura(小苡)
覆着粉红的被,罗拉在静静地安睡;
凸凸的唇,长睫毛的眼睛,微皱的眉;
任狂风在窗外吹,雨也在淅沥地洒,
孩子的面上却染着两片红的云霞;
一声声匀匀的呼吸送入我的耳里;
仿佛说:不要搅我,我的梦,我的甜蜜!
罗拉,你睡,你尽管睡,世界上没有谁
能够搅扰你,搅扰我美丽的小宝贝!
1941年4月13日
沉静之美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妈妈的一张老照片。泛黄的照片里,妈妈穿着旗袍,外罩短袖毛衣,抱着襁褓中的姐姐,那神态沉静又温柔。正契合这次画展的主题。早就听妈妈说过,当年她和我爸跑警报,日本飞机盘旋在头顶,他们猫在蚕豆地里,妈妈还抬头数飞机架次,一点不害怕。相片是黑白的,我特意设计妈妈的毛衣是大红色的,乌黑的卷发,灰蓝色的旗袍。上世纪80年代爸爸在一次带研究生去温州大学讲课途中,对她们说第一次在文艺社团会上见到妈妈的印象,就是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红色毛衣,美极了。画题油然而生:“女诗人和她的女儿 昆明1941”,连国际参展的名字我都想好了——YOUNG POET AND HER DAUGHTER 1941 Kunming。展览印画册需要提供作品介绍,我这样写道:
我的祖国处在被侵略的危亡时刻,我的双亲为了继续求学,分别辗转到了昆明进入西南联合大学。昆明四季如春,被称作“春城”。可是敌机撕碎了碧蓝的天空和彩云。我的家庭在战火中诞生,1941年我的姐姐出生。年轻的妈妈是个诗人,她为怀里娇美的女孩写下一首诗。这是她的希望。
从草图到画布上起稿,再数遍描绘,历经多日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我站在这幅油画前,百感交集,忐忑又憧憬妈妈和姐姐见到这份礼物的欣喜。儿子爹帮我小心包裹未干的油画,我将在莫斯科向大家讲述这幅油画里的故事、我们家的由来、那段众志成城抵抗外敌的历史,和那所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最独特的大学。
本文作者送给妈妈杨苡的百岁生日礼物:布面油画《女诗人和她的女儿—1941年昆明》
这次有20多个国家与地区的女画家参展,我的作品成为了大家瞩目的焦点。韩国会长赞美我的画 :“Excerllent(杰出)!”很多观众都来这幅画前和我合影。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是献给我妈妈的百岁生日礼物,都来与我拥抱,为遥远的中国百岁母亲祝福,让我感动不已。
前几天,我又翻看爸爸的旧书《离乱弦歌忆旧游》,在《读沈从文先生的一封信》的附识中,他写到:“我原来学名是赵瑞霟……1946年抗战胜利,我向上海《文汇报》副刊笔会投稿时,才改用赵瑞蕻作为笔名,一直沿用到现在。这个字一则铅字有,用起来方便;二则,这个字很美……它还有个意思,就是花木茂盛……”我不禁泪目。爸爸,你知道吗?妈妈今年百岁啦。我为她准备的礼物是一幅油画,远在天堂的您,喜欢吗?
完稿于2019年9月2日,妈妈百岁生日前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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