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6日下午,著名表演艺术家、译制导演曹雷先生在上海图书馆讲述了译制《战争与和平》背后的故事。讲座之后曹雷老师接受了观察者网的采访。
观察者网:曹雷老师你好,很荣幸有这样一个采访您的机会。刚才您在演讲中提到,现在电影院对译制片的排片和以往相比少了很多,而且现在的年轻一代更倾向于看原版的外文片,那么这个情况对译制行业的冲击有多大?您能稍微谈一下吗?
曹雷:这个问题没法让我来说。我对此没有更多的调查。现在的电影院可能是出于技术层面的问题,放不了译制片。上次我们配了一部电影叫《爱在记忆消逝前》,很多电影院就没法排。
很多电影看原版反而不如看译制片有感觉。我刚才也提到我们配的法国片子《欢迎来北方》,我们是拿方言来配的。
如果这部片子电影院放原片的话,那一点儿感觉都没了,因为语言和剧情是相关联的,原版电影的对白也是法国方言,这光靠打字幕是打不出来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很困惑。我很希望大家都去影院看一下我们配的那部东北大碴子味儿的法国片《欢迎来北方》。
观察者网:不少观众对译制片中所谓的“播音腔”印象很深,大家觉得译制片就是有固有的一种腔调在里面。可能跟您刚刚的说法是一样的,可能是为了对口型,但是如果说是为了对口型的话,那么它讲成这个中国话的时候,用我们正常的普通话发音也是完全可以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种腔调呢?是不是译制片存在这样的一种比较特殊的,固定的一种腔调?
曹雷:没有,我可以回答你绝对没有。译制片是不应该有这样一种腔调的,但就是有了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一位外国人说话一定要用洋腔洋调翻译出来,没有哪个外国人说话是带我们这个洋腔洋调的,而且外国人不但来自不同国家,而且有不同阶层和不同的性格,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不同的特点,不会是同一种腔调的。
有人说朗诵要有朗诵腔,我就不同意。朗诵不同的作品,你是代表作者在那说话,怎么会有腔呢?我认为这是一种错误的理解。也许他以为这么说话,什么样的角色都拿这样的腔调说话,他就不要去研究角色了,他就不要去区别各种不同的人,他就不要走到作者那个角色心里去了,他只要拿这个调子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对译制片的误解和歪曲,我是坚决反对的。
我配了包括从我们厂里正经的电视台的参考片,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片子,如果从配音说起来我配了不下好几百部,好几百个角色,但是我自己认为我配每个角色,我都是要根据塑造的那个角色来揣摩,走到他们的心里去,我用人物来说话。包括现在我在舞台上演戏,我演过外国的,演过俄罗斯的,演过英国的,演过坏人,演过老太太,我演过中国农村的等各种各样的角色。我也没有拿一种腔调来说话,我演外国戏,也没有用同一种腔调说话,这个人物就是这个人物。只有一种腔调我们就把他那个叫做业余的。
但是有一段时间,很多业余的都以为只要拿一种腔调来配配音,就可以配外国电影,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所谓的配音腔,这恰恰是在我们专业当中一再跟大家说要反对和要警惕的,我们不能有配音腔。我不知道你们看过《虎口脱险》没有,最近《虎口脱险》的译制片导演苏秀老师,获得了法国的勋章,明天在法国领事馆授勋。这是译制片的一个好消息,这说明他被法国人所承认,他们觉得虽然说的是中国话,但这是跟他们原篇很吻合的。那么我们于鼎、尚华,这两位现在都不在世了,我当时看他们配过别的戏,尚华是山东人,说话带一点山东口音,但是我觉得他配的各个角色并不都是一样的,不是一个腔调。
我们国家有一段时间文化跟国外的文化交流是断流的,虽然这十年当中我们还配了不少内参片,但是内参片是不拿出来的。那十年过去之后就开放了,大量的外国电影进来,我们在译制片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很多外国片可以不通过正式的租赁公司来,有其他各种渠道。再加上电视也开始放外国电影,于是就有很多人没有经过正式的训练和职业培训以为我只要拿这个腔调上去就可以。
这是一种非常错误的理解,这也正是我们厂在工作当中尽可能要把它戒掉的东西。我们有的演员就习惯用一个调子,我们就觉得这个演员路子太窄,我们得让他改,我们得让他配不同的角色,让他把他那种所谓的配音腔给改掉。每个人说话都不一样,他是这个人物,你就得根据他的特点来说话。
我跟他们合作的片子叫做《苍穹之昴》,讲的是慈禧太后时候的故事,这个电影是中日合拍的。演慈禧太后的演员是日本人,叫做田中裕子,她是用日文演的。这个电视连续剧很长,二十多集,那最后完成的时候,慈禧她说的是日文,必须得配成中文,于是他们那个电视剧的摄制组就找到我,让我去给他配这个慈禧。另外,慈禧边上还有几个演员也是日本人,平田满啊,还有几个也是日本演员。
我去配音的时候还有很多是中国的角色,他们在北京请的都是北京的演员在那配,因为我要配慈禧,他们单独给我一个房间,让我做功课,自己数口型。因为慈禧是日本演员,数完口型我就根据中文的剧本把它编成中国话。
结果在配这个配音的过程当中,有很多北京的演员,他们配的是片子里边的中国人,他们看着我在那做什么东西,在那数什么,他们不知道,就跑到我那个小房间里的时候问我说:“曹老师你在干嘛”,我说我在数口型。他说:“什么叫数口型?”
我说:“她这不是日文吗?我得把它编成中文的台词,她这个嘴巴动了多少下,那个语音节奏有多少,我得根据她那个节奏,把它编成中文台词,原来我们的中文词基本上是不能用的,跟他这个节奏是不合的,他说的是日文”。
他们就说:“你还做这个工作?”我说“那怎么着?那你们配外国电影怎么办?”他说“我们没人做这事儿”。我说“他那个一会儿说的快一会儿说的慢,他那些音节那么多,你怎么办?”
他说“他们就给我们一个翻译的一个本,到时候他说的快,他那个语言节奏多,我们就赶着点呗,他那个少我就撑着点呗”。人的语言,人的心理节奏的反应,着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然后有的人就会说话很快,这个是这样的,不同的个性,他语言结构都有变化。
他们不知道我数口型,那也难怪,因为北京没有专业的配音这个行当,所有的都是业余的。这个工作是非常费时间和费精力的,而且要有技术的。我们叫口型员,我们每个演员如果在戏里不配主要角色,可能就去兼这部戏的口型员,我们每个演员都做过口型员。因为语言节奏是人物心理节奏和反应,这个是演员需要把握的。
人物没有心理的东西行吗?所以这个是一门专业,你必须得干这个专业的人,他才知道这个语言节奏有多重要。为什么一部《战争与和平》我数口型数了一个半月,还没编词呢?把所有的口气,他这句话能说多少字都记下来。这个是要练出来的,是我们吃这行饭的我们的本行,我们必须有的这个本事。这不是说随便什么人我就可以拉出来,我就配外国电影,过把瘾,这不行的。
我们有一位老演员叫毕克,哪怕是差半个字的口型,他都能够在什么地方给你想办法弄一点进去,把口型严丝合缝地配合上人物的心理节奏。
所以你要根据他的音节,你要数下来,完了要编出精彩的词儿,跟他填上。我们厂有一些词编得非常精彩,连那个演员都会拍手叫好:唉这词儿太绝了!刚好配上这个人的情绪,配上这个人的身份。所以有一些好词,如果我们编出来了以后,大家都会拍案叫绝,而且一直会保留下来,把它作为经典。因为你要想出一个词符合这个人物心理,符合这个他的口型,而且非常准确地表达了他原词的意思,这很不容易的。
我们有的时候,包括我们的老厂长,他导戏的时候也是,我们有口型员,然后他导戏的时候,还有翻译在边上。有的时候他要想完成,行,咱们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回去会想,想了20分钟,突然,有了,我有这词儿了。唉这个词上去口型啊各方面都正好。
我举一个例子,我做过一部片子,是电视台的,那部片子是个美国的电视剧,里面有些词都是很美国本土化的。
片子里有这么一段情节,有一对好朋友,其中有一个第一次上台去演脱口秀,他有个好朋友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去看他的第一场脱口秀。在上场之前,这个好朋友拍一拍那个要上台的演员说:“打断你的腿”,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老厂长说,他说打断你的腿,是美国的一个俚语。是说演员上台之前祝你成功的意思,翻译过来我们中国人没人懂,如果我们说把它改一改,就改成“祝你成功”不就完了吗?一般说起来可以,但是他下面还有戏。
这个女孩就问爸爸,“爸爸干嘛要打断他的腿呀?”他女儿不懂,那么那个爸爸就跟她说,“我是让他好好干的意思”。女孩就说,“那叔叔我挖出去眼珠子”。这个女孩很天真,那当然没有挖出眼珠的这回事,我们中国观众不懂怎么办?那么就要看翻译。就我们这老厂长他就告诉我,我是这个片子的导演,现在我得把它改掉,要不然我们观众根本就不懂这怎么回事。
老厂长说这段我再想想。第二天他跟我说他有了,他把“打断你的腿”改成“好好露一手”,字数是一样的,口型也一样。那么他女孩就问,爸爸,什么叫露一手啊?那爸爸就说我让他好好干的意思,那么她女儿就说下面一句,女儿就说“叔叔那你再露条腿”,在我们中国话完全吻合他的意思。但是这是人家美国的俚语,只有美国人懂,我们用中国话这么把他意思换过来,同样的意思,但是中国人也懂了,大家也笑了,所以我们在翻译上面下了很多功夫。
陈叙一,我们的老厂长,是得癌症去世的。有一件事情让我们特别感动,在他弥留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还在他的被子上面打语言的节奏。所以说实话,我很有幸地在他的导演下做了好多片子,也是他把我培养成一个译制演员和译制导演,我跟着他学到很多东西。我们都说陈叙一是上天赐给我们译制厂的一个人才,如果没有他这支队伍拉不起来,因为我们过去没有过译制片,上海是第一个,从无到有,数口型数节奏,到翻译本子再对口型等这一系列很科学的工序,是他创造和摸索出来的。他没有留过学,全靠自学。
观察者网:如果我们把视野放眼到全亚洲或者全世界来看的话,影视配音产业链最发达,行业最蓬勃的国家应该是日本。因为日本有着成熟的动漫和游戏市场,给动漫和游戏配音的人很多,称之为“声优”,不知道您和日本的同行交流过没有?能否对比一下中日两国的配音界,二者有什么不同?
曹雷:我们之前给日本的动画片也配过音。现在网络上这种给日本动漫配音的我基本上都没怎么听过,他们这群网配好像专门学了一种日本的腔调。现在我参与到配音当中去,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厂需要指派一些任务,除了《欢迎来北方》之外,我还参与了新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我在其中配的是公爵夫人。前不久英国导演在北京搞本片的首映式我也参加了。
除此之外,网配什么的,我基本上不参与。
观察者网:所以现在有个词叫“网配时代”。热衷于玩网配的人有个说法,认为以后配音界不完全需要再从专业的科班院校出来的配音演员中挑选,有能力人的都可以搞配音,您如何评价这个说法?
曹雷:我没法干涉别人产生这种观点。但我不参与网配。我也已经到了不参与的年龄了。我如果参与的话,别人要说“好唻,你好休息了。”
我无法适应这些东西,它跟我从事的艺术理念是不一样的。我去配音不是玩儿去的,不是去做游戏。我是用我的声音在幕后塑造人物的,我是个演员。
参与网配的很多人都没能把一个人当艺术品来塑造,只是去玩儿。
观察者网:现在很多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中策划出了一些以配音为主题的单元,比如湖南台有个《声临其境》。节目的编导说,这类节目多了,会让公众更重视和关注这个行业,您怎么看?
曹雷:我平时没工夫看这类综艺节目。这类节目有不少人喜欢,也许也算是一种创新,但是和我的关系不大。我没有兴趣、能力和时间去关注这些节目。
目前我只想根据我的兴趣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今天这个讲座我一定要来。也花了很多时间做准备。
我本来还想,这一个小时我能讲满吗?没想到一下子讲了两个小时。而且也没想到台下有这么多的观众,我一下子就来劲儿。
观察者网:那您现在主要的精力在什么地方?
曹雷:我喜欢朗诵,也做了很多朗诵类的节目,而且我现在正在做很多把朗诵和其他艺术门类嫁接的工作,比如和俄罗斯的一些功勋钢琴家合作等等。
我接下来还想做这种跨界的活动,比如把朗诵和评弹结合。用评弹演唱古诗词,确实很好听。评弹本来是一种江南的艺术,我把朗诵和评弹相结合,目的也是让评弹走出江南。我们到了北方很多省份去演出,这也是一种创新。
当我们到山东和南京演出的时候,观众们的反响很不错。否则如果评弹一直走不出这个小圈子,这门艺术是要萎缩掉的。
接下来我还有邀约。俄罗斯的钢琴家安德烈培养了一批中国学生,即将毕业。他们约我去合肥主持,让朗诵和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曲做一种结合。
到这个年龄,我不想再花很多精力在其他地方。当然如果厂里需要我再去给片子配音的话,我会很高兴。现在厂里有一批年轻人,需要老演员的话,也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再回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前面提到的《爱在记忆消逝前》等等。
其他的年轻人比较爱好的网配什么的,我极少关注和介入,也不必要去发表我的意见。当然行业内有人搞一些培训班,我还回去给他们上上课。
艺术的发展就是这样,会产生一些新的东西,也会淘汰一些不好的东西。有能力参与我就参与,没有的话,我也就不再浪费我的精力了。
再说一点,我明天(编者注:9月17日)要去参加苏秀老师在法国领事馆的授勋仪式,苏秀老师现在是我们这一代人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宝贝”,已经九十多岁了。她的授勋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她能获得这样的殊荣,不单单对她个人,也是对我们整个的行业群体也是一个鼓励和肯定。
观察者网:再问您最后一个问题。以前译制片界经常给国外的电影配音,现在一个越来越多的现象是,好多国内的演员不参与后期配音,所以国产电影电视剧都需要配音。以后会不会配音界的业务重心会越来越多地朝这个领域倾斜呢?
曹雷:不是现在才有这个现象,以前的时候我们就给好多国产片配音。比如当年一部很火的电视剧《大明宫词》,我给归亚蕾配音。以前厂里就是配译制片和配国产片两条腿走路。
观察者网:是五五开吗?
曹雷:那不是,译制片当然是我们的专业,要保证每年的生产任务,比如每年有定期数量的中影公司来的片子,在这一部分完成的前提下,其他再有余力,还能配好多国产片。我曾经一度是归亚蕾的专制配音演员。
新版的《红楼梦》,归亚蕾演王夫人,周信芳的女儿周采芹饰演贾母。周采芹基本上只会说英文和上海话,不会说普通话,让我去给她配。归亚蕾还有点不开心,去给导演说,曹雷老师一直是给我配音的,怎么现在又去给别人配了?
导演做她的工作,说你的语言已经不错了,其他人说的还不够好,需要一个特别优秀的配音演员。
很早很早之前我们厂就接了很多国产电视剧配音的工作。现在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给很长的电视剧配音了,也很少给其他的国产演员配音。归亚蕾是台湾人,说话有台湾腔,如果出演的角色一张嘴就是台湾味,那这个角色就立不起来了。《苍穹之昴》因为主演是个演慈禧的日本演员,所以还是的确要配音的。
不光是给饰演慈禧的演员配音,而且我还多次出演过慈禧这个角色。所以我被称之为“太后级”的配音演员。国内的我配过慈禧、杨贵妃,而且国外的影片我还给很多皇后皇太后配音,比如俄罗斯的两个女沙皇,英国皇太后,还有拿破仑他妈等等。
现在国内影视界出现了一些很不好的现象,比如很多演员连基本的台词功夫都没有,只能靠后期配音,这种风不可长。很多演员连台词都不说了,开拍的时候直接说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要嘴巴动即可。语言是塑造人物很重要的一个手段,不说台词,心里没有对角色的理解,怎么让别人给你搭戏搭的好?对此我是很反感的。
一个角色,说到伤心处眼泪就会出来,哽咽。如果你连话都不会说,怎么能配合角色的场景哭出来?一句话可以包含很多种感情,数数字是不可能表达出这一点的,能数出哽咽的感觉吗?
没办法,现在这也是商业化造成的,这样是出不了好演员的。
我在舞台上塑造过很多人物形象,虽然不是以电影电视剧的方式,影响力有限,但我塑造的人物是能站得住的,有光彩的。比如我演过慈禧、宋庆龄,还有很多阿加莎作品中的很多角色,从高高在上的庄园主到低微的女仆,我都可以把她演好。
我还演过孔繁森的夫人,拿了白玉兰奖。但有好几个剧组拍戏都过来找我,我都拒绝了。我不知道你们在这个戏里是怎么把握角色的,跟我的理念是不是一样,比如我在拍戏的过程中很努力的演戏,他们在哪儿数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怎么能搭戏?还有剧组最后居然要找配音演员给我配音,所以我现在不太愿意涉足这些领域。
我的年龄摆在这里,不再需要多大的事业再发展,如果仅做配音就要把它配好,也不想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
现在我们正在策划阿加莎的广播剧《谋杀正在直播》,还有我们配的那部法国电影《欢迎来北方》,欢迎大家走进剧场和影片,来看看我们的新作品。
观察者网:感谢您抽出宝贵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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