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戟》并不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作品。只不过它在某些我们认为不错的地方,它比我们想象的更不错,但在我们觉得一般的地方,它也确实体现出了疲态。”吕铮说道。
吕铮,警察,同时也是作家。至今创作了十几部公安题材小说,作品多次获奖。电视剧《三叉戟》便是改编自他的同名小说。对于《三叉戟》这一段时间播出,所收获的好评和受到的质疑,吕铮都挺坦然。他欣慰的点在于,“原来只能从图书读者那里获得对作品的反馈,这次得到了来自全年龄段大众的反馈”。
“这是一个纠错的过程,也是一个让我看清自己创作的过程,这一点才是我最大的收益。”
吕铮
而让他没有料到的点则有两点。一,该剧的观众群体,70%都是35岁以下的观众;二,身边的警察同仁们在追这部剧。“警察们平时看电视剧看得少,毕竟没有时间。像我也从来不看涉案剧,好多所谓的爆款,我也就能看三四集,因为大部分都是脱离警察生活特别远的。但这次好多警察在看。”很久未联系的同行给吕铮打电话,表达对这部剧的喜爱和认可。
在吕铮看来,《三叉戟》能取得这样的播出效果,是因为区别于一般的公安题材,它着重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人物。“如果你要写案件本身的话,受众就会是小众,就是喜欢涉案剧的一拨人。而《三叉戟》最吸引人还是三个主角。”
“人类的共性,才能引起大部分观众的共情。”
在吕铮看来,《三叉戟》的创作中,他们是“反”着来的。“别人要求警察戏里有大动作,一开场就好几十个特警抓一个人。这种让我们真警察觉得特别二的事,这戏里都没发生过。 ”而且在选取案例的过程中,吕铮跟沈嵘(编剧)也达成了一致,为了人物的塑造,所有案件都不能太“冒尖儿”。“没选那种血腥暴力的,特别抢人物光彩的。如果你看一个剧,里面的案子是一家三口被碎尸,实际上观众会因为这个案件而忽略人物,但是我们要做的是:谁都不能抢了人物的戏。 ”
《三叉戟》书封
关于该剧对原著的大幅度改动,和收尾几集的仓促,吕铮没有避而不谈。他自己说起了支线剧情和人物上处理的一些遗憾,总结“紧贴三个主人公的戏就好看,一支出去了就差口气了。”他反思其实应该对支线做一些精简,把戏更集中于三主人公身上。他认为戏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塑造了三个老警察的鲜明真实的性格而破圈,并不是在剧作层面上故事有多精彩。
《三叉戟》海报,董勇、郝平、陈建斌主演
“这三个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警察,他们在各个领域都非常好,但是身上也有巨大的缺点。”三个小老头和自己较劲,因为如今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意识还在,我的动作达不到了”;也和年轻人较劲,因为爱面子和不服老;也和同事较劲,因为做事方法不同职责不同。这些磕磕绊绊,让仨老警的职场戏,真实质感一下就出来了。
吕铮跟《余罪》编剧沈嵘合作《三叉戟》的剧本,一开始就确定了分工,从人设到大纲到分集,包括台词,都是先二人讨论,再沈嵘主笔,沈嵘的一稿给到吕铮,再由他这个真警察,把警察的语言和真实细节填充进去。
郝平饰演大喷子,董勇饰演大棍子
到了拍摄阶段,演员们又进行了二度创作。吕铮说道,本来剧中“大棍子”也有很多台词,董勇却在表演时,主动把自己好多功能性的词让给了郝平演的“大喷子”。他的解释是:带棍的人少说话,人狠话不多。这一“让”,成全了两个角色:沉默固执的大棍子,机智话唠的大喷子。
吕铮地道北京人,家里好多在银行系统的亲戚,按照家里给他的规划,他应该学金融,进银行。但他偏偏干了警察。“我觉得做警察就是年少的梦,小时候觉得干警察是在和平年代唯一可以惩恶扬善的职业。”
“我受不了一辈子在柜台后数钞票,我的性格特点是特喜欢干自己干不了的事。”干自己干不了的事,一是当了警察,二是一边当警察一边写小说。按理说,刚开始写作的人,会从自己身边特熟悉的生活,特熟悉的人物写起。吕铮不这样,他的第一部小说《赎罪无门》,写的是60岁老警察的故事。30岁写60岁的主人公,吕铮写得不算满意。“写完以后我觉得不成功,我只触及到生死,但死亡之上的信仰、人生哲学,我还差很远。”然后他写了《名提》,也是写老警察。后来到了《三叉戟》,之前的写作经验,成就了三个老警察。
写和自己当下状态相距甚远的人物,是吕铮对自己的训练,到《三叉戟》——吕铮的第12本小说时,他觉得自己写作训练的第一个阶段完成了。吕铮自认是“野路子出身”,找不着太多写作的训练方法,只能自己去试,最后找到的一个方法就是:“写我完全不明白的、不了解的领域,或者写我还没到达的年龄人群。如果我能写好了,我再去写我熟悉的领域,再写同龄人就太容易了。”
“我小时候看《七龙珠》,龟仙人训练前先背一龟壳,短笛大魔王每天披的斗篷里全是铅块,当你有一天从枷锁中释放出来时,就是你功力大涨时。”接下来,吕铮的《三叉戟之纵横四海》快出版了,讲的是三老头年轻时的故事,那时江湖尚在,英雄初露峥嵘。
“当时光荏苒,所有故事都被大家忘记的时候,大家想起《三叉戟》这三个人物,喷子,棍子,背头,还会跃然眼前,这个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吕铮这样描述他对《三叉戟》的期许。
吕铮
【吕铮自述】
警察是一个把人生高度浓缩的职业,你看着它是一包糖,它比一般的糖甜,因为它积累压缩了大量别人没有经历的事。我们一年经历的事,可能是别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这些事也许给了警察荣誉,但也会让警察才二十多岁,却认为自己虽然表面年轻,但内心已经沧桑。到了30多岁,慢慢更成熟,但体力开始往下走的时候,内心的危机感会更重。
警察工作除了需要有经验之外,还得有体力和精力,办案子点灯熬油,想审一个人拿下口供,几天几宿不睡,琢磨案卷,找各种方法攻破对方心理防线,那成就感是别人想象不到的。要付出的心血也是别人想象不到的。
我写第一本小说《赎罪无门》时,我姥爷刚去世。我姥爷是得了癌症,他坚持了三年,跟病魔搏斗了三年。那个时候我去给我姥爷陪床,在北京肿瘤医院,它有个两栋楼之间衔接的平台,两边用大玻璃给封起来,病人做完放化疗以后,不能接触到太多外面的空气,怕病菌感染,好多病人都会去这个平台运动。我感觉这平台特奇怪,看着到处阳光,其实都隔着玻璃,看着鸟语花香,鸟也是假的,花也是假的。好多不同年龄的人在平台上。我印象里有一个姑娘,条也顺,长得也漂亮,但没有眉毛头发,冬天戴着个毛线帽子,还有一小孩六七岁,脑袋特别大,身体特别瘦。他们所有人,不管什么年龄职业层次性别,身上的健康都被癌症踢走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所有人都走到了这一步,人生会留下什么样的遗憾?如果一个警察到了那一步,又会怎么样?
《三叉戟》剧照,陈建斌和董勇
我不太喜欢那种顺着写的东西,人物的弧光都是在正着走的,对我来说没有嗨点。《三叉戟》这个故事,是在不断反思,不断回望,不断失落但又对未来的微光抱以憧憬,那微光能照亮他们的世界,但如果没有这点微光,所有的大幕都将拉下,世界都将变黑。 这是《三叉戟》的基调。我最后想传达的是什么?就是人活着,争分夺秒,每一天都活好,别等老了再后悔浪费。
我觉得中年危机这事,把它放到中年,它就中年危机,其实危机感是一种人对于自己慢慢丧失的东西的一种焦虑,人总是存在着持续的危机感。当咱们离开学校的时候,失去了学校的呵护、学校里的荣誉,走上工作岗位那也是很有危机感的一种情景。然后走上工作岗位之后,一切跟你原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又会经历下一个危机。危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觉得并不是从50岁或者从40岁,危机对一个人来说是无时无刻的,危机的与时俱增并不是由于年龄,而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他希望生活安稳顺其自然,他的危机感会少一点,有的人他一直都在往前跑,他的危机感就会与日俱增。但我觉得从警察来说,他们的危机感会比别的职业要强很多。
警察故事写的是人,既然写的人你就要把人琢磨透,实际上小说的种子完全是人。人身上的功能性不该大于他们的性格和情感。比如《三叉戟》里小吕是计算机专家,但我们着重的点,不是“计算机专家”这个功能性标签,而是“三叉戟的徒弟”、“烈士子女”这些有人情味的社会关系,然后同时他有那么一点计算机的技能。
编剧史建全老师说过一句话,要下苦力气干笨活,才是编剧。为什么要投机取巧?找那么几个人,一个人几天就能写出两集,剧里每个人都是推动案件的工具,这样多好写,说实话如果照这种方式写剧本,《三叉戟》的剧本可能两三月就能完成。我们下的都是苦功夫,写人实际上是最苦的,以人物性格带出他们的台词动作,变成视听语言,这个才是苦活。
实际上,在陈建斌他们已经开始拍摄的时候,我觉得后边的“劲”还不够,于是我加入了大量公安人才用的语言。其实《三叉戟》轻松外表下包裹的是非常严肃的话题。这里面郭局跟他们交流时,他们仨教徒弟时,仨人正经的时候,永远不是插科打诨,不在嬉笑怒骂,而是有很多走心的表达。这是我的私心。
警察是什么?中国警察的信仰是什么?警察的真实工作生活状况是怎样?其实在这么多公安剧里边,几乎没有体现。他们体现的只不过是中国警察变成漫威英雄,飞檐走壁去抓特别傻的坏人。我特别希望别人知道警察的生活是什么,警察的状态是什么,他们心里有没有信仰,他们的初心是什么,他们曾经的誓言是不是在岁月的流失中越来越稀薄了?所以会建立好多的情境,给他们机会去表达,但我没想到的一点是,这样的表达,能让我看到好多弹幕觉得特别燃,特别感动。 我觉得这就完成了我的创作初衷:通过这部电视剧,让成千上万的人看懂警察是什么。
《三叉戟》剧照
如果现在让我再写一遍《三叉戟》,我写的肯定不一样,不会那么极致了。这部小说是我36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我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和现在不一样。我写的每个人物都是极致的,要么就是很极致绝对的人物关系。那时候我就是想把事做到极致。
现在我不是那样看世界了。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非成功即失败,许多事如果追求极致,往往不会有最好的结果。我非得成功吗?前五名跟第一名没有区别的,第一名获得成功以后,反而可能对你未来的人生有不好的影响,因为你再也超越不了自己了。好多老编剧,老作家都是:成功即一辈子的失败,之后再也写不出好东西了。
《三叉戟》小说里仨人都是很极致的性格,花姐也是极端性格,然后小雪、小青、彪子也是极端命运。 现在去看,我36岁写的《三叉戟》,我是不满意的,但在当年,我做到了我想呈现的效果。人有各种阶段,我觉得写小说的好处,就是我可以在各种年龄段留下我自己人生的烙印。
遇到瓶颈,是创作中的常态。我觉得瓶颈是对我来说特别嗨的一个事儿。我写小说一直在遇到瓶颈,我现在写到第16本了,遇见七八个瓶颈了。每次遇见的瓶颈,就是你抛弃过去的写作方法和习惯的机会。 我自己反思,原来的创作方式觉得腻了,那就去突破这个阶段,可能我就又会进入一个新的创作领域。所以我觉得瓶颈对于我来说,就跟以前在一线办案一样,领导交给我一个特别难的案子,那我会特别开心,特别有挑战欲。
你要能把别人觉得艰难的事,做成自己特别喜欢的事,这就特别幸福了。我不想被中年危机所吞噬,为了工作而工作,用生命去换取生存。写作是个突破口,我所有的生活和工作,我跟所有人的接触,我自己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是我写作的素材。 这是多好的事情,又能总结自己的生活,又能留下自己生活跟思考的轨迹,还能打开更多窗户,结识更多朋友,体验更多故事,我觉得特别好,没觉得苦。
《三叉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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