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两座城(王安忆五湖四海)(1)

追溯起来,事情变化从小弟归国开始。舟生上中学也是同一年里,多少因为牵挂的缘故,让她忽略了端倪。

小弟公派美国读了博士学位,再读博士后,延宕下来,由公转私。那一年,美国向中国移民发放大量签证,本以为小弟会因此变换身份,长期居留,不承想,他偏偏回来了。起初,可说风光无限。国门打开,地方上不乏出境深造的青年。但小弟是衣锦还乡第一人,县长都出面宴请,特特要见父母亲大人,感谢养育一个好儿子。二位老人一生未曾见官,坚辞不受,结果就让大姐和姐夫代表了。到场还有一个人,与小弟同行的女同学。

席面上,修国妹说了些礼节的话,此外就只是应答。她倒也不怵,但没有太大的谈兴。小弟本是个闷嘴葫芦,这些年在美国生活也没锻炼出什么新气象。没去过的人以为大码头,身在其中才知道,人地两疏,四顾茫然,更加局促逼仄。具体到小弟,美国就是个实验室。告诉你都不相信,连迪斯尼都没去过呢!自然说不出什么见闻。似乎比走之前更木讷些,眼睛直直地看人。实在被恭维得紧了,就看姐姐,竟是可怜的。

幸而有张建设,懂酒场的规矩,代小弟喝敬酒,又敬对方,还挺会逗趣。那女同学是个大方人,也有些量,不主动出击,但来招接招,添了些气氛。否则,局面就尴尬了。逐渐地,张建设和女同学成了主角,修家姐弟这边清静下来,两人都松一口气。

小弟回来,是应聘美国在上海的一家分公司,说休息几日再去报到。一日挨一日的,就不提上班的事了。住在姐姐姐夫的别墅里,那里有的是房间,还都套了浴室,吃饭也是现成。虽然雇了烧饭的女人,但小弟的吃食,修国妹顿顿亲手调制。眼看着他脸上长了肉,也添了血色。

有一日,看他在阳台,扶着栏杆吹口哨,是一支未曾听过的曲子,轻松愉悦的旋律,跟着也快活起来。上海公司的事情似乎都被忘记了,修国妹有几次想起来,打算提醒一声,话到嘴边又滑过去。其实呢,也是有意忽略。小弟则没有一个字说到的。

姐弟俩都很满意这样的生活,有时搭伴去常州看舟生,再有时和园生逛街。比较起来,小弟和园生在一起更有趣些。舟生个头与舅舅一般齐,骨架却硬朗结实,气度也强悍。小弟在跟前,难免瑟缩了。园生是个女孩,百事与她无关的样子,近视眼镜后面,目光迷蒙。小弟喜欢耍她,耍的套路很幼稚,也很单调,不外乎藏起东西任她乱找不到,或者要这个给那个。比如去麦当劳,现在,二三线城市也有麦当劳了——辣椒酱当番茄酱,翻来覆去的几招。园生就吃这个,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大惊和大喜,舅甥俩乐此不疲。逢到年节,舟生从学校回家,再接来乡下的老人,满当当坐一桌子。修国妹依次看过去,缺一个小妹,但有人顶了缺,这人就是小弟的女同学。

女同学名叫袁燕,不知谁起的头,都称她燕子。反是小弟,依然叫大名,很郑重的态度。关于袁燕,小弟提及不多,修国妹怀疑他本来了解得就少。燕子自己说,她是个爽朗的姑娘,很快就和家里人稔熟起来。她说,父母是邢燕子一代的下乡学生,“燕子”这名字显见得从这里来的,落户在皖南与苏北交界的天长县。按后来上海知青的救济政策,满十六岁子女可有一名回沪指标,燕子一九八○年到上海,读完高中,考入大学,录取的法律专业。大三年级公派留学美国,硕士阶段换了会计专业,公费转自费,继续学业。她和小弟认识就在这时候,一家华人超市,小弟结账后走反方向,从收银处回进商场,再要出去被保安拦住。正不知所措,燕子来了,从一满车方便面和老干妈底下翻到收银条,这才脱身。接下去是找车,小弟又忘了自己的车型和颜色和车牌号,因是刚买的二手车。两个人推着购物车东西南北幾个来回,到底没找到,燕子就送小弟回去,发现两人的宿舍只隔了一个街区。第二天,小弟收到警局的罚单,原来他停车不合规矩,被拖车拉走,让他去交赎金领车,又成了燕子的劳务。一生二,二生三的,最后成了一对恋人。

他俩的学校在美国中部的俄克拉荷马州,美国大陆的腹地,幅员辽阔平坦,校区还算是个小社会,校外几乎就见不到人。刚去的日子,需要应对学业和生活种种繁缛,比较充实。等安定下来,一切归于常态,就不免感到沉闷了。同是异乡客,加上邂逅的方式,在这乏味的地方,称得上传奇呢,结缘再自然不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小弟回国是因为袁燕回国。上海的聘约更像和袁燕,而非小弟。最大限度的可能是作为袁燕入职的条件,小弟得到一份或者半份工作,工作的内容也或许和专业有差异。这样的配置的身份,总归让人不舒服,即便像小弟隐忍的性格,也很难忽略。如此就可以解释小弟迟迟不去赴任,一日一日延宕。

小弟出国前基本在寄宿中度过,没有太多对日常生活的概念,此时回到家,且又是非比往昔的家,方才体会个中滋味。在姐姐的照应下,姐姐像小妈妈,他打小就很黏她,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年的苦楚,真是孤单寂寞。后来有了袁燕,好些了,可是能好到哪里去呢?一个人的寂寞变成两个人的。袁燕的兴趣比他广泛,广泛又怎么样?至多不过开车出游。风景是好的,却更让人惆怅。还有同学间的聚会,各家带一个菜,他和袁燕算是一家——他们各自退租原先的房子,合租一套单元。男女同居有一半从经济出发,当然,还有情欲,健康年轻的身体的正当需要。最初的刺激过去,趋于平常,就是单纯的生理性质了。

聚会中,小弟是最寂寞的那个,出言干枯,行为乖僻,理工男大都是这样的。与人交道,不晓得怎样开始,开始了又不知道怎样结束,自己都为对方难堪。倘不是袁燕主动出击型的性格,他大约一辈子交不上女友。现在,同样为袁燕不平,必须和无趣的他朝夕相处。出游、聚会,再有购物,仿佛回到事情的原点,他和她不就是购物遇上的吗?仿佛暗示生活的周而复始。尽管叫人提不起精神,但没有袁燕主张,他也不会做出回国的重大决定。

小弟的人生都是被推着走的,他不会拗着来,从某种方面看,算得上顺其自然。是因为惯于服从,还因为命运照顾,他没有遭遇过危险,比如像小妹这样。小妹已经几年没有音信,爹妈渐渐不再问了。他们也相信顺其自然,不是小弟天性里的消极,而是世事磨砺,变得通达,不知道就当它不存在。再说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若不是这般苟且,做父母简直死路一条。

袁燕在上海上班,每两周来一次,就像一对通勤的夫妻。修国妹将整个三层清理出来,重新装修一遍,等他们正式结婚后搬进去。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是稳定的,但摩擦也少不了。有几次,闭紧的房间传出争执的声音。说是争执,其实就是袁燕一个人发言,最后,摔门走人结束。

修国妹决意不管他们的事,可到底放不下,听几句壁脚,正合她的猜测,是为小弟工作。还有几回看燕子脸上有泪痕,趋前要问,未及张口,那人就如受惊的燕子,嘟一下飞走了。不问也能体会袁燕的委屈。想来她应聘这个公司,大约有一半替小弟谋职,兴许原本有更多的选择,不得已放弃了。这是个独立上进的女孩子,比小弟强。

修国妹很清醒,小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内心有点妒忌,妒忌两人的好。也因此,袁燕和小弟龃龉,她心情是复杂的,又忧虑又有一点窃喜。但终究是理性的人,依着劝和不劝散的古训,依然循喜事的规矩,先上门觐见袁燕的大人,再接来他们家,双方正式会晤,摆了订婚酒。

按知青子女的福利,袁燕在上海有了户籍,父母退休便落叶归根。无论政策和人情,都是从此出发,但善政之下,具体的处境却各有苦衷。知青子女落户,首先要征得原生家庭的同意,大家都知道,上海人口稠密,住房紧凑,本已经达成平衡,再介入新因素,和谐面临危机。往往这一关上,就遇到阻碍,欣然接受的也有,断然拒绝的更有。大多数情况是有条件协议,所谓“条件”无非不参加房屋分配。

袁燕回来的时节,祖父母都已离世,叔伯家就靠不上了,好在外公外婆还在,做得了主,户口顺利迁入。说是外公外婆,其实是舅舅舅妈家,面上和气,内里却处处设防。老人家守持中立,也费了苦心。人事之复杂,堪比一个小社会,足够成年人招架,莫说十六岁的孩子。

即便在这样局促的环境里,袁燕依然认识到大城市的优势。夏天晚上,和邻居小伙伴——与人亲善的性格帮了她,到哪里都交得上朋友,一伙小姑娘走过弄堂,满地铺开竹榻躺椅,简直插不进脚。穿出弄口,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身上立刻滑爽了。是海上的风,沿着楼宇间的窄缝,溜过细长蜿蜒的直街,到了黄浦江面,激荡起来,将她们的裙子鼓成一朵花。

江边防波堤几乎全被恋人占满,一个钻进去,臂肘顶开,然后一个一个进去。别人拿她们没办法,傲娇的蛮横的年龄。凭栏望远,风里灌满江水的咸腥,江鸥飞翔,带着一点亮。轮渡突突突驶过去,对岸黑压压的农田,几座大烟囱。对面人看过来,就能看到她们身上镶着的光的轮廓,是城市之光。只要三分钱——三分钱怎么也省得下来:上学的公交车少乘两站,七分钱就变成四分钱;早点吃一根油条尽够了,省下一个咸大饼,又是三分钱;系辫子的玻璃丝、手帕、小塑料钱包,稍微紧一紧又是几分钱——买一个轮渡的筹子,就可以从浦西到浦东,再从浦东到浦西,随你几个来回。

船到江心,回头看,殖民时期的欧式建筑呈弧度排列。石砌的塔楼,窗檐,廊柱,拱门,仿佛古代征战的工事,囚禁着抵抗失败的俘虏,失去王位的太子公主。野蛮人登上宝座,床幔里躺着压寨夫人……海关大钟敲响了,钟声是新政权的颂歌,旋律分解成单音,在夜空中曳尾,流星似的,消逝在天际,阁楼上闷热的睡眠由此添了梦境。

当然,单靠这个是不足以支持的,袁燕有着相当务实的头脑,生来如此,也是生活造就。她明白,自己实际就是一个楔子,将父母在这城市里挤出去的空间重新再挤回来。艰苦是艰苦,她又不是生于斯长于斯,谈不上什么乡愁。上海给她另一种赠予,她的衣服鞋袜是上海产的,她家的菜肴是上海式的,什么都要放些糖。她多少是存心,说话尖团音不分,这让她和他们一家与众不同。遥望的光荣是一回事,身在其中又是一回事,正因為如此,她更珍惜大城市生活的价值。对上海后天培养的喜爱,使她很冷静地将它视作一种回报,回报她小小年纪寄居外亲的屈抑和惶遽。

高中毕业,袁燕考上大学,住进学生宿舍,但户口也随人迁出。前后脚地,表弟占住阁楼上她的床铺。表面上看,是退出来,事实上是更深地介入,她有了独立的身份,不再依附于人。外公外婆日渐苍老,更仰仗舅舅舅妈照顾,父亲母亲来上海,都落脚在袁燕的宿舍,母女合睡,父亲则到男生那边找一张空床。许多本地学生原则上住校,却宁愿走读,也要回家。

除夕夜,在外公外婆家吃过团圆饭,三口人来到空荡荡的校区。万家灯火,春晚的歌舞声从窗口流出,汇合在城市上空,仿佛与他们无关。分离两年,时间不长,却是关键阶段,她从孩子长成大人,彼此变得生分,在一起,没太多的话说。她在心里向老天发誓,要替父母在上海垒个窝。

大三那年,外公外婆家房子动迁。她听到消息即去居委会、街道、拆迁办,出示原有户籍;并让邻居写证明信,她的户籍目前虽然归入学校,但实际是房屋的同住人。舅舅舅妈自然不情愿,可挡不住外甥女的一句话——大学毕业,她将合理合法回到原有户籍。同时呢,让渡名下一部分利益。要不是舅舅收留,怎么能进上海?她说。

于是,得到一笔补偿款,加上父母的积蓄,还有她做家教的收入,多一点是一点。同学牵线,董家渡买下一间棚户,只八九平方,却是私房。想不到第二年又逢拆迁,这一回就得到一套一室户的简易工房。远虽远,但按照城区扩大的速度,很快就接近中心地带。父母提早办了退休,回到上海,她呢,公派美国。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所有事情似乎都有着既定的步骤,自行错落次序,既不超前,也不落后,向着目标走去。目标也是既定的,潜在于行动之中,可以将它归为运势,但并不因此减免困难,这就要看你能不能克服。

袁燕决定回国,是有考虑的。她知道,“人生来平等”的美国,可说对移民最无偏见。但凡事都分先后,第一艘登临新大陆的“五月花”号,决定了英格兰天主教的首席位置,像他们这样非我族类,需从败势求优势,那就是母语和母国。

周围的同学多有归去的意向,大多止于务虚,只有袁燕投出简历。大部分没有消息,几次面试,也无疾而终。她并不失望,有当无的,一份一份地投寄。不期然间接到聘书,立即辞去现职,收拾行李,带了小弟上路。

当然,在谋求发展的大前提下,异域生活的沉闷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同时呢,中国正逢活跃的变革时代,上海既不是深圳的全新,又不是内地的古旧,恰正处于新旧交集,前生今世和未来衔接的节点。她不像根生土长的父母一代,对这城市有执念,而是抱客观的态度,能够充分认识其中的机遇。

自从将十六岁的女儿送去上海,父亲母亲就再不干预她的决定。回来上海,难免会有惋惜,他们还等着她结婚成家,和很多家长一样,去美国帮着带孙子呢!美国是个神奇的地方,寄予人们许多想象。但也称不上十分失望,女儿在身边终究有照应些,尤其是这样的女儿,有哪件事她看错做错过的?况且还带着一个毛脚女婿。他们见过小弟几面,袁燕领去家里一次,外面吃饭又一次。他们都喜欢这个白面长身、轻声细语的男孩子。有同样的留学背景,重要的是他苦孩子出身。他们不愿高攀,儿女亲家如何交往?

后来,男孩的姐姐上门拜访,更留下好印象。修国妹并不是成见中乡镇企业家的老板娘,满身名牌,披金戴银,当然,开了一部好车。他们不懂车,只看见这辆车的漂亮和干净,车里走出的人却很朴素。厚密的头发剪到齐耳,削薄的刘海下一双清澈的眼睛,显得年轻。白衬衫,牛仔裤,系带跑鞋,像一个女教师。后备厢里装满新鲜瓜蔬,自家腌制的腊肠咸鲞风鹅,还有一屉素馅包子,说是她自己蒸的。当场吃了两个,烫嘴。他们甚至觉得这姐姐比袁燕更像女儿。

修国妹对他们也有一见如故之感,讓她想起当年大队的下乡学生,上了岁数就是这般模样。他们从颠簸的日子过来,受许多煎熬。两人乘一班长江轮离开上海,因学校不同,落户地就也不同,上码头就分开,各在县辖底下南北两个公社。但两人都是乒乓球手,业余一级和业余二级。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上下大力推动乒乓球运动,于是就在县级比赛中碰面,然后结缘。

说起年轻时候的往事,脸上有了神采,肤色光润起来。其实,他们不过比修国妹年长十来岁,半代人的差异,姻亲关系则是上下辈,她原本代表父母出面的。

修国妹从做父亲的容貌看见袁燕的轮廓,端正的脸模子,下巴略略见方,显得有点硬,但唇型的曲线是柔和的。颀长的身材却随母亲,因父亲是中等偏低,想到乡里有俗话,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她很为袁燕庆幸,继承了双亲的好处。

后来,两人争相说话,结果母亲占上风。修国妹想,将来袁燕和小弟,大约也是这样的力量对比。

母亲告诉她,他们替县乒乓球队打出成绩,升级地区队比赛,再借用到省队,但迟迟不能转成正式编制。

你知道,体育是青春饭,她说:耽误不起时间,眼看小队员一茬一茬起来,我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赛事里度过的年头,已经错过几轮招工。于是,他们做了一个选择——修国妹认定出于女方,袁燕也像她,杀伐决断,是竞技运动之大要。他们毅然离开省队,回各自生产大队。原先的集体户凋零了,或去工厂,或推荐上大学,也有迁移走一去不来。

这段日子,母亲脸上浮起红晕:总是他——指着父亲,三小时自行车路来她地方。

再三小时车路回自己地方。有一回,河上的石桥冲塌了,就又多两个小时绕路。

父亲插进嘴:幸好搭上一架拖拉机!

母亲又接过去:到的时候已经半夜,听到门响,同住的女生吓坏了。你知道——她看着修国妹:那女生一人的时候,常有痞子敲门呢!

我知道,修国妹说。

半年后,大批次招工来临。这时候,他们的运动特长又用得上了,倒不是体育,而是文艺,文体一家嘛!事实上,也是一次杀伐决断。天长县和江苏接壤,江苏和上海接壤,淮南则是安徽内陆,地理上远一步;但是,淮南煤矿开创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总部设在上海,渊源上近一步。再有一项胜数,就是农业户口进入城镇,称得上改换门庭,你知道!

我知道,修国妹说。

没什么可犹豫的,双双去了淮南矿务局。一个在子弟中学教音体美,另一个,即袁燕的父亲,下到煤矿机械厂生产科。逢到系统职工乒乓大赛,分别代表学校和工厂出征。

这时候,他们已生疏了球艺,兴趣也淡了,渐渐退出,一个转任语文老师,一个改做供销。就在这一年年头结婚,年尾生下袁燕。

修国妹暗中一算,少小弟九年,心有触动,男女相差三、六、九,乡俗以为忌讳呢!再想,什么时代了,鬼都投胎做人,张建设又要笑话她老脑筋,随即放下。看跟前二位,就觉得袁燕这位新人类,和他们旧人通了款曲,变得亲近了。

修国妹邀请袁家父母来她家县城的别墅。小弟去接未来的岳父母,舟生接爷爷奶奶,孩子们向来这样称呼外公外婆。舟生这年十八岁,刚考得驾照,特别喜欢开车。

园生本来要跟小舅一起去接人,修国妹不让,怕挤着了大人。先有些不悦,但很快过去,听母亲使唤搬这搬那,打点客人的食宿。这孩子性子忒好,让人又喜欢又担心,想她将来要嫁给什么人,能不受欺负。

向晚时分,小弟的车到了,却没有袁燕,说公司加班,晚些自己来。修国妹难免介怀,自己的大事不上心,只推给别人。人多事多,忙起来便忘了。张建设自小失怙恃,没有亲家见面的环节,总归缺点什么,这回正可补上。小弟是家中的独子,两位老人分外重视,洗浴梳头,穿了新衣服,拘手拘脚的。好在燕子的爸妈岁数矮一截,合着长幼尊卑的礼数,恭顺得很,渐渐也放开了。

张建设从来把修国妹家当自己家,老的是爹娘,小的是弟妹,担着长子的身份。经他做主,当晚是亲友会,关起门不对外,下一日才是订婚宴,摆在酒楼里。张建设的意思,说是家常饭,也请厨师来办。修国妹却不同意了,坚持亲力亲为,让帮佣的女人打下手,又叫来大工做采办运输。

凡师娘开口一声,大工他立时拍马赶到。食材都是新鲜,做法全是老土茬子。红泥炉子托着双耳陶罐,炖的红菜:走地鸡、四对猪蹄、鲍鱼海参;生铁架上铜铫子,是白汤:千岛湖的大鱼头、河蟹剁成两半、条虾、蛤蜊、蛏子;炭锅里是全家福:猪肚、鸡鸭血、蛋饺、鱼肉圆、冻豆腐、白菜、粉条;鏊子上是烙饼,卷着馓子、炸酱、土豆丝、炒鸡蛋,无数小碟子间插在硬菜底下的空当里,臭豆子、老香干、酸萝卜、油辣子、芝麻盐、煮花生、腌蒜瓣,数不过来。在这乡下的桌面上头,是枝形吊灯,一周一周的花苞状的灯泡中间,一束水晶流苏,直垂下来。

上海来客惊呆,想不到社会发展的神速。这小小的县城,不要说和大城市比,即便是美国白宫——他们从电影电视没少见白宫,那素白的一座,里面又能如何?一路驱车过来,已经见识许多奇峻的建筑,黄金顶、紫琉璃、翘檐挂了铃铛、大红的斗拱、锥尖上立着一只五彩公鸡……都说上海是都会,把内地都叫成“巴子”,乡下人的意思。他们自己才是“巴子”呢!今天,“巴子”进城了。

酒和饮料是用小车子推上来的,那小车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马车,高背、敞篷,车斗里各色各样的盛器,送到跟前,让自己选。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什么,只觉得眼花。

张建设说:喝来喝去,还是中国的白酒最称口!说着,拔出一支细颈瓷瓶,身子上写着“五粮液”。于是舒出一口气。

等修国妹从锅灶忙完,落了座,这两人才有到家的心情。有她在,这晶莹剔透的天界方才回到人间,与他们有了关系。当然,张建设也很好,处处照应,且不显山不露水。

比较他和他们,更可喜的是他和岳父母之间,并不多话,爷俩脸对脸接火点烟,吐出一口,回肠荡气的。喝酒呢,也不碰杯,举起来眼睛看眼睛,仰脖干了,互相照一下杯底,贴心!不是俗話说的“半子”,是“多年父子成兄弟”。难免联想起自己,那毛脚也很好,但不会成这样的翁姑。同时呢,也觉得女儿有眼光,会看人,不单看本人,还看背景。这样想,是因为亲家比女婿更让人满意。

酒热饭饱,主客稔熟起来。张建设说:看袁爸袁妈很年轻,身体也好,何不出来做点事!

“袁爸袁妈”的称呼是港台的习俗,从电视剧和生意上的交游学来,用在这里很贴切,名分是两代人,年龄只在一半,不大好叫。

袁爸笑道:我们都不是有大志向的人,年轻时或许有一点气性,也让生活磨没了,能回上海,有落脚地,有退休金,人生不过如此!

张建设说:我并不是让二位发挥余热的意思,从早到晚,镇日守在家中,多少有点闷气。

袁妈说:他不嫌闷气,天天去公园看人下棋,上午一班,下午一班!

袁爸不服: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的业务,什么时候耽误过?

袁妈也不服:开门七件,闭门可是无数,我又何曾耽误过?

一句去,一句来,两口子永恒的对嘴,怨艾中小小的得意。

正说着,袁燕到了,席上难免乱一阵,错落交替着起让,她就近挤在园生的末座,隔了桌面向对面的长辈们点一点头。修家的老人没什么,袁家的则欠了欠身子,收住口角。人们再纷纷落回原位。

修国妹看出这家大的怕小的,感情有些疏远,于是尽力周旋,不使冷场。无奈两位就此沉寂,激励不起来了。修国妹暗自叹息。不意间,桌底下有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是袁妈的手,就知道对方领她的情。

再吃喝一轮,张建设对了袁爸说:不蒙嫌弃,助我一臂之力如何?袁爸木瞪瞪看他,不晓得正话还是反话。

张建设接着说:袁爸是资深供销,公司就缺这样的角色。你想,整条船收进来,拆零了销出去,上家和下家中间穿针引线,走的是命门,自己家人才牢靠呢!

只见袁爸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脸也红了,袁妈的手在发烫。修国妹紧紧回握一下,喉头几乎哽住,心里为老公叫好: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又担得起肩胛。这话题看似新起,其实接着前茬,抬举了大人,也是给小的脸面。

袁燕却不屑:我父亲——“父亲”二字让修国妹颇为刺耳,看她一眼。袁燕浑然不觉,兀自说下去:父亲做销售是上个时代,如今形势大变——

张建设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未及出声,“父亲”抢先开口了:万变不离其宗,比如乒乓球,球、拍、赛规都有变化,可战略战术,还是进攻和防守!

袁燕显然很少受爸妈抢白,涨红了脸,强笑着:乒乓是小球,真正衡量体育标准的是足球篮球。

“父亲”也笑了:女儿,不要看不起爸爸。中美外交怎么开始的,乒乓球,小球推动大球!

话扯得远了,却很机智,大家不禁鼓掌,事情就这么定了。

正式的订婚宴放在“水上人家”,张建设当年请姚老师就在那里。名号还是那个,形制已经大改。酒楼变成园林,绿树葱茏。原先有个水塘子,如今是一面湖,烟波浩渺,往东南连接到小溪河。小溪河至远可抵洪泽湖,那就没边了。餐厅分布在树林竹篱、亭台楼阁、湖心岛。他们包了一处水榭,额题“渔舟唱晚”,对面是人工垒砌的山崖,一匹瀑布直泻而下。廊下可垂钓,收获的鱼虾就送到灶上现做。

晚霞渐尽,渔火亮起,张建设凭栏望去,想起圣人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仿佛看见多少时间过去,瞬息之间,所谓白驹过隙。可人事变故,又沧海桑田,不可预测。拿姚老师说,跌宕起伏,眼看触底了,半年前保释出狱,究竟柳暗花明。此时此刻,带了妻女也在席上。书记大伯老两口,李爱社一家,是张建设的大媒,牛不喝水强按头结了婚,倒沉下心来,年前生了个小子,做父亲的人,就不敢乱来。张跃进的战友海鹰,早两年辞去公职,过到公司做了副总,媳妇就是中学同学,本来家里最看不上眼的一对。有出息的都忙事业去了,父母倚靠的还是身边人,这时,也跟着儿子儿媳来凑热闹。单这三家,就是一桌首席。次一桌是自己家,第三桌,公司里的人,不是头面上,都是贴身的庶务。比如大工,比如张建设的司机,即姚老师家的“四”。帮厨的女人,整理园子的花木匠,拖家带口全上了桌。

事先,修国妹逼着小弟穿西服,白衬衫,打领结。袁燕呢,穿的是一袭闪光缎的长裙,外面压了件宽肩窄袖的小西装,真是一对璧人,神仙伴侣。修国妹拥住他俩,推到袁家爸妈跟前。那爸妈不由退一下,表情有些瑟缩。张建设接过人来,送去未来的翁姑。这两位倒坦然得很,做父亲的在儿子后脑掴一掌:人模狗样!大家都乐。袁燕脸上也闪过一点笑影,遂又收起了。

别人没觉得什么,修国妹却感到不安,这个开朗的姑娘,今天晚上,不只今晚,还有前一日,甚至更早些,变得矜持,不像她了。

座上人都在兴奋中,小孩子前后奔跑,争着投食给水里的鱼。青壮年开始划拳行令,老的敘起往昔,少不了称颂主人家的好光景。轰轰烈烈之下,修国妹也按捺心事,酒意上来,心跳得又轻又快,她坐不住了,一手持瓶一手端杯,逡巡敬酒。吉利的话想都不想,自己跃出口去,好比口吐莲花。

最后,敬到张建设,换了个大杯,碰在面前人的杯沿上:张建设,我们家的功臣,要是没有你,不会有我们的今天。我代我爹妈,弟妹,舟生园生,还有我自己,谢谢你!

旁边的园生,向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夸张的举止,皱起眉头:妈,你喝多了!

众人这才感觉女主人确有些过量了,可在场的谁不是醺醺然,陶陶然,说话没个斤两。翻江倒海中,唯有一人,就像强台风的风眼,纹丝不动——修国妹汪着泪的眼睛里,人和物都在打转,围着圆心,袁燕的脸。

修国妹自知醉得不轻,心里却明镜似的,一清二白。之后,她足足睡了两天,方才驱散酒意。很奇怪的,那一点警醒也退去了,再想不起来。

按乡下人的公约,订婚比民政局登记还算数。小弟这边的彩礼自然不在话下,令人惊诧的是,袁燕那边,竟然拿出三十万的陪嫁。如她父母这样的经历,不吃不喝,又能有多少结余?修国妹是从那日子过来的,晓得凭力气吃饭的有限。私下问小弟,小弟一脸懵懂。收,不落忍;推呢,怕伤人的自尊。最后还是收了——来日方长,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这么想,心里略好过一些。

走了旧礼,再行新法。修国妹专去上海,约袁燕到卡地亚买一对戒指,铂金上镶细钻,另有一对纯金无装饰的,正式结婚再拿出来,由新人互相戴上。

这桩大事办妥,接下来考虑的是小弟的就业。拖了年把,上海外企那头显然不再预留位置。和燕子间的争端平息了,修国妹就是从这里估摸出形势。看起来像是燕子妥协,另一方面也可视作放弃。因此,和谐的局面就变得可疑。但是,不已经订婚了吗?修国妹对自己说。要紧的是,小弟必须要有个工作。最近便的,就是自家企业。以前不敢夸嘴,如今,他们可称得上大企业!

张建设没二话的,立刻任命技术部主任,无论电气工程、自动控制、计算机数据,都不出小弟的专业。转天就去上班。公司总部建在三河口,粮库的旧址,目前只是一幢三层水泥预制件的楼房,但业务十分繁忙,人进人出,车来车往,周遭的商业服务逐渐带动起来,就有了复兴的气象。从别墅过去,四十分钟车程。小弟先还勉强,拖延着,修国妹硬是将他送去按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过了一段,有些喜欢上了。姐夫罩着,手下人都服他管。又真有几手,见识过现代化的工业运作,不能全用,只那么一点点,也足够了。所以就是轻松的。天天回家,吃姐姐做的饭。高速没有覆盖全境,走的是公路,虽然颠簸,却有风景可看。最重要的一条,自家的公司,不必依仗袁燕。小弟再孱弱,也是独立的人格。

就业的忙碌中,时间过去大半年,无论当事者还是局外人,忽然发现,这两人的婚礼,停止了进度,滞留原位。待后续跟上,再度纳入议事日程,不巧突发一件事,又延宕下来。

谁也没预料到的,小妹回来了。

姐妹俩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小的一跺脚,大的眼圈红了,紧接着,怀里塞进个包裹,低头一看,是个婴儿。密匝匝的睫毛盖着,嘴里含着个奶嘴,睡得没事人似的。

修国妹一肚子的问题,让这“包裹”堵回去了:这些年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如何?等等。

回来的头几日,就在房里睡觉。包裹里除了人,还有奶粉奶瓶,纸尿裤,婴儿润肤液,所有行李都在这里。从孩子头皮上的胎脂看,刚足月的样子。食量却很大,眨巴眨巴眼,一满瓶奶就见底,吃饱就睡。母女俩像是欠了上辈子的觉,还都打呼噜,一声高一声低。

小的进食还在顿上,大的就没个准了。白日黑夜,开门坐到餐桌跟前,也不说话,等着上吃的,好像住店的客人。有几次大的小的碰上饭点,做母亲的眼睛横过来,落在孩子身上,睡意惺忪里忽然闪出一道精光。霎时间又收回,继续低头在碗里,然后再进去睡。

修国妹装没看见,心里宽一下:小妹再出格,也还有舐犊之情。孩子吃饱了,吐出奶嘴,看着喂她的人,睫毛展开一排翅子。修国妹觉得有点不对,又说不出什么不对,背脊上有点凉。把人抱到窗户边,日光底下,那一对滚圆的眸子,颜色变成很浅的黄褐色,好像夜里的猫眼。双睑很宽,噘起嘴唇,也是滚圆。

真是个洋娃娃,修国妹暗自说道,紧接着被自己吓一跳。可不是吗?这娃娃是个洋种!修国妹胸口打鼓一般,怦怦地响。解开襁褓,胖乎乎的胳膊腿,小肚子,也是浅褐色。赶紧裹起,竟有些发怵。

她离开窗口的亮地,走到小妹睡觉的房间,隔了门听见鼾声。怀里的小东西也睡熟了,排翅似的睫毛合上,投下一片阴影。这几天似乎又长大些,日前刮净胎毛,青森森的头皮又发茬了,隐约打着卷似的。

修国妹茫茫然踱开,脊背上的凉意忽变成燥热,身上烫得很,原来人还抱在手上,沉甸甸的。放下在摇床里,还是园生小时睡的。从老房子搬到别墅,一股脑卷来,想不到这时候用上了。

修国妹没有把这惊人的发现告诉人。现在,家里大多时间只有她和帮厨的女人,其余不是上班,就是上学,一律晨起暮归。

张建设隔三岔五出远差,从一地到另一地。袁燕倒比往常回来勤了,除周末外,中间还会有一二宿。登记和婚礼继续延宕,其实办不办也无所谓,都当她是家里人,修国妹也不像过去那么守旧。偶尔想起,心里会顿一顿,但很快转到小妹身上,放下了。

小妹结束了这种日夜颠倒的沉睡,恢复三餐一觉。修国妹把孩子交还给她,看她喂食,洗涮,换尿布,还是负责的,却不见她哄逗嬉耍,连笑容都十分少见。倒是眼睛里那种锐利的精光,时不时闪烁一下。

不知觉中,修国妹也传染上了,她审视摇床里的人,带着一种苛责:这东西究竟从哪里来的?视线移向小妹,小妹转过脸,避开了。修国妹暗自冷笑: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心连心,谁不知道彼此!

这一天,修国妹推门进小妹的房间,看她收拾东西,不由一惊,脱口道:你要走!小妹抬头,两人又面对面。姐姐凄然想到:这几天的吃和睡還没养胖你!小妹的脸白得像纸,透得进光,鼻梁上暴出蓝筋。又想:月子里落下的根,再怎么养也难了。

姐姐!小妹开口了,都记不起小妹什么时候叫过她“姐”,口口声声“大妹妹”“大妹妹”。生气的时候,则连名带姓“修国妹”,显得很严正。

小妹咽了一下,接着说: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修国妹厉声道:你别给我来这一套!

小妹叫道:姐姐总是让我们,帮我们,是我们心里的靠山!

修国妹打断她:我才不要做“靠山”,难道欠你们什么吗?

小妹强硬起来:你是大的,大的就要管小的!

修国妹跟着嚷:你什么时候服过我管?你什么时候当我是大?

小妹跺脚:当不当你大你就是大!

修国妹也跺脚:你当你小?

小妹连连跺脚:比你小!比你小!

修国妹跺得更响:我当我的大,你当你的小,井水不犯河水!

小妹回不上嘴,动手撕扯。修国妹用力一挣,小妹坐倒在地,嚎啕起来:帮我带孩子!帮我带一年,我保证领她走!

修国妹气急道:人在跟前你都走得开,一年以后能来?

小妹仰脸闭着眼睛,使劲地哭。修国妹的眼睛也湿了,依稀看见小小的小妹,和小弟争,争不赢。还窥视到那双小吊梢眼,掀起一下又阖上,狡猾的小表情。眼睛干了,跟前是青黑的眼圈,凹陷的脸颊,发顶上竟然有几丝白。

哭喊停止了,因为没力气,剩下剧烈的抽搐,那身子薄的,纸片似的。

时光流逝,童年的爱娇,终也抵不过人生遭际!眼泪又下来了。两人静静地哭了一会儿,修国妹反手将门锁别上。

两条路由你自选,修国妹说。眼睛不往小妹看,凭声气知道那边渐渐平息下来。一条路,你走你的,但是必须把事情向爹妈交代清楚!

我有什么事情?小妹哑着嗓子说。

修国妹一笑:你很好,都是那冤孽的事,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小妹回道:十月怀胎,肚子里落下的,老天爷的事!

这强词夺理无疑是小妹特有,她倒不生气,反有点释然——过去的那人没有绝迹,回来了些,于是又笑了:南瓜还要扑个粉,天下万物哪一样不是出自雌雄相合?

也有单性遗传!

修国妹说:那你就和咱爹妈说明白这个遗传道理。

小妹翻了个白眼,还要强辩,被修国妹止住了:第二条路,什么也别说了,把人带走!

小妹嗫嚅道:带哪里去?

修国妹说:该去哪去哪!

小妹不作声了。修国妹不禁有些得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钳制过这个妹妹,小弟也没有,他们向来都是输家。

于是,到好就收,留下一句:不用现在回答,什么时候想好再说!跨过地上的包裹行李,出了房间。想了想,还是把门反锁,钥匙揣在口袋里。小妹不是个认理的人,倘若一味来蛮的,怕是挡不过她。

这一日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帮厨的女人送进去,里面的人倒也安静,没有发生抵抗的行为。第二天安然度过,第三天也是。修国妹看出人已经辖制住了,便开了锁。却不敢走开,坐在底下餐桌边听动静。

午后,大人小孩都歇着,修国妹有一时盹着。猛醒过来,对面是小妹的脸,相隔一张长桌,又远又近地看她。便将眼睛迎上去。两人都不开口,就像小孩子的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最后,还是修国妹撑得住,小妹先说话。有没有商量!她说。

当然,修国妹说,都是大人了,讲道理的。

小妹移开眼睛看了窗外,庭院阳光下,晾杆上的衣衫在飘动,五颜六色,蝴蝶似的。

小妹说:我要不走,你怎么和爹妈说?她用下巴颏点了点摇床的方向。

修国妹眼睛不抬:地沟里拾的!

小妹逼近一句:你拾的!

这就是小妹,惯会甩锅。但关要处依了自己,枝节让她一步又有何妨?好!她说。显见的小妹舒出一口气,心里冷笑:真让她走,她也没地方可走,不如顺坡下驴!

这样,一大一小留下了。老家的爹妈过来,看到小妹,欢喜都来不及,来龙去脉就不问了。至于孩子,乡下人向有拾猫拾狗的习惯,拿命当命,见怪不怪。看那小东西哪里都是圆鼓鼓的,还取个小名叫“核桃”。至于大名,修国妹做主,姓她姓,是她拾的嘛!交一笔钱落下户籍,从此家中添个人口。

私下里,修国妹问了孩子出生日期,才知道,其实还在月子里。于是调羹做汤,从头补起,小妹的脸圆润起来。

有一回,见她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树荫盖了一身,怀里裹着个东西,一拱一拱的,原来是小家伙在吸奶头。小妹早已经没奶水了,母女俩在过嘴瘾呢!

修国妹悄悄退回屋子,没有揭穿,却生出欣慰,小嘴叼上奶头,就再甩不脱了。这是没人的时候,当了人面,走路都要绕道,十分嫌弃的样子。

然而,做了母亲总是有改变,瞒过别人,瞒不过修国妹。小妹的目光柔和了,不像过去,刀子一般。更重要的,母爱使她快乐起来,跟着随身听唱歌,神情怡然。她唱的多是粤语和英语,略微透露一点过往经历的信息。

姐妹单独相向,会讨论孩子的未来。说未来太远大,只是眼下的一日一日,许多问题接踵而至。比如,开口说话怎么叫人?讨论的结果是,叫修国妹“妈妈”,小妹是“小姨”,舟生园生即“哥哥”和“姐姐”,张建设呢,就是“爸爸”。

说到此,小妹严正了脸色,看着姐姐,问出一句话:姐夫知道?

修国妹反问:你说呢?小妹被问倒了,别过脸去。

修国妹想,到底有她难堪的一节。张建设在小妹,至少是一半的父亲,真正的父亲她可是不忌惮的,任着性子坑蒙拐骗。

既然话说到这里,修国妹就建议,等张建设在家,一并谈谈小妹的前途。姐姐说,晓得你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人脉,但比不上自己家的人,路是窄些,心是诚的!

很少有的,小妹没有回嘴。

这天晚上,将闲人驱出去,三人坐齐了。小妹佯装不在意,其实是有些局促,到家后头一回与姐夫面对面。修国妹和张建设相视一眼,想的是同一件事,终于把这人拿下了。

停了停,张建设哈哈笑起来,修国妹问笑什么呢,张建设说,许多年前,他和小弟小妹三人在蚌埠,正要进酒店,迎头撞上一伙老外,只听对方口口声声的“索来索来”——小妹你还记得?小妹点头,脸色却很茫然,不知道如何说起这事。

张建设接着往下说:以为骂我们挡路,其实呢,是“对不住”的意思!

修国妹倒第一次听说,笑道:要反过来,骂你们当客气话,才尴尬!

可不是,张建设对了小妹,所以,读书少就吃亏。我顶羡慕你们这些受教育的人,我和你姐姐没碰上好时候,只能拼力气!

小妹说:姐夫你可不是靠力气拼的,你有好头脑。

张建设认真道: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现在有你姐姐,你哥哥,加上你,就满三个了。

修国妹伸手搡小妹一把:听出来吗?有戏!

小妹梗起脖子:还没说完呢,到底谁帮谁!

张建设说:你帮我!

小妹回过去:姐夫就是好汉啰!修国妹在她头顶掴一掌。

张建设宣布:面试通过,聘任法务部主任。

小妹住嘴了,有些惊呆,事情这么简单。

张建设又说:照理和你哥哥平级,但他多做了两年,待遇高你一成,以后看业绩再调。

这两人没回过神来,那边一拍案:散会!

修国妹暗自吐一口气:小妹是个没定性的人,难保她从此安分,但眼下总归有了着落,过一日算一日。好在她有软肋,就是核桃。天下儿女都是父母的软肋,但谁知道小妹是不是天下的人呢?权且当她是吧,就不怕降伏不了。

稍稍定心,却又隐隐有另一种不安,现在,他们全家都拴在一条船上了!可是,这不就是家族企业吗?她对自己说。多少释然了。

小妹上班头一桩事是学开车。修国妹送她去报名、注册、缴费、认师——自己考驾照时候的同一位。原来国企的货卡司机,关停并转后开了一爿驾校。那阵子,随着汽车工业勃兴,驾校遍地开花,经过几轮竞争,大浪淘沙,出局了。卖了营业牌照,也不去别处,就在易了主的生意里做教练。老东家给新东家打工,多少是存心,让人不自在。但手艺好呀!他向学员吹牛,当年学车,底盘架起,车轮空转,就是三个月!

看小妹跟了师傅去,那背影是驯服的,驯服得叫人起疑。修国妹骂自己神经过敏,转身坐回车里。返程路上,从三河口作业区绕一下,远远的,只看见一片扬尘,遮暗了日头。与河滩地平行一二里路,才渐渐走出去,回到清朗的天地间。

张建设的事业真的做大了,大到她都不敢看,远超出她的眼界。张建设和她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已经听不懂了。但是,放眼望去,哪里不是日新月异?昨天这样,明天就是那样。他们还不算什么,一路下去,皖南、苏北、苏南、浙北、浙西、浦东,可说越演越烈。她都想不起原先的地貌和作物,以及天际线,连同她自己,想起来也是惘然。

顺遂的日子总是过得快,核桃一天一天长大,顶着一头羊毛似的卷发。修国妹极力梳平,紧紧扎两个小辫,沿额角别上一溜发卡。看着她浅褐色的瞳仁,想:这到底是谁啊!

孩子笑得咯咯响,打个鱼挺,险些蹿出去。修国妹感觉到她的力气,暗自说了声:野种!被自己吓住了。

园生的同学来玩,自从有了核桃,那些小女生来得勤多了,争相抱她,十分抢手。小孩子都是人来疯,这一个又格外爱热闹,动静特别大。小姑娘喊她“洋娃娃”,让修国妹听见,心又是怦地一跳,仿佛道破玄机。她对园生说:以后少让同学来。园生问:为什么?

园生近视镜片后面的小细眼,开阔的眉间,鼻翼两侧,哪里都显出宽扁,核桃則是凸凹有致。修国妹认识到不同人种的差异,基本可分作两类,一种平面,一种立体。这是外部,内部呢,就体现在性格上了。落实到园生与核桃,前者和缓,甚至有些怠惰,核桃则是躁急。随着年龄增长,这样的异禀将越发显现。

虽然是“拾”来,为什么别人家拾不来,偏偏是她家?这么想,就钻牛角尖了。但修国妹已经刹不住车,她紧张兮兮,疑窦丛生。先担心帮厨的女人泄漏出去什么,她可是亲眼看见小妹带核桃回来的,第二天找个由头打发了。

再然后,轮到袁燕。燕子这一向回来得不怎么规律,有时候两三个礼拜看不见,又有时,比如近几日,则反过来,天天来,替舟生申请美国大学,帮忙填各种表格。舟生挺喜欢这位舅妈。“舅妈”两个字又让她想到,两人的婚宴拖延下来,始终没办。

这念头闪一下即过去,因有更迫切的事端。核桃的来历连小弟都蒙在鼓里,燕子也从不问,就是这一点让人不安!分明有所察觉,为避免难堪,索性沉默。有谁聪明得过她!

修国妹看着吊灯底下的两个人,埋头在一桌面的表格,偶尔吐几个外国字。

燕子忽抬起头,转向修国妹:姐姐你和我说话吗?

意识到自己出了声,且不知道说的什么,窘极了。遮掩着,起身端茶送到桌上。不料舟生叫起来:拿走拿走,水洒下来了!燕子斥责舟生: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修国妹端回茶杯,生出些妒意,好像儿子归了人家。有了这成见,燕子的嫌疑就更重了。

事实上,燕子不知道是假,不在乎是真。在她这代人,又是出过国,并不以为单亲妈妈稀罕。只是看见全家口风闭得铁紧,才当不知道。

修国妹想到搬家,搬去哪里?芜湖。早几年,舟生在常州读书,为方便接,市区里曾买过一套公寓,基本空关,供公司里人出差时候落脚打尖。事实上,住酒店更便捷,极少用得上。不如出手,添些钱在市郊买一幢别墅。

张建设也赞成,并不因为核桃,核桃算什么事?谁爱嚼舌头谁嚼去。他的心意是在发展。内河里的船家,终年在水网周转,那些无名的支流,纵横交错,汊口套汊口,够几辈人进来出去。倘若天人合一,逢得机缘——他说起那年送小弟上学,在蚌埠淮河大坝的夜晚,星月满天,坝脚下是乌泱泱的黑水,腾腾地奔流。流去哪里?洪泽湖、高邮湖、邵伯湖、邗江,那就是入了经籍的水系,再要天人合一,就到了长江。长江,是一次大机缘,所以叫作“天堑”。不说山海,只说省界: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沿途又分出干渠,向西有汉江、乌江,向东呢,黄浦江。黄浦江的造化就大了,直向东海……

修国妹听张建设说话,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是谁啊?心这么高,都飞到天上去了!

接着就是找房子。江北新开发的工业园区,房地产跟紧旺起来。大小中介来不及开门店,举着牌子直接站在高架匝道底下。稍流露些意思,立即跨上摩托,引了去看房。

所谓看房,其实看的是工地。打夯机轰隆隆震得耳朵疼,塔吊悬在头顶来往,戴了安全帽,危险地攀爬在没有扶栏的水泥墩。手脚并用登上楼顶平台,直起腰,看见前方白茫茫一条,有汽笛声传来,顿时心情疏朗。

这就是张建设神往的长江,气象宏大,内河不可同日而语。船上长大的人,总是和水亲,此时,仿佛回了家。她摘下安全帽,风吹乱头发。那风走过远路,将细碎分散的能量收集起来,变得浩荡。可气味是一样的,带着泥土和青苗的气味。

中介的年轻人,穿一身黑西装,脚上的白跑鞋沾了泥灰,顶着蓝黄相间的头盔。这一带,遍地跑着这样的铁骑兵。他不明白这个客户为什么要上房顶,上了就不下来,“阿姨阿姨”地喊她,絮絮叨叨着客厅、卧室、卫浴、前后花园。她一句听不见,满耳都是风声,江鸥的扑翅和鸣叫。

终于,修国妹转过身来,问什么时候交房。犹犹豫豫说了个日子。晓得他也不能做主,便不再为难,说声“好”,探着路下楼。

已經到饭点,工地没有人了,机械停歇,静寂中,好像换了人间。她这才注意四周环境,房屋间距、空地面积,还查看水泥型号、钢筋粗细、地基的深度。小伙就知道不是一般的“阿姨”。本来不指望买卖成交,多少次看房都是没结果,这就叫作概率。不料想“阿姨”要约下定的时间,简直喜出望外,小脸涨得通红。一句话的工夫,万事大吉,铁骑兵跨上摩托,鸟一样飞走了。

修国妹踏着满地的瓦砾沙土,走回自己的车,忽然扑哧笑出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买房就像买白菜萝卜,提起来就扔进篮子。做梦似的,恍惚里,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她坐进车,点火发动,开走了。

现在,她要去公寓看看。张建设的意思,卖它不如等着它升值。沿长江一带,前景向好,就这几年,房价翻倍不止。再说,手里的活钱足够全款付清。

修国妹倒不因为吝惜钱,只是觉得造孽,心里不安。房子不是白菜萝卜——“白菜萝卜”又来了,自己真是个过时的人!

张建设说,他不是钱不当钱,而是看得透钱的物性,其实是个活物,会缩水,会起泡。“通货膨胀”“泡沫经济”就是从这里来的,唯有不动产可以和通胀赛跑。这就不是修国妹懂得的了。还是回到具体的现实,那就是,房子要人气顶,一旦空下来,便颓圮了。张建设又和她解释不动产的本质,比如房子,价值主要在地,而不是地上物。水泥、钢筋、砖瓦,要多少有多少,地却只少不多,俗话不是说物以稀为贵?这道理修国妹是懂的,他们水上人家向来对土地怀有崇敬的心。可是转化为“投资”“增值”一类的概念,又茫然起来。她务实地想到,这么几处房子,单是收拾都顾不过来呢!张建设没话说了,就是笑。

讨论到这里,决定卖是要卖,但不必急赶着,非抢在买别墅之前。再说,也要等出价合适对不对?

修国妹好久没去公寓了,小区的停车明显多了,甬道上几乎占了一半,余下的勉强容纳两车交会。水池干涸了,露出生锈的喷水眼。树木有日子没打理了,变得凋敝,草坪则裸出褐色的泥土。巡视的保安也看不见了,只有拾荒者在垃圾箱里搜检。零落几处阳台晾晒着衣物,在风中飘荡,原本居家的温馨,反增添了冷清。走进单元门洞,谁家门里传出油锅爆炒的声音和气味,稍许驱散些荒芜。

修国妹家的公寓在顶层,走上去,两边的公寓多是房门紧闭,金属的镂花拉起蛛网。看起来,大部分房屋空关,她不也是吗?业主们,就像张建设说的,是为投资置产。

走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进去,面前陡地大光明,睁不开眼睛。向南一排落地玻璃窗,正对着正午的日头。

在玄关换了鞋,走上晶亮的柚木地板,湖面似的倒映着投影。墙角的沙发蒙了布单子,揭开来,掀起一片细尘,在空中打着细小的旋。餐桌上一层薄灰,抹一把,手上却是干净的,是漆水的反光。卧室拉着双层窗帘,眼前忽然黑下来,适应几分钟,橱柜床具渐渐浮凸轮廓。她摸到壁上的开关,灯亮下生出一点夜色。翠蓝底金银洒花的床罩、踏脚地毯的波斯图案、乳白镶金的梳妆台,荷叶卷边的镜子里的修国妹,又仿佛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赶紧退出去,走到次卧。按惯例设计成儿童房,其实舟生已经是少年了。一应用物全是原木颜色,涂了清漆,透出纹理和疤节,想象中的森林小木屋。她和舟生总起来算,不过住过三五夜,一切都是簇新,真舍不得出手呢!留给园生结婚用?想到这里,都要笑出声来。这园生年纪小不说,还开窍晚,什么时候嫁人?到她嫁人,社会又不知变成什么样。

一个人在房子里穿行,浴室的地砖壁砖三件套,全是白陶瓷,雪洞似的,生冷生冷。打开热水器,放些水,雾气起来,漫出些暖意。厨房是不锈钢主打,散发出兵器的刀光剑影。找到一包方便面,水在锅里沸腾,面块带着调料一并沉下去,辛辣鲜浓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

她合上锅盖,又一遍想,房子要人气顶呢!

回去之后,和张建设商量:要不,先住到公寓,慢慢等别墅交房。

张建设说:有这么着急吗?

修国妹说:这核桃见风长,转眼听得懂人话。

张建设笑起来:未必。我看她憨得很,只园生一半,舟生的百分一!

修国妹听他贬核桃不够,顺带把园生也捎带进去,讥诮道:你儿子天下第一!

不是你的儿子吗?张建设反问。

园生不是你女儿?修国妹也反问。

当然,张建设答。静下来,再又缓缓道:女孩子家,笨一点是她的福气。

修国妹说:你指我的吧!

张建设说:你又不笨!

可是我福气好啊!修国妹认真起来,两只杏眼睁得溜圆,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禁不住又笑起来:福气好吗?好在哪里?

修国妹越发认真:跟了你就是福气!

那人正了神色,肃然道:是我的福气。

说到此处,两人都有些激动,还有些窘,因流露感情感到害羞。夫妻间就是这样,时久天长,越发怯于谈爱。收起话题,两人分头做各自的庶务,搬家的事暂且搁置了。

舟生的事按部就班,先收到学校的录取书,正是小弟和袁燕就读的那一所。然后申请护照签证,租房子,订机票,兑换货币。几乎袁燕一手操办,修国妹只是置办行李。当年小弟出国的携带,也是她收拾打点。那时候,没几家做西装的店铺,都是买的现成,面料也不对,穿起来像乡镇企业老板——他们家可不是乡下人出身的老板?现在不同了,她带舟生到上海老锦江的礼服店定制,其中有一套燕尾服,却被否了。袁燕说西装其实是商务职员的工作服,燕尾服出席的大场面,别说留学生,一般人都接触不到。舟生不愿要了,修国妹怎么肯由他,母子僵持不下。最后解铃还须系铃人,袁燕发话,说不定呢,导师的生日,婚礼,音乐会,教堂……好,带上黑色三件套,其余留下。

做父亲的,别的没意见,唯有一件,就是鞋,绝不退让。于是,单的,棉的,室内室外,山地雪地,运动休闲,张跃进伸出窟窿的脚指头,是永不泯灭的痛楚。

这些鞋也是袁燕帮着挑的,修国妹装箱打包,不免要想:这鞋里的心结,燕子知道吗?临近出发的日子,袁燕向总公司争取到一项差事,正好与舟生同行,多少缓解旅途上的挂虑。

小弟当年出国是二十五岁,舟生才满十五。修国妹难免要生悔意,可她一己之力怎么挡得住时代潮流?少年人但凡有可能,都往国外读书,赶早不赶晚,原先是读研,后来是本科,中学,小学,更急的,娘肚子里就跑了去,等着落地。

到了机场,她虽不舍,还撑得住。想不到的是张建设,舟生进海关那一刻,竟落泪了。她还没见过他落泪,只见他一手掩面,另一手挥赶着,一迭声地说:快走快走!

看舟生和袁燕前后相跟走向关口,排进出境的长队,不期然间,又一次想到:儿子不是自己的,归了别人。这别人不是那别人,是孩子的舅母,自己的弟媳。可是,真的是吗?她几乎不能肯定了。

小弟和袁燕的事涌上心头,驱散了舟生离开的伤感,但也是折磨人的。正狐疑不安,张建设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議从某种方面确定了那两个的事实婚姻。

张建设说:是不是让袁燕的父母搬到芜湖的市区公寓住。

修国妹说:从上海搬到三线城市,人家愿不愿意。

张建设说:上海也分三六九等,他们的房子像个柴棚。

修国妹说:你去过他家啦?

这话出口,两人都吓一跳似的顿住了。停一停,张建设回道:不是听你说的?

修国妹依稀记起自己向家里人描述过那一次造访。张建设解释:公司总部早晚落地沿江城市,袁爸跑业务也方便些。

修国妹不作声了,房子有人住好过无人住,住的又不是外人,是亲家。

不久,袁爸袁妈就搬了过去,上海的房子出租,每月得几百元租金,虽然经济已经不是问题,但这不就是过日子吗?搬家公司的车上卸下的,也是过日子的杂碎。拆下的纱窗,油毛毡,那藤条箱大约是从下乡时候用起的,甚至还有一把生煤炉的蒲扇。连修国妹都觉着多余了,心底又有一点感动。

眼看着公寓被填满,原先的流光溢彩暗淡下来,同时呢,有了烟火气。修国妹和小弟帮忙收拾,中午,袁妈摆了一桌饭菜,有现烧的,也有事先备下的,随车带来,天晓得她是端着一锅鸡汤。

吃饭时,就要提到去美国的袁燕舟生。袁爸问小弟为什么不一起去玩玩,小弟的回答,令在座人很意外。他说:那地方我再不要看它一眼!修国妹这就知道小弟的留学经历并不那么愉快,但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无可无不可,要不是袁燕,他是下不了决心回来的。

安顿下袁家父母,姐弟俩驱车返回。先在市中心盘旋,红绿灯闪烁,身前身后车水马龙。小弟说:这和美国有什么两样!好不容易绕到匝道,经环线上了高架,从高楼齐腰处驶过,看得见窗户里昼夜开着的日光灯,人行天桥到了脚底,就这么将城区抛在下面了。小弟又一次说:和美国有什么两样!他变得飞扬,这大约是美国唯一的馈赠,速度。他喜欢驾车,再长的车程也不会生倦。位居技术部主任,本该人家替他开车,可他还替人家开,送这送那。无事的时候,一个人漫游,随机上一个匝口,沿高速而去,去到不知什么地方。反复变道,总能回到出发的地方。

修国妹说:美国总有一点好处吧!他回答:有,高速公路,我们也有了。修国妹就没有话了。姐弟俩向来说得少,做得多,有一颗贴己的心。和小妹正相反,姐妹间来去都在口舌上,却隔着肚肠。

但是说到了汽车,小弟有些停不下来,他接着说:美国人是汽车人——这话怎么说?修国妹不禁也来了兴致,紧着问道。有一回,从芝加哥回学校,下了高速,车忽然熄火了,路边是一座教堂。对了,是个礼拜日,一群教民做完弥撒走出来。

你知道,他对姐姐说:美国人,尤其美国男人,决不能看见一辆车停着不走的。于是,趋向前来,帮着检查,结论是必须送汽修厂。你猜怎么着?修国妹说不知道。大家一起推车走,沿途不断有人参加进来,推了两公里,一直推到地方。两人笑起来,修国妹说:看起来,美国的好处还不少!小弟点头又摇头,不知同意还是不同意。姐弟俩难得这么畅快地聊天,所以都很快乐。

汽车走在高速公路,飞越过无数河流:襄河、沙河、女沙河、池河、小溪河、沫河……从半空中往下看,它们变得多么小。船呢,玩意儿似的,里面的人在过家家,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摆桌吃饭,安床睡觉。她就是在这片水域里出生长大,昼行夜泊,想起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其实呢,不过十数年的工夫!不要说他们姐弟,连舟生,不也是叫舟生吗?现在,舟生去到美国,那个公路和汽车的国家。

小弟的话匣子打开了:在我看起来,世界上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幼,就分两类。一类喜欢美国,我就叫他们“新人类”,一类不喜欢美国,叫“旧人类”。

修国妹觉得这说法很有趣,有意探讨:比如——

小弟说:我和你是旧人类,小妹新人类。

修国妹说:小妹并没有去过美国。

小弟说:不论去没去过的!

修国妹接着问:舟生呢?

小弟说:舟生还小,没定性,显不出来,好比初生的鸡雏,不辨雌雄。

修国妹大笑,想不到小弟也是风趣的。笑过了,问出一句心存很久的话:袁燕属哪一种人类?

小弟没有立刻回答,方才的活泼收起了,正色道:我倒没有把她归进去呢!

后半段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两人都没再说话。

核桃一岁半的时候,新别墅交付了。围绕她的闲话,早平息下来。坊间自有一种吸纳异质的能力,尤其小孩子最没成见。外边人看着稀罕,叫一声“小外国人”,四周的小朋友就一迭声喊起来:中国人,中国人!但搬家已成定势。不只为核桃,张建设的拆船公司也在芜湖市里租下几层写字楼,供企划、法务、销售几个部门办公。小妹搬过去,小弟留在三河不动。园生还有半年高中,不愿意中途转学,也不动。

修国妹到乡下动员爹妈搬进城,生活便利,又好照顾小的。前一条理由不被认可,后一条很有说服力,就依了。修国妹想把小院退给村委,书记大伯说不容易得来,手续都全了,不定哪天用得上。就暂且就托大伯看管,收下一季瓜菜,满满塞了两辆车,一并开进城里老别墅。原先的帮佣打发了,老人家不惯差使人,样样都要自己来,这一桩,就依了他们。隔日,修国妹便和小妹核桃去到芜湖的新别墅。

搬迁的日子里,张跃进转业回来。军队到地方,按规定降半级,在行署教育部门任科长。走的时候一个人,回来一家三口,媳妇是部队驻地的居民,原籍湖南,父母是当年农垦的场工。自己读了师范,子弟小学做老师,如今转到地市中学。

修国妹以为两口子中至少有一个会在自家的企业里谋个要职,有些担心小叔小婶生隙。

张建设沉吟道:美国洛杉矶是高速公路上的城市,以车代步,有不成文的规矩,一家人不乘一辆车!

你的意思是?修国妹问。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就是这个意思。

修国妹释然了些,又好笑道:好像你去過洛杉矶似的!

张建设笑笑。

张跃进的女儿比园生小两岁,初中一年级,沿着哥哥家孩子的起名,叫作疆生。也许水土的关系,长得有几分维吾尔族人的模样,眼睫毛很浓,一双大眼睛,和核桃一起,好像亲姐妹。多少因为这个,修国妹很欢迎她来玩。园生周末过来,阶梯般一溜姑娘,领着上街看电影买东西吃麦当劳,众人眼里一个幸福的母亲。

公司分部开张,凑着十周年的日子,举办庆典。从装修起,张建设就不让去现场,说要给个惊喜。

修国妹按捺不住,开车到写字楼下。玻璃幕墙上张了篷布,透出灯光。后面的车摁着喇叭催促快走。绕个圈回来,还是那样,篷布后面的灯光,汽车喇叭大作。索性放弃探究,只等那一日来临,揭开谜底。再说啦,她也藏着个惊喜呢,看谁的惊喜胜一筹!好像回到小时候,和弟妹玩耍,此刻则带有闺中戏的意思。他们真是配着了,多年夫妻,彼此都无倦意。

这一段时间,又好过又难挨,仿佛出阁前夕,甜蜜的不安。幸亏时不时地打岔,转移些注意力。

舟生回来度圣诞假,修国妹想起小弟留学的时候,家境不像现在,哪里能说回就回?袁燕从上海带来一棵雪松,于是就有了圣诞树。

平安夜,小孩子都来了,除自家的几个,李爱社的一个、海鹰的一个、园生的同学,还有姚老师女儿的孩子,与核桃一般大小。客厅地毯上坐满了,上海的蛋糕点心,铺了一桌。最受欢迎的却是修国妹的麻叶,面皮上撒了芝麻盐,油锅里炸出来,一箩一箩,没个够。吵着要过通宵,未到子时就都睡着了,喊起大的,抱走小的,留宿的留宿,回家的回家,瞬间走空。余下一地糖纸、礼品的包装、圣诞树的彩带挂饰,小孩子的玩具车。修国妹一件件拾起,归置在墙根,免得第二天早上绊了脚。见沙发后面横着一卷包裹,俯身细看,原来是舟生,蒙了沙发上的毛毡。想叫他起来上床睡,又怕扰了觉,就不动他。静夜里,听得见他的鼻息,细细的,小猫似的。这么长大的一个人,还是她的小儿子,骨肉连着骨肉,心连心!

到那日子,修国妹带了袁爸袁妈,踏进大楼,升降机电掣一般,耳边呼呼的风响,停下,开门,站在了中央圆厅。挑空三层,玻璃穹顶上蓝天白云,底下一座平台,停一艘木船,外壳漆水斑驳,挂着几缕水草。走近去,看后舱压着货包,前舱檐下,甲板支着案桌,桌上有酒有菜,人却不知去哪里了。

修国妹想,这情形好生眼熟,分明在哪里见过。视线陡然模糊起来,恍惚间,饭桌边有了两个人,一个是爹,一个张建设,正交接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抬手抹一把脸,人不见了,看得更清,那不是从小长大然后出阁走的水上屋吗!她叫一声:张建设!喉头哽住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穹顶下弹出一串气球,五色缤纷。她给张建设的贺礼在庆典结尾时亮出,是一具船钟。早年张建设从蚌埠旧货市场买来,又从旧船拆下,张建设自己大概都忘了,修国妹却一直收着,几度搬家都留下来了。事先,专去上海找了个亨得利钟表店的老师傅,换了表芯,擦拭一新。这一回,轮到张建设湿了眼眶。

千禧年轰轰烈烈来临,这具有天象意味的转折,落实在修国妹的纪年,那就是核桃四岁;园生升高三,备考大学;舟生呢,在美国提前完成本科学历,去到另一所学校读研;小妹三十七岁,大约因为前一段感情挫折,至今单身未婚;小弟三十九,袁燕三十,保持现状既没有登记,也没有办酒,过着两地通勤的同居生活——修国妹想,如果有了孩子,兴许可推进事态?可是袁燕并没有受孕的迹象。

现在,袁燕来芜湖的时间多了,人家的父母在这里呢!再则,也给公司帮点忙。小弟还是在三河上班,住县城的老别墅,独享爹妈的照顾。没有小妹争宠,也没大姐的管束,倒十分自在。乡下人讲虚岁,三十九当四十,就是半大的生辰,姐夫送他一辆雪铁龙越野车,很中他的心意。一踩油门来了,再一踩走了。到底是和姐姐亲,和老的吃饭穿衣是好的,但是有什么話说呢?

这一段,袁燕替公司争得一个大单,美国军用运输船。张建设很看重这笔生意,倒不是多大的进账,而是意味了开拓海外市场。所以,决定随袁燕同往,亲自谈判。舟生在相邻的大学城,也召过去。已经到了熟悉业务的时候,将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再加上小妹,就像多年前,送小弟去省城上大学,小妹非跟着去不可,她总是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不过这回是姐夫主动安排,法务部主任嘛!

三个人走后,家里剩下修国妹和园生核桃,小弟来了,就载上她们兜风,都能开到上海,住个一两夜。核桃骑坐在舅舅的脖颈,园生和修国妹跟在身后,她高出妈妈的头顶了。一行四人走过南京路步行街。江风浩荡,载着万点灯火,一层层过来。核桃挣着下地,在防波堤观景台疯跑,园生前后堵截。两人的衣裙在风中,蝉翼般的透明。

修国妹和小弟凭栏望着远处的渡船,亮晶晶的小窗格子里,飘出乐声。他们就像一家人,是的,他们本就是一家人,美国那边的人,也是一家人!

修国妹暗暗一惊,想到哪里去了啊!在这璀璨的天地间,人都变得有点不像。小弟的衬衫吹得顺风篷似的,下摆抽出裤腰,她看到一个开始发福的中年人。观景台上人越来越多,大半是游客装束,也有附近的居民,穿着睡衣拖鞋,大小几口,居家的安详平和。这才是一家人呢!修国妹想,胸口怦怦地跳。

美国一行人回来了,谈判很成功。张建设什么时候不成功了?因为时差,还有亢奋的情绪,他白天黑夜不能入睡。修国妹凌晨醒来,听客厅里的踱步声,裹件衣服下楼,看张建设在绕圈走路,走得很急。头发洗过,没有梳平,此时奓起来,就像一头困兽。

修国妹叫他,倒把他吓着了。原地一跳,回头看她,眼睛灼亮。她不由也一惊。有几分钟时间,两人屏气站着,仿佛要重新认识。

他舒一口气,她也缓下来,问吃点热乎的怎么样。他先摇头,是觉得不对症。再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转进厨房,点火煮水,打进四个鸡蛋,加两勺白糖,端上桌,他说声谢谢。她笑道:这么客气!

他也笑:美国人的做派,时不时的,谢谢,谢谢,说溜嘴了。到机场踩了老太太的鞋,应该说对不起,出口还是谢谢!

她嗤鼻道:美国真厉害,十来天工夫,就叫人改性情!自觉得出言促狭,便换了话题,问舟生怎么样,能派上用场吗?

张建设的脑袋在碗口上摆了摆:傻!

怎么会!修国妹不服。

张建设说:古人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就是这个道理。

她不禁好奇了:美国人傻吗?

他又说:我们乡下人也有话,人大愣,狗大呆,包子大了都是菜,说的就是那地场的人!

她紧追着问:到底怎么个傻?

他放下吃空的碗,靠到椅背上,热食使人放松,变得慵懒:就说吃饭,中国餐馆也学洋人。单人单份的客饭,两个美国人,照理各点一种,凑成两个菜式。他们不,面对面,一人一盘红烧肉!

她同意说:是有些愣。

舟生也学得这脑筋——说到这里,张建设又气又笑:燕子带给他几张碟片,我也不懂,什么“重金属”,是他喜欢的。不想就像烫了手似的,说是盗版碟,触犯法律!

修国妹大笑起来,舟生拒绝袁燕的东西,格外让她开心。因笑得太放肆,张建设诧异地看向她,这才止住。

此时,两人之间忽然一阵透亮,窗户纸似的。晨曦照进来,映暗了厅里的灯。修国妹伸开双臂,朝天打个哈欠,起身回房间继续睡觉。

园生高考一日一日临近。她不像哥哥天资聪慧,又是女孩,家人的期望不高。在普通中学读书,没经历压榨式的应试训练。性格散漫自由,其实未必是坏处,但一味进取的社会主流,却不是少年人抵挡得了。

从县中到芜湖高中,学校和学业都是新人新事,需从头来起,大概还和青春期叛逆有关,园生忽变得进取。可基础就是那样,方法也欠科学,周围都是拼搏的人,更上一层楼谈何容易。每逢模拟考排名,或因位置前移兴奋,反之沮丧。

压力刺激内分泌,在她这样丰腴的体质就是肥胖。于是又多了一个问题,每天都要过磅,减则喜,增则恼。她迁怒母亲的基因,为什么非遗传给她,哥哥却继承父亲。

继而是,哥哥上重点中学,自己没有。事情迅速演变成分配不公,性别歧视,不是吗?妈妈总是说,没关系没关系,上了大专又怎么样?你这话敢对舟生说!园生顶撞道,连“哥哥”的称呼都没有了。近视镜片后面的小细眼鼓着一包泪,更显得肿泡。

做妈的又生气又心疼,又帮不上忙,还着急——她也就敢对母亲无礼,父亲还让她生畏。又暗自庆幸:总算有个怕的人,要不怎么镇得住!

园生的同学也不来玩了,修国妹以为只是功课的紧张,后来发现她们已经变成竞争对手。不只是排名先后的追赶,还有信息资源。

有一日,园生在饭桌上——园生很少上桌,都是送到房间里,像五星级酒店,修国妹几乎都见不到她。想舟生住校,独自度过青春期,做父母的倒缺了一课。园生说,班上有个同学的父母够上了题库的关系,得到许多题型,所以步步都能踩到点。修国妹这才知道还有“题库”这东西。

袁燕说:所谓“题型”不过是鸡生蛋蛋生鸡,有迹可循。

园生横过去一眼:哪里都少不了你!

修国妹喝止道:怎么说话的!无意间看见对面的小妹——对了,这是周末,全家人都到齐。核桃在桌肚里钻来钻去,小妹在笑,张建设低头往嘴里划饭,好像没听见。小弟呢?眼睛避开小弟,好像怕着什么。

受了抢白的袁燕,没有回敬,大人不把小人怪的表情,吃完碗里几口,离开了。桌上人似乎都松一口气,重新开始说话。

修国妹发现,屋顶底下,其实弥漫着一股敌意,冲着谁来的?她不想知道。

园生报了几个补习班,有限的课余时间也填满了。难得在家,也锁在房间。

像是佛堂里的闭关——她对核桃说。又赶紧收起,生怕一语成谶,真要做世外人。

核桃懂什么,只知道玩和吃。现在,与她做伴的是疆生,周末和假期,搭小弟或者大工的车过来这边。本是来找园生的,无奈园生不见客,好在有大伯母同核桃。她们三个挺投缘,再加上小弟——家中老小,都叫“小弟”,他一律都应。这样组合,也是一家人。

前面说过,疆生与核桃更像姐妹,但皮肤不同。疆生和园生都是白皙的,核桃呢,越来越显黑,不是严格意义的黑,而是颜色深。

小弟载她们三个,车开得飞快,两个小的尖叫着。修国妹看疆生,好像看到以前的园生,轻松,快乐,而且随和。感叹地想,孩子不长大才好。可是,像小弟这样,永远是个小弟,也不好吧?心事就又起来。

车出了高速匝道,驶在堤上公路,放缓了速度。底下是河道,走着机帆船,远望过去,小小的。两个孩子指点说:看,一个小娃娃!可不,水上漂的,也是整整齐齐的人家。

她想告诉说,她们的爸妈,爸妈的爸妈,再往上去,大约还有曾祖,高祖,就是在那豆莢般的舟船里过活。说出来她们未必相信,就不说了。

车离开河岸,在国道省道盘桓,远兜近绕,就到了老别墅。她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或者自己开车,或就是搭顺风车,像今天这样。

即便这样频繁地来去,仍然吃惊它的变化。原先的花草山石都挖掉了,留下那一池子水,接了皮管作灌溉用。前院栽几棵果树,桃、李、枣、杏,还有一棵无花果,树底下是菜豆架,分在甬道两边。后院砌了双眼土灶,一具柏油桶改制的炭炉,专作熏腊用,屋檐下挂着的腊肠、风鸡、臭鳜鱼,就是产品。白色马赛克贴面已成烟黑。墙脚垒了鸡窝,外形不出乡土风气,功能却十分现代。遥控的自动门,底部也是自动,升高推出,拾蛋和清扫,再收回。显然出自小弟的设计。

走进楼里,底层格局未有大动,因老人腿脚不便,住客餐厅边的保姆房,其实只睡觉用,大多时间在屋外活动。厅里添置一台投影电视,屏幕几乎占一面墙,镇日开着,无人看,但不开却不行。

楼上是小弟的天地。一间主卧,并不睡人,布置成机房的样子,电脑、路由器、扫描打印,一列排开。次卧为音响室,喇叭主机低音炮,航空椅和沙发供听音坐卧,地上还扔了个睡袋。床呢,安在朝北的客房,床上床下齐整干净,竟至于简素。修国妹下意识转头嗅嗅,想要嗅出点什么,什么都没有。

屋顶底下的人各得其所,过得不错。二老壮年便露出端倪的风湿病,如今丝毫不见踪影,腰背直起了,脸面光滑。但是,修国妹却看出一种苍老,潜在于表面的健硕之下。

那是什么状态呢?她在心里问自己。每一回,当她试图开口,话到嘴边总是拐个弯。小弟他——说出半句,便被母亲接过去:好得很,好得很,就是忙,或者,就是懒,怎么办呢?生来享福的命,不像大妹妹你和小妹。说到这里,话头又转了:小妹她也是好命,有人帮衬,你最劳碌!

她瞅见母亲在看核桃,眼光里很奇怪地带着嫌弃。核桃的小手在外婆膝上扶着走过,外婆本能地掸了掸她触碰的地方。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面对一个新世界,已经放弃了解。

安居的生活其实让人颓唐,吃水上饭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气势,现在收敛起来,变得谨慎了。就这样,修国妹放心又不放心地离开,回去自己的家。

高考将至,全城笼罩着紧张的空气。考场附近的道路车辆禁行,酒店客房抢订,为考生住宿和午休。出租车也在抢订,随即就有高考经济出台,住宿餐饮交通一条龙服务。

园生变得暴躁动辄发怒,大家知道她找茬,都绕道走避开。核桃虽小,也觉得出气氛不同平常。仿佛要与这压抑作抵抗,一早起来,走进走出地大声唱歌。园生受了吵扰,冲出房间,一溜烟下楼,揪住核桃劈头盖脑打去。核桃何尝受过这个,惊吓之下,都不知道叫喊。

修国妹听到响动赶来,只见两人脸色大异,一个赤红,一个煞白。先在小的背上拍几掌,吐了几口饭食,嚎啕出声。转身对付大的,人早跑回房间,将门踢上。修国妹抢进一只脚顶住,硬是推开,园生一头栽倒在床上,大哭。

修国妹反舒了一口气,说:你哭出来倒是好的,憋得死人!屈身坐在床沿,听哭声从强到弱,有声到无声,渐渐变成饮泣。底下的那个被帮佣的女人带走,家里只剩母女俩,终于静下来。

又过了些时间,修国妹说:起来。迟疑一会儿,园生翻身坐起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因为哭,也因为失眠。

洗澡去!修国妹又说。园生下了床,不一会儿,浴室开始放水,门缝钻出一缕缕雾气,做母亲的威严也一点点回来了。

这一天,她们没有说话,走个对面也当没看见,侧身让过,陌路人一般,但是一张桌上吃饭了。核桃却是怕了,再不敢大动,速速吃完,下了座,远远站着,用眼睛瞄着这边。

修国妹看她可怜,并不去理睬。人,自小要有个忌惮。园生就缺这个,原先还不敢对她父亲放肆,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头,也不放在眼里了。

吃过晚饭,修国妹说:园生跟我睡!话出口,心里却是不安,不知道她来不来,要是不来,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这一日的规矩也白做了。正上下忐忑,园生竟然推进门来。眼泪都冒上来了:自己的儿女啊!她撑持着,一点不露,不能失了身份。还有,万一哪里做得不妥,人又退回去,简直如履薄冰。

园生将枕头扔在床上,她到底没守住,扯过来,和自己的并拢。园生背对着躺下,她闻到女儿的体味,洗发液浴皂润肤露人工复合的层层香气底下,唯有母亲才觉得到的乳臭。

她极想抚摸这身子,却没胆子,浑身都是刺,青春期的芒刺。

门推开了,探进一个小脑袋,核桃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挨到床跟前。修国妹刚要伸手,人已经一骨碌上来,滚进腋窝里。

修国妹搂住核桃,另一手试探着伸到那一个的颈下,没有遭到反抗,于是往身边紧一紧。现在,她们母女就又在一起了,跨越青春期。青春期是个什么东西啊!将骨肉生隙,亲人变仇人。核桃打着小呼噜,这孩子倒是心大,不记仇。

她觉得到园生的脉跳,均匀,轻盈,有弹性,骚动的青春也有静谧的时刻。园生动了动,修国妹屏住呼吸,由她翻身,身子贴住身子。

心肝!她又要掉眼泪了。

园生闭着眼睛,问出一句话:她是谁?

修国妹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不能自主。停一时,回答道:妹妹。园生不说话了。修国妹又说:小妹妹!

园生的反应则是轻轻的鼻鼾,她睡着了。

修国妹睁着眼睛,暗夜中的房间有些变形。床啊,橱啊,转角柜,窗帘和窗帘盒,壁灯,画的边框,都有些不像,动静也是另一种。白昼里的无声变得有声,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好像有什么秘密要说出口,到嘴边又刹住。

清早起来,一切都回到原状。园生备考进入冲刺,校内课程,校外补习,回家再加时,通宵达旦。她长了黑眼圈,体重急剧增加,满脸疙瘩痘,脾气像个火药桶,随时爆炸。但是有那一晚的妥协,修国妹心里有了底,也生出策略,那就是当进即进,当退即退。她想,舟生并没让她受过这些磨折,也正如此,她和女儿更亲。说起来,父母真是贱骨头。

好容易挨到上考場,煎熬中度过三日,园生把课本、教辅、题册,装进一口破缸,拖到院子里,点上一把火。看神情,像是满意的,又像彻底放弃。修国妹不敢问她,她倒自己问上来:你就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样吗?

修国妹以为是找茬,转而想:怕你吗?挑衅道:无所谓!

园生说:你就对舟生有所谓。

修国妹说:也无所谓!

园生说:你像做妈妈的吗?

听嘲笑的口气,知道警报解除,正色道:无论你们长成怎么样的人,都是我的儿女!

园生嗤一下鼻子,表示不相信,走开去了。

修国妹用火钳将飞出来的纸片捡回缸里,灰烬飘起来,仿佛被日头融化,不见了,天特别蓝。

好了,她对自己说:好了,一劫渡过。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天知道。可做人不就是这样,一劫连一劫,渐成正果。

修国妹说要犒劳园生,让她选一个地方旅游。小弟帮着在网上搜索,有各种游学,夏令营,遍及欧美。但想到要去到陌生的地方,结交陌生人,园生就打怵,说要疆生跟她同行。结果是她跟了疆生,去乌鲁木齐的外婆家。

一月以后,两人晒得黑黢黢的回来,录取通知也到了,本市师范历史系的走读生。在园生,无论资质,基础,以及努力程度,都恰如其分,合乎她的天命。不攀上,不伏下,细水长流。园生安静下来,回到原先的平和驯顺。修国妹则多有一重欣喜,那就是女儿不会离开身边,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这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那头张建设的事业则一路勇进。公司如他期望顺长江东去,直抵上海崇明。崇明岛南港与浏河口相望,沿岸一溜滩地,行政区划属江苏省界,许可、注册、地价地税,均按江苏国资辖制,对内陆企业就有多种便利。

张建设占得先机,号下一块地,建了船坞,挂出分公司牌子。于是,往来苏、沪、皖三地,最忙碌紧张时候,连续几周不回家。三河的地方,只做小型船只拆解,机构随之压缩,名义上公司本部,实际已剩空壳,但为享有新区优惠政策,继续保持注册地身份。真正的中心转移至芜湖办公楼,技术部则向沪地延伸。在崇明另立项目开发部,专业性弱化,负责余下零碎的行政庶务。小弟不擅长此项,又乐得清闲,推诿给底下人,就是大工。大工算得上企业的老人,但生性老实,从不曾有僭越的念头,凡事都要请示,找不到张建设就找师娘。修国妹虽然不懂,但喜欢他的笃诚,尽力上通下达,因而多少也知道些三河的前后。

同一地的分公司,当门立着水上人家的旧船,只开幕时一见,之后再没有去过,所以倒是隔膜的。那里由小妹掌管,张建设任命她执行副总裁,代总裁行使职权,直接向他负责。小妹早出晚归,正好错开时辰,核桃差不多把她忘了。难得碰了面,两人像不认识似的。小妹本来最好没有这人,渐渐地,真骗过自己,以为和她没瓜葛。

后来,修国妹想起,觉得是一个征兆,预示变局的开端,那就是,亲的远,疏的近。

这一天,袁爸袁妈上门,修国妹不禁道一声“稀客”!两家有日子没走动了。在修国妹这边,顾虑是袁家住他们的房子,有巡查的误会。那边大约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受人恩惠难免瑟缩了。

此时,修国妹一边将客人往里让,一边想着,是为袁燕和小弟的事吗?她注意到,袁爸形容大不同以往,身穿一件休闲西服,褐色的细格子,底下是牛仔裤旅游鞋。袁妈的穿着依然朴素,是雅致的朴素。修国妹不认品牌,却认气度。

两人比初见面时候,年轻至少十岁。神情的改变尤为显著,变得轩昂。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摆上茶几,家中老少每人都有,连帮佣的女人都不漏掉。最后,是一串钥匙。修国妹接在手里,又熟悉又陌生。

见她纳闷,袁妈笑道:自己家不认自己门!修国妹这才“哦”一声,明白了,可是——修国妹困惑地看着对方。

袁爸欠起身,拍拍对面人握了钥匙的手。修国妹忽生一个念头:放在过去,他哪里会做这样的举动!

大妹妹,袁爸说——过去他也不曾這么叫过她:大妹妹,谢谢你借我们房子住,住了有十年吧,到了完璧归赵的时候!我们呢,袁爸继续说:在安徽的时间倒比在上海的长,异乡总归不是故乡……她发现袁爸原来很会说话。可是——她狐疑地开口,被截住话头:上海人嘛,还是要回上海!

修国妹模糊想起他们是上海人:没错,当然,上海到底是大上海!

袁爸摇摇手:不,不,大妹妹不要这么说,现在世道变了,就拿你这套别墅比,上海也是少见的。可是,人是有乡愁的!

修国妹又想起袁爸袁妈是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就爱这套说辞,不禁微微一笑。这一笑大概透露出些讽意,袁爸脸色沉了沉,靠回沙发,简捷道:我们决定退休,张总奖励一套公寓,给我们做巢。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张总”就是张建设。现在喊什么人都是“总”啊“总”的,于是又笑了。那是应该的,修国妹说。

袁妈说话了:世上多少应该最后变成不应该,我们心里有数的!这句话说得通情理。

修国妹说:我们也有数的,袁爸付出许多辛苦!

袁妈说:一家人嘛,也是自己的事业。

“一家人”几个字不知怎么变得刺耳,修国妹不无尖酸地想:这“一家人”是哪“一家人”!

袁家两位仿佛听得见她心里的话,收了口,表情矜持起来。

仿佛耳目去掉一层膜,修国妹清醒地发现,张建设给袁家在上海买房,竟事先未透半点口风。当然,没什么的,房子算个什么事?白菜萝卜似的。

时间在沉静中过去,帮佣的女人过来,凑着修国妹耳畔问客人吃不吃饭。她一惊,原来到饭点了。袁家父母也醒过来,起身告辞。主人只是虚应,并不强留。送到院子外,看二位上车,是一部宾利。

隔了车窗,修国妹突然说:燕子和小弟的事情还是办了好!车里的人石化般停住了。修国妹又说:虽然新风气,不讲究,手续却不能少,生孩子,报户口,读书上学都需要的。

车里人动起来,一个低头摸索安全带的扣,一个抬手调整后视镜。可是修国妹扶着车窗看着呢!实在挨不过,袁妈支吾道:他们不计划要孩子吧!修国妹“哦”了一声。

袁爸转头笑着:形式不重要,有事实就行。说罢,拉上车窗,一溜烟地走了。

修国妹胸口打鼓似的,“事实”两个字也是刺耳的。

吃过饭,核桃午觉,帮佣的女人也歇下了,园生还未下学。一个人坐着,满屋子阳光,明晃晃的。脉跳平缓了,心里清水似的,看得见底。

她起身出门,太阳当头,小虫子画着圈,嗡嗡地响。篱笆墙上的蔷薇正开到盛时,就是它招来的虫子,想着下年要换一样植种。

到车库开出自己的蓝鸟,上到路面,沿甬道向小区门口去。家家院子绿荫笼罩,鲜花盛开,鸟在枝叶间鸣叫,还有婴儿的啼哭,更加衬托午后的静谧。

车在市区盘旋一阵,犹豫着上了高架。交互穿梭内外环线,再下来,已是城外。从江岸北向,走一段国道,又上匝口,凌空而过。

她一径向前,四下里没有参照物,不知有多么快,只觉得在天上飞。高速公路是另一种水系,通往四面八方,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超车的喇叭声从极远处传来,其实就在咫尺。可不,一眨眼到了跟前,又一眨眼,看不见了。有一阵子,与相邻车道的座驾并齐,看那车轮转成风火圈,摆脱了地心引力。要是看得见自己,也是二郎神一般。

这固体的坚硬的河道,携带一股霸凌之气,穿透空间。这虚无形影其实是假象,它有着高密度的物质集群,否则怎么解释地球悬挂不坠落?或许可以说因为速度,公转和自转的惯性所致,那车轮子都离地三尺!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推动的手在哪里?你或者回答说,隐匿于肉眼不可见处,世界由多重纬度组成,所以才是高密度嘛!人在维度和维度的缝隙出入,就像子弹在弹道飞行。很可能,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寄身于高速。

高速公路是一座多维空间的模型,它将不可视变成可视,就像基因在序列编码中显形。那些速度爱好者,比如小弟,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哲学家!将存在的杂碎过滤干净,只剩下本质。

车窗两边是青白的天空,起一点皱褶,是云。移动着的皱褶是飞翔物,拖曳出浅黑的弧线,暗示球状的地形、大气层、万有引力。河道是未经过提炼的原形,高速公路是形而上。前者是感官世界,后者是理性思维。即便如修国妹的具体的人生,在速度里也体会到一种抽象的快意。

她熟练地变道,进出匝口。农田和房屋升起来,又沉下去。天际线忽近到眼前,很快又推远到目力所及之外,只剩一抹烟灰。迷蒙中,仿佛海市蜃楼,依次呈现小小的弧度,是桥,一座,两座,三座。越来越近,看得见桥洞,桥洞里汩汩的,好像要挤破似的。

她终于明白她要去的地方,车滑向匝道。卷扬机的轰鸣替代了高速路面车轮胎的摩擦声,车窗顿时蒙上一层颗粒,听得见沙啦啦的击打。她看见河流,罩在暮色般的粉尘中。车沿河滩缓缓行驶,前后窗变成铅色,视力反而尖锐了。

她看見巨大的吊件在上方移动;焊割的火焰发出白炽的电光,被扬尘洇染成团状;钢缆在机器上打卷,一盘盘的;船板从车顶横过去,构件的格斗里积存了河泥和藻类——她并不后退,反而向前开去。地面凹凸不平,车身颠簸,弹起来,再落下来。有人向她喊话,没有声音。有人挥着安全帽,神情急切。还有人试图拦截,随即闪开。

她怀着一种奇怪的心情,似乎负气,自虐,小孩子的淘气,往作业区深处趋进。吊车笨拙地掉头,显然是要避让她,可比不上她灵活,又有盲区,险些撞上。车身重重地跳一下,几乎倾翻,她硬是顶过去,在交叠的割件上走。最后,停在一架侧舷的纵骨底下,再开不动了。

车窗急叩着,一张变形的脸紧贴玻璃。她认不出是谁,从张阖的嘴形看出,叫的是“师娘”。车门拉开,伸进脑袋,果然是这个人,大工。

不由分说,大工解开修国妹的安全带,扶她出来。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惊讶大工的力气和倔犟,本以为他是温顺的。大工强使她离开驾驶座,推进后座。自己坐上去,从钢架里倒出来,掉头转弯,摸索着轮下的路径。

一张张粗粝的污脏的脸从两边车窗退去,她想对他们笑,却流出眼泪。她看见后视镜里大工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知道他也看见自己。她并不遮掩,尽情地哭。

作业区越退越远,终至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上了高速,天青日白。

这天晚上,张建设回家了,在玄关换鞋。门外檐下的灯从背后照过来,身形动作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样子。修国妹想,男人到底不见老啊!

进到厅里,大光明底下,脸面清瘦了,更显年轻。当地站一会儿,有些局促地举步向里走去,经过修国妹身边,手在她肩上按一按,迅速收回,说:洗澡!

等这边回头看,人已经上楼,不见了。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浴室里传出响亮的水声,吸进鼻腔喷出来,在喉头深处激荡,再喷出来。动静很大,不免有些夸张,尤其在修国妹耳朵里,就是做作的。最后,以尿液在马桶陶瓷壁的冲击声结束。

张建设裹着毛巾浴衣出来,一团湿热霎时间涌进卧室。朦胧中,修国妹低头坐在床沿。他绕到里侧,怕惊着她似的,轻了手脚上床。那边的人站起身,他脱口问道:你去哪里?洗澡!修国妹回答。他“哦”一声,挥手道:去吧!有事吗?她问。有什么事?什么事没有!他说,滑到被子底下。

修国妹进了浴室,地砖上一汪汪水,马桶里积了半腰淡黄液体,她嗅了嗅,然后按下扳手。四下里充斥了健硕的男人体味:尿臊、汗臭、脚气、口气,掺和了肥皂、洗发液、沐浴露的人工香精味。是久违的缘故,还是添加了新成分,熟悉里的陌生。

她刷了马桶,拖干地砖,擦拭一遍浴缸、镜子、台盆、淋浴房的玻璃门,用过的毛巾扔进洗衣篮,换上干净的,甚至清洁了壁上的瓷砖、下水口的毛发。浴室里的雾气收敛了,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这是谁啊?

等她洗漱完毕,推开门,以为床上人已经入睡。不料那人一骨碌钻出被子,半坐起来,倒吓一跳。

吵着你了!她说。

哪里?他笑一下,带点讨好的意思:累急了,反而睡不着。看她还站着,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上床来。她竟窘起来,走近床跟前,推开被子,坐上去,靠了枕头,也半坐着。两人都小心地,不碰到对方。那熟极而生的身体,亲到骨头缝里,才会如此疏远,疏远到来世,三生石上邂逅。

他开口了:忘记和你说,我在上海买一套公寓,给袁家父母,算作退休金吧!

应该的!她说。

要是喜欢,也给你买一套!他说。

她回答: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听出话里有话,解释说:我的意思,我们也买一套。

她笑起来,他惊诧地转过脸,不知道笑什么。

修国妹止了笑:我们买房子,好像买白菜,你一棵,我一棵,人人都一棵!

他说:置业嘛,不动产最能保值。

修国妹心想,他还是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把话引开了。听他继续往下说:通货膨胀是经济发展的动能,不发展不膨胀,不膨胀不发展,发展的红利就用来填补通胀的缺口。所以,发展就是和通胀赛跑,看谁跑过谁!

修国妹说:不发展的人,没有红利吃,却要让通胀缩水财产,不是净吃亏了?

张建设又看她一眼,想她真是没变,聪明,一眼就看得到症结。所以我们是幸运的人,得历史先机,跑在经济运行的轨迹上!他说。

深更半夜,两口子在床上谈经济学,其实有点滑稽,可是总要有点说头,说什么不可以?

说话让他们消除紧张,隔阂打通,仿佛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无话不谈。

张建设坐直了,说:崇明那地方,就好像去过似的,地土风水人情,都很相近。不看大的,只看小处,有一种草头饼,你知道是什么?苜蓿。他们叫红花草,用来肥田的。捣成浆,和进麦面,揉紧了,拍扁,上笼隔水蒸,吃过吗?都吃过,叫名不同,籽籽松,荒年里的口粮!草木同种同族,地方呢,他们的“堡”,南堡,北堡,固堡;我们叫“铺”,头铺,三铺,十里铺。汉字却是一个,“堡”!我们省有“三河”,他们有“三江”,这样就明白了,因为水的缘故,我们这些人,就认水!东南西北,江河湖海,水流到处,就是我们的家!

修国妹抱膝坐直了,听他说得豪迈,也有些激动,插言道:这就应了山不转水转的古训!

张建设靠回枕上:水是船上人的前缘。

你很会说话!修国妹夸奖,却透出讽意。实不是存心,有些懊恼,想自己为什么总是言不由衷,让彼此扫兴。方才掀起的热情平息了,气氛复又冷淡下来。

伸手关了床头灯,说了声:睡觉!不料也是讥诮的,讥诮“睡觉”两个字里的秘辛。他们早已经没了房事,却还挤在一张床上。

修国妹重又开灯,起身下床,说:我换个房睡。

张建设说:何必。

她说:这样的年纪,应该分房了。

她整了整睡乱的地方,抱起枕头,走去门口。听身后面的人说:无论分不分房,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

修国妹站住脚,拉开的门合上,就好像听另一个自己说话:上海的房子我不要了!

她奇怪怎么把话又扯回买房不买房,可是,话头不就是从房子上扯出来的吗?床上人不作声,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戏文里唱,黄金万两,抵不上真心一个!

床上人说话了,仿佛隔了一条河,从对岸传过来:舟生、园生的份额,一分不会少。

核桃呢?她在河这岸说。

视如己出!对面人说。

话又扯远了,却又是在最最芯子里。修国妹“哦”了一声,接着问出一句:袁燕呢?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促狭,可一张口,自己蹦了出来。夜色真是可以遮丑,多少不堪的人和事,都浮上水面。

那人回答:一家人何分你我他!

修国妹说:也是,小弟的媳妇嘛!

张建设想起结婚前,在县城百货大楼和女店员对嘴,唇枪舌剑,不减当年啊!愣神的工夫,修国妹早推门走出去。

天亮起床,张建设已经走了。仿佛有意让修国妹清静,一段日子里,小弟不来,小妹不来,袁爸袁妈迁走,她搬进公寓,单立门户,袁燕也不来。再过一段,似乎觉得修国妹养息好了,小弟来了,小妹来了,袁燕重新走动起来。

甚至,张建设回家也比之前频繁,隔三岔五的,出现在玄关,弯腰换鞋,手指头勾着的小黑皮包,一晃一晃进来了。

年节时候,爹妈上来,偶尔地,袁爸袁妈也到场,热腾腾吃一餐饭,再各自上路。汽车在院子外面打火发动,错开让过,互相道“再见”。喧哗平息,静谧像夜雾般漫起。修国妹立在门廊的罩子灯下,一边是园生,一边核桃。

园生长成清秀的少女,核桃则应了跟谁像谁的说法,胎里带来的种气化去了,剩下一点遗韵,正够长成个漂亮的小孩。正是粘人的时候,须臾不离,腻着修国妹,倒让她喜欢。按乡下习俗,是做祖母的年纪了。

尘埃落定,生活回到或者说重启常态。园生高考及第,大学的课业总是舒缓的,成绩并非硬指标,随竞争压力解除。园生回到原先散淡的性子,人际关系中颇受欢迎,又增添自信。看她恬静的样子,想不到曾经发生过惊涛骇浪的一幕,即便发生过,也安全着陆了。

接下来,核桃临到就学,已经在本校区注册报名,新书包也买来了。小妹忽然来家,要让核桃进上海国际学校。修国妹看着小妹,不晓得又是哪一出,“国际”两个字,却引起她的注意,有一些隐匿的怀疑涌上心来。

为什么?她问。

她以后总是要出去的,舟生不也出去了吗?小妹回答,挑衅地望着大姐。

大姐说:费用很高,从现在起算,都够打个金人!

钱不是问题,张建设缺钱吗?小妹笑道。

修国妹觉出明显的敌意,屋里没有别人,只她们姐妹,小妹恨她!

这么小的人去寄宿不成?她连鞋带都不会系。此言既出,不由自问:怎么会这样?我们家的孩子都要人帮系鞋带了!

小妹说:当然不会寄宿,我们搬去上海住,张建设给我买房了。

修国妹忽然发现,小妹不称“姐夫”,直呼“张建设”。当然,对他们从来“大妹妹”“小弟”地乱叫,谁也不曾计较,可张建设到底是外亲!

修国妹心思全在称谓上,似乎没有听见买房的消息。小妹见她神情恍惚,终是顾虑的,收敛了气势,放低声说:我带核桃在上海,周末来看你。

修国妹糊涂中有一丝清醒:你要认核桃了,很好,很好!

小妹仿佛软弱下来,说:我虚龄四十,不指望婚姻成家,就母子一起过吧!

这话说得有些凄楚,修国妹看了看她,挑染的头发剪成短式,颈后倒削上去,妆容精致。米白西装下细格子七分裤,赤足穿一双镂空平底鞋,隐隐透出脚指甲油贝壳般的光泽。她还没去上海,已经是个上海人了。

小妹接着说:上海那地方,單身妈妈有的是,谁都不稀奇,还很光荣!表情又昂然起来。

那是!修国妹说。

她那张脸,小妹指指核桃的房间,人在里面午睡呢——她那张脸,藏也藏不住,上海人也认混血!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说出这个词。修国妹却没注意,只连声应道,是的是的!思路滞后在上一个话题,就是买房的事情。前回买给袁家父母,这回买给小妹,果真是白菜萝卜!她笑着说:你姐夫也问我要不要在上海买房,我说不要。

小妹被打断话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修国妹接着说:我又不是上海人,去那里做什么,你说呢?

小妹忽然发怒了:为什么不要?置产呀,投资呀,房子比货币保值!

修国妹笑道:你和你姐夫说的一样话,谁跟谁学的呀?

小妹说:天下人谁不知道,常识嘛,有什么学不学?

修国妹说:我也有常识,听说过吗?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

小妹点头:你的常识很好,我们比不上你。

修国妹追一句:你说的“我们”是谁和谁?

小妹语塞,即刻回一句:所有人和所有人!

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静了一会儿,小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姐——修国妹想,叫她“大姐”呢,凡叫“大姐”的时候,都没好事情。大姐,我和你说,张建设是个人物,你不看紧,我就拿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妹向来这样说话,不伦不类,不能当真,也不能全当假。所以大姐也笑着:你试试看!

小妹伸出手指点着: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

大姐说:出水才看两脚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姐妹俩斗着嘴,嘻哈里过招,你来我往。

最后,修国妹正色道:有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无论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

小妹有点变色,强笑着:肯定?

修国妹也变了颜色:板上钉钉!

小妹要出言,被大姐挡住:我再告诉你,唯有我和他做夫妻,才会有你,有小弟,有爹妈,有众人;我和他这个扣解开,就都散了!

话说到这里,就没前路了,各干各的去。

生活继续,不经意时,修国妹会想: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不容她细究,就有事端来打岔。

乡下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将宅基地征收,再按份额下划各户,分配新建小区的所得面积。书记大伯专为这事上门,张建设在上海崇明岛,赶不回来,电话里说了话,又嘱咐修国妹,不论大小巨细,全权由书记大伯定夺,再一条就不必交代了,好好招待。

大伯倒不见老,头发推成板寸,衬衫外面套了卡其布马甲,脚上旅游鞋,很显时尚。只是酒量不如先前,烟也差不多戒断,喜欢谈保健的知识,显然上过很多课程。说到兴奋处,便流露昔日领导的气派,让人想起过去的书记伯,同时呢,也意识到那时光一去不返了。继任的村书记是大伯的本家侄孙,还是在族系内的传递,但大伯依然有多项不满。往前溯,涉及分支间的宿怨,当下看,则广泛到政策面,也见出书记伯多少是失意的。

就说“社会主义新农村”,书记伯称作“排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固然好,“大跃进”时候,大妹妹你还在娘肚子里,就奔着去的。但是,“大跃进”后来不是收势了吗?大食堂紧接着饿肚子,猪呀羊呀,都是长腿的生灵,怎么约束?鸡鸭下的蛋,白花花一河滩,谷囤、石磨、粮种、菜籽,也是一大摊。这才是农民的日子,现在都要重新投胎了。

修国妹说,住进楼,人就不必过去那样劳苦了。大伯摇头不语,显得伤感。修国妹想为大伯解难,主动表态:他们的宅基地本是从村里来,自然回村里去,不能占村民的利益……

书记伯拦下她:大妹妹别骂我倚老卖老,听一句老人言——当年根据土地流转条例,办过手续,合法合规,该是谁就是谁,如今要还回去,真不好歸纳。

修国妹说:我依大伯的。

书记伯说:你家这处院子,占地不大,如果置换一室户,不需交补一分钱。补两万元,可得两室户。再加四万,就是三室户。我们农民就这么点房产做保障。钱这东西,就是张纸,二十年前,十元钱可买上好的一担米,如今,两餐饭都不足。房子却是不动产!

修国妹又听见“不动产”这个词,张建设说,小妹说,现在书记伯也说,看来都在进步,就她是个落后人。可不是,所以,我劝大妹妹,还是舍钱得房。

修国妹已经明白书记伯的意思,商量着说:大伯的话很在理,放弃实在可惜,索性要个三室户,还是托给大伯。事实上,这些年都是您照应着,才没有荒废!

书记伯说:我回家和你大娘议议。

修国妹说:我找大娘去,我的意思是,索性过户给大伯家,打理看管也方便,什么时候要用,再还我!

书记伯说:你我之间好说,世人眼里就难了,当成以权谋利,占用宅基地。宅基地可不是玩的,有几个小子,为了它,竟然要把城市户口转回农村呢!

修国妹说:从源头起,我家院子,还是得了大伯的优惠,就算彻底给您,也是物归原主。再说了,大伯您现在卸甲归民,也是一介百姓,有什么以权谋利的嫌疑!看书记伯的神情还是有些犹疑,又补道:张建设就这么说的,不相信,你们通个话!

当下拿起手机,按一串键,交到书记伯手里。两人在电话里说了一阵,只见书记伯眼圈渐渐红起来。关上机,喝了一满杯,什么话没有,欠起身要走。

修国妹哪能让他自己回去,一定要送他。最后那杯喝得急了,有些上头,摇晃着又坐回去。扶了修国妹的胳膊站定,慢慢出了院子,坐进车便盹着了,要不是箍了安全带,前额就要点到膝盖,这才显出老态。

修国妹想,书记伯这样的年纪,至多买些保健品,付点学费,其他有什么开销?还不都为了儿孙!那李爱社在张建设这里占个虚位,晓得是个无底洞,就不敢太纵容,生怕积重难返,拉下饥荒。等于按着他不让作乱,家里人也不能指望太多。据说他媳妇开了个棋牌室,摆十八桌麻将,其中一桌是他专用。另还有两个闺女,嫁的都不怎么样,只够顾自己的。书记伯倘若向张建设开口,定不会遭拒,就是抹不开面子。这一回上门,不知道下多少决心。

车到地方,将人扶出来,送到门外,书记伯都没有虚邀一下,背了身挥挥手,进去了。修国妹掉过车头,过老院子家后窗,听见里面哗哗的洗牌声。再过一个院墙,也是洗牌声,一直响到巷口。拐弯向里,看见河岸,耳边的骨牌声方才清静。

水位低了,堤岸就高起来。播种的季节,对面的田地却没有开犁,芒草长得很高,白蒙蒙的。开出一二里路,没遇着个人,麻将声则又续上了。她觉得气闷,降下车窗,忽嗅到一股气味,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空中传来,又仿佛记忆深处泛起,终于辨认出是酒糟的发酵。

那是她的老家,离此地仅十来里路,却分属两个县境。像她这样的“猫子”,漂流水上,别以为就没有故土观念。他们也是有原乡的,只不过转化成另一种感官的接触,比如嗅觉。那刺鼻的醋酸,就是!

日头底下,烘热的,酒渣里的粬子蒸发出来,醺醺然的,整座城都醉了。载得满满一船,破开水面,走到哪都是它,于是,一条河也醉了。卸去多日之后,舱底刷得发白,睡里梦里还是它。此时此刻,她的车正循它而去。

头顶的高压线纵横交错,轮下是沥青道面,坡岸铺了水泥,所有的弧度都取直,变得坚硬和锐利。

这是一个新世界,只有气味还是老样子。下午三时左右的阳光里,格外旺盛蓬勃,仿佛有形,空气里颤抖的光,书面语叫作“氤氲”,就是它。

路有些不平,车轮轻柔地弹跳,嘚嘚嘚的。正走在两县的过界,常是三不管地段,修得马虎,甚至有几处断头,只得下到村道。庄子空了,房屋的梁架和椽条抽走,门板、窗框、砖瓦也拉走,乡下人就是这样,惜物。

房屋都敞开着,只留个空场。单从空场,也能看出过日子的用心:灶台上的描花,地坪上的水磨石,壁上的瓷砖,窗洞挖成扇形、拱形、六角。

山墙和山墙的夹道,只能一个人侧着身过,仿佛看见打地基时候的争夺,寸土不让。井圈周围的青苔枯死了,一片黑,就知道多久没人打水。树迁走了,剩余几棵病老的残桩,疤眼里却发出新枝,绿汪汪的一丛,有什么用呢?说时迟那时快,推土机轰隆隆开来了。

驶出村落的废墟,上去公路,酒糟的发酵味又来了。方才阻在庄子外头,渗不进来,原来,那庄子还有墙呢!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大们讲古,为防备流寇袭击,凡人集聚的地方都筑墙筑碉楼,铁桶似的箍起来,书上写作“固若金汤”。青壮年轮流守夜望风,稍有动静便烧柴起烟,叫作“烽火台”。在这危险的故事里,小孩子睡着了。

车走在圩上,圩顶的路又宽又平,倘不是那一具闸门,她都认不出来了。这里也有故事,新故事。她出生的那年,洪水泛滥。为保蚌埠,开闸放水,淹了半个县境,所以就叫分洪闸。

前方高楼耸立,和上海有什么两样?她下了高架,开进市区,顺着柏油路直走,很快乱了方向。想看日头,日头挡住了,光从楼缝里透出来。围着楼群绕圈,来到一个圆场,中间是花坛,足有两层楼高,周边辐射出无数纵路。

她放缓车速,沿着环形线走,过一个路口,又过一个路口,不晓得开过几个路口,她已经转晕了。忽然之间,路的尽头,呈现白亮亮的一条,是河!

方向回来了,车却已经过去。绕一圈再来到这里,拐进去。昔日的地形从覆盖物底下升起来,升起来。装了酒糟的拖车咯噔咯噔走在卵石的街路,铁匠铺叮叮当当,大锤跟着小锤,击在砧上,炉火熊熊,火星子四溅。相邻的杂货摊叫卖“拴猪拴羊的链子”,火烧店吆喝的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小男孩的赤脚板噼啪响,抢车上的酒糟、煤块、烟草、豆饼、饴糖……都是送往码头装船的运货。然后是大人的驱赶,鞋底可是比脚板响亮,犀利,而且粗暴。喧哗声起,酒糟味倒散开了,藏到某个秘密洞穴,不见踪迹。

处理好乡下的院子,接下来是芜湖那套公寓。小妹搬去上海,并没有带走核桃。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追逐“单身妈妈”的时尚。事实上,她简直怕核桃。核桃更怕她,怕被带走。小妹来到,核桃就躲。

就读的事情还是按原计划,在家门口的小学。早晨起来,她伏桌吃饭,修国妹坐在身后替她扎小辫。头发硬而且厚,梳子犁地似的扒,拉得脑袋向后仰,眼梢吊到额角。然后,牵着手送去学校,下午时候再牵回来。

有一次接人时候,修国妹被老师请到办公室谈话,因为核桃和班上男生打架,把对方的牙磕掉了。因是乳牙,自己会长出新的,所以惩罚性地赔偿一点,重点在于文明教育。难道是野蛮人吗?

修国妹向老师做了检讨,心中却有几分窃喜,不怕核桃被欺负了。路上问事发缘由,原来那男生带头喊她“小外国人”。修国妹说:这也算不上骂名!

核桃说:你不是不让人叫我这个?

修国妹低头看她,她也正看她。小心眼儿里什么都知道呢!倘要是个笨人还好些,偏巧聪明剔透。俗话说的,头顶心敲,脚底板响,受的磨砺就多了。

近些日子,修國妹变得容易伤感,从老家故城走一趟是这样,想到核桃的未来是这样,去旧公寓收拾善后又是这样——公寓里空空荡荡,看不出有生活过的痕迹,热腾腾的烟火气竟不留一点余烬,说过去就过去。

这年暑假,园生和疆生结伴去美国游学,是舟生替她们在网上报名。两个女孩走后的日子,她在惶遽中度过,以为再也见不到,就像舟生。舟生两年没有踪影,他爸爸,袁燕,还有小妹,走马灯般往那里去。

张建设也叫她去的,她负气说:不去!她变得爱生气了。园生两个回来,没有缓解心情,反是难过,竟然掉了眼泪。

园生跺脚道:你看你!你看你!

她强笑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园生说:哪个要在美国!

疆生也说:哪个要在美国!

核桃学舌:哪个要在美国!

生活继续往下过。核桃升二年级,园生毕业,本校的附中做老师,有了追求她的人。男孩子白净脸,瘦高个儿,有些像她小舅,还让她想起,做姑娘的时候,船在叫管镇的地方停靠,柳树林里的少年。多么久远的情景,却仿佛眼前,如今也是个中年人了。

小弟早已脱了年轻时节的形骸,甚至比修国妹还显年纪。三河的作业收尾了。当地环保部门早发出警告,经斡旋收回,再警告,再收回,屡次三番,终因河道淤塞,进不来大船而告结束。

在本地的公司总部关闭,迁移芜湖,与分公司合并。说是合并,其实是收归,上级变下属。办公楼被浙江老板租下,改成洗浴城,也能看出,三河一带已经聚集起商业消费群落。

小弟还住在老别墅里,驱车芜湖上班,顺道就到大姐这里。小妹去了上海,周末也来。张建设两头跑。袁燕从外企辞职,自己注册一家咨询公司,业务涉及风投,小妹告诉修国妹,实是挂在舟生公司底下。

修国妹不听她的,兀自走开去。小妹追着身后喊:你要把你的份额划出来!

她回头说:将来都是舟生的!

舟生自己呢,要,还是不要?似乎是冷淡的。他不回家,似乎在躲。躲什么呢?他们母子真是隔心了。

不只他们母子,她还和所有人都隔着。这家里每个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只不和她说,她也不问,知道多有什么益处呢?

即便有些情节在眼前上演,她也抱定不知道。不知道是说好还是没说好,这些人常常从四面八方汇集这里。修国妹说不上欢迎还是不欢迎,有利有弊吧。不来终有些冷清,来呢,热闹是热闹,可却是危险的,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你一言我一语,话来话去,渐渐露出机锋,仿佛是隐语和谜语,飞镖似的,从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交互穿行。

先是全方位作战,小妹、小弟、袁燕、园生、张建设——张建设总是最早退出,小弟其次,园生第三,她半懂不懂,搅一阵浑水不得要领,就觉得无趣。

剩下小妹和袁燕,两个人相对而坐,碰杯送盏,谈笑风生。偶尔几句入耳,说的是情,又有几句入耳,就是问生死。这就玄了,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参禅似的。忽然怒起,杯盘都在桌面跳一跳,砰砰响,然后一个离开,另一个也离开。也不告辞,仿佛屋里的人都不是人。门外相继响起车的引擎声,开走了。

又有时候,可以坐到入夜,只听得开瓶的声音,软木塞子弹飞似的,酒汩汩流进玻璃杯。两个醉醺醺的人,路都走不了直线,总是张建设做代驾。车灯扫过窗户,将房间照得透亮,再收起,寂灭在黑暗里。

年节的家宴,规模就大了。修家二老、袁燕的父母、张建设兄弟一家,最近一次,又添上园生小男友的父母,与张跃进的妻子同行,都是做老师,在中学和幼儿园。职业的缘故吧,显得年轻,仿佛下一辈的人。长的一桌,幼的一桌,修国妹和张建设招待主桌,底下的就是小鬼当家。

就缺舟生一人,修国妹解释说,美国人不过中国年,所以没假期。心里明白,即便有假期,他也不回来。铺张两大桌面,其乐融融,都说老的福气好,小的争气,追根溯源,归结长女婿有为,所以家业两兴。

回应众人称颂,张建设道,自小失怙,和弟弟孤苦相依,所以这一生最重视亲缘。就像树,枝叶茂盛,根才扎得深,根深才能叶茂。现在,又要发新绿——他向园生和小男友点点头:顶有成就感了!

一番话出口,人人感慨,纷纷举杯。尤其小男友的爸媽,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要做上辈子人了。羞红了脸,接受左一个右一个敬酒。

修国妹往底下一桌看,袁燕低头不语,小妹面露微笑,她都想打她。还好,随座上举杯,呵呵叫起好,修国妹松下一口气。她其实是害怕的。怕什么?不知道。却知道张建设不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无论多么复杂的形势,都在他的控制中。就是因为这个,她把自己的命交给他。

辞旧迎新的时刻,安然度过。许多绕不开的关隘,也都一一过去。生活已经上轨道,单凭惯性就足够排除阻力,一往无前。

有这一餐年饭垫底,修国妹变得淡定了。她原本是个镇定自若的人,曾有一度慌神,世事磨炼,又恢复常态,以不变应万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园生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也占据她的时间和注意。自家那套公寓,修国妹曾闪念做园生的婚房,因已挂在中介,这时竟有了下家。不禁有释然的心情。她有点忌讳它呢!小男友家有一处小两居,旧是旧一点,可足够小两口自己住,等有孩子了再换新的不迟。修国妹极力主张他们独立门户,一可以治治园生的懒筋,二是,她对自己都不敢说的,园生还是离开这个家好。才露小荷尖尖角的人生,娇嫩清新,需小心保护。

她越来越喜欢园生的小男友,似乎是将对小弟和舟生的感情寄予他。这个小左撇子,和园生并排坐着吃饭,右手牵左手。他学的物理,子承父业,在中学教书。加上园生,一家都是老师,也叫修国妹喜欢。她读书少,特别崇敬学问,听两个孩子讨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高深不可测,忍不住插嘴问这问那。

园生嫌她烦,那孩子则耐心地解释,告诉她两者都是对世界的认识,区别在于,一种是物质性,另一种是精神性。问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男孩再解释,物质看得见摸得着,精神则相反,无形无影。

这么说,修国妹有些懂了,“哦”一声走开,生怕自己忒不识相,打扰了二人世界。背过身细想,觉得十分有趣,如要替世间物分类,她当属于唯物主义。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实际为目的:父母、弟妹、儿女,还有丈夫,衣食住行。

但也不尽然,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别的谁,比如街上过的陌路人?这就要涉及感情。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心连心,心不也是无形无影?问题还是那个,为什么对这些人而不是别的人有心?

修国妹思忖良久,得出一个字:命!就是命啊!命又是什么?缘分。前世里的恩怨,这可不更无痕迹了!她难道是唯心主义了吗?

看窗下阳光里一对小儿女,不知道哪一根藤上结出的瓜豆。然后,再结瓜结豆,无形变成有形,无情变成有情,这世界还是物质的!

脑子乱了,却是愉悦的乱,而且轻盈。天地扩得很大,人在其中,都能飞上天。仿佛花木的扬絮,不知道在哪里着床,就有了因缘。

年轻人的爱情简单明了,水到渠成,关系确定即谈婚论嫁。时代也变了,脱跳出俗套,走的新路数。先在民政局登记,然后拍婚纱照,再办喜宴。鲜花搭成拱门,父亲挽着女儿走出,交到新郎手里。

修国妹想幸好不是她送园生,否则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败大家的兴致。随即想起小弟,就缺这一节,于是断了后续。所以,老人言必称周礼,这礼数实是不能错,就像庄稼必须在季上,否则便没有收成。

园生出嫁,三天后回门,之后就极少见到了。做母亲的骂她没良心,但也高兴小两口和美。家里的情形还是原样,时而只有核桃与她做伴,时而外面住的人陆续到来。

有一回,小妹带了一位先生,说是上海的朋友。那朋友长得人高马大,样貌堂堂,神情举止却不甚相称地有些瑟缩。小妹安顿他落座,手里捧一杯茶,就再没有动弹。看起来是怕小妹,周遭环境也让他生畏。

修国妹见他拘束,要去照应,被小妹喊住:别管他!是自己人的口吻。“朋友”更不知所措,几近惶恐。饭菜上桌,先不敢动筷,然后便只埋头,周围的人和事全不关心。

修国妹纳闷“朋友”的来路,和小妹什么关系,上门有什么事吗?她放弃了追究。现在,家里有一种狡黠的气氛,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

因为园生不在的缘故吗?年轻人令人生畏,是出于对纯洁青春的忌惮。现在,大家说笑的声音放大了,措词变得露骨。修国妹想,幸亏,幸亏园生出嫁了!

“朋友”渐渐吃足了,放下筷子,抬头看周围,表情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来到这个地方,水晶宫似的。惊诧的眼睛,很像袁爸袁妈第一次造访。当然,现在不同了。修国妹相信,他们的家也是水晶宫。饱食让他松弛,脸相和手脚变得有些粗笨,身上西服的化纤面料,口音中的村俚——修国妹已经能够分辨沪语中地区的差异,大约是崇明岛上出身,三十上下的年龄,没经过世事,看不懂晶莹剔透的厅堂里,正发生着的事端。这些体面人却有一股隐晦的粗鄙,和他们乡下人相反,乡下人的粗话里,其实是天真,甚至稚气。

“朋友”坐不住了,在椅上动着身子,要起来又不敢。小妹的手按在他肩膀,时不时拍一下,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这些人本来是面熟的,职场上一言九鼎,现在脱去躯壳,裸出肉身。说话随便,激烈之处像是有仇;陡然间又成莫逆,亲得不得了;随即翻脸,骂将起来;紧接着哈哈大笑。一个向另一个扔去盘子,那一个接过来扔给第三人。他也被扔到了,手快地接住。这一接,修国妹看出了机灵劲,并不像表面的颟顸。

这阵势把核桃吓住了,钻进修国妹怀里,但很快就乐起来,因为人们都在笑。连大大,她称张建设“大大”,也参加了这场扔盘子游戏,就像个杂耍演员,正手接,反手接,转个身接,抬起脚从胯下接。核桃本来是惧他的,可现在一点都不了。大大变得可亲,而且滑稽。核桃尖声叫着,拍手鼓掌。

修国妹握住两只小手,往怀里紧了紧。她的毛茸茸硬扎扎的脑袋,顶着自己的下颏。心想:明天要去理发店,给她做个负离子烫,把卷发拉直了。

修国妹相信凡事都会有个结局,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意外发生在崇明作业场,张建设检查工地,上了一部废钢船,两个气割工正在分解舱口围板中块,长四点二米,宽一点二米,高零点八六米,重两吨。

张建设一时技痒,推开其中一名工人,扶着割炬一端操作起来。年轻的日子又回来了,两手空空,但又什么都在一双手上,有的是力气和胆气。那割炬趁手得很,四点二米的割缝里一气走到三米,钻出吊孔,还不歇手,继续切割余下的一点二米。

此时,几米之外地方,一架三吨克灵吊车吊运块件,碰撞到另一件中块,都是一二吨的重量,引起地面震动。张建设的割炬正走到头,看见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却动弹不得。纳闷想:发生了什么?随即遮蔽在黑暗之中。

王安忆两座城(王安忆五湖四海)(2)

作者简介:王安忆,1954年3月生于江苏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县,中国当代文学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主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她是“寻根文学”等文学创作类型的代表性作家,著有《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桃之夭夭》等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等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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