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阶段:升华期(47岁以后)

沈从文一生最晦暗的岁月,是解放后的20年。50年代,迫于政治的压力,这位名噪文坛的大作家即已放下了手中的如椽之笔。十数年的孤独、哀伤、彷徨、思考,在艺术激情宣泄方式的选择上,沈从文无奈地放弃了文学,他再度皈依了书法。“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最终的皈依,颇为悲壮。它是沈氏才情的归宿,是沈氏生命的升华。书法,作为纯粹的“抽象的抒情”,它对生命意象的刻画、寄寓最为自由、深沉,并且咎休无虞。

可以肯定,至迟在60年代末,沈从文就开始了他的第三次书法生命。70年代的大量作品,实现了沈氏书风的升华。

沈从文书法成就最高的书体,当推章草。按,章草一体为书中阳春白雪,非积学之士,捷悟之才,不敢轻易着手。从上文所引香港曾敏之、苏州葛鸿桢所藏沈氏作品的题跋以及汪曾祺先生的回忆文章来看,沈从文研习章草,至迟亦可追溯到30年代中期,此时,而立初度的沈从文风华正茂,在同辈青年书家中,沈从文取法之古、胆识之高,自可想见。

轻灵、隽永是沈从文书法的总体基调,这种审美风格与其文学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古典美学乐于以阴阳刚柔论艺术:雄浑、老辣、劲健、豪放、壮阔属阳刚之美;典丽、冲淡、蕴藉、飘逸、俊秀属阴柔之美。沈从文书法可归于后者。沈书风格的形成,固然与其早年的师承渊源有关,但沈氏的个人禀赋、审美趣味、艺术修养乃至生活阅历、社会际遇亦与此密不可分。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也浸透着阴柔之美。——那是一种美丽的忧郁。它从何而来?《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是最真诚的夫子自道。古代贤哲说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可以说,默默无声的流水就是沈氏人格的化身!走进钟灵毓秀的湘西,凝眸荒江野渡,一舟一罾、一钓一蓑,自然会令你感受到水的柔弱、水的寂寞、水的淡泊、水的温和。这些品格,在沈从文一生际遇中,似乎已升华到了某种抽象的境界:为人如是,为文如是,为学如是,为书亦复如是。

沈从文书法讲解(沈从文书法研究)(1)

沈从文小说《边城》

二、沈从文的书法理论著述

 沈从文专论书法的著作计有三种:《谈写字》两篇,一作于1937年,一作于1948年,《书法发展·章草之形成》一篇,约作于1975年左右。

(一)《谈写字》涉及的几个重要理论问题

1、书法价值论:20世纪30年代,书法尚未堂而皇之地列居艺术门类,其审美价值时遭怀疑、否定。因为美术史论家,在西方艺术体系中根本找不到中国书法的对应形式。这种观念的局限,使得理论家对待书法的态度极为暧昧、轻慢甚至粗暴。郑振铎即为怀疑否定派的代表。沈从文以其深厚的书法史修养,梳理了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的嬗演进程,通过对书体图式“造型美”的发掘,站在东方艺术本位的立场,极力批驳了郑振铎的错误:

我们不妨从历史来考察一下,看看写字是不是有艺术价值。就现存最古的甲骨文看来,可知道当时文字制作者,在点线明朗悦目便于记忆外,已经注重字个别与群体的装饰或图案美。到铜器文字,这种努力尤其显然(商器文字如画,周器文字极重组织)。此后大小篆的雄秀,秦权量文字的整肃,汉碑碣的繁复变化,从而节省为章草,整齐为今隶,它那变革原因,虽在讲求便利,切合实用,然而也就始终有一种造型美的意识存在,因为这种超实用的意识浸润流注,方促进其发展。我们若有了这点认识,就权且承认写字是一种艺术,似乎算不得如何冒失了。

字的艺术价值动摇浮泛而无固定性,令人怀疑写字是否是艺术,另外还有个原因,不在它的本身,却在大多数人对字的估价方法先有问题。一部分人把它和图画、音乐、雕刻比较,便见得一切艺术都有所谓创造性,惟独写字拘束性大,无创造性可言,并且单独无道德或情感教化启示力量,故轻视它。这种轻视无损于字的地位,自然也无害于字的艺术真价值。

沈从文书法讲解(沈从文书法研究)(2)

沈从文章草

  2、书法泛化论:“艺术泛化”(Generalization of art)是指艺术活动与人类其他活动的充分融合。其中,参与人数的多寡是衡量“泛化”特征的一个重要标志。中国书法具有最典型的“泛化”特征,沈从文形象地称之为“艺术玩票”。针对这一现象,沈先生毫不隐讳地批评了它的社会流弊:

  书画并行,尤其是写字,仿佛更容易玩票。……因为是一种谁也知道一两手的玩意儿,因此在任何艺术展览会里,我们的眼福就只是俗书劣书,另无希望了。

  多数人这么爱好艺术,无形中自然就奖励到庸俗与平凡,标准越低,充行家也越多,……无怪乎游山玩水时,每到一处地方,当眼处总碰到一些名人题壁刻石。若无世俗对于这些名人的盲目崇拜,这些人一定羞于题壁刻石,把上好的一块石头脏毁,来虐待游人的眼目了。

沈从文书法讲解(沈从文书法研究)(3)

沈从文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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