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里,写宝玉挨父亲打,“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别人问为什么,“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方。”
可见,这手足之情,是人在这世间,遮风避雨的一把保护伞,抵御伤痛的一剂良方。
但如果兄弟阋墙,“手足眈眈小动唇舌”,甚至大动干戈,这于当事人,无疑是炼狱一场。只是这蚀骨之痛,再撕心裂肺,于外人而言,始终隔阂着一层,即使得到好心的劝慰,也终究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不如不说,不如沉默,有些哀伤,被禁止表达。
2、
1924年6月11日,鲁迅、周作人的关系恶化到了极点。
当天鲁迅在日记里愤怒地记下了下面的几句话:“……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后取书、器而出。”
据说,当时周作人曾经拿起一尺高的狮形铜香炉向鲁迅头上打去,幸亏别人接住,抢走,才不致击中。而老三周建人也曾经听母亲说过,鲁迅在西厢随手拿起一个陶瓦枕,向周作人掷去,大家才退下了。
鲁迅、周作人,不是普通人,他们兄弟一场,竟发展至“骂詈殴打”,旁观者看来,简直难以置信。
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谁也说不清楚。
关于个中情由,作为当事人的鲁迅和周作人在生前基本保持沉默。
鲁迅本人在他生前没有一个字发表。
周作人也一再表示:“不辩解。”他在《知堂回想录》里表白说:“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秘的事来作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吗?”
于是,当年在八道湾里发生过的事情,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3、
关于周氏兄弟的反目,坊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猜疑,有的说是鲁迅偷看羽太信子(周作人的日本老婆)洗澡被发现了,造成了兄弟的失和;也有人说是羽太信子花钱大手大脚,使得家中入不敷出,最后使得兄弟产生罅隙;还有人说是周氏兄弟素来不睦,再加上羽太信子的从中挑拨,造成了那样的结果……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大家看法一致:鲁迅与周作人的断交,不是出于政治立场和为人原则不同之类的大问题,而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却又纠缠不清的家庭矛盾所致。
周建人在《鲁迅与周作人》一文中,也声明两位兄长的失和,“不是表现在政见的不同,观点的分歧,而是起源于家庭间的纠纷”。周建人当时在上海,未能目击这场家庭纠纷,但是,他作为鲁迅与周作人的弟弟,看法自然不会太错。
既然是家庭矛盾,再深究就没多大的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上帝也有兄弟姐妹,也难免不生出是非让他伤神的。
4、
鲁迅和周作人,这对兄弟太不像一母同生,无论性情、相貌,还是为人处世与为文之道,都截然不同。
周作人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温和,实则自负清高。而鲁迅,作为周家的长子,因父亲早逝,责任心非常重,本身个性又强,控制欲满满,在他眼里,周作人永远是小弟,需要他的保护。
周作人求学日本,鲁迅付出了大量心血。在东京,他们一起翻译,文章最后都由鲁迅修改一遍,再誊写清楚。回到北京,依然如此,即便周作人去教书,鲁迅也给他誊改讲义。甚至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翻译的小说,也都是鲁迅修改后才定稿的。
在家庭上,鲁迅更是全力帮助周作人。
1919年2月,鲁迅卖掉绍兴祖居老宅,将全家迁往北平的八道湾。
八道湾的房屋高敞,宽绰而豁亮,是个被称为有“三进”的大四合院。鲁迅让兄弟住后院,因那里的北房朝向好,院子又大,小侄子们可以有个活动的天地;又考虑到羽太信子家人的生活习惯,特意将后院的几间房子改装成日本格式。而他自己屈居于中间二排朝北的“前罩房”。那屋子背阳光,比较阴冷。
此外,为了养家,鲁迅自己除了留下香烟钱和零用花销,绝大部分薪水都交给羽太信子掌管。
可以说,鲁迅在周作人面前,扮演的是一个长兄如父的角色。
也正因为鲁迅在家庭事务上的大包大揽,纵容周作人养成了一身的少爷脾气。
周作人不会理财,不会过日子,但讲究生活品质。在困难时期,兀自念叨着“南豆腐”之类的吃食。有些食品北京买不到,就让香港的学生和朋友邮寄盐煎饼、茶叶、虾、咖哩粉,还有日本小吃。这不单是饿,更多的是馋,翻看他那个时期的书信,关于食品的部分,实在不少。
鲁迅生前一直照顾着自己的母亲,他去世后,老太太说:“老二,以后我全要靠你了。”周作人居然回答:“我苦哉,我苦哉……”
对生母如此,对国家又能如何,他后来的落水实在不足为奇。
说到底,这都是周作人的个性使然。国家,他是爱的;母亲,他也是爱的;只是,他更爱自己。
还有一件事,大概也能说明周作人的性格。
据说他家有个佣人,暗中揩油,他知道后,很生气,准备解雇此人。把人叫来后,踌躇半天,好不容易把意思说了出来。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他赶紧过去,把人家扶起来:“算了,刚才的话算我没说,不要在意。”
周作人的晚景甚是凄凉,与他的糊涂脱不了干系。鲁迅在世时说过周作人昏,他是挂念这个兄弟的,始终挂念。
但纵然,“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也敌不过晚来风急,人世沧桑这杯残酒。那颗舍不得放下的心,终究得放下。
5、
不容置疑,兄弟俩的冲突,给彼此造成了深刻的伤害。
这伤害伴随他们终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周作人经历了一种幻灭的悲哀,就在兄弟决裂后的几天,他为即将结集的散文《自己的园地》写序,里面有“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之语。
而鲁迅在1925年冬天写的小说《弟兄》,则是以周作人患病为素材,《野草》中的《风筝》,更是写了少年时期的自己与兄弟之间一次伤害感情的事情:他折坏了小弟弟正在糊的风筝,并踏扁了风轮,而当他成年后想请求弟弟宽恕时,弟弟却已浑然忘却——也就是说,再没有宽恕可言了,心灵的重担永远卸不掉了。
鲁迅的《伤逝》,写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多年以后,周作人谈起这篇小说,却认为鲁迅是在借以伤悼兄弟的分手,认为小说中涓生的既怨又爱、既恨又悔,欲说还休的情绪其实是一种艺术变形,是鲁迅自身的情绪体验。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周作人的曲解,是他自作多情,但联系他俩的身世,我们不能低估失和对两人心灵以及文学创作的影响。
他们的祖父——周福清是清末的翰林院庶吉士,周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称为“新台门“。台门人聚族而居,人多势众。周福清在一本家庭教育的读本中追述过周家的光荣历史,说周家早在明朝万历年间就已经开始发达。到了乾隆时期,已有老七房小七房,田产超过万亩,当铺就有十几所,后代不知节俭,到了周福清这一代,退回到了小康水平。但在绍兴地区,周家还是”台门货“,生来是要读书做官的。
然而,周福清的官运并不亨通,作知县被免,后来又因为帮亲戚行贿考官获罪被判死刑。周家卖地营救,家道彻底败落。鲁迅的父亲,因病早早离世,丢下孤儿寡母。
他们兄弟俩,在幼年之际就体验了盛衰兴亡,尝到了世态炎凉。对他们而言,手足之情,当时看似坚不可摧的手足之情,可能是兄弟俩风雨飘摇中的唯一依靠。
6、
1936年10月19日清晨,天还没亮,鲁迅不敌病魔,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享年五十五岁。周作人寿享比鲁迅多二十多年,扎扎实实多读了二十几年的书,多经历了二十几年的世事。
晚年的周作人,入了定,摸出了一些真意,下笔处自有他兄长不及之处。鲁迅,走入文坛时,已是中年,他似乎一出生,就是中年,挑起了一个家庭的苦难,更挑起了一个民族的苦难。他似乎从未年少过,他的少年在他的文学记忆中,跟闰土在一起,跟故乡的明月在一起。
但他似乎也从未老去,他没有来得及老去,那个时代不允许他老去。他敞开自己的灵魂面向一个个黑夜,发出一声声呐喊。出版《呐喊》时,他快四十岁了,不折不扣的中年人。
他的兄弟,周作人,虽然坐过监狱,挨过批斗,倒也从容老去。他最大的贡献,就是用文字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一个人老去时,他的平和、安详、家常和世俗。
能从容老去的人生,到底是值得回味的。1967年5月6日傍晚,夜幕渐渐降临,周作人也死了,终年八十二岁。他曾经写过一首《八十自笑诗》:“可笑老翁垂八十,行为端的似童痴“。鲁迅只用几百字描述过的百草园,他用了七万字,这是他们共同的生命乐园。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里,他一定回到了童年,跟兄长一起,在园子里掏鸟雀、抓蟋蟀,挖何首乌……
那时,鲁迅还不是鲁迅,他也还不是知堂。他们,只是手足,只是兄弟。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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