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末,“内卷”成了最出圈的人类学词汇。从求职到晋升,从婚恋到育儿,无处不在的竞争让网友调侃,“万物皆可卷”。其中,教育的焦虑与内卷化尤其明显。越来越多的家庭为孩子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从幼儿园起步,开启一场凡人间的军备赛。
鸡娃、学区房、牛娃,成了人们谈及教育最熟悉的词汇。而海淀妈妈、顺义妈妈,则是最具代表性的群体。
“养孩子就像开公司,家长就是CEO。培养奥运冠军还需要一个团队,培养牛娃同样需要整个家庭的投入,不管是金钱、精力还是时间。”说这句话的安柏是北大硕士,也是曾经的世界500强经理。
如今,她的身份是一位典型的海淀妈妈——为了孩子小升初冲击“海淀六小强”重点中学,选择辞职陪读。她将自己的实战经历写下来,分享在公众号“海淀花生妈”里,几年来有20多万粉丝跟随。她的新书《上岸》一上市,24小时内就售出5000本,副题为“一个海淀妈妈的重点学校闯关记”,可谓触动中国家长神经。
所谓“上岸”,是家长群中的暗语,意味着成功冲刺重点学校。在竞争激烈的海淀区,安柏带着儿子冲刺的经历,既是一次沉浸式的教育观察和升学科普,也充满着教育的反思。上岸之后,她想得更多的是,什么才是起跑线,面向未来的教育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她对“内卷”这个词深有感触,“‘内卷’意味着投入越来越大,但收获跟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从前。”
“内卷”的英文单词是involution,译为“退化、纠缠”。这个舶来词汇自上世纪80年代由历史社会学家黄宗智引入汉语,核心解读是“没有发展的增长”。黄宗智认为,今天人们对于内卷的叙述,依然适用于小农经济。在人多地少的情况下,单位土地劳动的投入越来越高,但边际回报越来越低。中国人口密度很高,造成许多领域出现“内卷”现象。
被“内卷”的全职妈妈
人类学家项飙在接受澎湃采访时说,母亲角色在教育上的投入无限增加,消耗精力,像是走进一个自我循环的死胡同,不知道能带来什么产出,但又停不下来。
“其实‘内卷’是可以选择的,他说不能退出,但我觉得可以退。”以安柏见过的例子,被“内卷”的,通常都是不甘心。
在儿子小学四年级之前,安柏都是一个佛系的母亲,家庭教育氛围一直很宽松。直到发现周围人都忙着竞赛、考级、准备小升初,她才明白,过去的佛系,只是不知道还有“海淀六小强”,没受到足够的诱惑。
“海淀六小强”是北京人大附中、北大附中等六所中学的统称,因这几所学校承包了海淀区90%以上高分段以及北大、清华录取名额,引得家长趋之若鹜。去年,海淀区近3万名小升初孩子,“海淀六小强”招生名额仅1500人,竞争比考北大、清华还要激烈。
要获得“海淀六小强”的面试机会,英语等级证书、特长生证书都是加分项,这也导致今年10月12日PET剑桥英语考试一开启网上报名,网络立刻瘫痪。PET在中国一线城市的风靡,仅是全民“鸡娃”的场景之一。
辞职陪读并不被身边人看好,但安柏很坚定,孩子小时候,不是家长教出来的,而是妈妈陪出来的。
在这个时代做全职妈妈,并不比上班的技术含量更低。面对小升初的英语考题,安柏发现,自己虽考过英语专业八级,竟然拿不准答案。她报了雅思,花了三个月天天学英语。又把职场经验移植到教育中,了解教育市场的产品与目标学校需求,规划学习路线和时间,整合教育资源,制定战略,“工作和育儿,其实底层逻辑是一样的,都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论。”
知乎上,“全职妈妈算不算独立女性”的话题引起很多讨论。安柏对此没有纠结,只要女性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无论全职还是在职,无论进退,都是自我选择。在关键的时间选择辞职陪读,从经济学角度讲,是她更高性价比的选择。
“没有一个人天生会当妈,妈妈的身份没有一个职业描述,每个人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一样。最大的门槛在于你的学习能力,很多信息资源只要有心,都是可以获得的。”安柏甚至认为,做全职妈妈这几年,她的学习能力和提升,超过了以前的职场生涯。
中国家长,孩子的CEO兼投资人
安柏对热播剧《三十而已》的一幕印象深刻。全职太太顾佳身边,都是靠着铂金包吸引身边人目光的阔太太们,唯独有一个妈妈,家里不算富裕,但两个孩子上了牛津大学,凭这一点,她足以扬眉吐气。孩子能上什么样的名校,才是真正稀缺的名牌。
像电视剧里的顾佳一样,从顺义妈妈到海淀妈妈,教育中的母亲角色,几乎成了一群标签化的形象。
“中国人对传宗接代的概念根深蒂固,努力奋斗就是为了下一代。”她观察,很多顺义妈妈、海淀妈妈本身就是名校毕业,她们希望孩子继续上名校,也就是意味着,孩子无论从学历、阶层到社交圈,都不能下滑。“对于顺义妈妈来说,财富可以传承,但知识、学历、社交和管理财富的能力不能传承,孩子必须自己有能力去保住财富。”
学经济出身的安柏会默默观察身边人的教育消费。有人不惜花费一年25万学费让孩子上国际幼儿园,一年花十万报钢琴和网球课。有人花1500元一节课的费用让8岁孩子跟国学大师听课,也有人把乐器水平并不怎么样的孩子直接送到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门前,一小时支付1200元高昂学费。
她发现,很多人到了中年,给自己花钱变得谨慎,为孩子花钱却舍得一掷千金。人们的教育消费通常抱着“投资”心态,但很少思考,哪些“投资”是理性的,哪些最终会打水漂。
“现在的父母展开‘军备竞赛’,增加教育投资,很大一部分出自‘损失厌恶’——对孩子在竞争中输给其他人的担忧,对未来阶层滑落的焦虑。”
在美国,有着过度养育倾向的家长,被称为“直升机父母”。这些父母就像顺义妈妈和海淀妈妈,监管着孩子的学业和生活细节,把养育当作产品开发。
美国社会学家发现,过度养育不仅从幼儿园开始,甚至延伸到孩子就业甚至婚恋阶段,教养方式越来越激烈,时间也越拖越长。
美国两位经济学教授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合著的《爱、金钱和教育:育儿经济学》中,开篇就提到美国和中国的父母越来越权威、专断,“育儿战争”日益激烈。家长明知孩子现在不快乐,这种不快乐不一定换来孩子未来的成功,但还是不得不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投入“育儿战争”。
妈妈们一边把孩子吐槽为“碎钞机”、“吞金兽”,一边陷入疯狂的教育大战,要给孩子最好的。
“中国家长不再满足于做一个产品开发经理,而是要成为孩子的CEO兼投资人。”安柏跟身边的妈妈们聊过,有人明白,高昂的教育投资比起自己创业的成功率更低,收不回成本,但她们停不下来。
“现在我们面临的不是生存压力,而是发展压力。如果选择退出,要么甘于孩子平凡,要么有资源能托底,让孩子过上不错的人生。”她发现中国家长总是不甘于孩子普通,更多的教育投入,是在投资孩子的未来能力和社会地位,“养孩子没有试错成本,只要不甘心,就会被‘内卷’,一路拼到底。”
创新和独立人才,永远被世界需求
谈到今天中国的教育趋势,人类学家项飙提到,“内卷”背后是评价体系、竞争方式、奖惩方式的高度单一、高度一体化的竞争。一代要比一代强的信念,如同一个陷阱,要求孩子不断超越父母,形成奥林匹克式的更高更快更强的竞争。
“父母学历不高,小孩超过父辈很容易。但如果父母都是名校毕业,孩子要跟父母一样,很难。”安柏从海淀妈妈的身份出发,发现很多家长都有“我当时都考上北大清华了,为什么孩子不考名牌大学”的潜在要求。中国的70后、80后都是散养长大的一代,等他们当了父母,却不肯散养自己的孩子。
一组来自《前程无忧2019校园招聘白皮书》数据显示,13所985高校本科应届生平均薪酬8147元,硕士10287元,博士12996元。这意味着,学历依然与孩子未来的薪酬挂钩,很多家长依然会把考上985、211视为教育的终点。
成功“上岸”之后,安柏对教育的反思更多。她认为终点思维应该倒推,不要盯着起跑线,成长教育如果只横向比较,孩子很容易失去自我定位和内驱力。“教育是一种消费,一个终身积累的过程,而不是一时一地的结果和回报。”
在带孩子拼搏的过程中,她获得自我成长,也让孩子懂得做事情需要全力以赴,无论是否“上岸”成功,都获得了抗挫折的能力和实力。更何况,人生漫长,无论升学、高考、留学、求职,都是一次次的“上岸”过程,“能上北大清华的人是极少数,但每个人都可以发掘生命的激情和内驱力。”
另一个常被忽视的风险在于,高度一体化的竞争中,承受不了重压的孩子们,已经越来越早地患上心理疾病,中国青少年儿童的抑郁症,已经成为社会重视的健康问题。
《育儿经济学》一书中,两位美国经济学教授认为,当今的世界千变万化,今天的工作岗位,也许明天就不见了,父母一定要拥有动态思维。教育的责任是培养健全的人格,以及开发和保护孩子的兴趣与天赋。
安柏坦言,现在做父母很难,站在时代路口,固定的东西烟消云散,世界越来越多元,未来越来越不确定。
她将自己描述为“科学鸡娃”的海淀妈妈,“鸡娃”的背后,是理性、科学、因材施教的规划。根据孩子和家庭的能力制定目标,只要孩子积攒实力,迟早会获得跟实力匹配的结果。
“我们需要的是跑得更长久。”安柏观察周围父母,他们在教育中最常见的错误就是,无视自己的情况,比拼周围牛蛙,不懂取舍,“父母其实就是孩子的规划师和陪练,每个孩子都想优秀,只是限于他们的视野和成熟度。家长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树立目标,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才有内在动力。”
经济学教授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曾说,未来的技术发展,对教育提出更高要求,人工智能的大规模生产将冲击就业市场,这也意味着,要有好的职业未来,必须拥有好的教育背景。
未来无法预估,但具有创新能力和独立性的人才,永远被世界需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教育体制所能做的,就是培养更多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才,而不是同质化的学生。
“教育的本质是唤醒热情和生命力。”安柏相信,一个孩子即使上不了名校,从事的也不是别人眼中的光鲜工作,但他如果富有学习热情,大概率也会拥有幸福充实的人生。
她在书中引用神学家霍华德·瑟曼的一句话:“不要问这个世界需要什么,而要问什么让你充满生命力,然后付诸行动。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有生命力的人。”
《上岸:一个海淀妈妈的重点学校闯关记》
安柏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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