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佳欣,男,汉族,河南省西峡县人,现居上海市。1954年生,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曾获全国好新闻珙桐奖,全国青年报刊优秀作品奖,曾出版《烂漫伏牛》一书,小小说常见《金雀坊》、南阳日报等。


教授问我,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为啥我们小时候的山,是沉重的。水,是凶恶的。还是这座山,还是这条河,现在看山,山青。看水,水秀?

我回答教授,我也是从大山走出来的娃,也有这种感觉。我搞过旅游,从旅游的层面解释,这可能是GDP的作用。

教授说他家住伏牛山一个叫万沟的地方。这让人一下子想到十万大山这个词。过去的记忆里是山穷水尽山重水复的情景,现在看到的却是一幅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画图。

教授说他那时从家里走到县城,一百多公里,要走上两三天呢。他上大学前,还一次没进过县城哩。即便今天,我俩开着小车,从县城出发到他老家,先跑高速,再上国道,再下省道,再走村村通,也要走上大半天呢。教授说他到邻县一个大集镇反倒近的很,那个大集镇名曰朱阳关。

就是李自成当年厉兵秣马再度出山的地方,明清时期这个镇就有两样地方特产驰名中原——麻花和挂面。

“你说你偷了人家的麻花?”我看教授的眼眶里已经滚动着细碎的泪花,不禁神情庄严起来,但确信耳朵并没有听错。

他说,那是他五岁多一个黑色的日子,母亲带他去朱阳关集镇赶集,他跟在母亲身后边转,转啊转,别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唯独闻见了集市上堆得一捆一捆麻花的香味儿,闻得肚子咕咕咕咕叫,闻得小腿肚再也迈不动了。那麻花并不全是成捆的,也有散放在那里的 ,趁母亲不注意时,他偷了又粗又长的一根。

“啪”。还没尝到麻花的香味,小脑袋先尝了一个活烧馍。“谁家贼偷娃子?”教授说他当时只顾“妈呀妈呀”地叫唤,闭着眼睛哭,待到两眼睁开时,却一下子不见了母亲。

“你妈妈真的没管你?她咋能在关键时刻一个人离开了你?”

是的。母亲的离开,成了教授永远之痛。直到今年母亲有病卧床不起时,教授还耿耿于怀着这件事儿。我对教授说,娘不嫌儿丑,儿不计娘仇,你咋不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呢?教授说他理论上早就忘记了,可是实践上却一点儿也抹不掉。

教授还告诉我:“你知道我撵上我妈后都干了些啥?”他说他使劲挣脱卖麻花的大手后,朝回家的方向,一路哭着喊着撵上母亲,对母亲又踢又咬,恨母亲扔下他不管。母亲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踢任他咬。教授说,这更成为了心头之痛。

我怎么能把自己的过错,迁怒于母亲呢?我怎么能对自己的母亲拳脚相加呢?我真不是个好东西!

“你妈妈可能是想锻炼锻炼你的意志呢,挨了批评,挨了打,要你长长记性,以后永不再犯。”

教授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啊?既是又不是。

这件事儿,虽说是忘不了,可是我决心永远不再提它,对母亲,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我母亲已经七八十岁了,每天还能喝半斤酒,我全给她买瓶装的,从没让她喝过一次散装的。有一次酒后,母亲对我吐了真言。她告诉我:娃子,我丢下你不管,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我嫌丢人,我又没钱赔人家!可是,我后悔了一辈子,我咋能撇下我娃子不管一个人走开呢?

关键是母亲又补充一句:“可是,我一辈子都不对你娃子说我后悔。”

教授说,我一听我妈说“嫌丢人”,心里那个痛达到了登峰造极。又听我妈说了两个“可是”,特别是后一个,“我一辈子都不对你娃子说后悔”,心里的痛又一下子转化成了对母亲的无比感激和崇敬热爱。

为什么不说后悔?那一定是怕我知道她后悔了,我丢那个人算是白交学费了。

我也弄得心中汹涌澎湃了。问教授:“你现在学院教哪门子课?”教授说:“抒情诗”。

“啊。我也中文系毕业,我知道抒情诗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主流,她不拘泥于具体的故事情节和客观事物的再现,她要求的是诗人直接抒发思想情怀,宏扬时代主旋律。唉,教授,抒情诗尤其需要沉淀和深刻,你交那个学费已经成了抒情诗的铺垫部分,你用偷麻花到教抒情诗的人生告诉我们:抒情诗有可能产生于集镇的麻花,也可能发源于伟大而深沉的母爱。”

教授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是啊,我们现在开车去朱阳关赶集吧?听说那里已经建设成了一个国家级的美丽特色小镇。

我俩好像都已经闻见了小镇麻花的香味儿,异口同声地说:“走!朱阳关买麻花去。”

被称为教授之乡(教授之痛河南西峡)(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