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8日，笼罩台湾长达三十七年的“戒严令”宣告解除，白色旗帜被拦腰斩断。次年，蒋逝李上，台湾迎来重要拐点，台湾电影亦然。
1982年，四段式电影《光阴的故事》拉开了台湾“新电影”运动的序幕，到了1987年，台湾迎来新生，可“新电影”运动却已然消退，留一堆余烬，不见火星。
《光阴的故事》
在解严初期，台湾的年轻导演们似乎还未做好迎接新纪元的准备，突如其来的自由反倒令他们手足无措。举目四望，却难觅出口，沉陷于往难以脱逃，持续着对新电影正典的反刍，了无新意。
台湾“新电影”运动史诗级五巨头
这一切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整个台湾都在静静等待那个与前辈们划清界限，揭竿而起的破冰者出现。终于在1992年，蔡明亮导演带着他的《青少年哪吒》，砸进台湾电影的死海，涟漪四漾，引世界瞩目，自此已激荡二十余年。
蔡明亮导演
01
1957年，“天涯歌女”周璇去世，蔡明亮出生。斯人已逝，乐音宛在，马来西亚砂拉越州古晋市的一个华侨社区里，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都在放着周璇的歌，就在那尖细嗓音的日夜陪伴下，蔡明亮度过了自己的孩童时期。
蔡明亮在家中七个葫芦娃中排行老三，父母亲经营着一家面馆。因为孩子太多照顾不过来，蔡明亮三岁时便被送到外公外婆家，与他们一起生活。
蔡明亮导演
外公爱看电影，外婆爱读小说，在这样的艺术氛围下长大，蔡明亮打小与电影结下不解之缘。1960年大陆拍摄的越剧戏曲电视剧《追鱼》算是蔡明亮的启蒙之作，徐玉兰和王文娟在片中的国宝级表演令蔡明亮至今难忘。
“《追鱼》是一个有电影感的戏曲片。我记得有一场戏是张珍（徐玉兰 饰）跟美人鱼（王文娟 饰）去看花灯，我猜那个制作费也不高，所以不可能找一堆花灯在街上。镜头是在一个巷口里面停下来，花灯的影子走过，是影子重重叠在墙壁上面。当时我看的时候特别感动，长大之后感觉这是很有电影想法的一个戏曲片。”
《追鱼》剧照：徐玉兰（左）和王文娟（右）
频繁的转校，让蔡明亮的童年支离破碎。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作为外来插班生的蔡明亮被某些不喜欢他的同学严重针对，导致全班都不愿意跟他说话。忆及此事，蔡明亮倒说，我当时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不大。
寂寞的童年让蔡明亮在本该欢欣无忧的年纪提前适应孤独，被撕扯着快速长大。但这也未必是坏事，蔡明亮在自我的世界中沉下心来，开始关注起生活中的各种细节，这种边缘而无助的心态直接影响了蔡明亮后来的影视创作。
021977年，20岁的蔡明亮在高中毕业后只身前往台湾，先在台湾师大修了一年中文，第二年考入了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后改名为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影剧组，正式踏上从影之路。
舞台剧，这是蔡明亮最早涉足的领域。他在学校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创立了“小坞剧场”。1982年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部舞台剧《速食炸酱面》，还参加了台湾实验剧场的公演，备获赞赏。
有一次在板桥文化中心，蔡明亮自导自演了舞台剧《房间里的衣柜》，演到一半，一个喝醉酒的疯子冲上舞台对着蔡明亮破口大骂，面对台下乌泱泱一片的观众，蔡明亮并没有慌，继续表演，但是加快了节奏，愣是把原计划100分钟的剧压缩到了70分钟。
“在拍电影思考的过程中，我会回到舞台剧那样的空间思考，如何在空间限制中组织戏剧。我写剧本时，常常回到舞台剧时代的思维模式。”
封闭的空间、与观众的近距离对视、临场的应变表演，大学时期这段舞台剧编导的宝贵经历给了蔡明亮很大启发。他在今后自己的电影中，频繁使用大段的中距离长镜头来拍摄人物被放进逼仄场所后的动作，意在模拟观看舞台剧时观众与演员之间的空间感。
舞台剧
毕业后蔡明亮主要从事剧本写作工作，以连续剧和单元剧居多。要想在当时的台湾编剧界杀出一条血路不是易事。吴念真和小野二分市场，好剧本几乎全都出自他们之手，两人都是中影的企划兼编剧。
1984年，蔡明亮首次才华兑现。由他编剧的第一部电影《小逃犯》，获得了第21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提名，女主角杨惠珊更是拿下金马影后。经此一役，让蔡明亮跻身台湾一流编剧行列。
编而优则导，1989年蔡明亮首持导筒，导演了电视剧《快乐车行》的部分剧集和电视剧《海角天涯》。随后，蔡明亮应邀拍摄一部讲述青少年犯罪的电视剧《小孩》。前期选角，蔡明亮想找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坏不在表面，甚至不太会勒索的人来演剧中的少年犯。
蔡明亮在西门町狮子林大楼附近的游戏厅转悠的时候，李康生被推至眼前。蔡明亮当即被吸引，敲定他为男主局。那天过后，在接下来二十几年的时光中，两人的名字，再也不分开了。
西门町狮子林
031991年对于蔡明亮而言注定是是意义非凡的一年，因为拍摄《小孩》，他遇见了李康生，还因为，由他编导的电视剧《丽香的感情线》获得了当年台湾电视金钟奖的最佳导播奖，这是由蔡明亮策划的“小市民的天空”系列单元剧的其中一部。
蔡明亮（左）& 李康生（右）
1992年，蔡明亮再获金钟奖最佳导播奖，这次凭借的是“小市民的天空”系列单元剧的另一部剧集，《给我一个家》。梅开二度，创下金钟奖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壮举。
金钟奖双响炮成功吸引了时任中影公司副总经理的徐立功的注意。徐立功一向惜才如命，也愿意尽力去扶持他眼中的可造之材。也就是前一年，杨德昌在拍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严重超支，拍摄停滞，一时间难以周转，幸得徐立功雪中送炭，才留住了这部台湾电影史上的不朽名作。
1992年，扶持李安拍完《推手》后，徐立功也把蔡明亮收归麾下。蔡明亮以李康生的经历未蓝本，编写了《青少年哪吒》的剧本，把故事至于自己熟悉的西门町。当时的西门町正处于旧区改造，空间重塑阶段，涌现出了一批男同志，蔡明亮也将这一现象含蓄地写进剧本里。
李安导演
制片人蓝大鹏在看过蔡明亮提交的《青少年哪吒》剧本后直摇头，他说，“这不行，太短了”。最终成稿的剧本也就一万字出头，蓝大鹏认为这个剧本根本撑不起一部长片。可蔡明亮就不改，“如果让我改剧本，我就去度假”。制作人拗不过他，大手一挥，算了，拿去拍吧。
最终，剪辑完的《青少年哪吒》有106分钟。填充进大段无对白的人物表演，配合自然时间的长镜头，有着挑战观众固有观影体验的后现代审美特征，蔡明亮处女作横空出世。
《青少年哪吒》剧照
04“蔡明亮所创作的电影，那些曾是俗艳而阴郁的、有关台北人的都市漂流与家庭崩解的逃避寓言，带有某种古典的修养，揭露了被当代通俗文化的喧哗与朦胧所掩藏的情绪共鸣。”
蔡明亮被誉为“当代台湾青年文化最诚恳的记录者”，《青少年哪吒》中的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是蔡明亮用来记录九十年代初期台湾“垮掉的一代”都市生活的。
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也无所谓将来，只注重于当下享乐。人与人，人与城市若即若离，疏离感贯穿全片，没有谁是被完全属于的，也没有谁需要完全拥有。这是当时台湾青少年的普遍状况。
从小脱离父母生活的蔡明亮也不厌其烦在电影中解构“家”的意义。“家”的意义在《青少年哪吒》中发生着微妙悄然的嬗变，对于片中的人物来说，无家胜过有家，因为有家就会有争执，会有遗憾，而无家无牵挂。
焦雄屏指出：“蔡明亮的空间意识，是他对二十世纪荒诞疏离人际关系的宣言。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是各有一个空间，平日形同陌路。伦理，传统不再如农业社会时代成为心理的依归。秩序一旦崩坏，伦理也随之解体。”
家不容我，于是出逃。逃到城市，逃到偌大的台北，空间展开后，只留下片刻的恍惚与凝滞，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光怪陆离的台北在蔡明亮的镜头下以一种冷艳的姿态呈现，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个体，漫无目的地游移，台北不准备接纳任何人。
台北夜景
充满父权和异性渴望的社会环境对他来说是莫大阻碍，家、学校、公司，都是赤裸裸行使社会控制的场所，唯有在游戏厅能感受到完完全全的自我掌控，一如墙上詹姆斯•迪恩的海报所暗示的，无因的反叛，仅在这里才有。
游戏厅墙上的詹姆斯·迪恩海报
05众所周知，蔡明亮爱拍水。同那些伟大的导演一样，对于自己擅拍爱拍的东西，不整出个三部曲就不痛快，蔡明亮也是。《青少年哪吒》是第一滴水，随后又有了《爱情万岁》和《河流》，这是蔡明亮的前三部电影，并称为“水之三部曲”，蔡式风格从此奠定。
颠覆，于水自然也不例外。蔡明亮爱拍怎样的水？非山涧清水，也非上善若水、更非润万物福水，而是死水、积水、污水、雨水，以及人物喝水的动作，还有眼泪，至阴至柔，黏腻潮湿。
这些水并不美丽，而且多数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中，蔡明亮之所以热衷于此，是因为他天生爱看黑暗的东西，也觉得应该让其他人看到，“我相信，城市跟人一样，一个城市善良与否是被它最黑暗的角落决定的”。
“水之三部曲”过后，蔡明亮在“让人看不懂”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太慢了吧”、“怎么还没完”、“说话啊你倒是”，观看蔡明亮的电影时，很多人的内心OS基本是这样的。
对此蔡明亮自己倒并不在在意，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去路。“人家老是跟我说，你的电影为什么那么慢？我不觉得，是你们快而已，为什么你们非要讨论慢呢？”
关于蔡明亮的电影为什么会那么慢，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李康生让蔡明亮慢了下来。我同意。有些事，在1991年蔡明亮第一次遇见李康生时就已注定。
“我遇到很慢的李康生，所以我就开始慢，有时候觉得不够慢，他现实里更慢，而且我老了我也快不了，慢很美，就像老也很美。”
李康生第一次为《小孩》试镜的时候，蔡明亮就注意到他的动作迟缓且笨拙，蔡明亮总是提醒他：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好不好？被一直念叨的李康生有点生气，就对蔡明亮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这让蔡明亮一下愣住了，他开始重新思索演员的表演究竟应该是怎么样的。
“他这么慢，我为什么要一直叫他快点？我为什么不能慢一点等他”，这是蔡明亮得出的答案。慢，作为一个手段，是蔡明亮寻找迷惑的出口。这一寻，就是二十余年。
正如大家所知的那样，《青少年哪吒》之后，李康生成为了蔡明亮电影里永远的主角。蔡明亮曾经说过，李康生就是他所有作品的“脸”，没有李康生，他的电影都无法成立。
在李康生担任过蔡明亮多部电影的男主角后，曾有一个投资人上门问他：“我可以投资你拍电影，但你的男主角可不可以换一个？”蔡明亮毁了他一句：“我们做朋友就好了，不要做工作伙伴。”这位投资人显然踩到了雷区，对于蔡明亮来说，拍电影要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钱，自由，还有李康生。
“生活只有三件事情，李康生，废墟，和后院的山，我每天都对着这三个东西在过活。”虽说李康生是男的，但我仍要说他就是蔡明亮的缪斯。
就像科长宠赵涛，此等做法必然引来争议，有人说蔡明亮在不停地重复自我，就连用的演员都是一样的，电影的主题、风格和形态都一成不变。
法国导演让·雷诺阿说过: “一个导演一辈子只拍摄一部影片，他的其他作品不过是这部影片的注解和说明，至于主题则只是这部影片的延伸和扩展而已。”
不也总有人说王家卫只拍了《阿飞正传》这一部电影嘛。我就喜欢看蔡明亮拍李康生，李康生之于蔡明亮的电影，永远是加分的。
而且我一直觉得，李康生只有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才好看，李康生无论是上综艺节目、访谈节目，还是颁奖典礼，给人的感觉都是蔫蔫的，很没精神。
蔡明亮携电影《天边一朵云》上《康熙来了》的那一期，小S让李康生在现场表演一个正在等公车的路人，李康生演罢，小S抖出一句双关妙语：“真的很路人诶你。”
不假，路人脸的李康生确实不算出众，可到了蔡明亮的电影里，便魅力四射。
《康熙来了》第五集第44集
06“我昨晚失眠了，有点百感交集，这本书像是我创作的总结，也可视为人生的总整理，我的价值观、人生的展示，生命走到这里。我们都会死，但希望做个有用的人，这样就不枉此生。也希望地球不要被弄坏，我们还会再回来。”
2014年7月3日，《郊游》的电影书发布会上，蔡明亮公开出柜，这在当时的影视圈不可谓不是大新闻。当然，闲着没事看热闹的人失望了，因为出轨的对象并不是李康生。
蔡明亮现场还帮李康生澄清，说他是异性恋，已经有女朋友了。对于蔡明亮而言，既然勇于说出来，就早已不在乎外界怎么想怎么看了。
电影《郊游》的多种表现形式，如电影书
公开出轨后，蔡明亮问李康生：“我的性倾向有造成你的困扰吗？”李康生回答他说：“你的性倾向干我什么事啊？”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曾经沧海，回首《青少年哪吒》，它就像二人一见钟情的定情信物。定什么情？定一生一世的友情，定无血缘关系的亲情。
2003年第40届台湾金马奖，前有蔡明亮的《不散》，后有李康生的《不见》，双双入围最佳影片提名。虽然最终败给了《无间道》，但我想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吧，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在一起竞争，互相盼望着对方拿奖。
10年后，第50届金马奖，蔡明亮和李康生又一起杀来了。不负众望，蔡明亮凭借《郊游》从王家卫、贾樟柯、杜琪峰手中抢过最佳导演，李康生力压梁朝伟和张梁双家辉获金马影帝。
一人一金马，没有人空手而归。比比谁笑得更灿烂，互相为对方拍手鼓掌，十年一轮回，这回换他们赢。李康生上台领奖前，蔡明亮激动地抱住他深情一吻，美哉，成就一段佳话。
第50届台湾金马奖颁奖现场
06谈及电影圈的黄金搭档，蔡明亮和李康生注定是绕不开的一对，他们太特殊也太美好了，他们互相成就，互相成全。
他们让对方的生命更加完整。他们不是情人，却有着家人般的羁绊和情感。男人间最极致的关系，莫过如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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