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曾听老太爷讲过这么一档子事儿,说来既让人觉着有趣,又觉着后背发凉。
老太爷说他年轻那会儿尤为喜欢交朋好友,朋友多了,饭局自然也就多了,一年三百多天,起码有二百多天跟朋友们在一块儿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不图酒好菜香,只图快活热闹。
有这么一回,老太爷在侯家后的宝宴楼喝完酒,散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想要喊辆“胶皮”(人力车),倒霉等了半天,一辆胶皮也没有。当时正值初秋,天气不冷不热,老太爷索性迈开“11路”溜达着回家。
那会儿的天津卫虽然已经安装了路灯,但基本上都在租界范围内,其中又数意租界的路灯最大最亮,离得近了,照得人睁不开眼。租界内灯火通明,租界外漆黑一片,形成鲜明对比。
老太爷顺着南运河朝前走,他老人家是戏迷,走道的时候不哼几句就走不动道,就这么一边哼着,一边走着。走着走着,老天爷冷不丁地感觉到身后似乎跟着什么东西。心说不好,深更半夜身后有东西跟随,一准儿不是好东西,别是打闷棍套白狼的吧?可不能大意了,稍有大意,就要崴泥。
虽说老太爷走惯了夜路,而且一身正气,自恃有两把刷子。可要说一点也不怕,那纯属说瞎话,只不过没吓得腿软罢了。
老太爷一来仗着身大力不亏,二来仗着他老人家曾跟南窑洼的一位赫赫有名的练家子学过几手防身技,二八八的同龄人一般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
老太爷心说:“我呀,别等着你打我的闷棍了,我先把你小子给撂趴下吧!”
打定主意,猛回头;抖擞精神,拉架势;未等动手,先大叫了一声“妈哎”!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咦!怎么了?
嘁!还能怎么了,吓着了呗。
就见眼前之物披头散发,满脸污血,舌头吐出嘴外足有二尺多长。天爷,这不就是个“吊死鬼”么?
老太爷想跑,跑不动了,腿吓软了。顺手一划拉,抓起半块砖头,用尽全力砸了过去,准头十足,正中“吊死鬼”的脑门子。
就听得“吊死鬼”破了音儿“哎呦”了一声,捂着流血的脑门子掉头就跑。
咋回事?难不成“鬼”也怕砖头?
快打住吧,他哪是“鬼”啊,根本就是南洋舶来的万金油——唬牌(虎牌)的。
那会儿有这么一类人,不务正业,不肯劳作,不想出力气又想来钱快,于是开始干些蝇营狗苟的下作勾当。沿途打劫,他们没那个胆量,生怕打劫不成反挨顿胖揍;撬门拧锁、蹿房越脊,又没有那个本事。于是乎,就假扮鬼怪躲在暗处吓唬人,把人吓晕了之后,立即搜身找钱,拿到钱后赶紧跑路,以免被人发现真相后不放他走。
这种人在天津卫的俗语中称之为“臭狗食”,属于最不入流的一类宵小之辈。要按老太爷的话来说,他们还真的是“鬼”,要么是赌鬼,要么是烟鬼,总之不是人。好人谁也不会干这个营生,多数干这个营生的要么是抽大烟的,要么是耍大钱的,沾上这两个瘾,他们就不把自己当人了。
不过您还别小看了这种下作的手段,那些被他们吓到的人,真就有活活吓死的。有一回,我跟一位津门文学界的老前辈闲聊的时候,他说他的曾祖父就是在北门外走夜路的时候被装鬼的臭狗食吓破了胆,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后来逮着了那个小子,不出意料是个“烟儿民”。
说完老太爷“打鬼”的段子,我再说个清末报人李伯元在《游戏报》上写过的一件真人真事,这个事儿说来可真有趣。
话说清末光绪年间,河南固始县有个壮汉名叫韦毓昌,此人早年苦读圣贤书,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因为乡试落选,愤而弃文从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自此走南闯北以贩货为业,偶遇沿途打劫的毛贼草寇,先以“春典”盘道,若仍旧不给面子,便以武力解决。只因未逢敌手,故而更加自负,宵行夜走,毫无顾忌。
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春,韦毓昌从晋北贩货归来,牵着骡子行至一座小山脚下,正要歇歇脚时,突然从树林中钻出一个“怪物”,把韦毓昌着实吓了一跳。
当时已近薄暮,正是视线受阻之时,山野之地空无一人,冷不丁钻出这么一个东西,换谁都会吓破胆。若不是韦毓昌艺高人胆大,只怕也早已吓死过去。
只见那只“怪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头似麦斗,眼如铜铃,血盆大口,滋生獠牙,浑身棕毛,左右摇晃,咿咿呀呀,好不骇人。
韦毓昌起初被吓得不知所措,但很快清醒过来,想要逃命,又不甘心丢掉一车货物,于是一把将防身用的一口钢刀拽了出来,咆哮着朝着“怪物”冲了过去,大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架势。
说来也真是怪了,那只“怪物”一见韦毓昌冲了过来,居然调转身形朝着丛林深处欲要逃走。哪知刚跑了几步,就被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
韦毓昌到了“怪物”近前,二话不说,抡刀就砍,一口气砍了十七八刀方才停手。
再仔细一看,韦毓昌惊讶地发现,似乎眼前这只已经被砍死的“怪物”是人假扮的。立即伸手去摸索,果不其然,是个戴着头套,身披兽皮的人,而且还是个小脚女人。看年纪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皮肤粗黑,身材魁梧,韦毓昌认定这是个山野村妇,假扮鬼怪只为打劫过路人的财物。
这种人死不足惜,故此韦毓昌并无丝毫内疚感,反倒认为自己杀贼有功。为了矜夸自己的胆量,他用钢刀在村妇尸体旁的一棵大树上刻下“固始韦毓昌杀怪处”八个大字,随后将刀上血污在鞋底上蹭了蹭,走出丛林,牵着牲口继续赶路。
转天午时,韦毓昌在一家饭馆坐下打尖儿,刚喝了两口水,扒拉了几口饭,就有几个官差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先是左右看了看,接着走到韦毓昌跟前,厉声问他姓什么?
韦毓昌不敢隐瞒,赶紧说自己姓韦。差官又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名叫毓昌。差官又问他是不是河南固始的人士?他连忙说是。
差官说了声:“那就是你了。”
说着哗啦抖出铁链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不由分说,连打带踹,托着就走。
韦毓昌急了眼,仗着膂力过人,愣是挣脱开了铁链,怒目喝问那几个差官,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
差官一见他是好手,因此也不敢继续动粗,其中一人对他说:“我们也不知道啥事,县大老爷发了飞签火票,让我们抓河南固始的韦毓昌,既然你对得上号,那我们就要抓你回去交差。你是好汉子,我们敬重你,可我们也是办差吃饭,上指下派,我们不干活就没饭吃。你要有冤,你跟大老爷去说,别为难我们。”
韦毓昌是江湖汉子,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眼前这些都是丘八,跟他们犯不上执拗,于是赶着骡子车,跟着到了县衙。
来到公堂之上,县太爷问了他的姓名和籍贯之后,让他跪在一旁。接着一声传唤,就有一人俯伏案下,哭着请求大老爷为他的妻子讨还公道。
他哭诉说:“小人赵六斤,我妻子昨晚到亲戚家串门,却被人杀死在山脚下,凶徒猖狂,杀人后还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小人体弱有病,全靠妻子打零工维持家用,如今妻子遭韦毓昌这个恶徒所害,小人的生计断了,恳求大老爷严办恶徒。”
县太爷问韦毓昌可有话说?韦毓昌答辩说,昨晚所杀的是个怪物,他这才在树上刻下“固始韦毓昌杀怪处”八个大字。
县太爷却说已经派人去现场看过,被杀者是个女人,根本不是怪物,也没有假扮怪物的物件儿。
韦毓昌说一定是赵六斤把假扮怪物的物件儿拿走之后再来告状。
县太爷不相信他的辩词,将他暂时收押,等待发落。
半月之后,韦毓昌被提了出去,县太爷对他说:“昨晚有人说山脚下又出现一个怪物,既然你有胆量,你就把那个怪物擒来,到那时便可洗脱你的冤屈。”
韦毓昌领命,要回钢刀,带着几个差官来至山脚下隐藏起来。待至薄暮之时,果然见到有个怪物出现。韦毓昌直冲过去,一脚将怪物踹倒,居然又是一个女人假扮的。
招呼差官过来看真相,才发现怪物的头是用木桶钻上窟窿、糊上纸弄成的,还有一张涂了颜色的驴皮也是伪装之物。差官将那女子连同假扮怪物的物件儿一并带到公堂,太爷升堂讯问后得知,此女子与半个月前被韦毓昌所杀的女子是嫂子与小姑子的关系,原来她两人的丈夫都是赌棍,为了有钱继续豪赌,于是逼着她俩假扮怪物吓人攫物,她俩若不去,就要遭到毒打,为了不挨打,不得不做出这种下作勾当。
如此一来,真相大白,假扮怪物者,与逼迫二女子假扮怪物者自然不可姑息,韦毓昌有过也有功,功过相抵,予以释放,一桩“杀怪奇案”就此完结。
借此案,可见令人胆颤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常言道“人心难测”,看来这四个字一点不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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