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判一所大学的质量(一所普通大学的治学突围)(1)

南林大周日上午的理论力学重修班课堂。 杨书源 摄

■本报见习记者 杨书源

南京林业大学(以下简称南林大)老图书馆二楼教务处旁走廊布告栏里,2015年下半年因学业不达标被红牌警示劝退的18名本科生名单已经公示77天了。

为这个名单找个合适的地方张贴并非易事。按惯例,在南林大,像这样的红头文件,会贴在校园主干道人流量密集处,但这回老师们觉得不妥,这毕竟是18位学生的“面子”。

最后的张贴方案,“半遮半掩”。不过教务处副处长高捍东心里还是期待:其他“挂科”的学生能看到这个名单,知道学校动“真格”了。

2016年10月第二个星期天,理学院家长开放日,只有5名家长,他们从外地匆匆赶到学校。他们大部分都曾经在孩子的学业警示通知书上签过名。这些“挂科”学生的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像进了一所“比高三还要严的学校”。

根据南林大校方透露,从2014年9月起到2016年6月,校内陆续有49名学生因受到学业红色警示而被劝退。“严进严出”“优胜劣汰”,一时舆论为这所省属一类本科普通大学人才培养中出现的“淘汰机制”而喧哗。记者走进南林大校园,探访热议背后一所中国普通大学的治学逻辑。在这里,有众多中国大学的缩影。

“杀死”挂科:一张红牌背后的“严格”基因

这学期一开学,杨佳胜(化名)就吃了一记“橙牌”,留级了。

理学院的党委副书记金钢愈发觉得,办公桌上那本署名“琴锋”的正式出版物《追月者》,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尽管他承认,这本散文集客观来说“文笔优美”。

“琴锋”就是杨佳胜,理学院2014级的学生。大学两年间,写作占据了他大部分心力。这本散文集,也出现在南林大教务处副处长高捍东的办公桌上。那是杨佳胜父亲小心翼翼递到他手里的。这位从青海赶来的刚毅北方男人,没有求情。他只想向老师证明:这两年,孩子没学坏。

在高捍东这里,这只是让人惋惜的“故事版本”之一。这个严格执行的学业警示制度,最初的设置目的,是为了从制度源头上减少挂科率,提高本科教育质量。

试验在几年以后的今天成功了,这个学校的挂科率从原来的17%—18%降到了现在的5.06%。

其实南林大的这一学业警示制度,“版本1.0”可追溯到2008年,那时,学校实施了新的学籍管理办法:学生一学期获得学分低于12分或者学年学分低于30分者将受学业警示,三次警示以后,该生将被劝退。

2011年,南林大毕业前的清考制度被取消。部分挂科的毕业班学生再无法通过和老师谈人情而“混”得毕业。

2014年,学校制定了新的《南京林业大学本科学生学业警示及帮扶办法(试行)》。学业警示被分为了黄、橙、红三个等级。黄色警示较轻微,是提示性的。升级为橙色警示时,就会受到降级重读处理。红色警示,即出现累计的未及格学分在40及以上,或者是累计不合格科目大于等于30%,学生会面临取消学籍、被学校劝退等处理。

进入这三级学业警示系统的学生,都要求其辅导员、班主任时时跟进学生状态并且和家长保持沟通。2014年这次的修改,高捍东觉得更贴近教育的“本位”——对于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帮扶比惩戒更重要。

最令校方欣慰的一点是:这个学业警示制度实行以来,没有收到过一例当事学生和家长的投诉。

原因,或许是新生军训第一次入学教育考试时,“学业警示和帮扶”就已是要求新生熟记的重点内容,是早已告知的“雷区”。

这个学校的诸多细节,都渗透着严格治校的基因——在10号公寓楼下的布告栏里,贴着各学院五花八门的“违纪通报”。旷课违纪的名单上,每个人的旷课学时数已被精准统计标列在了表中。而卫生检查中,被通报批评者在“存在问题”一栏中出现的原因细致得令人咋舌:“桌上物品较乱”、“出门未断电”、“床上挂衣服、地面杂乱”……

谈及众多国内一流大学的宽松治校氛围,老南林人金钢还是摇摇头,说了句:“毕竟,我们输不起。”

在记者走访的几十名学生之中,并无一人抱怨学校的制度“过于严苛”。包括已降级到大二的杨佳胜。

不少老师劝杨佳胜结合自己特长转专业到人文学院,他婉拒。在写给金钢的长信里,他说出了理由:学院老师对我都很好。南林大高分子材料与工程是杨佳胜的第一志愿第一专业,他要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

走向“复活”:“不放弃、不错杀,这不是一场冷血的优胜劣汰”

即使是得了红牌的学生,学校也留下了一条“活路”——申请在下一年级试读,一学年之后,若满足一定条件,可向教务处申请恢复学籍。

根据南林大教务处数据,2015年下半学年,在13位被退学处理的学生中,有7位申请试读,4位最终恢复学籍,高捍东说:“真的想转变在这时也就转变了。并且我们可以通过复活,可以保证真心向学的学生不被最终踢出学校。”

也正是因这种“不放弃、不错杀”的“制度内温情”,让高捍东不认同南林大的制度是在效仿西方顶尖大学优胜劣汰的残酷竞争机制这一说法。他说:“目的还是教书育人,让学生成为合格品。”南林大校方甚至向记者表示:“从没想成为众多高校中人才培养机制的典型,就想做好一个教育者的本分。”

在南林大,“挂科”学生始终是“被理解、被扶持”的少数人。从2012年开始,学校开设暑期重修班。高数、英语、大学物理这些挂科人数众多的课程,学校在每学期组班重修。

和杨佳胜相比,艺术设计学院大二学生陈国杰(化名)就读的是南林“最轻松、有趣”的专业之一。即使这样,他却在一个学期“吃”了一个院级警告,差点拿“黄牌”,主要原因是缺勤、缺考。而他的说法是“学校的制度我都了解,只是觉得读下去没用处”。

一学期下来,他甚至把任课老师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陈国杰不掩饰对大学课堂的不满。他说:“不想听又去了的人,不过换了个地方睡觉。”他坚持自己的坦诚,不想听的课就在宿舍睡觉,或者索性出去做兼职。

然而,一听到同宿舍人“老师点名”的通风报信,他还是会朝教室狂奔而去。转变,发生在这个学期辅导员和他的几次长谈中,听到再挂一门就要正式通知家长的警示后,他想起在家做小生意的父母的不易,心有些颤栗。

他辞去了所有的兼职,劝服自己出现在每一堂课。他开始捕捉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知识点听。

而杨佳胜的“橙牌”,在父母那儿却已藏无可藏。在学业警示公布之后,班级辅导员主动联系了杨佳胜的父亲。父亲决定去学校看看儿子。

父子俩在宿舍走廊里相遇,平时多话的父亲这次没有作声,沉默了20多秒。

父亲的一个眼神死死把杨佳胜“钉”住了。从来没有被父亲这样“看”过的杨佳胜,开学后为追赶学业,3个月没有写作。

父亲在回去的时候,拿走了一沓杨佳胜厚厚的手稿,他要把这些手稿都打印出来,他尊重儿子的劳动。父子俩形成了默契:补上课,早日回原班级就读。

“挂科”外的大多数:“愿南林大是你们上升路上一个阶梯”

其实刚进大学,来自西北一所省重点中学的尖子生杨佳胜,也有过在这所大学“出类拔萃”的雄心。

他入学时参加了校内实验班的选拔考试,因是西部生源,学科基础不比南方学生,他落选了。在他眼里,和自己同岁的江苏籍学生王晨玮顺风顺水。因为他已跻身南林大的“优等生”行列。

王晨玮是土木工程专业大三的优本生计划学生,这个计划其实相当于南林大的“虚拟”实验班,参与计划的学生实行导师制并且增设强化课程训练。

高捍东面对大量媒体对于“挂科”学生的采访,也坦言:“不要老盯着我们学校被劝退的学生。每年受学业警示人数仅占总人数的1.08%,退学的更是寥寥,0.11%。我们的学校,也有大量尖子生、上进的学生。”

在王晨玮大一时,曾和优本生计划中的同学在一个实体实验班上课。正当这群学校里年轻的佼佼者庆幸着自己“被选上”时,一位任课老师给这群新生浇了盆凉水:“招聘会上,你们心仪的那些大企业,大多会标明一个录用条件:接收211大学应聘者。”

这位鼓励学生去外校读研的老师说:“希望南林大只是你们上升路上一个阶梯。”

之后的几年,这群实验班学生都在拼命做一件事情——“追赶差距”。在那个班,因为高考发挥略低于平时水平而进入南林的占了一大半。大一上,大部分学生就立下了三年以后的目标:“考重点大学的研究生。”

在这个实验班,看到的始终是扎堆讨论课业问题、埋头算题的人。“气氛有点像高三。”王晨玮说。

在这场南林学子攻破重点大学的角力中,这所大学站在了学生的一边——在南林大的各个教学楼里,开辟了16个专门的考研自习室,除考研自习外不做其它任何教学用途。这源于一次学校教务方面的校园调查——在南林大,每年考研的学生有2000多人,教务处觉得,这是大学里“真学习”的人,应该尊重。

“我们的保送生进入新的高校以后,不比全国重点大学的那些学生逊色。”这是金钢常给学院尖子生打的一剂强心针。

“非重点”的困与思:让学生进入每所大学都有所收获

根据教育部在2016年4月发布的中国高等教育系列质量报告,2015年我国共有各类高校2852所,数量居世界第二位。在其中,被划为高校第一梯队的“211”工程大学仅110多所,南林大这样的“非重点”大学是大多数。

一纸几经易稿的学业警示和帮扶制度背后,其实是南林大在人才培养体系中进行的奋力探索。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早有了解:“有的高校,甚至在十多年前就有了此类制度的尝试。但之所以这类学业警示制度下被劝退的学生始终成为新闻,就是因为在中国,此类成熟的学业淘汰机制,其实还没有建立。”

在熊丙奇看来,在一个大学建立健康的学业淘汰机制,其实是提高大学人才培养质量的根本。而现在,除了对于学业不达标的学生进行淘汰以外,还应配套设有完善的自由转学机制。因为只有淘汰机制,而无妥善可行的退出机制,这就意味着学生一旦被淘汰,他只有回到高考体系才能重新获得国内全日制高等教育的机会,除此别无第二条道路可走。这样的“淘汰”,也并非教育的初衷。南林大的“劝退复活”机制无疑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熊丙奇的倡议,当然未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在南林大,需要讨论和探索的“教育之困”的答案,也还有很多。每个人仿佛都有自己的困惑和突围之路要走。

正在追赶课程的陈国杰的选修课取向,在“兴趣”与“任务”之间发生了摇摆。他在大一时凭着自己的兴趣选了几门课,比如“植物精油与美”,因报选人数少而被取消了。这个学期开学,他和众人一样,选了几门学分大、给分高的“好课”,不过他说对这些课程,兴趣无多,他不知道自己应坚持兴趣还是随波逐流。

曾经在南林大研究生管理岗位上工作过的金钢,在一件事情的价值观判断上,也是“吃不准”。一方面他觉得985、211、一本、二本这些“标签”好像人为把学生分成了三六九等,不值得过多提倡、强调。然而有时他也不能免俗,他骄傲介绍着每年保研去了名牌高校的学生名字。他会提早向学院里优秀的学生动员:“读研去重点大学,不仅要敢想,更要去努力。”

高捍东和国际合作处的老师,在为如何让南林大的学生拥有更大的格局、更加宽阔的国际眼光思前想后。前几年,在很多重点大学炙手可热的国家基金委的公派留学名额,在南林大却还有少量剩余。因为一直以来,南林大的学生并没有形成浓厚的出国留学氛围。很多学生甚至在想要报名参加这些项目时,才发现自己还没有留学英语的考试成绩。这两年,教务处索性编写了一个学生学习指南,所有的奖学金计划、出国交流计划、科研训练计划在上头一目了然。在采访中,不少南林大的教育者都说过同样的话——让有能力的学生,在南林大的几年里,不要错过任何可以把握的机会。

“其实现在我们正在鼓励各个学校在不同层次、类型都办出自己的特色。如我们国家正在逐渐淡化211这个学校身份,就是要为更多大学提供平等发展空间,也让这些学校的学生能够摆脱身份的焦虑和门户之见。让学生进入每所大学都有所收获。而南林大这样有特色的行业大学,完全没有必要跟在研究型大学后面亦步亦趋。他们,都应该有自己的‘突围’方式。”熊丙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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