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1)

2019年10月,洞山寺的古道上,与一位陌生人擦肩而过。我下山,他上山。他上山,可是挺直着身子,不弯腰。身形不胖也不瘦,刚刚好。眼神对周围不好奇也不排斥,只是经过一切所见。轻盈、松弛至极!是我从未见过,更未体验过的,一种“不用力”的生命状态。我的日常工作就是采访,平日走路,如果在野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眨也不眨。在有人的地方,就一直观察着人,虽然嘴上不说,内心一直起着各种涟漪,提着各种问题。

那之前,在不同平台的采访工作已经进行了十年多,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奇人、高人,心里有个疑问越来越强烈: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学问研究到多深,为什么生活总是过得一塌糊涂?人们走向远方,创作到深处,好像都是为了对抗日常。于是,我们在肯定、赞美、坚持一个世界的同时,总是否定、拒绝、排斥着另一个世界,我们本应完整的生活,被二元化为:诗和远方,眼前和苟且。

在古道上见到那样的人,忽然没有了问题,眼神往回收,我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也直觉那是一个言行合一的、完整的人。那就是我和王健的第一次遇见,仅仅是擦肩而过。

再后来,每次去洞山都能远远地看见,并无往来,我送孩子参加夏令营冬令营,他给成人教授《伤寒论》。听说很多重症病人在他这里慢慢修复,但他并不看病,只是教授《伤寒论》系列(也含《黄帝内经》、《金匮要略》等),也教大家打坐、练瑜伽,还看面相。总之,身份模糊。

今年冬天,他带着同学们一起在线上深度阅读了《自我观察》这本书,“自我观察”,不能只是阅读,所以阅读结束,决定大家一起坐五天禅,践行《自我观察》里的方法。

我从未上过他任何课,也没事先阅读《自我观察》,只是凑巧,这五天有空,这两年也渐渐有打坐的习惯,但在家里,没有条件连续几日从早到晚一直打坐,就当年底的休息,来打酱油。

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始打坐,晚上八点半结束,中间几次休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日复一日地坐下来,身体的酸麻胀痛倒可以慢慢适应,但王健的语言——像初次遇见时的印象,他总是在不动声色中,说出生命里各种真相,像一记记响雷,重重地砸在我们身上。比如,他说我们心理上的依赖,以前依附一张优秀的成绩单,后来依附一个男生的青睐,依附一个家庭,一个孩子,然后依附一个信仰,一位上师,依附佛陀,依赖的对象不同,本质都一样,全部给我放下!比如,在黑暗中,他让所有人回溯自己的过往,你何以成为今天的你?有人哭泣,因为童年创伤,他说,所有的过去,对于此时的你来说,只是一堆念头,以及当下的你对这些念头的看法,没有过去,有的只是你的看法。没有人需要对你今天不完美的人生负责,你也没那么伟大,能够赦免谁、原谅谁,一切都只是如是而已。

他说的都对,但太残忍,所有人,所有问题,都无处逃遁,就像一旦坐在那张一平米的禅垫上,你就不可逃避地必须面对自己,面对身体的酸麻胀痛,面对念头的起起伏伏。但他幽默,每往外敲一记重雷,便往内自嘲一番,禅堂里,一会儿寂静,一会儿陷入深思,一会儿窃笑狂笑各种笑……那是一个威猛又鲜活,残酷到想逃离,但又不断被吸引回去的独一无二的禅堂。

2020年,“秘密后院”乐队来洞山小住,有所见,有所得,后来创作了一张以“晨鼓”开始,以“晚钟”结束的专辑——《洞见》。我为实体专辑写了篇序,记录我们如何相汇于洞山。王健的大本营本来也不在洞山,我们都因为一座山而相遇。这篇文章,也分享几首《洞见》里的作品,记录各种人与这座山的各种因缘。

【第一日 12.11 】

不与万法为侣,不与诸尘作对

下午答疑阶段——

黄菊:你一直在讲,把心守住。把心守住,是为了什么?换句话说,学佛,是为了什么?

王健:好!我们这一生的忙碌,不论你是赚钱发财,追求爱情,还是学佛打坐,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所有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按照佛教的说法,是因为无明,因为“我”。就像从中医看来,虽然疾病的表现千千万万,但所有疾病的根源,都是心出了问题,百病由心生。我们的心有什么病?不要说一切众生,就说在座每一位,我们的心都有共同的疾病,但表现在我们身体上的疾病不一样,有人是忧郁症,有人是狂躁症,有人嫉妒心强,有人暴力心强,有人非常傲慢,而有人非常自卑……但是心病的根源,只有两个,一个散乱,一个昏沉。

你刚才问,我们打坐,要把心定住,是为什么?因为要治病。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病根何在,只在那些疾病现象上忙碌,因贫穷而烦恼,因爱情而烦恼……看不到疾病根源,所以不知道该吃什么药。修行,相当于吃药。

先说散乱。散乱,就是我们管不住自己的心,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每个瞬间都像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心就像一匹马,身体像一驾马车,这匹马不受控制,拉着马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疲惫不堪,辛苦奔波,但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道马上的主人是谁!即使假装有主人,也没办法管好这匹马,心情好的时候,温柔得像一个仙女,情绪一来,我们是一个杀人犯也有可能。所以有一个哲学的终极问题:我是谁?不知道,所以就任凭这匹不受管束的马,拖着我们这具肉体在这个世界奔波几十年,最后奔赴火葬场。

这一辈子,我们就被这匹不受管束的马,不知道拉到哪里去,因为我们不知道心有哪些疾病,所以吃各种各样的药,佛开的这两幅药,一个是“止”,一个是“观”。“止”,相当于先让这匹马停下来。“观”,是你要好好琢磨,到底要到哪儿去。只有停下来,才能思考去向何处。实际上,今天很多人精进地学佛打坐,和有些人在外面拼命地赚钱,没两样,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止”,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不动,这是能治散乱的病。先想尽方法让这匹马停下来,把马上的主人唤醒,“唉,老兄,你要到哪去?”

大家打了一天坐,对散乱应该非常亲切了吧?即便在座很多人学佛打坐了很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散乱,只是各种巧妙地散乱。一旦你坐下来,就开始无可逃避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第一个面对的问题或者疾病,就是散乱。为什么要念佛号、观呼吸、观想佛像,或者这个那个方法?都是想对治散乱。结果越对治越散乱,要是用力太猛,很多人已经很荣幸地成了这样的心理疾病患者。我们这一辈子都在散乱中,半点都hold不住这个心,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想什么,这一秒钟觉得真好,我空了,突然,外面狗一叫,“这该死的,把我的空也搞丢了。”

但这些都是很小的散乱,更大的散乱,以我为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一个人,而且成了一个男人,而且是在1966年出生,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国家……一切都不确定。这都是因为散乱,散乱就是不确定,没有把握。我们生命的来处和去处都不确定,这才是真正的散乱,大散乱。大散乱从哪里解决?从小散乱开始,先管住这个心,最肤浅、最浮面的这个心,就是修止,制心一处,系心一缘,由此慢慢深入,培养一种“观”的能力。

“观”这个药治什么病?治昏沉。昨天不是说有容易失眠的同学吗,你打坐有没有昏沉?(对方点头)你看,一打坐就能睡着。治疗这些带点心灵问题的病,失眠、焦虑症、忧郁症,其实佛都有好办法,只要失眠就到禅堂打坐,到寺庙参加禅七,睡得好得很。忧郁症怎么办?放逐到一个孤岛上干体力活,一天就三个馒头,就干码头工人干的活儿,不干活就打,不给吃的,还跑不了,周围全是海水,一跑就喂鲨鱼……只要一干活,身体一动,大脑就停了。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现在太闲了,身体只要不动,大脑就开始疯狂转。俗话讲,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们现在头脑都太聪明了,都会玩城府、头脑、心机,单位或部门的员工都是间谍人才,都在揣度心思,察言观色,都打心理战,你们都打过吧?所以身体要动,身体一动大脑就清醒了,大脑清醒了才知道,哦,那个人真好。当然,我们社会主义,不能这样,没有人权(众人狂笑)。

昏沉是什么?“沉”就是掉进去,“昏”就是莫名其妙地掉进去了。本来坐得好好的,不知道哪一秒钟就睡着了。晚上睡觉也一样,躺在床上,刚才还在想事情,下一秒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就是昏沉。很多人为了对治昏沉睁大眼睛,夜不倒单,一直打坐,要是困了就拿针扎自己一下,彻夜打坐。这都是小昏沉,算不了什么,至少你睡一觉,第二天早上精神就好了,真正的大昏沉我们都不知道的,比方在座的女人多,你以为你是一个女人,女人就应该撒娇,或者就应该如何如何,这就是昏沉。男人也一样,觉得男人就应该“爱拼就会赢”,“有泪不轻弹”,“掐住命运的咽喉”,都是昏沉。

这个“昏沉”可能对大家不太适用,我讲个适用的——“我是信佛的”,这就是昏沉。你信一个宗教就是昏沉。你说我是无神论者,这也是昏沉。我们莫名其妙地掉到一种立场、见解、观念、道理、主义、信仰里去,而且透过这个来看待一切,这叫昏沉。呦,这样说是不是吓人了?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有立场、观念、见解,是不是?你说我们多昏沉啊!比如黄菊同学,才女,“才女”是一个观念,你要相信它就是昏沉,就像人家说我很帅一样,我要相信,就掉到昏沉里去了,幸亏我没相信(众人窃笑)。

所以不要以为打坐时打个瞌睡叫昏沉,你们要参加我的禅修,困了,闭上眼睛睡,没关系,这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浑然不觉地,几十年都掉在各种各样不同的观念、见解、立场、信仰、主义里去了。天下从来没有安生一分钟,天天都在争,没有一个领域不争的,你以为宗教里就清净啊?这个派那个派,这个派瞧不上那个派,所有这些争都是因为昏沉,莫名其妙就掉到一个立场、观念里面去,透过这个立场、观念来看世界,你莫名其妙戴上一幅绿色眼镜,然后你看世界就是绿色的,那个人莫名其妙戴上一幅红色眼镜,他看世界就是红色的,于是两人就争论起来。这是真正的昏沉,也是佛陀说的昏沉,但如果你认为佛法就是最好的,其它都是外道,这也是大昏沉。

“观”,就是破除我们因为掉进种种立场、观念、见解、道理里,深深执着其中,而产生的偏狭、偏执、狭隘。

我们一生,就生活在散乱和昏沉之中。我给大家描述一下这是什么样的形象:一个人的酒量就是半斤,但他喝了八两,但又必须回家,于是醉眼朦胧地,踉踉跄跄地,辛辛苦苦地摸索着回家,这就是昏沉和散乱这两个病所构建出来的我们的人生。如果万一你要信佛,不光这辈子有(散乱和昏沉),下辈子也一样,信佛最大的悲哀是——你死不了,还会投胎转世。当然,你不信佛也这样,不是你信不信它,你信不信它都这样。我们生生世世,好吧,至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喝了八两白酒,还没昏死过去,就在街上晃荡。旁边一个酒鬼说,你看看,喝醉了,像个傻子一样!我们都是疯子,都是傻子,都是酒鬼。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学佛。学佛就是让我们具备“观”——觉察真相的能力,具备这种能力以后,能够生“慧”。“止”这味药成就“定”的健康,“观”这味药成就“慧”的健康。我们现在都没有智慧,相当于一个人没有眼睛,你有一辆非常好的跑车,速度非常快,性能非常好,你把速度开到最大,但你不知道方向。

什么样算治好这两个病呢?“心无所住”,你没有任何的立场、见解、观念、信仰,同时你不拒绝任何的观念、见解、信仰。这样讲太啰嗦,借用一句禅师的话,我们治好了以后是什么状态?“不与万法为侣,不与诸尘作对。”我们不预设任何立场、见解、观念,同时我们也不反对、不否定任何一种,什么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用了就放下。只要我们执着佛法是唯一的真理,这就是昏沉。在座不少学佛的,你们有勇气欣赏这样的观点吗?不与任何一个东西做伴,不依势任何一个东西,同时也不与诸尘作对,这是什么境界?就是《金刚经》里讲的,“心无所住”,这就是我们健康以后的状态。

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2)

来打坐的人里,有一位画家,每日根据王健所讲,随手画出自己所得,这句击中我的话,也打在了他的心上,于是得一画。绘画/文锋

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都还只是在发现我们的病有多严重,根本谈不上修“止”,更谈不上“观”,也就是说,根本谈不上智慧。

所以,学佛最终的目的,就是把我们从一切的见解、一切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是我们要有足够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止”的力量,“定”的力量,系心一缘,制心一处,最后达到心一境性。

好,就此收场,休息。

《洞见》之“逢渠桥”。859年,唐代的良价禅师云游四海,求道而不得,一日途经洞山古道上的葛溪,在溪水中睹影悟道,写下一首偈子,“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并就此创立洞山寺。1098年,已是宋代,一户当地人家为纪念良价禅师而修建逢渠桥。从此,每经由古道前往洞山寺的人,必经逢渠桥,也必在溪水中睹影。秘密后院抵达时,与千年前的良价师相逢,与他自己相逢,写下了这首《逢渠桥》,“当年人向当年去,此间客借此间老。谁把一庵月静静看了,谁化满天晚霞照古道。”我第一次遇见王健,也就是在逢渠桥附近。

【第二日 12.12 】

放下思想,恢复感受

下午答疑阶段——

学员:你昨天讲到,打坐时要“形神相守”,到底要守在哪里呢?

王健:我说,把注意力收回到身体上,形神相守,意守全身,把全身当成你的丹田,守着它,这还不够清楚吗?但你问的,可能是很多人的问题,把注意力放到身体上,到底放到哪里?放在头上?脚上?肚脐?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两个概念。粗略地说,我们的心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思想,就是意识活动,想、理解、猜测、回忆、评判、分析等等;一种是感受,拿针扎一下,疼,你去感受。当你说“疼”的时候,“疼”这个字不能代替你的感受,只是用来描述那样一种感受的概念。感受,就是体会那个你称之为“疼”的感觉。

我说把注意力放在身体上,感受全身,说的不是思想,不是想着有一个神,有一道神光照着全身,这些都是思想活动,不是感受。比如,你看看我重了没有?一抱,真的重了,这个抱的体会叫感受。然后放下来,“哦,你好重啊,像头猪一样!”那是概念,是思想。抱的这个过程是没有思想的,它是感受。所以把注意力放在身体上,意守全身,形神相守,是感受你的身体。

到底感受哪里?哪里都感受到。就好像我们头顶这盏灯,遍照这个房间所有角落。当然,这盏有形的灯还有一个聚焦点,比如这个筒灯,光落在中间,但我们的感受如同无形的灯,不特别聚焦于某一点,而是全方位地开放,把注意力放在全身,你的呼吸,身体的酸麻胀疼,都在觉察之中,也可以说,是将注意力均匀分布于全身,这需要慢慢体会。我们现在是倡导生活中的修行,无论你在什么状态,走路,做饭,都可以马上把注意力收回来,收到一个完整的身体上,身体的一切你都知道。

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3)

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4)

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5)

“坐着,什么都不做,知道就好。”这是王健每坐都会反复和大家说的。他也说,如果昏沉,就坐着打个盹儿,没什么,知道就好。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画家连续画了几幅不同状态的自画像。绘画/文锋

打坐,不要用思想。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依赖思想,有些人打坐,说是让气从后面脊柱走到头上,从头上再走下去,那是玩弄意识。要感受,打你一巴掌,感觉到脸火辣辣的,挨巴掌的脸和没挨巴掌的脸就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是感受到的,说出来的都不是感受本身。

一个人有没有活力,有没有生趣,绝不取决于这个人的思想多么丰富,学识多么广达,而是取决于一个人有没有感受力。思想是工具,再好的工具,用完了,都放到工具箱去。今天的人,越来越活得没趣,就是因为我们都在疯狂地玩弄头脑、思想,忘了我们还有感受力。

在座的女士们、男士们,你要有魅力,最核心的就是,你是一个充满了感受的动物。孩子可爱、率真,因为他感受力特别丰富。成年人为什么不可爱?他把感受完全压抑了,玩心计。在官场中是这样,商场中是这样,最后到家庭中也是这样,互相像特工一样,猜他在想什么,我应该用什么招数……当没有感受力的时候,人就成了一个机器,人和人的关系就是机械的、教条的,人和人之间就没有和谐的、真正的互动。

修行,不是让我们越来越远离生活,而是让生活重新正常起来、恢复感受。真正的修行,就是生活。当你慢慢超越头脑,才会发现头脑是一个深坑,我们所有的快乐、纯真、幸福,都被这个坑吞噬了,人类太依赖头脑,太依赖思虑,以至于都不知道什么是感受,什么都用思想去取代。比如两个人好,只要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着,就互相加持,现在都视而不见,生日时,“给你买个钻戒,我出去有个饭局”……一切都机械化、概念化、程序化,没有活力,没有真正的温度。

学习禅修,是让你的生命重新活过来,之前你是一个被思想、概念、知识污染的僵尸,无论什么思想,酒色财气,功名利禄,包括学佛修道、心灵成长,全是病毒——事实上这些都不是病毒,我们对它上瘾、执着,才是病毒。

思想是没有生命力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工具,而感受是鲜活的、生动的。修行,第一步是让我们学会感受。相当于僵化的身体开始慢慢复苏,等感受力特别充沛的时候,它会慢慢转为觉知、觉察。当我们的感受力越来越强,你的思想活动就萎缩了。萎缩,不是没有思想、没有知识了,而是我需要的时候就拿起来用,不需要就放下,这才是思想正确的位置。无论多么高明的思想,都是工具。但现在是,当我们拥有某一类思想和知识的时候,我们就变得傲慢起来了。

我们真正应该引以自豪的是:我有丰富的感受力,你现在在感受什么,我能感同身受。而我们现在,朋友也好,家人也好,对方在感受什么,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疏离,就是因为没有丰富的感受力,都是干瘪的语言和头脑的自言自语。真正的感受是不用说的,当你越来越能感受自己的时候,同步的就能感受到别人,那样一种感受,对方的大脑不一定收得到,他的内心是收得到的。但我们现在既无法传播我们的感受出去,也收不到任何人给我们的感受,每个人都活在孤岛上,天天忙得不得了,发微信、打电话、视频,都在那里假装交流,自说自话。我们一生都在孤岛上,孤零零的,这样的人生,已经死了很多年,还假装在那里活着,屁颠屁颠地热闹得不得了,满满一桌子饭局,其实都是单独的人。每个人都活得很孤独,假装很热闹,谁是你的朋友?你又是谁的朋友?你的生命冷冰冰的,既没光也没热,每个人就好像生活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这一堆玻璃罐放在一起,好像我们在聚会,其实都在各自的玻璃罐里,没有正见指导下的学佛,就是不断把玻璃罐变成金属罐,变成金刚罐,越来越严实,最后把自己给窒息了。我们现在都不是一个正常意义上的人,因为作为一个人,按照佛法的标志,你一定要有觉知,我们现在都不具备这个,假装做人活了几十年。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珍爱生命,远离学佛》,学佛的人都很冷漠,就会用一大堆佛教知识禁锢自己,藏着掖着自己,逃避,然后用一大堆冰冷的概念去教化别人、帮助别人。人需要的,是真正的关注,我们的生命发不出那个光和热来。坐禅,会给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首先会让你苏醒,借由你的苏醒,用你生命的光与热去影响、帮助别人,而不是用你的一张嘴巴和一大堆头脑中的概念,那都是陈旧、冷漠的。这些光和热,不是我们培养起来的,是生命本来就有,我们没有把它活出来,就被一大堆知识、概念、道理给彻底淹没了。

每天拿一点时间静静地坐着,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形神相守,就会知道什么叫把注意力收回来了,这个训练需要很长时间,不是它很难,是因为我们走偏得太远。很长时间我们都不一定能够做好形神相守,不一定能够把真正的兴趣、好奇心转向觉知,就好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波涛汹涌,船迷失了方向,在晚上,黑夜中,天上又没有星星月亮,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开。突然有人告诉你,你看,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灯塔,层层的迷雾中,沉沉的黑夜中,隐约闪烁着一缕灯塔的光。对了,这就对了。所以我们坐在那里,闭上眼睛,正好眼前一抹黑,像茫茫的大海,然后念头此起彼伏,如波涛汹涌,多么形象啊。还有一个灯塔,这个灯塔就是觉知、感受,我们知道要朝这个方向。

佛法就在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之中,在我们最现实的生活之中。不要自欺欺人,不要把逃避当成修行,要活出我们内在已经有的这些品质,不要去外面找,只要把它活出来。要给自己这些美德一个出口,就从感受开始,进而觉知,慢慢就活出来了,你会成为一个有魅力的人,一个人应该是越老越有魅力,经历了那么多,学了那么多,剩下人生的精华、经验,像宝石一样。怎么活出来?放下你的头脑,不要再对胡思乱想上瘾,无论你的胡思乱想是打麻将还是学佛,还是什么哲学、宗教,都放下,感受,从感受开始!

该吃饭了,生死事小,吃饭事大。下坐。

《洞见》之《洞山联句》,三段,良价师写第一段,南怀瑾老师写第二段,秘密后院乐队主唱匡笑余续了第三段。第一段是,“洗净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离开洞山后,再回味王健在禅堂里近于喋喋不休地讲的那些,就是是“子规声里劝人归”。

【第三日 12.13】

有人赏心悦目,有人不堪入目,都是世界的一角

行李&王健

黄菊:你是怎么成为今天的你的?

王健:当我们说你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你,潜意识里好像是说我们有多少能够作主控制或者自有意志的成分,在我的理解中,是没有的。由于不可思议的因缘,慢慢成了每个人今天这个样子,尽管我们有很多的向往、愿望,但事实上,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人生际遇,都不是我们的自由意志决定的。我自诩是一个佛陀的追随者,这样说可能有点佛教化,但这就是我对生命的理解。

我也经常回顾自己的人生,而且我带大家做禅修的时候,也会要求大家试着回顾一下走过的人生历程。这样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总结经验,吸收教训,更好地发展未来。而是,不断地回顾过去,会看到生命的很多无奈,生命的局限,从而生起解脱或者觉悟的愿望和动力。

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无论什么样的人,走到人生的哪一个点,我们都会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不断回顾过去,就是要看到,我们所谓的过去,包括心理学家们经常说的童年创伤、原生家庭创伤,它只是一堆念头,一堆回忆,以及我们站在今天的立场对这些回忆、念头附加上去的一份解读。没有谁需要对你负责,你也没那么伟大,需要原谅谁,赦免谁,一切都不过如是而已。你父母亲对你如是,你对他们如是。

所以,我们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并没有一个真实的过去,每个人的过去,是我们今天的经验、阅历、知识,对过去经历的一份解读而形成的。

黄菊:可是有那么多不同版本的《佛陀传》。

王健:人所有的努力,根本上在追求一种归属感,一种确定感。哲学上有一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这就是人类对自己身份最终极的确认,对归属感的探索。而佛陀被公认为是一个觉悟的人,我们希望从他的历程中去找到一些资讯、线索,成为我们探求的启发。对于佛陀或佛教,不同的人都有着自己版本的理解,所以就有不同版本的《佛陀传》。

黄菊:你什么时候决定成为佛陀的追随者?

王健:我也跟很多人一样,都有人生的困惑,都经历过很多痛苦、迷茫,也就会本能地去寻求答案,寻求解脱、超越的道路,然后由于不可思议的因缘就走到这样一些领域中:瑜伽、打坐、易经,包括儒释道的学习等等,几十年来,一直在这个大的范围里探索,最后觉得佛陀的教诲给我很大的启发和震撼。

我并不是一个资深的佛陀追随者,十八岁开始接触佛法,而真正服膺佛法,从心理自认为是一个佛陀的追随者,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以前很长的时间,只是把佛法当做解决苦闷、痛苦的道路,把他当成一种工具。说到工具,就意味着有一个“我”在运用这个工具,可以运用这个工具抵达某个目的地,比如火车这个工具可以到达哪个地方。而佛陀的教诲可能比这个更深入,从根本上,佛陀并没有说你可以通过工具从这里到那里,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看清真相。很多时候我们都对佛法有一个误解,认为我们可以从痛苦的此地到达幸福的彼岸,从无明愚昧的此时到达智慧圆满的彼时。我的理解还不是这样,问题和答案就在当下,所有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当下。

我所涉足的中医、瑜伽、易经,等等,都能够辅助我们对佛法有一个正确理解。广义的佛法,显现在一切法上,一切法皆是佛法,无一法不是佛法。我猜想,一个真正精通佛法的人,他可能会是一个瑜伽老师,也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医生,甚至在过去,连一个屠夫都可能是真正修行佛法的人,一切皆有可能。

黄菊:这三天你一直讲,佛法如果是用来安心的话,打坐可以安我们的身,但,我们有了好的身体,如果只是守着它,不使用,这跟一个漂亮姑娘守着自己的美貌,一个爱财的人守着自己的钱财,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可以在使用中,在生活中,在劳动中修行?炸油条的在炸油条中修行,砍柴的在砍柴中修行,以此类推。

王健:问得好,我们今天很大程度都把佛法当成一种疗愈的手段,我们的身心有很多问题,通过佛法来疗愈它。这是对佛法的误解,佛法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是为了让我们看到真相。就好像,你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妖怪要吃你,心理学家教你怎么躲避和对付这个妖怪。而佛陀告诉你,你要做的不是对付和躲避妖怪,而是醒来。世间的学问都提供很多方法、技巧,帮我们逃避或者解决生命的疑惑和问题,唯有佛陀教我们看清真相。看清真相的时候会发现,所有这些问题,并不真的存在,如果这样,那么所有解决问题的技巧和方法就显得很搞笑了。

第二点,很多人都只是把佛法的修行、实践、理解,用于服务我们现实的生活。我的理解是,一个真正的佛陀的追随者,他应该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得好好的,用来服务于佛法的修行。这二者在现象上,你是看不出来有多大差别的,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我们的内心。如果佛法作为一种工具,让你满足了这个愿望、那个愿望,ok,你所有愿望都满足了,然后呢?佛法和生活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生活的所有一切,都应该是为佛法学习、修行服务,而不是反过来。

黄菊:你怎么看待时代?有所谓好的时代和坏的时代吗?

王健:从我个人来说,没有什么好的时代和差的时代,我们对任何事物的评估,都只是自己看法的投射。就好像你从小到老小时候穿那套衣服,长大穿这种衣服,老了以后躺在殡仪馆穿另一套衣服,我们穿的衣服不同,但衣服里包裹的还是那样一个人。或者说,人变了,但我们的心,里面那个觉性、心性,是一样的。时代也是这样,现象上好像有变化,就像中医说的,数之以千,推之以万,万之大不可计数,没完没了。但无论哪个时代,最根本的东西没有变,人都希望安居乐业,人类都希望心安理得,人都在追求幸福快乐,最终人都仍然处在迷茫和摸索之中,这一点任何时代都没有差别,任何时代的人都在寻求归属感,以及终极身份的确认感——我究竟是谁。

黄菊:在中医看来,是不是人人都有病?

王健:健康是一个非常抽象、笼统的标准,从中医的哲学来说,人生来都是不健康的,因为中医建立在《易经》的基础之上。医起于易,理成于医。《易经》讲,天地之间,阴阳永远是运动的。天地也是,一年有四时八节,有二十四节气,天一变,地也随着变,都在运动。这个运动再延伸出来,就是五行,就是五种能量的运动变化。人也是这样,人的生命随时都在发生变化,随时随地处在不确定中,处在不确定中,就意味着不稳定,就永远处在疾病或者疾病的可能性当中,所以人是不健康的。但我们活在一个相对的世界里,我们要界定一个相对的标准,于是就有你的每分钟心跳多少、血压多少、体重和身高比例如何,但这个只能作为参考。用佛法的观点,我们生来就是有病的,如果生来不病,你说我们人生在忙什么?

黄菊:那世间这些,我们所忙碌的这些,就没有它们的意义吗?

王健:价值和意义这一类东西,也都是我们的主观意识赋予的。人类之所以忙碌,是因为都在追求幸福快乐,有人去做个按摩、洗个桑拿,有人在那里苦行,表现形式不同,其实都在追求一份他个人认为的快乐。我们是不是获得了终极圆满的快乐?我想每个人都不会有肯定的答案,很多人相信天堂、极乐世界,也就是表达了对生活的不满和超越的意愿。事实上,我们即便辛苦一辈子,奔波一辈子,不要说老了,就说现在这个年龄,我们问问自己,我们满意吗?幸福是不是遥不可及?也可能我们开着性能特别好的一辆车,速度特别快,但方向错了,最终离目标越来越远。

黄菊:我好像就一直很满足,对每个阶段。你可能觉得这是无知。

王健:不会,我只会羡慕,为什么我老还在追求,可能我还没有经验你那样的幸福生活(笑)。我们对幸福的标准不一样,所以我们的幸福感不一样。中国人讲知足常乐,这也是一种生命态度。基本上一个人的幸福跟他的无知是成正比的,越无知,他的幸福感越强。你看一个小孩子,无忧无虑,哭了就完了,放下了。而一个成年人,即使面带笑容,内心也忧心忡忡。

黄菊:所以何必要有知呢?

王健:问题是很不幸,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有知了,从小就被弄去受教育,不断追求更高的教育,基本上,我们越来越有知识以后就会越来越痛苦。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探求到终极知识以后,又复归于婴儿呢?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孔子说,两种人过得很幸福,一种是下愚,一种是上智。所以幸福的人很少,因为幸福跟无知有关系,无知有两种,一种是没有启蒙知识、知性,一种是能够超越所有的知性,像佛陀、老子、孔子,他们就很快乐。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自己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我能看到他们的快乐,但他们的快乐一定是建立在探求到知识的终极、尽头,又超越一切的知识后,才走到了那个境界。我们都还在知识的范畴里,所以我们不可能快乐,有一天我们到了终极的时候可能也会快乐了,就复归于婴儿,很恭喜你,你已经到达这个状态(笑)。

黄菊:生活总要有节奏,一张一弛,一松一紧,如果真的从此以后一直快乐,那样的生活真的就好吗?或者设想一下,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学佛,没有苦痛,那样的世界你可以想象吗?

王健:那个世界太美了!因为你的问题和我的答案是两个不同的状态,你想象全世界都学佛是什么状态?可能会想到和尚、光头,不婚也不娶,而我理解所谓的学佛是……

黄菊:各安其位。

王健:对了,素位而行,顺受其正。你是出家人,就好好在寺庙里头修行。你是屠夫,照样可以修行。我们俗称的“修行”这件事,并不局限于任何形式、身份和地域,它是对生命觉悟的渴望,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仪式感、包装,当然我们今天特别迷恋包装,而忘了探究包装中实质的东西。

再说回来。刚才说到幸福、快乐,佛法不是为了让我们过得更快乐,更快乐有很多方法和途径,累了按个摩,找个心理咨询师或者闺蜜聊一聊天,可能都会获得某种程度的快乐。佛法不是安慰剂,也不是疗愈,是让我们看清楚真相。如果所有人都能够按照佛陀的教育去生活,这个世界真了不得,我们撇去那些包装、仪轨,在每个人素位的状态中而行佛陀的教育,乃至于老子、孔子的教育,那可能就是佛家、儒家说的大同世界。

黄菊:我为什么会想哭呢。好吧,带着泪往下继续提问。

王健:含泪采访(笑)。

僧人山上坐禅(行李洞山寺坐禅)(6)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管坐着,倾宇宙之力,坐在当下。久坐必有禅。绘画/文锋

黄菊:我们平凡人,还可以对朋友挑挑拣拣,但做一个老师、师父,是不能拣择弟子的,这两天在禅堂里看到各种人的各种行为,你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涟漪么?

王健:还真没有涟漪,全部是波澜(笑)。你说涟漪,太赞叹我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确是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因缘,或者无奈。当然,在这个角色的过程中,我也是有很多阶段性的感受,从刚开始惴惴不安、羞羞答答去扮演这个角色,到后来勉力而行、装腔作势,刻意约束、要求自己,再后来就觉得,这都只是一个游戏和角色。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不觉得老师这个角色对我有什么束缚,我不会去努力迎合这个角色,去迎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大家完全不要想用这个来绑架我。

但另一方面,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或者说,我们在世间扮演任何一种角色,都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成长的好机会,尤其扮演老师这种角色。我自己非常深的体会有两点,第一,如孔子说的,教学相长。扮演这个角色,我要教别人,对自己学习的促进是非常大的,毕竟我要显得比别人懂多一点,于是会有动力更深入和更广泛地去学习,这是扮演这个角色的一份福利。人都有惰性,由于我在扮演这个角色,甚至我还希望扮演得好一点,就会督促自己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学习,现在我所有的时间,要么在回答大家问题,要么在学习,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今天在学问上有一点点收获,真的是拜这些同学所赐,如果没有他们,我对每个领域的学习都不会比过去更加深入。有时候感到,哦,大家花钱缴学费,来陪着我学习,使我有一点受宠若惊。

扮演老师这个角色,还有另一份福利,我要尽量去符合这个角色的规范,一个人的学习成长,里面还有一份自我约束、自我管理、自律,我把这个过程当成修炼。这个角色,现在觉得我越演越好,应该算是一个本色演员了(笑)。

黄菊:你的回答使我很感动,也使我羞愧,我刚这么问,是因为我已经在评判了,觉得这个学生不好,那个学生好,而你可以这样看待、消融所有这些,我自己的角色也有这样的机会和福利,一方面学习,一方面自律,却没有你这样豁达的胸襟。

王健:这不是涟漪,而是一个波涛汹涌的心路历程,最后才得到这样的体验。很多学生,包括宗教领域里所谓的弟子对师父、上师的追随,他寄托着一种私人的情怀,其实已经开始勒索、要求、绑架这个老师,觉得他应该符合自己的看法,如果老师、师父有一点不符合,他会翻脸的。我也是经历过这些,最后发现,根本不是别人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问题,我没有必要按照你的要求生活,不会受这些绑架。但另一方面,这个角色给我很多机会,去看到形形色色的众生内心的苦,以及看到自己的局限,当然我现在还是演得不好,还要继续演好,争取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笑)。当个老师,扮演这个角色,有机会接触那么多人,而每个人都是一扇世界的窗户,我们可以透过这扇窗户看到更大的世界,我很佩服孔老夫子说的“有教无类”,不要带着过强的分别心去对待学生,你只要教,都是一样的。另外,珍惜每一个机会,因为每一扇窗户让你看到的都不一样,有些可能赏心悦目,有些可能不堪入目,但这就是世界的一角。

黄菊:你这几天都在说,我们对自己的意念无法控制、无法作主,你现在可以对自己的念头作主了吗?你是你心的主人吗?

王健:我跟你们讲的是一种训练方法或者阶段,其实没有什么“主人”这一说,因为佛教,它否定有一个主宰。想要作主的想法,本身就潜在着有一个自我。只要我们试图成为念头的主人,就意味着我们的自我是很坚固的,内在是分裂的,因为我们在控制、在约束,那就并不符合我们真正向往的那种自在、自由,当然它也绝不是肆无忌惮,这就走向了二元。佛法并不倡导或者承认有一个我,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那个我,比如,能够控制念头的那个我,能够主宰所谓自己的那个我,并不存在这个东西。而我们之所以还是一个凡夫,就是因为我们总觉得有一个“我”,因为有了“我”,于是就有了种种“我”的烦恼、“我”的追求、“我”的什么。而这一点,我倒是推荐你去了解一下佛陀关于“无我”的认识观。

《洞见》之《林下》。洞山是一个碗状的山头,碗沿是四周的密林,碗底是一湾池塘,池塘里种着荷花,荡着乌篷船。池塘岸边是茶室,茶室后有一片密林,林下,常有人独坐阶沿听雨、吹风、赏月、吹箫、弹琴、煮茶。

【第五日 12·15】

拥抱日常

五日坐禅结束。走古道,穿深林,上山去寺院门口的池塘边待一会儿。水鸭掠过水面,芭蕉林伫立岸边,鸟叫声起起落落……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就像这几日听下的太多见地,都忘记了,就让这溪水声,鸟叫声,洗个耳吧。

要回家啦,回到日常的生活里,日常的角色里。修行,应该完全融入生活中,就像从一杯水倒入另一杯水中,无缝衔接。而坐禅,像王健说的,应倾宇宙之力,坐在当下,赤裸裸,光洒洒,坐断乾坤。

《洞见》之《晚钟归箫》。有年秋天,我们一家人,连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十个家庭,借茶室旁的空地包饺子。大人干活儿,孩子们借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作滑滑梯。是收获的季节,佛殿前的广场上,村民正用麻袋装今年新收的稻谷,那天晾晒的估计有千把斤。孩子身后,第一层佛殿,第二层佛殿,老禅堂,层层推远,直到山顶的祖师塔。稻谷身后,荷花,池塘,茶田,菜地,也层层推远,一直推到天上的月亮。这时,《晚钟偈》开始了。和清晨一样,两位僧人,一位站钟楼,一位站鼓楼,先撞钟,再击鼓,然后是悠长的吟唱。

吟唱结束,月亮已经被云层严严实实遮住,我们摸黑过池塘,一只又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不见了。下山的路和葛溪完全重叠,石径忽左忽右,葛溪也是。逢渠桥以上的葛溪,溪水声潺潺,逢渠桥以下的葛溪,溪水声如轰鸣。而逢渠桥,良价禅师啊,我们啊,都在此停留,在此相汇。如果人生就是一条道路,在山林里,道路连着道路,嗜好云游的我们,终将相逢、相汇,最终消融于道路的海洋里,不辨彼此。

文字:黄菊

音乐:秘密后院

绘画:文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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