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鸳鸯楼是“武十回”的重要分水岭,也是武松人生的转捩点。自此之后,那个单纯粗猛的上进青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嗜血魔君。

鸳鸯楼的主角张都监,是武松性格巨变的重要推手。实际张都监的伪君子行径,对武松造成的负面影响远比西门庆、施恩等人要严重许多,它彻底断送了武松人生的最后一线希望。

从施耐庵笔下的一处细节,可以窥见武松性格的前后变化。

武松在张府听差时,曾“买个柳藤箱子,把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开始置办起家产,还有意接受张都监的养娘玉兰,一度打算成家立业,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在血溅鸳鸯楼之后,武松不仅将张府满门屠戮殆尽,连丫鬟、马夫都未曾放过,前后血洗十五人。他在路过蜈蚣岭时,又拿两个恶道人“试了刀”,恣行凶暴,呈现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沉沦之相。这对于之前的武松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武松)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本文主要就鸳鸯楼事件的风波始末,论述它对武松的性格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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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州地方的三级势力

张都监招揽武松,又设计陷害,虽是替张团练与蒋门神一伙报仇,但其实并不符合孟州地方的潜规则。

在《水浒传》中,张都监是个隐藏颇深的人物,长期蛰伏幕后,鲜少露面,连施恩父子都不晓得这层利害关系。

孟州的恶霸势力,大约可以分为三级。

最底层是蒋门神、武松这种打手,负责替幕后老爷镇场子。严格意义上看,时常卷入一线斗殴的施恩,也属于这一层级。

中间层是牢城营管营(施恩之父)与张团练,负责充当恶霸打手的保护伞。

最高层是张都监这类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份隐藏得极深。在武松被构陷下狱之前,施恩父子甚至不知道张都监是蒋门神、张团练背后的靠山。

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水浒传 第三十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1)

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

实际按照社会运行规则来看,张都监这种高层角色是不应该和武松这种底层打手发生直接联系的,这属于越级行事,很容易引发问题。最终张都监也确实翻车了。

在张都监露面之前,孟州快活林的生意背后一共只存在两级势力,一方是张团练与蒋门神,另一方是施恩父子与武松。

施恩父子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组成的打手队伍,张团练也有“一班儿正军”,双方都挂官府身份,“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因此便心照不宣地选择蒋门神、武松这类江湖打手在台前决胜负。

(施恩)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指蒋门神)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水浒传 第二十八回》

在蒋门神倒台之后,张团练的银根被断,背后的张都监也终于坐不住,开始入场干预。

正常情况下,张都监应该选择私下组局,把老管营、张团练等人叫到一起,重新划定孟州的利益分配。凭借他的身份,这并不太难办到,不过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一步棋,就是跨过中间层,直接联系武松,最终为双方的悲剧埋下伏笔。

张都监的贪欲与狠戾

张都监在书中虽然墨不多,不过通过侧面描写,可知他是一个极端贪婪、颇具城府、倾向把事情做绝的人物。这也是他最终遭到武松灭门的重要原因。

其实凭借张都监的身份,只要他肯露面做和事佬儿,施恩父子绝对会乖乖听从安排,接受重新划定的利益分配。因为按施恩所言,张都监乃是老管营的“上司官”,老管营“听他调遣”。

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水浒传 第三十回》

但张都监偏偏选择放弃和谈,越级行事,设计陷害武松。这就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施恩父子留余地,就是要把快活林生意全盘霸占,一人吃独食。

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指张都监)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对自己的下属(老管营)都如此决绝,不留生路,对武松这种底层草莽,内心持何种态度也便可想而知。

然而就是在如此情况下,张都监依然可以矫情忍性,摆出一副伯乐的姿态,尊称武松“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把武松感动得“跪下称谢”,口称“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2)

小人当执鞭随镫,服侍恩相

对武松这种长期混迹底层的人物而言,能够得到施恩父子的抬举已是意外之喜,他在受了施恩的厚遇时,甚至对施恩表示“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

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水浒传 第二十八回》

此时武松得到张都监的提携,自然诚惶诚恐。这样的大人物又没有自恃身份,反而温言善语,这对自尊心极强的武松而言,可谓天大的恩宠。

武松在张府与都监“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不经意间疏远了施恩方面,终于等来了张都监的杀招。

张都监先是允许武松“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派人“送些金银、财帛、段匹”。武松也天真地认为自己时来运转,可以抛下囚徒身份,重新踏上社会,为此还买了一口箱子,开始积极积攒起家当。

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水浒传 第三十回》

在陷害武松的前夜,张都监甚至许诺要把府上一个唱曲儿的养娘(类似于婢女)玉兰,许配给武松作妻室。

其实类似玉兰这种颇有几分姿色的养娘,不过是张家的私产,或许更近似于一般意义上的通房丫鬟。

不过在武松看来,“都监相公把花枝也似女儿许我”,实是泼天大恩,他甚至因为担心“失了礼节”,竟连酒也不喝了,“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

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玉兰)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武松)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水浒传 第三十回》

十分遗憾,武松等来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娘子,而是一顿棍棒竹片与拳打脚踢。

在武松房中搜出的“赃物”,不仅使他失去了前途,还被污蔑成“贼心贼肝的强盗”,把武松最看重的名声、自尊也一并摧毁殆尽。

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水浒传 第三十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3)

张都监骂武松“贼眉贼眼贼心贼肝”

到了府衙之上,在“雨点”般的棍棒之下,武松被迫屈打成招,坐实了忘恩负义的强盗名声,被钉了长枷“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一夜间从云端摔到泥里。

从事后复盘来看,张都监的构陷手段可以分为三步棋。

他先是礼贤下士,卸掉武松的防备心理;之后允许武松穿房入户,又借送礼的名义引诱武松置办家当,方便诬陷;最后许诺将养娘许配武松,进一步激发武松的报恩心理。如此一来,不需要张都监做任何事情,只需托言有贼,武松便会主动自投罗网。

剥离开这诸多手段的外衣,其本质无外乎三类。

金银布匹代表的是“财”,养娘玉兰代表的是“性”,至于成为张都监的亲随,被当作家人对待,则代表着“尊严与自我实现”。

从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来看,武松在张都监府上,获得了生理需要、社交需要、安全、尊重与自我实现,他自己也认为“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真把自己当成张府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了。

常言道,爬得有多高,摔得便有多狠。直到进了死囚牢,武松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珍视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般的虚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看上去无比美好的一切,原来都是张都监的刻意设计。

这种先给予巨大希望,再亲手将之毁灭的精神冲击,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衡与性格扭曲,武松性情的剧烈转变,也始于此时。

武松在鸳鸯楼事件之后的性格巨变

血溅鸳鸯楼之后,武松的性格发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过去那个单纯、富有正义感、希冀融入主流社会的青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肆行凶暴的混世魔王。

施耐庵对鸳鸯楼的血案描述极端生动,令人宛如身临其境。关于这一问题详见原著,此处不再引用。我只单纯提三个细节。

其一是武松连杀十五人,其中还包括了一些底层出身的丫鬟、马夫。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或许参与过陷害武松、或许纯系无辜之人,但因为他们是张都监府中的奴婢,便一并遇害。

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其二是武松赖以行凶的腰刀,在行凶过程中竟被生生砍到卷刃。

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按张都监等人当时身穿常服,肌肤血肉不至弹崩刀刃。刀口卷刃的重要原因,便是武松惯于在行凶之后实施斩首,这一细节在施耐庵笔下有明确记载。

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割下头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蒋门神)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其三是腰刀卷刃之后,武松又取了一柄朴刀,返回屋里“一刀一个”,搠死了张都监的两个小儿。如此还不知足,又“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

两个小的(指张都监儿女)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闩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4)

武松灭张都监满门

武松杀张都监、杀蒋门神,可以说是替天行道;杀张都监的家眷,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存在理由。但是杀马夫、杀丫鬟,以及刻意寻找幸存者疯狂屠戮的行径,便完全是自暴自弃,舍心入魔。

行凶之后,武松经过一系列波折逃入张青夫妇家中,并假扮头陀,前往二龙山落草。

在首次发配孟州,与张青夫妇相见时,武松对自己的未来还存有一线希冀,不仅拒绝了对方的落草提议,还执意要求对方解救被麻翻的两个官差。

张青对武松说道:“……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此刻与张青夫妇再度相见,武松对于融入社会、重新做人之类的事情再不抱幻想,反而明言“我也有心(落草),恨时辰未到”,还夸赞上二龙山的计划,称“此为最妙”。

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水浒传 第三十一回》

从前后言辞的变化之中,可以清楚看到,武松已经彻底断了融入主流社会的念想,决心做一个游离于制度之外的绿林草莽。

武松对金钱的态度变化

鸳鸯楼事件前后,武松的心态变化中存在一个非常精妙的伏笔,就是他不再看中金钱、不再遵循制度。

这并不是说武松放下了物欲,而是说武松已经不再接受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约束,他想获得美酒美食,便直接杀、直接打、直接抢。

武松初次登场时,十分规矩,哪怕是在乡野小店喝到大醉,也知道先预付银钱,完全没有赊账赖账的恶习。

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够么?”--《水浒传 第二十三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5)

武松: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

在刺配孟州时,武松也提前预备下了行贿的银两,只是因差拨的嚣张态度才不欢而散。

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水浒传 第二十八回》

武松在张都监府里当差时,依然晓得“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有积蓄财物的习惯。

而血洗鸳鸯楼之后,再也不见武松付钱的记载。

他与孔亮争夺酒食时,不仅将对方殴得遍体鳞伤,连无辜的店家也挨了武松一顿胖揍,“动弹不得”。

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弹不得。--《水浒传 第三十二回》

武松酒足饭饱之后,亦不付账,“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恶霸无赖,与之前判若两人。

林冲在“风雪山神庙”事件之后,也有过类似桥段的描写。实际就是一种变向的示威,展示江湖好汉对主流制度的不屑态度。

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水浒传 第十回》

不过武松做得显然比林冲等人更加决绝。他不仅不付钱,也不攒钱,甚至连送到眼前的银子也不要。

途经蜈蚣岭时,武松拿道观的两个恶道人“试了刀”,而庵中的妇人则称那道人“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水浒传 第三十二回》

妇人包裹好了财物,“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松却表示“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

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水浒传 第三十二回》

一二百两金银不是小数目,阳谷县的郓哥曾对武松说,五两银子便够全家过活三、五个月。

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水浒传 第二十六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6)

郓哥: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

按施耐庵的剧情描述,鲁达与史进在瓦罐寺打杀了飞天夜叉与生铁佛,事后也照例洗劫了寺中财物,可知这是江湖好汉的普遍做法。

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水浒传 第六回》

而此刻的武松根本不在乎银钱,而是自顾自地“就(庵)里面放起火来”,完全沦为一个以杀人为乐的魔君,令人不寒而栗。

小结

在鸳鸯楼事件之后,武松彻底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他蔑视制度、蔑视权威、蔑视金钱,想要什么,便凭借暴力去硬取,不给便拳脚相加,与一般意义上的“强人”已经毫无分别。

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水浒传 第三十二回》

《水浒传》中,有许多人登场时便是强盗恶匪,比如周通、王英、燕顺之流。或许他们在彻底堕落之前,也曾经遭遇与武松相似的人生经历。不过武松这一人物因被着墨甚多,读者可以清楚看到这一人物性格变化的每一处细节,也因此更容易引起感慨共鸣。

鸳鸯楼事件之后的武松,对官府极端鄙视,对制度极端轻蔑,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比如宋江搞招安时,武松便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可以说是公开打宋江的嘴巴。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水浒传 第七十一回》

血溅鸳鸯楼武松形象(论武松的人物形象)(7)

今也招安,明也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

相比于武松之前对待官府衙门的恭顺态度,动辄称上位者为“恩相”,自谦为“小人”,其性格前后变化乃是显而易见的。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之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水浒传 第三十回》

应该说,武松这个人物塑造地十分鲜活,他有心出人头地,也很希望能够融入主流社会,却受困于文化有限,不得不长期混迹底层。

武松有气力、有正义感、也有上进心,却没有文化、没有社会地位,这造就了武松“好面子”的性格。武松在老家时动辄与人厮打,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尊心作祟,即担心对方瞧不起自己。

这种极端自尊的性格,令武松对“受人恩惠”的行为非常敏感。他报答宋江、报答施恩、报答张都监,都是这种心理使然。即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当然,其背后也掺杂着一些出人头地的现实考虑。

但命运偏偏不断捉弄着武松,让他屡经沉浮——越是努力,却越与主流社会背道而驰,最终自暴自弃,沦为一个真正的绿林强人,令人无比叹息。

当然,武松人生悲剧的背后乃是北宋政治的腐朽。它令一个有心报国的上进青年,阴差阳错地沦落为草莽巨寇,也侧面塑造出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大背景,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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