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古佛伴相思 青未了替僧情缘(1)

小时候,家里很穷。许是营养不良的原因,我的身体羸弱多病,面黄肌瘦,一副恹恹不采的样子。奶奶说,给他请个替僧吧,没有神护佑着,挺难出息成个人。于是,每逢过年,家里供奉的案几桌上,除了三代宗亲,又多了一个神主牌位,上书:替僧之神位。

替僧是啥?我很好奇。

奶奶告诉说,这是咱们这里的一个风俗,从咱们这儿往南不远就是泰安山,山上住着一位泰山老奶奶,她手下有好多的修行的童子,替僧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能替你在泰山老奶奶面前祈福禳灾,保你平安。

奶奶解释了半天,或许她也不清楚,或许我没听明白,除了懵懵懂懂,还有一丝丝的神秘。

到后来慢慢知道,村里还有不少人家的孩子也都“请”了替僧。那时候,农村卫生状况极差,又缺医少药,不仅是婴儿成活率极低,就是少年夭亡也不稀奇。为了能让孩子顺顺当当长大成人,久而久之,就有了给孩子“请替僧”的习俗。

主持此事的是村里一位老太太——人称“神嬷嬷”。这位“神嬷嬷”’和平常人无甚区别,慈眉善目,一双小脚如三寸金莲。终日在田间劳作,操持家务,伺候儿孙。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失魂落魄的“阵候”,不管是夜半三更还是风霜雨雪,一请便到,口念咒语,无不灵验。

给孩子“请”替僧要比平日里“收魂”之类的法事要隆重,尤其是在很早以前。每年的四月十八,“神嬷嬷”要亲自去泰山奶奶庙,已经请了替僧或是准备请替僧的人家都要给她凑足盘缠,所谓盘缠,就是蒸上一锅馒头,儿子用一辆手推车负载着她,跋涉颠簸二百多里,来到泰山脚下,然后步行上山。可以想象,一个缠足的农家老太太,肩背几个凉馒头和一捆捆烟香烧纸,在陡峭而又凹凸的石板路上爬行是多么的艰难。爬上十八盘,穿过南天门,走过天街,再上上下下绕行,就来到了泰山奶奶庙。面对庄严而又慈祥的泰山老奶奶塑像,与众多的香客一起匍匐在地,嘴中念念有词,把乡邻们所拜托之事用她们自己特殊的言语倾诉出来,然后就是虔诚焚香叩头,经过这个庄严的“程序”,替僧就算是请到了。在回程途中,每逢岔路口,“神嬷嬷” 还要在心中默默地给替僧带路,怕他们“迷失” 了路径,“走错”了人家......有感于路途的艰辛,逢年过节,人们都要提上一包点心去她家串门,“神嬷嬷”一概不收,只是劝人们多行善事,别让孩子“招惹是非”。后来,特别是“文革”期间,因为要“破四旧”,替僧被归入迷信糟粕,只好秘密的进行,请替僧的“程序”也被大大简化了——不再跑到泰山之巅,而是在鸡不鸣狗不叫的夜间,在村口的一处高台子上,“神嬷嬷” 面朝泰山方向,遥拜叩头,烧纸焚香,恭请替僧“光临”。凡是有了替僧的人家,都要在大年三十把“他”请到家中,写上牌位,专门供奉,祈求好好修行,保佑孩子平安。

请了替僧,能否灵验,见仁见智,不好妄下断语。但有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似乎使我既笃信又疑惑。

大概是十一二岁时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大人们趁着无法劳作的短暂功夫抓紧休息了。离上课尚早,我突发奇想,要去村边的小河里去冲凉。下河游泳是大忌,每年都有少年被河水吞噬的悲剧发生,为此,学校老师三令五申,家长也厉声呵斥,严禁独自去河边。我平时胆子很小,性格懦弱,向以听话守纪律著称,老师家长都还是比较放心的。可那一天也不知是咋回事,就是抑制不住走向河边的冲动,鬼使神差般的偷偷跑出来。此时的河边,两岸是茂密的庄稼地,寂静无人。我迫不及待的脱掉衣服下入水中。记得河水不深,只及胸部,可我不知道的是,前几日生产队要浇地,安装水泵时在水下挖了一条暗沟。下到水中,来不及有任何反映,随即就陷入名顶之灾。下意识地在水底挣扎呛水,浮出水面大声呼救,刚刚张开嘴,旋即又沉入水底,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体力渐渐不支。浑浑噩噩之中,觉得有一只手托我浮出水面并快速向岸边移动。等我完全醒过来并确信已经脱险时,只见面前站着一人——是我们村里的一位相邻,论辈分我应该喊哥。刚要说声“谢谢”,这位相邻大哥的一句话让我惊讶万分。他说,刚才,他正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拔草,离我落水的地方足足有200多米,突然耳边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快,有人掉河里了,救人!他望了望周围,并无一人,但那个声音依然在催促他赶快去河边。他飞速跑到河边,见果然有人在水中挣扎,于是就把我救上岸来。

这个事情在我们村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位救我上岸的大哥善谈爱说,经他一加工熏染,传得就有些神乎其神。许多婶子大娘叹口气说,看来,请替僧还真“管事”唻!只有那位“神嬷嬷”老太太抚摸着我的头嘱咐道:记住,今后长大成人,不论走南闯北干啥营生,除了有替僧哥保佑你外,你自己也要修行。

经过此次劫难,隐隐约约知道有一位替僧在冥冥之中保佑,心中荡漾着一股感激之情。那时候,雨过天晴之后,家乡南边起伏的山峦隐约可见。我时常站在房顶上,木然地望着如黛的山脉,用极为幼稚的想象力,构思着“彼岸”的情景。甚至有一次做梦,梦中的我被大水吞噬,死掉了,魂魄荡荡悠悠去了泰山,成了泰山老奶奶身边修行的童子,冥冥之中似乎也被别人“请”去当了替僧。当然,但也经常有无数的疑惑萦绕在脑海,泰山老奶奶是谁?她身边修行的童子是从哪里来的?替僧的风俗是如何形成的?人的一生如何与替僧一起修行?

后来,因工作关系,足迹遍布齐鲁,工作之余,也顺便考察人文风情,拜访乡间野老,搜罗奇闻轶事,求教专家学者,其间,泰山老奶奶和替僧便是我关注的重点“课题”——这是一个宿命般的愿望。

泰山老奶奶,她的全称是“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各种记载、传说和由此衍生的神话故事,从汉晋宋逮至于近现代,可谓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但细一追究,多属无稽,特别是道教兴起,把她也罗织其中,其形象虽然高大完美,但与那个“具体”的泰山老奶奶形象已经相去甚远,面目全非。

根据历史资料及考古遗迹的综合推断,真实的泰山老奶奶产生的背景十分久远,追溯其源头,应该在距今6000年左右的大汶口文化时期,直到4500年前,另一个更辉煌的文明“龙山文化”的横空出世,两个文化有着极为明显的传承递进关系,它所波及到的地区就是以泰山为中心,南至江淮,西达济源,北及九河,东到大海,这就是享誉世界的“海岱文明”。星罗棋布的考古遗址向我们昭示,在这片土地上,先民们凭峻峰之险,借丘陵之利,拓平原之荒,开治水先河,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桑麻之利渔盐之盛无不具备,聚、邑、都三级城乡结构初步形成。我们现在从出土的美轮美奂的黑陶中,能清晰地窥见到那些高度发达的物质与精神的文明。此刻,正是“母系社会”的鼎盛或是向“父系社会”的过渡时期,,各个部落、方国的统治者是女巫,而在这个区域广大的文化统一体内,引领先民们艰难前行的就是一位圣巫——被后人成为碧霞元君的泰山老奶奶。后来,父系社会替代了女性,后羿、蚩尤、少昊、舜渐次取而代之,登上了统治的舞台,并与西部的炎黄族群经过争斗渐渐融为一体,成为华夏民族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男权社会里,不会也不可能允许有一位女性圣巫的存在。于是,那些“失势”的女巫由“官方”转入民间,而生活在最底层的穷苦百姓或是基于信仰的惯性或者是对当下生活的无奈,便把希望的目光转向巍巍泰山,泰山老奶奶便由圣巫演变为神灵。

我自认为,这样的叙事要比那些神话传说要“靠谱”得多。但是,在“厘清”了泰山奶奶的来历后,对于替僧的考究却陷入了穷途。

迄今为止,对于替僧的研究极少,1979年版的《辞海》甚至没有这个词条,直到1983年《辞海》增订本才算有了极为简略的介绍。综合所能搜集到的资料表明,替僧,滥觞于明朝,皇室子弟笃信佛教,但又舍不得荣华富贵,不愿出家修行,便从寺庙中选取一名幼童剃度为僧,意为代替出家,取名替僧。清朝此风更盛,京师周围寺庙大都是皇家为替僧所建,并赐给大量田产。皇帝也都有替僧,如末代皇帝宣统的替僧名孙虎。皇家请替僧也影响到了官宦贵族,他们也纷纷建家庙,请替僧。明清小说中有关于替僧的描写。《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那位张道士就是当年荣国公请的替僧,曾经先皇御口呼为“大幻仙人”。妙玉也曾请过不少替僧,但因皆不中用,这才代发修行。《封神演义》中也有替僧出现。五台山现存庙宇43所,大部分为替僧庙,就连远在山东的五莲山光明寺也是一座皇家替僧庙宇。从这些资料来看,所谓替僧,不仅仅是佛教的和尚,也有出家的道士。

对于这些资料,我有些失望,或者说感觉不对劲。盛行于家乡的替僧风俗应该与皇家官宦贵族的替僧不是一回事。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五岳之尊的泰山。

在古人眼中,泰山是神圣的,是人神沟通的祭台,早在秦皇汉武之前,就有众多的的帝后在山巅祭天。当然,这一切与黎民百姓无关,他们关心的是生与死。他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生,由泰山老奶奶保佑,死,其魂魄亦要归于此处,“鬼者,归也”,所以,在民间,早就有死后魂归泰山之说,泰山脚下的蒿里山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佛教兴起后,“阴曹地府”被转移到了重庆丰都),泰安城里,奈何桥,黄泉路,望乡台等地名便是明证。

民间请替僧的风俗兴起的缘由与初心也许就是这样的:泰山老奶奶大慈大悲,关爱百姓疾苦,她在归于泰山的芸芸魂魄中招抚了一群夭亡的童子,施以“教化”作为替僧的备选。贫穷的百姓为了生的希望,不惜跋涉之苦去求得替僧,然后与想象中的替僧一起修行,一起去迎接生命中不可预知的劫难......

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话,那么,皇室贵胄的替僧与民间的替僧风俗相比,其孰优孰劣,则高下立判:

皇家贵胄凭借权势钱财请的是具体的、物化的人,是一种扭曲的“糊弄”与“偷机”,建了煌煌庙宇,请了“大幻真人”又如何?“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好一似食尽鸟头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黎民百姓的替僧是一个“虚拟”的人,是灵魂中的一个信仰,真正修行的必须是也只能是自己,修行是艰苦的,它要伴随着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修行又是幸福的,因为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告诫着,一切磨难与困苦都将被跨越。

也许,从宗教学角度,民间的替僧风俗不过是原始的巫术;在社会学者眼里,或许是迷信的糟粕。而在我看来,她是根植于齐鲁大地,源于古老神话,穿越绵绵数千年岁月,浸于我们灵魂基因,时常涌动在内心的一种新鲜生动的“隐秘而伟大的力量”。

这就是我和替僧一段割舍不断地“情缘”

壹点号朱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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