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戴威低下头的那天,他的手里还能握有谈判筹码。”投资人Justin说。
“创始人想要把控公司的独立运营权,这难道有错吗?”戴威拥戴者反问记者。
“程维可以当老大,戴威为什么就不可以?”ofo一位前员工说。
起时,投资人竞相追逐众星捧月;落时,连想卖个好价钱都困难。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27岁的 ofo创始人戴威大幅度的人生剧变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源起?
01 资本“爸爸”的大腿不好抱
2016年岁末的一天,戴威明确拒绝了程维。他无法接受滴滴把ofo卖给摩拜的建议。即便此时ofo的订单量只有摩拜的三分之一。
当然,ofo不想卖,摩拜同样也不想买。
不过对戴威来说,这样拒绝投资方的场景,并不是个例。
2016年5月,经ofo的A轮投资方金沙江创投合伙人朱啸虎牵线,戴威和曾主导腾讯投资滴滴案的腾讯投资合伙人夏尧已经认识两个月,此前两人聊得颇为愉快,腾讯投资部也已经排了ofo的 IC(投委会),很大可能会在ofo B轮融资进入。
但在ofo要不要入城的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分歧。夏尧曾三次劝说ofo入城,均被戴威秒拒。这非但没有说服戴威,反而被戴威认为腾讯在投资ofo上有顾虑。
戴威认为ofo的校园模式基本跑通且开始盈利,这给了他足够的自信,“要不然腾讯C轮再投吧,让经纬先进我们的B轮。”
但是,在ofo拿到经纬领投的B轮融资一个月后,腾讯转而参投了摩拜的C轮,此后领投了摩拜的D、E轮。错过腾讯投资,错过进城的最佳时机,在竞争的关键节点,ofo把行业老大机会拱手让给了竞争对手摩拜,从而陷入了被动境地。
戴威和资本的关系,也进入了微妙的阶段。
在资本面前,戴威曾经有过幻想和感激,他单纯过。最早融资的时候,戴威连条款都不谈判,觉得资本能投钱就是恩德。但经历了和资本的多轮博弈后,他的心态上发生了变化,“这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是一种弱势”。
2016年10月,当滴滴通过C轮融资首次进入ofo,成为第一大股东,ofo人不无欢悦。
“滴滴来了,‘爸爸’来了,‘大腿’来了。最早的时候ofo还是很包容的,认为滴滴能够给公司带来一些积极的变化,当然还有资源支持。”ofo原职员科科对后厂村7号记者说,但滴滴入局后,事态迅速发生变化。“他们要得太多了,我们肯定不能答应啊。”
滴滴要的控制权,戴威是最不能答应的。2017年冬天戴威把滴滴派驻ofo的三位高管付强等人驱逐出局。
2017年7月26日,原滴滴高级副总裁付强加入ofo小黄车担任执行总裁。据科科透露,付强等人入驻ofo带来比较正向的东西,比如规范财务,缩紧日常支出。但具体到几百块钱的报销审批权限都要收归CEO层面,引起了不少员工的反感。ofo人由此产生了滴滴系不信任自己、甚至滴滴人想要夺权的敌对心理
资本的冰冷,其实早在2017年6月,戴威已经见识到了。
每天夜里三点,戴威会准时收到本科室友、分管供应链的薛鼎的电话,“供应商坐在办公室不走,要闹事了,今天一定要付钱,要不明天上新闻了!”
让戴威崩溃的是,ofo的账上却只有5个亿,但应付账款却是22个亿。已经谈好的7个亿美金的融资在董事会层面上被卡住,无法进入。
“ofo内忧外患,股东却不签字,反而先谈业务,谈流量怎么分,支付比例怎么搞。这让戴威怎么想?”据接近ofo核心高层人士透露,2017年6月底,ofo一度背负着十几亿的巨额债务,为了让新一轮融资顺利进入,戴威压力大到只得跑到各个“爸爸”的办公室里“哭求”,请他们签字放行融资。
而实在扛不住的戴威已经在2017年6月初一脚踩下ofo全速前进的刹车,决定断掉供应链的生产。
据了解,这笔7亿美元的融资直到7月中下旬才进来。也就是后来媒体报道的E轮融资7亿美金。
到了2017年底,其时,共享单车竞争更加白热化,各家账上都是巨额的亏损。摩拜和ofo的投资人力推合并。类似的行业老大老二的合并在互联网历史上已经多有发生。58同城和赶集网、美团和大众点评、携程和去哪儿,投资人套现走人,行业老二的创始团队拿钱出局。
但是这样的套路,戴威拒绝走。
在摩拜和ofo合并建议方案中,滴滴要成为合并后公司的控制者,戴威拒绝了合并方案。戴威曾经在公开场合喊话:资本要尊重创业者的理想。朱啸虎力推ofo和摩拜合并失败后,向阿里转让了持有股权,退出ofo,以实际行动回应戴威。在一些报道的版本里的描述里,把戴威描述成,把自己的权益凌驾在所有投资人的权益之上。
戴威努力自救。2017年10月和2018年3月,阿里巴巴及旗下蚂蚁金服先后投资ofo,这被舆论视为戴威有意借阿里巴巴系之手来制衡滴滴。
其实,三者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二对一的敌手关系,很难平衡和驾御。
“当摩拜没有声量之后,变成了ofo跟阿里的意志和滴滴的意志之间的竞争。阿里是很精明的,他会支持ofo,但是同时滴滴也会争取阿里的协同。滴滴和阿里都是成熟而世故的那种公司。”ofo员工说。
戴威曾在某个小型活动上讲到,他们与巨头共舞,处于一种夹缝中求生存的境地,需要很强的心理抗压能力与周旋沟通的能力。
时间进入9月,多位投资界人士认为,滴滴与ofo的收购和合理价格在10亿—15亿美元区间,远低于摩拜卖身27亿美元的价格,也和阿里入股ofo的28亿美元估值缩水一半。如果不赶在冬天来临前顺利出售,ofo的收购价格还会继续降低。
但目前的困境是,不是戴威不想卖,是谁愿意接手,和愿意出多少钱买的问题。
没能和摩拜合并,在ofo人看来,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假如我们跟摩拜合并了,有可能就已经结束战争,开始盈利了,后面就没有哈罗单车什么事了。”
如果两家合并,可以结束恶性竞争大量烧钱所导致的无法盈利状况,实现自我造血,那样的话,不需要被人收购就能实现生存,也可以避免阿里、滴滴等资方入局后所产生的疯狂角力的局面。
据称,戴威最佩服的企业是今日头条。过去几年,今日头条在BAT的围剿中发展成为750亿美元的小巨头。戴威的愿望就一条,希望投资人进入ofo,能保证ofo独立发展,保留创始团队的一票否决权。
“程维能当老大,戴威为什么就不能当老大?创始人想要把控公司的独立运营权,难道这有错么?”戴威的拥戴者这样说过。
但摩拜的创始人胡玮炜比戴威更早认清了现实和理想的差距。2018年的春天,在美团收购摩拜收购谈判桌上,胡玮炜投了赞成票,第二天一句“资本是助推你的,但是最后,其实你都要还回去”在朋友圈刷屏。
在与资本博弈中,戴威手上还有多少筹码,不得而知。有ofo的前职员向网易科技后厂村7号记者透露,目前戴威和滴滴、阿里等资方的关系进入缓和期,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捆绑在一起玉石同焚未必是资本想要的结果,“想一想也很好理解,滴滴投入我们那么多钱,它肯定不会想ofo做死。”
但有另外的声音说,“滴滴在5月和7月两次撤回收购方案,企图伺机超低价接盘,而拖得时间越久,对滴滴越有利,对ofo越不利。”
02 跛着脚的公司治理
“我记得你这个梦想,那么我今天就告诉你,你的这个梦想实现了。”
2017年2月的ofo年会,年轻的戴老板在台上当着三千名ofo员工的面,突然对李想(化名)说出这句话,并现场送给李想一辆梦寐以求的牧马人时,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继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李想作为ofo最早在三名员工之一,经常被内部人戏称为“老三狗”,最大的梦想就是开着一辆牧马人去拉萨。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提及的一个梦想,居然就这样被戴威记住,并且帮他实现了。
紧接着,酒酣耳热的戴威放出一另颗炸弹,授予陈正江o-hero奖,并奖励期权100万。陈正江2014年底就加入了ofo,是公司前五号员工,巧的是2018年10月22日,陈正江代替戴威成为ofo运营主体公司的法人。
随后,十佳员工、十佳领导、十佳党员等奖项被戴威亲自陆续颁出。
在这天夜里1、2点,开怀畅饮过后的戴威又在微信群、QQ群、钉钉群里,轮番发红包。
“特别开心,特别嗨,很像个小孩。其实当时ofo账上也没有多少钱,但这样的人其实很有魅力。”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ofo前员工科科说,那个夜晚带给他的感动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这在与戴威年龄相差并不大的ofo前员工正廷(化名)看来“这虽然是一种让人感到愉快的文化,但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商业文化。”他认为ofo早期的文化氛围,就像戴威在北大当学生会主席一样,有着较浓厚的学生组织气息,随性、松散、粗放、缺少治理章法。
“你如此年轻就执掌独角兽,遇到过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当年正廷去参加ofo面试,向戴威咨询。戴威坐直身体,给到的回答非常自信,“我并不认为在个人能力、做事能力上甚至融资能力上有问题,如果一定说有问题,那就是在管理上。”
结果戴威一语成谶。
一些ofo早期员工,凭借着早年和五位创始人一起打过江山的资历,跻身高层,成为一个team的领导。
ofo底层员工却私下把这类领导称为“泥腿子”。
“他们大多都是大学刚毕业,并没什么经验,都是凭着想象力去打拼。但随着ofo的快速发展,这些人的能力其实已经跟不上公司的发展。仅仅是因为进入公司早就成为领导,这对于其他后进的有能力的员工来说是不公平的。”正廷表示,这在ofo早期是普遍存在的问题。
同时,ofo的管理并不能让张一认可,他看到ofo的内部斗争比一般公司还要严重,内部架构高度重叠,本应该是一个部门做的事情,但在ofo可能会有三四个部门同时去做,“由于大家想邀功、想抢功,导致很多事情做不下去。”这也是他很快离开ofo的原因。
随着公司业务规模的扩大,很多员工已经发现公司的组织、管理、制度已经跟不上ofo的发展规模。
但ofo人说,戴威“对一些很复杂的内部关系,可能并不是认知得很清楚,没有及时的去管控。”
再回到那个ofo员工激动的年会上,除了送牧马人、送期权、送奖励外,戴威还亲自为十位优秀员工颁发了“优秀员工证书。”当然也给每人额外奖励了四个月的工资。
但滑稽的是,一个月后,精挑细选十位优秀员工中的三位被开除。原因是数据作假、贪污。
戴威曾认为公司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管理,真的出了问题。
于是,从2017年2月起,一批职业经理人开始逐渐进入ofo内部,再经过一个季度的缓冲后,2017年中旬,中层岗位开始大更新换代,组织架构、流程制度等也进入大规模调整期。
而当年ofo员工嘴里的那批“泥腿子”也被戴威调去创新业务部门,现在已基本走光。
这个变动被戴威称之为“创业以来最大的调整和变化。”他把这段经历用“大慈若恶”一词来形容。“有时候你觉得给他一些机会试一试,这种看起来所谓比较善良比较nice(的做法)。其实你害了这个人也害了公司。”
不过直到现在,戴威在管理上的问题依然被同行诟病。
今年九月ofo内部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裁员。被裁掉的员工均是拿赔偿走人,但被裁掉的人不想走,也可以自愿选择留下。
这在正廷看来,这不是一个成熟企业创始人该有的做法。“虽然这样做会为ofo、为戴威赢了的人性化的美誉,但对公司,对那些还在为ofo能独立发展而打拼的员工来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从2015年创业至今,ofo一共经历大小十轮融资,最初阶段,这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错觉,年轻的ofo员工开始沾染上“很骄傲”、“不差钱”的心态。
ofo一共融到过上百亿的资金,在使用上也存在消耗和浪费的现象,有时候支出大手大脚没有节制,“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有一批车锁,可能从北京邮到某一个地区,ofo绝对不会去走邮政或者其他快递,我们绝对走顺丰,而且是快速的那种,其实时间上并没有要求。而且我们做活动,像签鹿晗,都是不计成本。”
今年3月,ofo早期的投资方经纬中国的创始人张颖和戴威曾有过一次对话,张颖问戴威: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工作上有没有让他感到特别焦虑的事情。
戴威回答,公司里有三千多人,一年内增加了十倍多,怎么样让所有新来的人不忘初心,知道公司从哪里来,去到哪里,坚持什么样的价值观,这是他躺在床上会思来想去的问题。
03 不是悲剧,更不是终局
“从摩拜卖给美团那一刻起,共享单车的商业模式不成立,这在投资圈成为定论,只不过ofo一直没有认。
“终有一天,我们ofo会和Google一样,影响世界。”三年前,戴威在拿到1.3亿美元C轮融资后这样宣誓。
但如今,裁员、融资难、缩减海外业务、拖欠供应商货款、转投区块链、尝试卖身……,在媒体不断翻扒下, ofo公司仿佛已经走入困境,命悬于一线。
“理想主义”、“情怀”——在后厂村7号记者的采访中,不管是赞赏者还是否定者,他们对戴威都有类似的评价。
他们提到了很多戴威生活中的场景:
他在合肥念书的时候,自小就当班长,成绩排名多数时候都是全校前三。
他喜欢踢球,而且踢的是中场位置——这往往是一支球队的枢纽位置。
他能吃苦,2013年随共青团中央项目前往青海支教,在那里呆了一年,见识了什么叫落后,吃了不少苦,夜里零下二十度,要穿六双袜子睡觉。那之后,他不再留恋体制,而决定创业。
他富有群体领袖的勇力——ofo高管去青海团建, 360公里环青海湖骑行,一般人坚持不下来,他能一直骑到终点。
他在旁人眼里的性格标签,是特别“信自己”、“认自己”、“坚持自己”。
而既使是欣赏他的ofo人,也提及, 太过于信自己,是戴威身上的缺点,这会使他对于一些困难没有充分的了解。
在事业之初,风华正茂、激情澎湃、性格突出、不肯退缩的戴威,的确产生了极强的吸附效应。
2015年在北大创业,学生们对他质疑不断,骂ofo的贴子常常成为北大论坛里的十大头条,戴威并不因此动摇。
他用一种阿Q式的自我激励来应对:世界上有两种产品,一种是没人理的产品,一种是天天被人骂的产品。爱的对面不是恨,爱的对面是冷漠,用户不理你是最惨的,用户骂你说明他还需要你,他还希望你好。
这种阿Q精神富有奇效,感染着团队,让他们一直从校内拼搏到校外。
“最开始在ofo工作的时候就特别有激情,我的理解,所有人都很团结,都活在梦里。”
科科说,他加入ofo之初,亲眼见证了这个团队是怎么样凭着一腔热情作战的。
“尤其是跟摩拜打仗时,我们只有激情,打了鸡血一样去喊口号。我加入ofo时,当时做校园市场,我们会自己贴钱进去做这个项目,或者根本没有想过报销,只希望把事情做好。最早加入公司的那批人,都会把ofo视为自己生命中伟大事业的一部分。”
戴威和他们共同营造着一个梦想,把他们凝聚在一起,到了今天,梦醒时分,他们还在回味梦中的情境。
“对于共享单车这个事情,参与其中的人很少有不被这个事情所吸引的。因为你以为在做一个改变世界的事情,当你发现这个事情没有做成时,感觉像失恋了一样。它是你所相信的、所期望的、想要去宣扬的一种理想,最后你发现一地鸡毛。”ofo前员工陈成说, 好多人离开ofo或者摩拜后,都会需要一段时间来抽离出这种情绪。
今天,该散的人正在陆续散去,一心要当控场者的戴威,还留在舞台上。
起的时候,投资人竞相追逐众星捧月,落的时候,如舆论所言,还没看到底部在哪里。
戴威的员工戏谑说,看起来是“王者操作”,没想到又变成了“青铜渣渣”。
“其实格局还是不够高。”在投资人Justin看来,如果ofo和摩拜合并成功,对于共享单车行来讲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员工会有良好的“归宿”,投资人能顺利套现走人,可以结束恶性竞争大量烧钱所导致的无法盈利状况,实现自我造血。“虽然他一直对外宣称他的梦想是让ofo成为和Google一样影响世界的企业,但恰恰是因为自己的不放手而丢掉实现这个目标的最佳机会。”
2017年6月曾经有记者问戴威,“你更在意事情本身能不能成功,而不是谁把它做成功?”他很坚决,“不。我把这件事情做成,比什么都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不管是赞扬戴威勇气可嘉的,还是反感他过于自我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那就是一次次的危机,对于27岁的戴威而言并不是悲剧,更不是终局。
他们继续看好戴威身上的潜力,如果把ofo坚持做成了,“敬他是一个汉子”。即使从ofo上落败,再战江湖,也是难得的创业者。
有人说,戴威走到今天这种困难境地,并不是因为他不识时务,而是初心大于格局,不愿识时务。否则,几年时间磨合下来,还不足以让他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商人吗?
目前来看,这种磨合并不顺利。
三年前,戴威和几个同学在北大发起创业项目,争取更多人的参与和支持,喊出的口号是,“一百多年来,有很多北大人改变了北大,也改变了世界,这一次,该轮到你了。”
从那时起,他们所选择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呢?
徐小平在北大的一次对谈中,戴威说,创业时候的那种激情、挑战和压力,对人的刺激是非常强的,同时也是非常吸引人的。不过他也承认,在这条路上走得不那么容易,“其实我们曾经一起哭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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