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天的嫩绿洒落在老家的房前屋后那树的枝枝叉叉上的时候,回农村休养了一冬的父亲,按理说身体随着气温的回升会逐渐好起来。可谁曾料到,父亲在三月一日清晨,竟丢下这阳春美景,太平盛世,丢下他经营了一生的家,丢下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和儿媳,丢下他最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和孙媳妇,以及他盼着哄养的重孙,丢下他所有亲朋,像一片落叶一样叶老归根,溶入土地的浸润,其魂其魄远走天国,与离世许久的母亲牵手并肩,重叙生活去了。
我想,母亲在那边从此定会不再孤单,可我却真正成了一个孤儿,每当孩子们叫我俩“爸,妈”时,我就又想起我的父母来,特别是刚刚过了百期的父亲,不由得就想大声地问“大!您在那边还好吗?见到我妈了么?”可是,我叫“大”大不应声,看房间空空无人。
特别是每当我一人独处静坐时,似乎听到父亲上楼的脚步声,我便想到了父亲用钥匙开门时不紧不慢的神态。想到他从早市回来提着萝卜白菜气喘嘘嘘时的顽强与艰辛。想到他走路不稳但每次看到重孙时,坚持抱在怀里的爱怜与喜悦。想到他坐着轮椅在墙角晒太阳时所说呓语的迷乱与悲凉,想到他从椅子上往起站时拌倒的无奈与可怜。想到他清醒时硬要牙膏牙刷刷牙,硬要带手表、巾围脖、披呢子大衣时的固执与坚决。这些表现都是父亲顽强生活,淡定人生的精神表露与写照,我知道父亲一生爱好,体面贯了,衣服虽然普通,但他穿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毕竟,他是公家人,是人面前的人。想到这些,我就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父亲是一个苦命人,他姊妹五人,三个姐一个兄长,除了兄长五十岁出头就去世外,三个姐姐都在二十多岁离开人间。父亲一个人从小就经受了生活的磨砺,十二岁的他在上小学四年级时,听说乾县师范学校招生,就勇跃报名参加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被学校录取,在乾师上学的三年里,父亲吃尽了苦头,冬天硬板床上铺着一个草杷子,盖着一个很薄的被子,穿着两件粗布夹衣,每到晚上被子里放着一个热水玻璃瓶取暖,就这父亲还冻得浑身发抖。一次,父亲他舅去北山背煤,路过乾县顺道去了学校看我的父亲,父亲那时手背和脚指头都冻烂了,父亲的舅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回去后,让父亲的妗子把他的一件旧棉袄拆洗另缝后,给我的父亲不但把棉袄送到学校御寒,而且还捎去祖传的冻疮膏让父亲疗伤。那时,父亲在校上学,为了不虚度光阴,利用业余时间发挥他的爱好,苦练国画与书法,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画的牡丹活灵活现,毛笔字更是功夫到家。加之,专业文化课又很优秀,师生们称他为才子。父亲在乾县求学时,一月回一两次家,每次从乾县师范学校走到武功地界,天就晚了,他便歇在了舅家武功县最北边的贞元镇中川庙北村。天明了在舅家吃过早饭,才又用步丈量着脚下那八九里的土地,回家后,祖母早就将干粮备好,懂事的父亲急匆匆吃罢午饭,便带上馍之类的干粮又向学校返去。那时,他舅家的人就等他的到来,又准备送他去乾县上学。
父亲每次回家,祖母甚至爷爷将路走了一程又一程去接他亲爱的儿子,并站在高处不停向路的尽头瞭望,望眼欲穿地盼着他们的心肝宝贝能安全归来。因为,在他们的心里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要步行往返一百三十多里路,心里是多么的恐惧与紧张,生怕路上出个啥差错。就是在父亲上学期间,父亲的三个姐姐一个二十八岁,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三岁都相继去世,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真是天塌地陷的巨大打击,爷爷和祖母是在悲痛万分的情况下期盼家人再不敢也不能有其它的任何失闪。据说祖母哭得眼睛都瞎了,或许就是这样的原因,我的父亲每次回家或上学,他舅家的男劳们都要轮换着护送父亲,父亲就是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下完成了他在乾师的三年学业,养成了节俭、朴素、诚实、守信、忠孝的良好习惯。
父亲毕业后,被分配到普集街柳林村小学教书,全家人欣喜若狂地象过年一样高兴,人老几辈都把黄土地翻来覆去地耕做,没出一个吃国家饭的文化人,是父亲为爷爷和祖母争了这口气,也让爷爷和祖母心里感到慰藉和心宽,杜家终于出了个跳出农门端上了国家这个饭碗的人了。听村里的老人讲,爷爷那时高兴的逢人便说:“我这碎娃子真是我家的顶门杠子!”那时父亲已经十七岁,十七岁的小伙子参加工作,在外全靠自己单打独斗,顽强拼搏,勤学苦练,他所在的学校是当地村民在庙堂的基础上用土坯和泥盘了几个泥墩子算作学生的课桌。夏天还好说,父亲就抱些柴草铺在教室外的大树下,和本村的人们在树下乘凉。到了冬天,父亲的罪就来了,他除了给学生上课,还要利用放学时间用树枝围墙,因为学校连校长只有三个人,他年龄最轻,好些粗活重活脏活累活都是他干,凛冽寒风将父亲的双手吹冻得又粗又肿,像玉米面蒸出的黄黄馍,起明发亮,一见冷风,就裂开一道道血口子,真是目不忍睹。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因手背裂口子停止课外劳动,停止在黑板上用粉笔为学生画画写字,再疼他也坚持了下来。
时隔两年父亲结婚了,母亲在家侍候着多病的爷爷和祖母,父亲在外辛苦地工作。可怜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因一场大病而不能生育,这个家庭才有了我的故事,我的到来和出现无疑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与欢笑,但同时也给了父母亲无尽的煎熬与压力。如果说爷爷祖母的相继去世和母亲的大病,让父亲在伤心难过中学会了坚不可摧的毅力与勇气,那么,他在抚养我成长时表现出顽强的耐性和忍性,无不透露出他对家庭的负责和对我的挚爱。在那物资匮乏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亲为了将我这个生下来只有三十天就抱回家的婴儿喂好喂饱,抚养成人,可谓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回想起来,我只有哭喊苍天对父母不公,为何让他们早离人世?更感激二老给了我今天的这身荣耀。为了养活我,两个苦命善良的人儿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受苦终生。父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衣服总是补丁摞补丁,为了节省开销,他将闲时在地里拔下的野菜用开水煮熟,然后,将从家里拿的玉米馍泡在碗里,调些盐醋就着吃,就是用这一分一厘从嘴上省下来的钱除了给我买炼乳,买饼干,买白糖外,还要为母亲买药看病。母亲则不怕麻烦地央求村里那些养娃奶水多的好心人为我饱腹。尽管那时父亲每月只有十二三元的收入,但凡我所需父亲都毫不吝啬,用实际行动支持着家庭的开支。
我上学后,父亲更是对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与心血。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的秋季,高烧不退,母亲心里害怕,便在村人的帮助下把我用架子车拉到二十里地的县医院医治,又托人带话让父亲赶快来医院,而我的父亲此时正在周至哑柏学习培训,听到这个消息已是下午下班时分,父亲为了赶时间通过他的学生在那边借了辆自行车,便抄近路急忙向回赶,此时渭河渡口都几乎没人通行了,心急的父亲只有央求船夫将他和车子渡到了河北,当父亲扛着自行车从沙滩向岸上走时,不小心踏垮一个深水坑边的沙土,掉进水坑里,幸亏有自行车在身上套着才架起了父亲的身子。那时,父亲肯定是想到我发病的痛苦与淘气的可爱和母亲焦急的神情,才给了他冷静沉稳的心态和求生的勇气与力量,他牢牢握住自行车的三角梁柱,在脚就筋的紧急情况下,鼓促气力,跃到自行车的主梁上,爬到沙滩上来,这时,鞋子、裤子和上衣半截全湿透了,父亲顾不得磕碰的疼痛,寒冷的侵袭和脚抽筋的难受,一瘸一跛的扛起自行车上了堤岸,当父亲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时,浑身直打哆嗦,幸亏医院李大夫和父亲关系好,拿来干衣服让他换上,并在家里给熬了姜汤让他喝了,父亲这时才缓过原气来。就在那天晚上,父亲低烧持续了一夜但他却和母亲一道一直坚守在我的病床前,细心观察着吊瓶完了没完,体温回升了没有,小便次数多不多。可以说,我一尺五寸长大成人,凝聚着父母亲太多太多的心血,也饱含着他们二老说也说不完的心酸苦泪。
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日子里,父亲已经在县委通讯组工作了。他在那一年的一个秋冬季节整天进工厂,下农村、入学校、赴工地宣讲上级的政策。每到一处听众都为父亲不拿稿子,几个小时滔滔不绝,有声有色地演讲而叫好。在一个工厂里,厂长为了奖励父亲口若悬河的精彩演说,自己掏粮票专门从灶房里买出一个白蒸馍并加上脂油犒劳父亲,父亲都舍不得吃专门拿回来让我吃,并说我正长身体,需要加强营养。那时, 嘴馋的我还没等母亲从锅里将汽软的馍取出,自己便下手揭开锅盖一把抓起加着脂油的馍飞也似的向外跑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小时候自私自利,也不让父母吃,就私自独吞,太幼稚、太可笑了!但,那时的馍加脂油撒点盐味道真香。
七十年代物资紧缺,父亲从县上给生产队争取到了购买手扶拖拉机的指标,缓解了群众农业生产运输的困难。在群众吃粮紧张的年代,他多方奔波,连续三年从普集街永台村为村里的人们借粮,帮助群众渡过荒灾之年。1973年夏,父亲陪同县委书记郭全茂在我们村检查高粱长势情况,正好碰上钻井机器塌伤了一位村民,郭全茂立即指示让父亲跟随北京吉普车将伤员送到县医院,当父亲他们上车的那一刹那,在车跟前玩耍的我也要跟去,被父亲恨恨得拧了一下耳朵,在场的郭全茂书记用山西口音怒道,“这个娃娃不像话!”我被连打带吓便哭回了家,这是我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打我。父亲回来后,给我讲了好多道理,让我后来更加懂得了先人后己、济困扶危、济苦怜贫、急人之难、救死扶伤等成语道理的深刻含义,从而树立了为人处事的底线标尺。父亲不论是在外工作的组织协调能力,还是与人们的交往中表现出的真、诚、善、举,以及他干各种庄稼活的干散与利索,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出众的才华和独有的人格魅力每到一处在受到人们赞美的同时,其优秀的品质和作派也随着他的一言一行慢慢地潜移默化到我的身上,直至溶入进我的血液里,让我受用终生。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像是隐退了似的,让我有些失落和不适,但每到事中,父亲他又站立在事的前沿,为我遮风档雨。记得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月,领导看我文笔还行,便让我起草两个行政公文,一个是《城镇规划建设的调查报告》,一个是政协全委会议的领导开幕词,我利用七天时间就把任务完成了,领导看后不满意地摇摇头,说:“让你父亲给你指导一下,师傅到你跟前,你都不知道用!”其实,我父亲的文笔是很过硬的,有关父亲过人的文采我听到无数次人们的谈论与赞扬。说父亲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陕西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相当有影响力的宣传武功的长篇通讯文章,得到了时任《人民日报》社副社长王辑的高度评价。至今,在县档案馆、县志办和一些单位都存有父亲呕心沥血,尽职尽责起草的文稿,他措词严谨,逻辑性强的文章成为后来人学习的楷模和借鉴的范本。但是,我怯于父亲的严厉,倒害怕父亲对我的指指点点。由于单位领导逼得紧,我实在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我改了的两份材料让父亲斧正。没料到父亲倒很温和、有耐心地给我指出了两个不同材料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和那儿该简,那儿该实,那儿还应一笔总结,说得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此时,父亲取出他的学生骞国政的新作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本《王莹》、散文集《寸草集》和《记者的探索与实践》三本书给我,让我好好学习,我在学习中得到启发,并按照父亲的思路边写边改,圆满地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任务。
我有了孩子后,父亲把孙子辈看得特别重要,管护得也特别细心,生怕让他们受了委屈。不分白天黑夜,不说雨季热暑,他和母亲一起不是给孙子喂吃喂喝, 就是买衣服购玩具,尽最大努力变着花样让下一代人童年过得幸福、快乐。而他和母亲一生心态淡定,从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艰苦朴素,节衣缩食。当听说自己的儿媳妇学习了裁剪因没有锁边机却接不了活时,父亲毫不犹豫地拿出了560元钱买了一台崭新的锁边机拉了回来。1997年,当我要给城里买房,三万元首付十天需交清时,父亲如神仙一般就给我了,事后,我才知父亲为了筹集这笔钱,跑周至、去杨陵,问同事借,向朋友倒。诸如花钱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里面都凝聚着父母亲的心血、汗水和智慧。父亲就是用苦与累默默地承载着我们这个家向前推进,向前发展,延续着他们的精神影像和香火更传。即使再大风雨,都从来没有见他沮丧过,都是父亲独自承担。
母亲有病到去世的二十个月里,退休的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解除了我们在外干事的后顾之忧。 就在母亲二次病重时,我做了一个很特别的梦,梦里我在南显村母亲她舅家,只见前面大房没有了屋顶,只留下个空壳廊,糊墙壁的报纸都被谁撕扯得乱七八糟,人睡的土炕也坍塌凹陷,炕角似乎有个人站立在那里,也看不清模样,总之景象凄凉而恐怖。我回家将这可怕的梦说给父亲,并说这是不是与我母亲的病不好有关,因为我听老人们说,人不论男女其根都与母亲她娘家有关。父亲听我这话后淡淡地说:“大活到这个岁数,啥都不信,更不要说神鬼。我只有好好地照管你妈,让她不受罪,让我不留遗憾,让你的工作不受影响,让喜荣的生意不受连累就行了。”听着父亲的话,看着久躺在炕上的母亲,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此时,我感到父亲又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善解人意。在对父亲肃然起敬的同时,而又为脸部长出了老年斑,且容颜憔悴的父亲叹息感怀,感谢慈祥、善良的父亲替我们担当责任道义,用毅力、用恒心、用勇气、用果敢将一个重病的母亲管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一点味道,如好人一般躺在炕上,怎能不让我们感激涕零,敬佩万分呢!
时间不久,我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我在祈祷母亲驾鹤西游,一路走好,天堂平安的日子里,将父亲接回县城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刚开始我还担心父亲的支撑突然坍塌,会精神不振,加速衰老。但是,父亲比我想象得要坚强、要乐观,他很快溶入到我们的生活,重操旧业,为我们全家人每天按时做着三顿可口的饭菜,和儿孙共享人间天伦之乐。按理说近七十岁的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应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在操心锅、碗、瓢、盆、米、面、油、盐等这些持家琐碎繁事。但,父亲把它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收拾房间卧室一样整整齐齐,不显凌乱。他需要啥买啥,而且不多买,防止浪费。做饭作到心中有数,尽量不剩饭。每天的生活安排得丰富有规律,他除了做饭外,就是听广播、看电视、读报纸,养花种草,习字练画。晚饭后,则刷牙、泡脚、按摩、做保健操雷打不动。每当把锅案拾掇完毕,父亲就在平展的书案上研墨挥毫,抒发快意,一张张秀气清爽、苍劲有力的书法作品摆放在文竹、金鱼草、紫罗兰、一串红等花盆旁,一幅幅逼真动人的牡丹花既展现在阳台的桌子及客厅的茶几上。画国画父亲没有投过师,全凭悟性和灵性,据说,当年在乾师上学时,他画的牡丹就小有名气。退休后,他又拿起了四十二年没动过的画笔,潜心作画,挥毫练字。他的《远望》、《群英会》、《五喜闹春》等三十多幅作品均在国内大型报刊上发表。其中《富贵牡丹》、《硕果累累》被世界苏氏宗亲会会刊和苏武纪念馆收藏。其作品以厚重深沉、逼真悠远而见长,国画和书法作品得到了名家的肯定。
前些年,我看到父亲泡完脚很不灵便地去为自己绞脚趾甲,我便埋怨嫌他不说,父亲又一次用欣赏的眼光看看墙上挂着的骞国政的“宁静致远”的书法作品,然后再看看我,用一种温和的语气慢悠悠地说:“我嫌打扰你的正事,我这事慢慢弄,急啥?”听到这话后,做人的良知和做儿的天职让我从此承担起定期为他老人家绞趾甲的任务。特别是看到晚年的父亲耳背眼花,下楼不便,他只有从电视中了解大千世界正在发生的种种变化,我的心便会酸痛得不能自禁。父亲不是还注重平时保养,他的预防和调理性药物从来没有断过,这些年来他吃的药全都是在骞国政夫妇的指导下用的,什么复方丹参片、立普妥、络活喜、拜阿斯匹林、万爽力、善存银片等药物从来没有断过。不多了我们就买。去年春上,父亲有些呆滞,但身体还好,当时我还有个想法,想陪父亲坐一回高铁去北京,从上海返回时坐飞机。可父亲说老咋就老了呢!收音机放在桌面上也成摆设了!给买的助听器嫌烦也不愿意带了!看电视把声音干脆调到静音了!看报看书一会儿就睡着了!吃饭也给外撒开了!走起路来脚根不稳了!打手机半天都不接了!为了防止父亲绊倒,我从残联领回一把下面带撑的拐杖,可是不知是父亲怕他拄上拐杖显老,还是硬气不服老,总不愿意去拄拐杖。
去年的五月二十四日,父亲和我们全家人一样心情紧张而激动。因为,这天儿媳妇分娩,我们家的另一辈人将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那天中午,当我回家取被子、热水瓶等生活用品,父亲第一句话就问我,“珍珍生了个啥娃?”,我说:“娃子。”父亲高兴得声音几乎都抬高了几倍地说:“好得很!”,然而,一个月后父亲却不好了,他在大街上散步绊倒了。从那以后,饭不能做了,脚不能泡了,画不能作了,字不能写了,电视也看得少了。当时,我听到父亲绊倒在大街上,急忙赶了过去,费了好大神才将他送进了医院接受治疗。按照医生建议我为父亲购置了移动坐便器,轮椅、气垫床等辅助设备,做到防患于未然。由于我和妻子在医院照顾得好,人回复的较快,也能吃了,话也多了,有精神了。特别是有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父亲脸色红润戴着眼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陕西省文学院为我出的《故土情思》散文集,正在认真阅读时,我一下子心花怒放,情绪极为兴奋与高涨,便决定第二天带全家人去马嵬驿民俗风情园逛逛,那一夜我睡得特别的香,因为我为父亲康复而高兴。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我将父亲的轮椅和孙子的坐车折叠好后塞进车的后备箱,全家人一路上在轻音乐的陪伴下,妻子惹着可爱的孙子,孙媳妇将削好的水果切给父亲吃,一路上兴高彩烈地向马嵬驿民俗风情园驶去。马嵬之行父亲精神状态还好,给了我去宏兴码头的想法,还是一个双休日,我们还是全家搬,去到宏兴码头,但,这次父亲精神不好,状态甚差,幸好我带着早已备好的药物和轮椅,才使他老人家没有遭受大罪,回来后五天不到,父亲因身体不佳又住院治疗了。
去年的九月三日,我陪父亲拿着手机在病床上,边打吊瓶边看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北京阅兵式,不知为何,我莫名其妙地难过,甚至都出现哽咽的节奏了,怕父亲看见向邻床陪护咐托了一下便出了病房。当我回家取东西,才发现桌面上的书下压了一张不知是啥时候父亲写的遗嘱,“晓辉,父身体状况甚差,如我走了,你把我钥匙卸了装在你身上,津贴本在抽屉。把我火化了,一切从简,人死如灯灭,反正啥都不知道了,最后都会变成泥土的。父字即日”。看着这父亲表白了对死亡理解得如此透彻,对待死亡心里难得的平和、沉稳、悠静的条子,我好像找到了在病房难过的答案,忧伤的眼泪又一次似断不了线的山泉,刷刷地流淌了下来。我想起了十二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给我减压,将他的工资本交给了我的往事。父亲把他的工资本给我时说:“超超卫卫还都正在费钱,你拿上。”我看推辞不过,便接上了工资本,这让我再次感受到父亲心胸的宽阔和人格的伟大。当时,我在想父亲不仅给我的是他的工资,更重要的是把他后半生的生、老、病、死都托付给了我们这个让他放心、让他信赖、让他满意的儿子和儿媳,在父亲眼里,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我在医院专门见了铁二十局医院的心脑血管教授和脑外专家,我再三请求他们要用最好的药物治疗我父亲的病,但是,正如几个专家教授所说的,脑痿缩是人类难题,心力衰竭是人老了以后的自然现象,走在那儿都是这样的治疗,目前只能保养,不可能痊愈。看着父亲喘着粗气,小便增多,走路要人扶,不愿说话,我心如刀绞。加之,出院住院,反反复复,让我苦不堪言。家庭里,一边是新生命的诞生让人庆贺与高兴,并给人带来快乐和欢笑。一边是人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结的无奈与痛苦,给人忧伤与哀愁。那阵子我们就在这忧伤与欣喜的交织中慢慢度过,慢慢煎熬,慢慢地品味人生的苦与乐,真是度日如年。
就在父亲第三次出院的九月二十五,那晚的梦把我惊醒,看闹钟才是半夜三点多钟,梦中的我上到了一座摇摇晃晃的陈旧的二层楼顶,上面站着父亲和一个陌生的人,楼的后面是朦朦胧胧的一片森林,突远突近,左右移动,父亲看我到来,在那个陌生人的引领下转眼就下去了,速度相当快,我看父亲下了,便小心翼翼地抱着柱子溜了下来,此时只见父亲钻进席桶里,我便要打开席桶寻找父亲,席桶却变成一卷纸,当我摊开纸卷母亲和父亲的模样都在里面卷着,且笑容可掬的看着我。那夜我无法入睡,起来看了看睡着了的父亲,又悄悄地推开门,来到阳台上,看天上星辰眨眼,闻树枝秋叶泛香。天底下,人世间到底有没有神鬼,有没有灵魂,为何今夜能做出这么一个奇特的梦,父亲不是睡得好好的么?还打着呼噜呢!那是不是亲情灵魂的灵异传递,或是病重凡人的肉体魂灵与神鬼较量的一场厮杀,还是冥冥之中亲人大限的一种预告与暗示!第二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西安,路上还给同事说了我做梦的不好,那时只怕家人打来电话。还好,从西安回来都没有家里电话,我还正在庆幸今天的顺利,看来梦也是胡做呢!正想着回到家里,妻子第一句话就是父亲上午绊在了他的卧室里。听到这话我的头只觉得“嗡”的一下,只感觉我梦的准确!这次绊的特别重,父亲眉骨碰在了桌子的一个角上,人在侧倒的那一瞬间,脖颈也严重受损,当时,妻子和儿媳妇正在客厅清理小孙子屙尿的狼藉,听到声响,妻子急忙跑进房子,可是一个人还难以将老人扶起,情急中,儿媳妇放下孩子,婆媳两个人才将父亲连掺带扶地抱了起来。下午,躺在床上的父亲呕吐不止,而且鼻子和嘴已经斜歪,小腿又肿了。样子让人担心和忧虑,我们将父亲送进了医院,他因脑部三处受伤,两处渗血,一处出血,总量达87毫升,并加上其它病因医院让我在病危单上签了字,昏迷了几天的父亲,由于用药到位,抢救及时,又神奇般地苏醒了过来,这次他已经大小便不能自理了。且嘴里常说着胡话,叫着逝去的那些人的名字,来看他的老人都说父亲是把魂给绊走了。我们为了延续他孱弱的生命,让他活得舒坦,自在,有尊严,家里重新也做了调整。儿媳妇一人管孙子,我们俩人在医院轮流管护,父亲躺在床上,身子不能动弹,说话含糊不清,小便多,大便又不定时,相当难管,我们只好给他用上纸尿垫,喂吃喂喝,昼夜坚守,寸步不离。二十一天过去了,父亲的病时好时坏,不大明显,经和大夫商议把父亲送回农村家中休养。这时,我们心里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和准备。
回家后,妻子辛苦不停,为父亲洗衣做饭,端吃端喝,擦屎擦尿,做到了常人不容易做到的事情。或许是孝心感动了神灵,父亲四个月的恢复,竟然能下床慢慢的转悠了。我们全家都在庆贺声中忘记了这些天来,大家各自为生活、为家庭、为侍候父亲、为管护孙子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我更是感谢上苍给我摘掉了一个愁帽,让我这上有老、下有小,既要管里还要顾外的人能缓一口气。谁料,过了生日,过了春节,父亲在我们防不胜防的情况下绊了几绊后,身体机能急剧下降, 吃喝拉撒睡的状况越来越差。正月十五晚,我从延安回来,进房间先看父亲,三天不见,父亲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脸颊塌了,颧骨高了,人剩下了个皮包骨头,只听他痰多得让人难受,我便象以前一样将餐巾纸折叠小塞进嘴里慢慢的给他粘取,这次和前几天不一样,我的手指头明显感觉父亲的舌头已经硬了,如果不是有温度真是一个冰棍在嘴里面放着,我费了好大劲才将嘴里的稠液缠了些。趴在床头边叫了几声“大”,父亲才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圈红红的,口一张一张像要说什么,我和妻子给他又换了新的纸尿垫,这才把他抱下床,让他在椅子上坐坐,我问,“大,你知道我是谁?”父亲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晓辉么!”几个字,我难过的泪水刷地一下从眼眶溜了出来,妻子受我感染也眼泪汪汪,为坐着的父亲喂了些开水,让他润润嗓子,尽量减轻他的痛苦。然后,我们将他抱到床上放他躺下。这一躺,父亲就再也没有起来。离世的前一天,我们叫他他还能发出“嗯、嗯”的几个音节,最后,是一口粘稠的浓痰吐出后就再也没有呼吸。那时,我们强忍悲痛,为父亲擦身换衣,让他老人家好轻松上路。父亲走了,他走的是那样的安祥、平静,如睡熟一般,让我们难过的心绪得到了一丝丝慰藉。按照父亲生前遗愿,三天后,父亲在殡仪馆火化成仙。
父亲的去世,让我们全家悲痛万分。特别是我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妻子这些年给他织的毛衣,买的裤子,秋衣,棉衣,鞋子等都没有穿,全部都在柜子里摞得整整齐齐,触景生情,感慨万端。我竟嚎啕大哭起来,说实话,父亲太善良了,太好说话了,他在有病时,没有给我提出过太高的要求,只给我说他人头昏头晕,怕是脑血管硬化,让我陪他去县医院看看就行了!多么好的父亲,没事没非,大智若愚,只要有事,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考虑自己,一生受尽磨难,但却强压心头不愿吐露。多么好的父亲啊,今生今世我再也难以见到!今天,虽然说父亲四世同堂,福寿双归,但是,他的去世对我们家是一个巨大损失和重大打击。今天,我纵然将珍肴美食全部做来,父亲不可能再吃一口。只有写就这段文字,算是了却思父、想父、念父、哭父、叫父的桩桩心愿和五十年缘分不了情的点点滴滴。大,如果人生有来世,下一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因为,今生我们俩的父子亲情还没叙完!
作者简介
杜晓辉,字建辉,男,陕西武功人,中共党员,大专学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咸阳分会副会长、武功县文联主席、武功县作家协会主席、陕西省散文学会武功创作基地主任,创办《有邰文苑》文学期刊,任主编。中国文联第20期全国市县文联负责人研修班学员。主持编写了《武功文联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解放军报》《人民网》《光明网》《中华英才》《作家报》《陕西日报》《延河》《黄河》《延安文学》《西安晚报》《咸阳日报》等国内报刊网络。“苏武里贯考析”一文入选2015年至2016年成人高考教材。著有散文集《故土情思》《望我故乡》《盛世印迹》诗集《溪水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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