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1937年8月12日,中国海军悲壮的一幕在长江江阴水面上展开,8艘军舰、20艘商船,在海军部部长陈绍宽将军指挥下横列一队,然后徐徐下沉。沉船封江,意在阻挡日军沿长江进入我国腹地,为我军在地面抗击日寇消解后顾之忧。然而,在江阴构筑的“水下封锁线”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1937年8月12日,中日在上海的战事,已经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双方部队都已经进入阵地,全副武装的中国军队源源不断抵达上海近郊。
在距上海100多公里的江阴江面上,聚集着一支庞大的中国舰队。由海军部长陈绍宽上将指挥,海军官兵们正在执行最高军事当局的一项绝密军事任务。
11日下午,蒋介石根据上海局势的发展情况,断定战事已经不可避免,一面命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率第87师、88师,准备对驻沪日军围攻;一方面令海军部长陈绍宽按预定计划,立即前往江阴江面沉船封江。
陈绍宽接到命令后,令“甘露”、“青天”2艘测量船和“绥宁”、“威宁”2艘炮艇立即升火,连夜赶赴江阴以下江面,将江阴下游所有灯塔、灯标、灯桩、灯船及测量杆等航路标志,一律破除;他自己则登上“宁海”号巡洋舰,率领第一舰队主力“平海”、“海容”、“海筹”、“应瑞”、“逸仙”等舰艇,从南京草鞋峡等处起航东驶。
与此同时,作为中国海军摇篮的古老练习舰“通济”号和“德胜”、“威胜”、“武胜”、“大同”、“自强”等6艘军舰,“辰”、“宿”2艘鱼雷艇,以及从国营招商局与各轮船公司征用的“嘉禾”、“新铭”、“同华”等20艘商船,也于12日聚集江阴江面,按照事先划定的位置,一字排开。
当如血的夕阳映照在江面的时候,这批作为中国海军和近代水运最早历史见证的舰船,在同一时间打开了船底的阀门,缓缓沉入孕育了它们的扬子江底。水兵和船员们脱帽致敬。人们的脸上挂着依恋的泪珠。
为了阻止聚集在上海的日本海军从长江突袭首都,这批年逾“古稀”的舰船,作出了最后的奉献,用自己的躯体,筑成了一道抗击侵略者的水下钢铁大坝。
可是,单靠这20多艘舰船来封锁浩渺的长江,还远远不够。接着,又先后调集了“公平”、“万宰”、“泳吉”3艘商船,镇江、芜湖、九江、汉口、沙市等地的8艘日本趸船,以及“海圻”、“海容”、“海筹”、“海琛”4艘大吨位军舰,沉江阻塞水道。为了填补江底封锁线的空隙,海军又从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省,征用了185艘民船、盐船,填入石子3000余英方又65020担又2354英吨,连船带石沉入江底。
这是一笔巨大的投入。为了建造这条水下封锁线,在约2个月的时间中,共有12艘舰艇、200余艘船只为国“捐躯”。它们为中国海军和海战的历史,写下了悲壮的一页。
为了保护这条封锁线的建造和安全,海军第1舰队司令陈季良亲率“平海”、“宁海”、“应瑞”、“逸仙”4艘主力战舰驻防江阴江面。
“八・一三”淞沪会战的硝烟吹到了江阴。八九月间,日军飞机连续轰炸中国军舰,一场封锁与反封锁的战斗在这里猛烈展开。发生在江阴江面上的海空战斗,是淞沪战事的一部分,又是保卫首都作战的序曲。
8月16日,日机开始分批空袭江阴江面的中国军舰。第1舰队的舰载高炮、高射机枪与江阴要塞的防空武器猛烈开火,组成密集的火网,使敌机始终不能接近封锁线。自此,日机不断袭扰,中国海军英勇还击。22日,“宁海”舰旗开得胜,击落日机一架。双方在江面较量了一个月,互相都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失。
9月22日,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数十架日机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地从东方飞来。这批日机分别从“加贺”号航空母舰和陆上基地起飞,组成大编队机群,猛袭“平海”、“应瑞”二舰。
江面上被雨点般的炸弹,激起高高的水柱;天空中由密集的高射炮弹,组成红红的火网。
激战中,“平海”舰舰长高申宪腰部中弹,血流如注。他强忍着伤痛,继续指挥。
“轰!”一枚炸弹在甲板上炸开。孟汉霖、高昌衢两名水兵应声倒下。
炮手周壮发正在瞄准敌机,准备发炮,一块弹片飞插进他的左臂。鲜血染红了军装,他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但他咬紧牙关,坚持发炮。
日机一批批地轮番轰炸。惨烈的战斗持续了6个小时。“平海”、“应瑞”二舰共击落敌机5架,它们自己也被炸伤;海军官兵有11名阵亡,23名负伤。
23日,又有72架敌机蔽空而来,“宁海”舰和昨已受伤的“平海”舰与敌机接火。“宁海”舰舰长陈宏泰,身受重伤,仍坚持指挥。一颗炸弹炸断了机枪手刘馥的枪架纵轴。他不顾枪体已经炽热,用手抱住枪体继续射击,直至双手被烧灼得皮焦肉绽。官兵们轻伤不下火线,坚持裹伤再战。这一天,共击落敌机4架,击伤多架。可是,“平海”、“宁海”二舰也因多处受伤而相继沉没;海军官兵又有15人阵亡,49人负伤。
25日,日机数十架三度来袭。陈季良司令已移驻“逸仙”舰继续指挥。敌机对“逸仙”舰实行低空疯狂轰炸。“逸仙”舰在击落敌机2架后,伤重沉没。
停驻江阴附近江面的“建康”舰,眼见自己的姐妹舰被炸沉,全舰官兵同仇敌忾,急忙赶来救援,在龙梢港附近与日机遭遇。日机分前后两队向该舰夹击,舰上的官兵以高射机枪和步枪等各种火器猛烈还击。舰长齐粹英、副舰长严又彬均在指挥作战中身负重伤,全舰阵亡9人,负伤28人。在经过激烈拼搏后,该舰舰体多处被炸坏,各舱同时进水,旋即沉没。
在第1舰队的4艘主力战舰先后被炸沉后,海军部长陈绍宽又令第2舰队司令曾以鼎率“楚有”舰前往江阴江面支援。该舰于28、29日连遭日机4次轰炸,要害部位被击中,支持到10月2日,终于下沉倾覆。嗣后,江阴江面的海空对战持续不断,中国海军官兵先后又击落击伤日机10余架,但“青天”、“湖鹏”、“湖鹗”、“江宁”、“绥宁”等舰和“应瑞”舰亦相继被炸沉。
在海军舰艇损失惨重的情况下,中国军事当局决定,将其余舰艇的火炮拆下,安装到长江两岸的要塞阵地上,用以攻击敌舰。
那么当时为什么决定沉船封江?江阴位于长江三角洲的腹地。浩浩荡荡的长江水自西向东蜿蜒数千里,流至江阴八圩港,倏地豁然开朗。江面开阔,水天一色。至南通时江面宽度已达10公里,至海门则达15公里。而江阴,这个上海与南京之间长江最狭窄的地段,江面仅宽1500米。
历朝历代,江阴均为兵家必争之地,自古即有“江海门户”之称。这里不仅江面狭窄,而且流急浪高,两岸峻岩夹峙。只要在两岸上安放几门大口径火炮,庞大的舰队很难通过此处上溯。
早在春秋时代,吴国就在江阴的席帽峰修筑烽火台,自南北朝起历朝历代均于此地驻屯水师、设置关隘。清朝更重视这一战略要地。
自清圣祖康熙二年(1663年)起,即在黄山、巫山、申港、夏港、新港等地修筑炮台。乾隆年间,又在江阴两岸设汛,安排绿营水师驻防。道光二十年(1840年),江阴已建成石牌炮台、黄山炮台、黄田港炮台、闸西敌楼、夏港墩、申港墩、芦埠台、桃花墩、谷渎墩、谷渎炮房、范港墩、泗港墩、善港墩等14汛。
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攻克江阴后,为防止清军由上海逆流而上攻打天京(南京),在两岸岩石中嵌入铁桩,拉起了横贯江心的铁索。
民国时期,中国政府将这里视为拱卫京畿的水上“马其诺防线”。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上的枪声揭开了中日8年全面战争序幕,8月13日,中日淞沪会战打响。国民政府迅即制定了《国军战争指导方案》,对水上作战战略作出指示:淞沪方面实行战争之同时,以闭塞吴淞口,击灭在吴淞口内之敌舰,并绝对控制其通过江阴以西为主,以一部协力于各要塞及陆地部队之作战。
这一作战方案看似合理,但中日海军力量相差悬殊,中国海军难以担当制敌重任。1937年8月淞沪会战时,日本海军已拥有战列舰10艘,航空母舰4艘,旧式战舰与装甲巡洋舰10艘,重巡洋舰14艘,轻巡洋舰17艘,驱逐舰105艘,潜水舰64艘,潜水母舰4艘,炮舰13艘等,总吨位约达110万吨。
中国海军舰只吨位仅6万8千吨,而且装备落后。
中国海军没有能力与日本海军在海洋上决战,因此海军的主要任务是“配合陆战”,以长江下游为布防重心,一旦海疆有危险,舰队封锁出海口,消灭长江内的日本军舰,而后相机往近海推进。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个战略构想并没有进行过像模像样地实兵操演,所以海军舰队在长江作战只是理论上的战略构想。如何封江?如何组织舰队迎战?均不得要领。
1937年7月下旬,海军将“楚泰”舰、“正宁”艇、“肃宁”艇与“抚宁”艇调驻闽口,“公胜”舰调往广州,“诚胜”舰调往青岛,“普安”舰与“永健”舰驻守上海,其余舰只均从上海附近各军港陆续调出,集中到江阴上游的长江江面。但这支舰队既不熟悉内河作战的特点,又缺乏有效的指挥机构与协同作战能力,虽陈列艨艟数十,仍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中国海军必须在江阴阻击日军,因为江阴一旦失守则门户洞开,南京无险可守。
在这紧要关头,当局作出最笨拙而且代价最昂贵的决策:沉船封江。
1937年7月28日,蒋介石在南京最高国防会议上作出决定,在日军尚未进攻长江流域之前要制敌先机,封锁长江航路,截断长江中上游九江、武汉、宜昌、重庆一带的70艘日军船舰与7000多人的海军陆战队的归路,并且防止日军再度溯江而上。海军部长陈绍宽提出立刻实施沉船封江行动,并获得批准。会议决议在8月12日执行封江。
8月11日晚,陈绍宽登上了“宁海”号巡洋舰,率第一舰队“平海”、“宁海”、“海容”、“海筹”、“应瑞”、“逸仙”等舰艇驰赴江阴。与此同时,江阴下游的江面上,炮声隆隆,火光翻腾,“绥宁”、“威宁” 冒号炮艇奉命在行进途中,将水道航标逐一轰毁。
8月12日,陈绍宽率部抵达江阴,开始了令海军痛心无比的沉船封江行动。20艘被征用的商船以及“通济”、“大同”等8艘老式军舰,在拆除舰炮后,随着陈绍宽一声令下,全部沉入江阴水道。
江阴封锁线初步形成。陈绍宽立刻移驻“平海”舰,指挥中央舰队警戒在封锁线上。此后,海军当局为了加固封锁线,责成沿江的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省,征集民船180多艘,载运巨石3000多立方,碎石6500百多担,以充填沉船空隙。为构筑江阴封锁线,中国海军及沿江民众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奉献。
然而,江阴封锁线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日本侵略军虽未能沿长江西进,但从陆路进军,还是攻陷了南京。“水上马其诺防线”形同虚设。
江阴沉船封江的计划又为何失败呢?江阴沉船封江失效有几种说法。其中最流行的说法是泄密。
担任会议记录的行政院主任秘书黄浚,早已被化名廖雅权、潜伏在南京汤山温泉当服务员的日本女间谍南造云子引诱下水。7月28日晚,他利用在咖啡馆挂衣帽之机,与日本间谍交换相同式样的黑呢帽,将绝密情报传递出去。
日方获得情报后马上采取措施。长江中游的日本舰船匆忙沿江而下,以避免被中国海军封锁。陆续通过江阴要塞的日舰并没有卸下炮衣备战,当时中国海军第1舰队的“逸仙”、“建康”、“中山”、“永绩”各舰,以及第2舰队的部分舰艇正在向湖口集结,江阴要塞的火力也已作好准备,但没有接到截击指令,只能按兵不动,致使日舰逃脱约20艘,到13日封江之后日舰已经走脱一空。
还有一种说法是海军内部派系倾轧严重,坐失战机。
就封江战术而言,水雷封锁成本低廉,效力较大,覆盖范围广。而沉船封江只能形成一道范围狭小而且不具攻击性的静态水中障碍,成本高昂,执行不易。
长江的江阴段水深达100英尺,沉船未必能发挥堵塞效用。事实也如此,到1938年6月日军已将堵塞线上的大型沉船打捞干净,航道清理完毕,13舰又可以溯江而上了。
抗战期间的《海军杂志》曾对沉船封江作了检讨:平均以半海里计,三海里纵深的封锁面积,如用水雷封锁,只需配备500具,便可构成一坚强之封锁线。每具平均以400元估计,所费不外20余万元。用轮船封锁,需要二三千吨的商轮20余艘,其总额约在1500万元至2000万元上下,超过水雷封锁价格达80倍以至100倍。再参照我国轮船业尚未十分发达的情形,仅有的船只尚需留着作为后方运输之用,若一旦都征集到前方施行堵塞,那么影响军运的前途一定是很大的……
沉船封锁,防卫力较大,敌人从事破坏需费大力量。可是沉船不外是一种主干工作,沉船之外,还需加配各项辅助工事。譬如江阴封锁线沉船之后,还继续不断地进行了三个多月的沉石等各项辅助工事,来加强封锁线的防御力。不过沉船封锁,无论怎样坚固,总属于一种单纯的堵塞性质。
既然海军部洞察沉船封江的弊端,为什么还要进行沉船封江呢?因为当时中央海军制造水雷能力不足,购置、布放水雷的任务主要由江阴的电雷学校担任。电雷学校是蒋介石为逐步取代闽系建立起来的“嫡系”海军学校,直属于军政部,独立于闽系的中央海军之外。
闽系平素极端排斥电雷系,即使在战时也不愿摒弃前嫌与之通力合作,结果双方各自为战:中央海军的大舰在进行防空作战,电雷系的鱼雷艇只好逮到机会骚扰一下日方。而且,海军所属的水雷工厂不能为电雷系所用,只能向德国购入昂贵的进口水雷。其恶果就是,水雷数量极少,影响了整体作战效果。这样的互相倾轧直到封江之际还未停止。
闽系的中央海军与电雷系统互相排斥。沉船封江时,中枢系统中的反闽系人士就提出将闽系的“海容”、“海筹”两艘旧舰沉没,有借封江削弱闽系实力之嫌。陈绍宽则反问:非闽系的老舰当如何处置?最后为了平衡关系,只能将广东的“海圻”、“海琛”舰也一起下沉。陈绍宽对欧阳格的电雷学校平素多有不满,即使在作战时也处处冷淡。欧阳格则对闽系海军的折损窃喜不已,并有不少讥讽之词。旧中国海军派系倾轧,即使在抗战进行中也从未中断过,致使封江战术成本高,效果差。
江阴沉船封江,中国海军官兵的鲜血,染红了扬子江水。长眠在江底的中国战舰,记载着中华民族一段血写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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