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悲情散文(像一个徽州女人般把一切哭成歌)(1)

十几年前,韩再芬的一出黄梅戏《徽州女人》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在古老的徽州曾经生活过这样一群女人:她们耗尽青春,甚至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了对生者与死者的守候上。这种集体性的美和悲可能是举世无双的,如今她们芳魂早已远逝,只剩下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牌坊无言肃立,而伴随着她们一生的如歌般的哭泣却依旧在徽州大地上空飘荡。

以歌以哭,徽州女人的命运悲叹

文 | 汪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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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徽州的一府六县中,婺源是比较突出的。徽文化与赣文化在这里交汇、融合,世世代代的婺源人既继承和发扬了徽文化的要义并把它融入到普遍的日常生活中,又接受和浸染了赣文化的精华,从而形成自己鲜明独特的婺源地域文化。受这种文化的影响,婺源女人就有了自己独特的歌哭艺术。

所谓歌哭,就是以吟唱的形式来哭。有唱词,有韵律,根据不同的情境来选择相应的内容和形式。歌哭自古就有,原先在长江以北特别是黄土高原和东北地区相当盛行。而在徽州,女人的歌哭,既有别于北方女人的豪迈高亢、汪洋恣肆,又有别于苏杭一带女人的婉转清扬、轻柔细语。婺源女人的歌哭,基本形式是“吟唱”,婉约、低沉,发自心底。她们通过“唱”来表达内心痛楚,寄托哀思,以及对身在远方的或已经逝去的亲人的思念和怀念。这种歌哭主要流行于民间,又是女人们的事,当然就没有正式文本,没有固定唱词,基本是乡村民间女人们的口耳相传,即兴发挥。

徽州女人的歌哭,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着深刻的内涵。它既是女人内心表达的需要,也是歌哭艺术水平的展示。真正高超的歌哭,常常能深深打动在场的人,渲染气氛,激发互动,融为一体。这是嚎啕大哭所远远达不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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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徽州女人》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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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人的歌哭,几乎遍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贯穿于生命的全过程。当她们内心需要倾诉时,她们就歌哭,婺源俗语云:“牵歌带涕”,其实就是指女人们的歌哭。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在千百年的徽州人生活中,因为地理条件恶劣,人多地少,土地贫瘠,徽州男人只好成批成批地少小离家,出外做生意。几十年后,有的赚了大把的银子,回到家乡,可以大兴土木,盖豪宅,建祠堂,修桥亭,光宗耀祖。而更多的徽州男人,在外漂泊几十年,要么最后客死他乡,要么还是光着身子回到家乡。不管怎么样,这些男人的背后,他们的女人都要付出巨大代价。她们的幽怨到底有多深,现在已经很难想象。

正因为如此,作为大多数的徽州女人,她们的一生,很少笑,只有哭。她们是用这种形式对自己命运发出悲叹,并把这种悲叹上升到歌哭的艺术。这种歌哭,几乎伴随她们的一生:小时候,想念出门在外的父亲时,要歌哭;长大成人后,要出嫁了,却怎么也舍不得亲人,要歌哭;丈夫又出外做生意了,生死祸福无法预知,为丈夫担忧,要歌哭;辛苦抚育儿女,谁知儿女却不听话不成器,只能怪自己命运凄凉,要歌哭;长辈或其他亲人们去世了,既有心情倾诉,也有出于场面、出于礼节的需要,要歌哭;丈夫老迈回乡了,不管是赚到钱还是没赚到钱,女人都要歌哭,以此来抒发内心的酸楚;年岁老了,要歌哭;收成不好,要歌哭;甚至家里丢了只鸡呀鸭的,也要歌哭。总之,歌哭是她们舒放情绪的主要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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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徽州女人》剧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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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哭,作为徽州女人的一种“吟唱”,主要是在乡村,在民间,在穷苦凄凉的女人们中间比较流行。越是文化层次偏低的女人,歌哭水平往往越高,这倒是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在徽州民间,儿女在正式场合中称父亲为“朝奉”,称母亲为“孺人”。“朝奉”本是宋朝的官名,在徽州方言中,又指富人、财主。“孺人”则是明清时期朝廷对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可是,即便父亲没读过一天书,一辈子穷得叮当响,也被儿女尊称为“朝奉”,母亲自然就成了“孺人”,这又是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

下面摘录几篇徽州女人,主要是婺源东北乡段莘女人的歌哭唱词,作为徽州女人歌哭艺术的管窥。

1、《哭嫁歌》:自小生长在娘家,爹娘疼爱乐呵呵。兄弟姐妹多关爱,为我抚来为我搓。而今我要嫁他乡,没人痛来没人帮。身为妇人没办法,嫁到他乡生儿郎。我到郎家单孤孤,孝敬公婆爱叔姑,丈夫是我荫凉树,新家是我存身铺。我会勤俭持家好,不给娘家脸抹乌。不孝女儿今辞行,只愿爹娘不要哭,你们保重身体好,女儿就笑不会哭。我会时常回家转,还是当年小排嬚。生养恩情重如山,叫我怎么不挂念?生养恩情重如山啊,叫我怎么不挂念!叫我怎么不挂念!

2、《悲生歌》:我本爹娘掌上珠,娇生惯养日子舒。自从嫁到郎家后,生儿育女苦楚楚。公婆厉害姑叔刁,儿女泼皮操心焦。郎官只知苦吃做,我有泪儿不敢流。如今公婆都去世,姑嫁叔娶另有家,儿女长大不由娘,丈夫老成牛皮相。人生在世就悲苦,苦海无边哪是岸?有钱没钱过一世,死后金山也不贪。世事看穿成佛爷,两眼一闭暗里黑。高楼大屋歇脚店,深山茅草万万年。

3、《哀父歌》:哪里冷水你没吃?哪里山坡你没爬?哪块石头你没扛?哪块地角你没挖?哪个儿女你没痛?哪个猪栏你没搭?哪条水牛你没赶?哪里你没砍柴火?哪块木板你没刨?哪块青砖你没做?你是家里顶梁柱,你倒这家就要垮。而今你却恁狠心,撇下儿女驾西去。你去西方极乐地,儿女在世苦连年。一炷高香荡魂魄,只愿来世你做爸。多年以后我们会,地下侍奉你太白。恩重如山永不忘,你创事业永不败。愿你一路平安去,相伴相知两世界。

4、《哀母歌》:呱呱落地吃你奶,把屎把尿不嫌丑。学步你把我手牵,学话由你把正歪。衣裳脏了是你洗,肚子饿了是你喂。冷了是你添棉衣,热了是你打蒲扇。你把我当手中宝,你把家当金银店。菜园头尾你打点,人情上下你周转。你把儿女抚养大,你的脸上皱纹添。你的头发白成雪,你的脊背弯成弓。你像一盏桐油灯,耗尽最后那一点。你吃苦如黄莲汤,你做事像鸡掴形。辛辛苦苦一辈子,没有享到半点甜。想起你就泪水涟,讲到你就心肠牵。但愿你在阴间里,阎罗照顾你半点,念你一生苦吃尽,发发善心给你甜。一身之下人都在,怎么也不丢你脸。只愿将来地下会,绕你身边像从前。阳世你是我母亲,阴间还是母亲亲。呀,道(倒)不完是黄河(莲)水,诉不尽是心里念。

其实,徽州女人在歌哭时,常常每句都是以“爷呀”开头,又以“爷呀”结束。如“我本爹娘掌上珠”一句,她们往往这样来歌吟:“爷呀——我本来是、爹爹娘娘、掌上明珠,爷呀。”前个“爷呀”音调升扬,后个“爷呀”音调降落。若记音,则为“哆来——咪来哆拉、哆咪来拉、哆咪来哆,拉梭。”其他唱句以此类推,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唱腔基础上的不断重复。当然聪明的女人,会在歌哭中即兴发挥,变换音调,唱出很高的水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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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徽州女人》剧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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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女人的歌哭,有其复杂的原因和背景。细究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种情况:

1、徽州人,在历史上,大多数都是从北方迁移来避难的。他们在逃避中原战乱来到南方时,可能就把北方的文化、生活习俗一并带来了,并传承至今。这里自然就包括了女人们的歌哭艺术。

2、徽州一千多年的历史上,一直崇尚文化。虽然徽州的男人以经商为谋生手段,但骨子里还是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宏大理想。一代不行,就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代代相传。这种文化的濡养,一方面对女人们的哭产生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对女人们的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哭不能只是哭,要哭出水平,哭出艺术性来,愉人悦己。

3、徽州在明清时期大量男人外出经商,长年不在家,女人们哭的时候就多,哭得多了,就得换换形式。徽州女人的歌哭,表面上看是哭,内质上还是唱。把心里“憋屈”着的唱出来了,心结就解开了,情绪就平稳了。因为,再艰难的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太多的泪水,只会让自己对生活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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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徽州女人》剧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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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擅长歌哭的徽州女人,但就笔者记录的部分歌哭唱词来看,你能想象,唱出它们来的,会是些文盲女人吗?

这种歌哭艺术,在徽州流传了数百年甚至更长。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岁月里,歌哭在徽州,主要是女人们的“闺房私语”,不上大雅之堂,但又在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这就使它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一方面不被官方重视,甚至不被家庭里面男人们重视;另一方面,在许多场合下(特别是出嫁、病危和丧殡)又少不了它。真少了它,场景就“掉份”让人笑话,生活就觉得失去了文化的表现场景,因此也就失去了它应该有的意义。

可是,深深影响徽州女人几百年的歌哭艺术,现在几乎已经失传。与现在绝大多数女人的嗷嗷直叫、默默流泪、呼天抢地相比,先前的徽州的女人在哭时,是要“艺术”得多了。

不懂歌哭的徽州地区的女人,还叫“徽州女人”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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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徽州女人》剧照4

▼作者简介

汪发林,江西婺源段莘晓庄人,现为婺源紫阳二小教师。教学之余从事散文写作及婺源历史、民俗、宗教信仰研究,亦广泛挖掘婺源旅游文化。2009~2012年参与香港中文大学"徽州传统社会"课题研究,完成《庆源村的村落文化》《沱川乡余氏宗族与民间信仰》《婺北的道士世家与民间斋醮活动》等。2012~2015年点校完成《民国重修婺源县志》。多次参与婺源历史文化的挖掘整理,与人合作的《婺源乡土志》编译本即将付梓。

文字 | 汪发林

编辑 | 阿尔卑斯三

本文由汪发林老师授权『在婺源』发布,欢迎分享

—— 山水·文化·人生 ——

尚自然|尊坐忘|求宁静|崇逍遥

徽州古韵自在人生心有山水便在婺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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