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结伴去旅行,姐姐和她的男友却连人带车坠崖而亡,只有我活着回来了,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一段哀婉动人的爱情?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一段哀婉动人的爱情(像是要为爱殉情的一对隽永爱侣)

一段哀婉动人的爱情

三个人结伴去旅行,姐姐和她的男友却连人带车坠崖而亡,只有我活着回来了

警方怀疑我,因为像我这样从小毁容的女孩,会嫉妒完美的姐姐轻而易举所拥有的一切

她有的,我就暗暗地想要占有,连男朋友都不例外,得不到,我就毁了他们……

可笑,我怎么能同时把两个人和车一起推下山崖?

1

周知微听到有人在实验室外叫他,“知微,知微,有警察找你。”那美国同学口音诡异,连读起名字听起来像在叫“追”。

周知微一晃神,原本顺着引流棒下滑的液体被抖出了量杯,溅在桌面上。

窗外有两位白人警官,瘦的那位高颧深眸,形销骨立,胖的那个戴着滚圆的眼镜,面色油亮,腋下已渗出细细汗水,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卡通搭档。

圆眼镜举起证件向他示意出来。

今天不是万圣节,应该不会有人变装捉弄人。周知微顾不得混乱的桌面就快步走出去。

两位警察迅速地介绍了自己,语速快得让他来不及辨别谁是谁。

“你是周知微先生吧?”

他点头。

瘦高个一一确认了出生年月、职业和国籍,全都对得上。

周知微自认是循规蹈矩到乏味的良好居民,开车从未收过罚单,每月及时缴清信用卡账单,去餐馆吃饭也给最高比例小费,想不出自己会和警察发生什么关联,令他们大费周章地找人。

“请问,是有什么事吗?”周知微问。

他们对视一眼,圆眼镜警察开口,“有一桩涉嫌谋杀的案件,想和你了解情况。”

周知微张口结舌,大脑短路。

谋杀案件,怎么可能?

他今年二十七岁,在美国东岸读顶无聊的化学专业博士,是最常见的那种亚裔留学生,长相平淡,沉默寡言,不善社交,至今为止最擅长的技能唯有考试。

两年前从另一所大学申请了奖学金,周知微来这里攻读枯燥理工科,课题艰深,一时半会儿毕业无望,每天在宿舍、实验室和导师实验室三点一线,生活规律,中途拐到星巴克买杯咖啡已属惯例以外的轨迹。

这样的人怎么会卷入谋杀案件中?

周知微吞吐地用英语再次确认,“你是说谋杀吗?”生怕是自己误听了关键词而闹了笑话。

瘦高警官从手中一叠资料夹中抽出两页纸,上面有三张人像相片。“你认识他们吗?”

“啊。”周知微发出小声惊呼。

他确实认识这三人。

2

周知微刚见到这三人时,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因为他们太漂亮了,令他莫名自惭形秽。

上学期临近结束前,他决定不回国探亲,留在美国继续做论文课题,谁知导师因为家中有事放了他鸽子,再查国际机票前已经贵得惊人。几个关系不咸不淡的好友都回了国,他落了单,也没做计划,一时间对眼前将近三个月的漫漫暑日发起愁来。

在网上闲逛时他看到有华人学生在社交平台上招募旅伴,这类消息并不少见,无非是本来计划好的旅途因为有人临时变卦,但机票酒店租车等等项目都是按原来人数预订,无法取消,所以找陌生人加入分担旅行成本。

周知微好奇回复了帖子。

过了几日就有人私信他,约他在邻校的咖啡店见面。他猜想这应该算是面试,看看他这人好不好相处,古不古怪。

周知微虽觉得被陌生人挑挑拣拣有些不舒服,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根据招募帖中的内容,这次旅行耗时两个月,从开车自驾从东海岸横跨到西海岸,中途要停留近十个城市,还会在国家公园停留几晚,如果这位陌生旅伴不合意的话,对每个人都是折磨煎熬。

约他见面的人是一个叫钟爱的大学女生,长得甜美,肌肤瓷白,唇色鲜艳。她坐在窗边咬着吸管滑手机,看到短信后一抬头,对站在店门口的周知微挥手示意,拉出一个笑容。

周知微有点没想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本来预设的是怎样的场景。

总之,眼下并不是龙潭虎穴,对方女孩也相当友善。她眨着大眼睛问他,“你会开车吗?”

“会。”

“那就好。”钟爱笑起来,小巧的鼻头皱出可爱的细纹,“因为我们这次旅途特别长,我和我妹都不会开车,光靠我男朋友的话他要累死啦。”

周知微点点头。对长途自驾游来说,会开车自然最重要。

钟爱又问了几个问题,大多都是关于他的留学经历,然后又将杯中吸管咬回口中,后仰着说,“好啦,我觉得你挺好的,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周知微心里暗笑,觉得这年轻女孩老练,这下真像是在职场面试,考官给面试人留下最后几分钟用以反问。

“你们的帖子写得蛮详细,我想不出有什么要问,”周知微挠挠鼻子,“我就是好奇为什么你们需要招募旅伴?是有人放了你们鸽子吗?”

并非没话找话,他确实十分好奇。这旅程规划得很详实合理,时间金钱成本投入都不小,如非特别紧急原因,他想不出为什么那个缺席的人会临时放弃这旅行。

钟爱盯着他好多秒没说话。

周知微看她的纤长睫毛扑闪了几下,像有一把细毛刷拂过他的心脏内壁,酥酥痒痒。

“哈,告诉你也没事。”她终于开口,吐吐舌头,“其实没有人放我们鸽子,一直都是我和我妹妹还有我男朋友三个人。”

“那为什么你们订四人的——”

“我妹妹编了一个虚构的人。”钟爱倾向前,清新香水味笼住他的鼻子。“她说,到时候她‘男朋友’也会加入我们。但这些年所谓的四人约会从来没实现过,因为她根本没有男朋友嘛。我早就知道。”

她不合时宜地露出骄傲的表情,就像小孩子猜对糖果在大人的哪一只手心似的幼稚。

周知微困惑,“可她为什么要——”

钟爱再次打断他,表情幽微,“你到时候就会明白啦。”

3

周知微现在想来,当时一切都有征兆。

那对姐妹的关系微妙怪诞,并不是他作为独生子女凭空想象中的那种亲密慈爱的家人关系。

他从小人际关系简单,圈子狭小,朋友不多,一路埋头苦读上来,尚未谈过恋爱。又是家中独子,亲戚间也疏离不太走动,所以他对这对姐妹反倒更好奇。反正在异国他乡暑期无聊,他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旅途。

钟爱的男朋友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座。

车是六人座,车内空间宽敞,地盘很高,走荒漠山路会方便。

“这是你的车吗?”周知微想寒暄,一开口就后悔。这当然不会是人家的私车。

“不是我的车,这是我租的,大车比较宽敞。”那男孩回答。

“啊。”周知微抬头看他。

那男孩虽然是东亚相貌,但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口音很重。

“我叫艾利克斯。”对方伸出手来。

“周知微。”

艾利克斯拉开嘴角,露出十几颗洁白牙齿,笑着说,“走吧!”

周知微猜他应当是二代乃至三代移民,已不太会讲祖上母语,彻底融入西方社会。

周知微坐进副驾,回头与两位女士打招呼。他微侧着身体,只能看到坐在左边位置的钟爱,正要说话,对方却说,“咦,你就是周知微啊?”

他一愣,右肩被后面横穿过来的手拍了一下,“喂喂,我才是钟爱。”

加大转身幅度,周知微才将这对双胞胎姐妹一并囊括到视野中。

这对姐妹长相近乎一模一样,唇红齿白,五官精巧,皮肤细腻,唯一区别是妹妹脸上有一道丑陋伤疤,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梁左侧,横跨了左眼皮。因为这出挑的美丽,令得妹妹脸上的这条伤疤更加突兀显眼,像是完美的瓷器上有一条显眼的裂缝。姐姐在她身旁盈盈地笑着,像是一种残酷的对照,让她时时刻刻都意识到,如果没有这瑕疵的自己本会多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道歉,“我一时认错了。你俩长得好像。”

说完这话他又惴惴不安。双胞胎会喜欢听到别人评论她们长相相似的话吗?

尽管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人人都希望自己独一无二。

周知微曾天真地夸过某位女同学像某位女演员,但立即引她不满起来——“哪里像啊,根本不像。”他瞠目,以为这是一种至高褒扬,但女孩心思难猜。

想到这儿,他不禁心里长吁短叹起来,只听妹妹说,“没事没事,不用道歉,大家乍一看都会认错,不过——”

她将刘海碎发撩起来,让那道长长疤痕更明显,“认识久了就知道怎么分辨我们啦。哎,我叫钟意。”她大方伸出手来。

周知微一怔。

居然有些为这个陌生女孩难过起来。

现在,周知微面前摆放着她的照片,那条凸起的粉色肉状疤痕被扁扁地压平在档案夹中,像是底片印刷时意外失误造成的一道划痕,和她对着镜头盈盈微笑的脸庞盖成一个平面。

圆眼镜警察语气缓慢地向他提问,每一个问题都措辞严谨毫无破绽。

“在你看来,钟意女士与其姐姐及艾利克斯的关系如何?”

周知微怕多说多错,用最简要答案回复,“他们三人关系不错,经常聊天,有说有笑。”

“据你记忆里,在旅途中有没有发生争执矛盾?”

“肯定有吧。”周知微道,说完又心里一紧,怕自己误解了对方语境中“争执矛盾”的严重程度,马上又补充,“但都只是很短暂的小摩擦,就是旅游中很常见的,比如说谁觉得口渴了想岔道去买瓶水但其他人希望再开一会儿到加油站再说,或者对找路方向有分歧,这类。”

“有很激烈的吗?”

“没有。”他摇摇头。这是实话。

“你为什么中途返校?”

“我导师突然有急事找我,与我毕业课题有关,我不得不提前回来。”

“你离开时距离计划中旅行结束还有几天?”

周知微被问倒,“啊,我记得大约开到还剩差不多四分之一路程。所以算起来应该还剩两周左右。”

“在你印象中,钟意女士是一个人怎样的人?”

周知微最怕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评价题。双手拇指局促地摩擦了一会儿,他吞吐地说,“讲实话,我和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多月,不能说十分了解。”

“只说你的印象即可。”对方并未放过他。

“嗯……她不太爱说话,旅途大多数时候都是拿着相机在拍照。她和她姐姐还有艾利克斯交流比较多,对我就很客气礼貌。艾利克斯开车的时候,我和她一般在后排各干各的,她常在后排睡觉。”

周知微说完都觉得发挥很差。

他明明很喜欢钟意,但旁人若要让他概括、描述、评论一个喜欢的人,他只会张口结舌,觉得胸中酸涩。

也许人人都只能畅怀谈论不相干的人,对于自己心仪之人就想透露得越少越好,最好紧紧缝在心里,一点毫末都不让别人了解。

圆眼镜警察停下来,“她经常照相吗?”

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点。

“对。”周知微答。“她热爱摄影,相机不离身。”

他记得在拉斯维加斯停留第二晚,他差点弄坏钟意的相机。当时他在酒店的赌博机上输了不少钱,又被香烟熏得够呛,跑去大堂门口无所事事地看夜景,碰到了钟意,才知道她特地下来等看烟火表演。

这座在沙漠中平地起的不夜之城,二十四小时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广告牌LED屏在黑夜中将整条主街照耀得如一条星河。周知微没有浪漫细胞,暗想着烟火这种很落伍似的燃料,怎么也无法与人工照明争辉吧。

但当第一束烟火飞天,一道边缘闪着刺啦火星的金黄色划痕飞过天际,深蓝夜空被漫天绽开的星点频频点亮,人群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周知微突然感觉到无边浪漫与激动。

身边的钟意举起相机对着夜空按动快门,啪嗒,啪嗒。想想照相真是世上最虚无的事,在明知一切有尽头的片刻记录转瞬即逝的画面。

周知微近乎感动地低头看她,觉得这意料之外的旅程很好。

那女孩突然仰头看他,“哎呀,电池快用完了,糟糕。我去拿另外一块电池。”她将手中沉重的相机塞到他手中,“帮我拿一下。”

周知微看向对面的两个警官,事无巨细地回忆。

“我当时有些手痒,就想试试看拍,举起来拍了几张后,想要调解焦距,”他用双手在空中旋转了一下示意,“却发现转不动。我以为是哪里卡壳,就加大力度,却听到啪的一声。我想糟了,被我弄坏了。等她回来后我告诉她,她有点紧张,查看了一番才笑着说没关系,告诉我拧不动镜头是因为有变焦锁,防止镜头下垂时自动滑出。”

“所以我印象很深,她对摄影很专业。”

两个警官对视一眼,含义颇深,然后瘦高个转过头说,“钟意报警时没有提及相机,也没有在证物中。”

周知微有点意外,但他下意识辩解,“可能在后来旅途中丢失了。”

又或者那相机里有至关紧要信息,所以不知所踪。

瘦高个警察将圆珠笔芯对着桌面来回揿了几下,“周先生,那你有与他们相关的照片吗?”

“啊,合影吗?”他一愣,“我只有一些风景照。”

他是毫无艺术天赋也对外貌不甚讲究的男孩,在旅途中另三人时常停在路边相互摆拍不亦乐乎,他就在旁边拍拍蓝天白云,荒漠公路,偶尔自拍一张发送给父母交代。

“可以看看吗?”警察伸出手来,态度毋庸置疑。

周知微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划开相册给对方看。

千篇一律的风景照中不免有几张囊括进了旅伴的背影,在大山大海的构图角落里。两位警察很细致地放大来看,并要求传送保存。

即使知道自己处在被问询的位置,周知微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请问,他们三个人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说和谋杀有关?”

圆眼镜警察将数据线松开,把手机递还给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知微看到他的镜片反光中,有一张照片被再次放大,在漫山遍野湛蓝得令人屏息的蓝天中,有三个小小的身影,靠在旅行商务车旁边。

“周先生,据你之前所说,你加入他们的旅行前对他们三人完全不相识,是吗?”

“是。”

“而你加入的原因是他们原本预订的四人旅途有人退出。”

“是。”

“你是否知道那个退出的人是谁?”

“是钟意的男友,但是——。”周知微皱着眉答,心里思忖着如何把这古怪的情况解说明白。“但是钟爱曾告诉我,那人似乎是钟意胡编的,很有可能不存在。”

两个警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像是终于在冗长漫无目的的一问一答中踩到了要害。

瘦高个沉吟了一会儿,“据你观察,钟意有没有也喜欢艾利克斯呢?”

周知微吃了一惊,不明白对方问的用意是什么。瘦高个立即看出了他的思绪,打断道,“你不需要联想与案件的关系,就当做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告诉我你直觉上的是与否就行。”

他困惑而诚实地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个人没有感觉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反倒像是被点醒了一般,脸上登时露出一股幡然醒悟豁然开朗的神气。

有时候苦寻无果的难题答案,就藏在题干中。

“真的毫无感觉吗?”

周知微悄声自问,恍然间从这句问题倒推出了一些模糊的答案。

4

再次登录上那个华人本地论坛,周知微看到了和那对双胞胎姐妹有关的八卦讨论。尽管警方没有公布任何官方信息,但活生生的人不会没有社交圈,一传十,十传百,当地的小道消息已经将整件事描摹得具体详细,惊悚骇人。

钟姓姐妹念的是本市一所马马虎虎的学院,排名百位开外,以富二代留学生云集闻名。

年轻男孩女孩们爱玩爱打扮,样貌又靓,信用卡额度又高,常常成为城中一景,深夜开跑车飙车惊动整个社区,周边城市滑雪跳伞都玩过一遍,临近期末考试就出钱寻在公立学校念书的工薪阶层子女做抢手写论文,华人就这么多,社交圈重叠交叉得厉害,吃醋出轨虐恋痛哭厮打之类屡见不鲜,年纪小小但每人都有丰富故事,够写一本薄薄小书。

钟氏姐妹长得美,在那一区有很多人认识,但她俩性格算不上张扬豪放,平日里安静守序,所以没什么大新闻——直到那次旅行结束。

她们与艾利克斯一起出发,回来却只有钟意一人。

一开始没人发觉异样,平日里大家都住单间公寓,走廊上遇到就几句寒暄。但开学后,同级同学发现这两姐妹没有注册任何必修课程,问了教务导师才知道钟意竟然申请了休学,再追究下去更惊人,钟爱去世了。

论坛上发帖的人显然已经是消息转手几轮后的二道贩子,转述说有相熟的女同学去敲钟氏姐妹的门,钟意魂不守舍地出来开门,面颊消瘦,皮肤干涩,像受到重创。她也没有隐瞒,开门见山地说,“我姐姐和艾利克斯坠崖身亡了。”

因为荒诞如电影剧情,周知微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鼠标在电脑屏幕上停滞了几分钟,直到他像半梦半醒间腿部抽筋似的被一股失重感惊醒,才意识到两个月前和他亲密相处、鲜活谈笑的两个人已经不在这重世界了。

周知微滑动鼠标继续看下去,回帖中有些顶着匿名头像的人躲在网络背后胡乱猜测,大多都怀疑是钟意推姐姐与其男友坠崖,也有理智清醒的人回复,“拜托,怎么可能呀?如果说趁其不备只推她姐姐下去还有可能的话,那么高大的男生她怎么会拽得动?”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条回复时,一直被无形的气压紧攥的心脏轻微地释放了一点。

说得对啊。他不假思索地给这条回复点了赞。

他不可能相信那个女孩子会做这么恐怖的事。

钟意。

钟意是他认识最特别的女孩子。

她身形瘦削,却仿佛力大无穷,在攀山越野的旅途上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步伐矫健。

回到车里,她又像被狭小的空间吸噬光了能量似的,蜷缩在窗边,旅车在粗粝石路上飞驰颠簸,她眯着眼,眼梢眉角都是被乱风吹扫的缕缕碎发,一副困顿又懒散的样子。

周知微想,如果没有钟爱这个孪生姐妹,他可能还觉察不出钟意的特别。她俩走在一起时,钟爱是完全的松弛和快乐,而钟意,她笑起来时嘴角反而会有点下拉,像对快乐、喜悦这类正面的事情抱着一种不确定的神态。

有时他们四人在餐厅一同进食,钟爱会对艾利克斯举止亲昵,例如用双手缠住他手臂,或笑嘻嘻地喂食。钟意坐在对面,会用一种认真而好奇的眼神注视着他们,像是从未受过亲密关系训练的原始人,在不由自主地学习和模仿深谙社会交往习惯的人类。

即使迟钝如周知微,也多少想象得到,钟意的成长过程并不愉快,因为脸上那道无法忽视的疤痕,她变得时刻瑟缩、局促、尴尬,而与之对比的,是姐姐能够开朗尽兴地活。

但是周知微依旧不相信钟意是这场惨案的凶手。她看上去是有些沉默,古怪,有时候他觉得她像是角落里自顾自窸窸窣窣的啮齿类小动物,但绝对善良而无害。

警方问他的那句“钟意会不会也喜欢艾利克斯”,令周知微迟迟不能释怀,很显然这问句的背后逻辑是他们想从作案动机上找到突破口。

说到艾利克斯……

周知微对那男孩印象不赖,他比钟氏姐妹还小一岁,极其简单直爽,无忧无虑,像欧美青春电影里那种最乏味单一的角色,英俊开朗,颇受欢迎,大脑空空,人生顺利,打篮球不小心骨折错过期末考已是人生最大挫折。

周知微觉得与他相处很轻松,他不似自己大多数同籍友人,只关心他学业、奖学金与未来求职薪水,同族人在异国他乡总会更加用力竞争,精心攀比。

艾利克斯对他的化学、课题和博士论文一无所知,早上见到他只会兴高采烈地问一句,昨晚睡得好吗,旅途至此有没有享受尽兴,仿佛这是最重要的事,得到周知微肯定的回答后会咧开嘴笑,牙齿洁白整齐,再加一句惯常的“今天也是好天气哦。”

这人怎似从未有过烦恼?

周知微羡慕他没有压力。

旅途即将过半,遇到暴雨恶劣天气,那天行程受阻没有赶到预定的城市,只能就近找了家酒店,房间紧缺,周知微就和艾利克斯同住一间。

女生们全身湿哒哒,约去了楼下温泉泡澡,他就和艾利克斯在房间里躺着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回忆至此,周知微猛地记起来,艾利克斯就在那晚同自己说过,他先认识钟意,后来才认识了姐姐钟爱。当时他还颇没品地调侃了一句,“那你怎么没有先和钟意在一起?她们长得那么像,难道你是因为她有疤痕缺憾才找了更完美的替代品?”

艾利克斯坐起来很认真回答,“不是的,在我看来那道疤根本没什么,完全无损她的样貌。我不懂女生们,她们好像很介意外形上的小小瑕疵,会为了鼻头不够尖就去整容,嘴唇太薄去注射化学品。”

周知微点点头。

“对我来说,女孩子性格好比较重要,再美但是很难相处也没用。”那没心没肺的男孩不知为何又心事重重起来,表情严肃,“老实说,你知道吗,我——”

他没来由的剖白被敲门声打断,女孩们从温泉泡汤回来了,穿着日式浴衣,脸颊红彤彤,笑着问他们要不要下楼去吃晚餐。

那场对话再也没有续下去。男生之间的交流时常如此粗浅随意,被打断的话题戛然断在那里,很快就被遗忘。

现在想来,周知微有点后悔没有追问下去,艾利克斯突如其来的心事重重,会不会是旅途后半段突生变故的导火索呢?

5

因为产生了模棱两可的猜测,周知微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决心去找钟意。

被胡乱塞进衣柜的旅行箱底层一直收着酒店前台打印出来的入住单据,那上面有钟意的联系电话和常住地址。

周知微说不清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只想再见对方一面,还是在暗暗希冀对方的说法可以让他安下心来,这样,他就像可以为曾一瞬间怀疑过她的而光明正大地忏悔。

钟氏姐妹的房门就在他眼前。

他当时以为距离谜底只有一门之隔,一步之遥。

门打开了。

周知微第一感觉是,他认不出钟意了。眼前那个女生憔悴消瘦,失魂落魄,像是从原来皮囊里脱出来的一个干瘪小人,匮乏骨肉支撑。

他立即觉得自己心中微小的怀疑都是可恨的。怎么会有凶手自我惩罚至此?

之前打好的腹稿用不上了,他关心地走近她,“你没事吧?我听说新闻了。”

钟意摇摇头,意指模糊,松开了门让他进来。“谢谢你啊,谢谢关心。”

周知微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自己毫无立场拷问她,在过去一个月中她应该已经向无数人反复讲述了整件事,他不想讨嫌,就小心翼翼地绕开话题,“你最近需要去超市买点东西吗?我可以帮忙开车送你去。”

本市公共交通系统近乎失灵,只有气味糟糕的流浪汉和闲散人员才会坐公车,留学生几乎人手一辆车才能出行。但他知道她没有驾照,不会开车,失去艾利克斯这免费司机后,她也许出行不便。

钟意仿佛被他的细心思虑惊讶道,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摇摇头,“不用,谢谢。”

周知微顿觉有些伤感。钟意在旅行中也是如此,凡事几乎都是“不用,谢谢”,酷酷的,仿佛一个人能搞得掂一切,令他不敢接近。但此刻她口中的“不用,谢谢”听上去没有耍酷的成分,而像是一种对外界的失望,透露着无助。

他决心帮助她。

这时她主动提起那桩悬案。

“你不想知道后来我们发生了什么吗?”

“我想,可如果你不愿意说——”

“我希望越多的人知道我是无辜的。”她睁大眼睛,一字一顿,郑重非凡,像要把接下来的陈述字字句句烫金装裱,印刻进周知微的大脑里。

“那是一个意外。”

“你离开之后,我们继续往西开,到达了大峡谷国家公园。我们约好第二天清早去山上看日出,但我实在太困了,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隔壁房间已经空了,我猜想他俩见我睡得正香不想吵醒我,就自己先去了。我特意出门看了车库,车不在。于是我就在民宿待着,等到下午还不见他们过来,就有点急了。”

“你知道国家公园里电话信号很差,时有时无,所以联系不上他们。我权当是他们抛下我两个人去走走了,直到深夜后还没消息,我才真的开始害怕,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是第二天清晨才到的,他们载着我找了一遍,没有任何踪影。我要求他们带我出公园,在警局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了几晚,然后有个警察通知我,说在悬崖上发现了有车辆滑坡的车轮印。”

“我对汽车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艾利克斯租的是什么型号的车,他和我姐姐的包都被他们带走了,我连租车凭据都没有。我只能硬着头皮给艾利克斯的家人打电话,从他的信用卡账户找到了租车的交易记录,确认了那就是他租的车。”

周知微听到这里,心中已十分了然,这就是一起意外。

在这国家去荒郊野岭旅游而失足坠崖的旅客很多,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这里的新闻上,也有不少自杀倾向严重的人去国家公园自杀,每年失踪的人成百上千。他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格外怀疑钟意。

女孩看了他一眼,仿佛想确定他还在认真听,然后把眼神转回虚空中,继续说下去。

“公园雇了搜救小组去科罗拉多河搜救,但人人都告诉我生还几无可能。”

“这当然惊动了艾利克斯的家人,他们知道噩耗后,立即把矛头指向我,说这场旅行就是一个阴谋。我不知道为何他们对我敌意这么深,可能我姐姐平日里没少说我坏话吧。”她苦笑道。

“啊,他们没凭没据怀疑你?”周知微忍不住插话,“可如果你预备在自驾游中害你姐姐和艾利克斯,为什么会招我这么一个无关人等进来呢?你们并不能预知我会提前离开啊?”

钟意看着他。

周知微继续推理下去,“难不成,你是想把我也一道杀了?”

他笑出声来,原本只是想证明这其中的荒诞,但钟意却全身颤动了一下,双眼瞪视他,“这不好笑。别开这种玩笑。”

周知微立刻道歉,“对不起。”

“他们坚信自己儿子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人,没理由会把车开到悬崖下。一定是我捣了鬼,毕竟我一向古怪阴郁,独来独往,十分嫉恨姐姐,又暗恋他们的儿子。”她撇撇嘴。

“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艾利克斯——”周知微紧接道。

钟意若有所思地凝视他,像在逡巡他的灵魂,然后惨淡地笑了,“噢,你也是他们其中一员吧。”

“什么?”

“你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从小毁容的我,一定很嫉妒完美的姐姐轻而易举所拥有的的一切。她有的,我就暗暗地想要占有,连男朋友都不例外。”

“我不——”

“可是你错了!”她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你们这些站在外围的人,根本看不到内核的真相。真可怜。从始至终,我都是更好的那个人。我比她聪明,比她努力,比她有天赋。甚至在爱情方面,男生们也都更喜欢我。她拥有的东西,从来都是我不想要的,她才有机会得到。”

周知微张着嘴,一时无话,试图解读钟意这段突如其来又意外万分的剖白。

钟意继续道,“艾利克斯,他先认识了我,他非常喜欢我。当然,钟爱一如既往地想得到被我吸引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更美,男孩子却都会被我吸引。于是她主动去追求了艾利克斯。”

“她这人啊,你知道吗,是那种初接触起来如沐春风、温柔得不得了的女孩子,但本质终究会流露出来。她自私难搞,控制欲极其强,会将追踪器放在男友包中,每任男友都因为她夺命连环call而被吓到分手。与她恋爱,就如上刑。退出亲密关系圈的距离,她又变得可亲可爱。”

她说的时候,语速飞快,流畅得令周知微怀疑她早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

而且他发觉她总在无意识地频繁瞥他,仿佛确认他是否被自己的话说服。

这是真相吗?

如果这才是真相——

周知微突然想起那天暴雨夜的酒店房间里,艾利克斯和突然他聊起的择偶心得。他说过外貌不重要,性格更重要。彼时周知微错理解成了他是自辩并非因为钟爱样貌完美才选择了她,而是因为钟爱性格更好。但现在看来,他把女主角颠倒了个个儿,而艾利克斯当时其实已经快无法忍受钟爱了。

他只是一个意外的外来者,他怎么能看得出这些隐秘心绪。

“你看得出吗?你看不出吧,没事,很少人看得出。她演技高超,人人都被她骗倒,只有我,作为她的双生儿,才看得见她的可恶。”钟意轻蔑地笑道。

周知微一惊,心狂跳起来。他觉得钟意完全没必要加最后那段话。说出那段话的她,已经有了相当的作案动机。

她恨她姐姐,长长久久地恨着,因为过于熟悉,过于亲近,所以反而成为自己最无法忍受的人。

他觉得内心恐怖,远远看了她一眼,而那女孩说完了所有泄愤的话,就像被抽光了力气,颓唐地坐在地上,伶仃的手臂环住膝盖。

“说了这些,你一定觉得我很恐怖吧。”她垂着眼轻声说,细长睫毛湿润,像是某种脆弱的鸟类扇动被雨水沾湿了的羽毛。“可是,如果你知道全部的故事,你就会理解我。”

周知微觉得心脏抽痛。他竟然不可抑制地同情她,甚至为她的愤怒和隐约的邪恶感到迷人。

“可我今天好累,我说不动了。”她倦怠地抬起双目,像是一种求饶。

周知微当然听得懂这是逐客令,他立即识相地站起来,礼貌地道别,并让她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帮忙。

返回学生公寓楼后面的停车场,他在旋开车门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心情涌上来。刚刚经历的那一切让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当他重返熟悉乏味的车内环境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曾被卷入多么精彩又惊悚的故事和复杂的人物关系中。

他当时真傻,竟然没有发觉出这对怨气冲天的姐妹之间暗流涌动,现在想来,很多记忆中的细节都一一有了解答。

周知微启动引擎,现在他要重新返回他按部就班毫无波澜的人生中去了,他觉得有些泄气。

6

新学期很快开始,校园里又重新填满了活力四射的学生和喧闹聒噪的派对。周知微没有和室友说起他在这个暑假经历的事,只对旅游的部分轻描淡写地带过。

但他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远未过去。

那次告别钟意后,他回宿舍翻出手机相册,一张一张细细划下去,终于找到当时圆眼镜警察拷贝的那张照片。

那是抵达内华达州后在某个公路加油站拍的,他们四人从加油站的快餐店出来,周知微忘拿信用卡了,哎呀一声返身回去,出来后看到黄昏降临,四野寂静,钟氏姐妹和艾利克斯无所事事地斜靠在车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西斜夕阳将最有力的一束光打在车窗上,将视野所及都烘得暖洋洋。

周知微忍不住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图。

周知微当时只是为了拍景,但现在放大一看,却看到钟意隔着一段距离含着笑意凝视着艾利克斯,钟爱则近在咫尺地挽着他的手臂,虽然人像不大,却看得出这其中汩汩流动的情感。

他靠在椅背上,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判断。

室友在他背后走进走出,在厨房搞得噼里啪啦噪音不断。

周知微浑然不觉,在脑海中反反复复模拟整个故事。倘若如钟意所说,她一直认为姐姐在抢走她人生中的东西,包括喜欢自己的男孩,那么她对钟爱和艾利克斯就有了切实的恨意和站得住脚的动机,事故的意外成色大幅减少。

可他至今想不通,钟意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能怎么将两个人同时推下山崖。还有那辆车去哪了呢。听警方的意思,悬崖处有车轮痕迹,意指连人带车翻了下去,听上去要么是自杀,要么是艾利克斯一时失察开错。在整件事里,钟意到底扮演怎么样的角色。

周知微百思不得其解。

两周后,他又接到警方的问询。他这次不免觉得有些心虚,因为想起之前他回答对方的答案,多半已经在他自己心里被推翻。但他犹豫于是否值得更正,一来他不想让自己听上去反复无常,缺乏信用,二来……

他怕给钟意带来不利。

坦白来说,事到如今他也琢磨不清自己的立场。

在着了魔似地反复模拟钟意的成长心理后,周知微仿佛在自己内心掘出了一些幽深不堪的一面。

他想起小时候有个邻居男孩,与他同校隔壁班,人长得可爱,受大人欢迎,在成绩上、体育上、人缘上样样比他出色,他父母常拿他与自己作比较。尽管周知微知道对方并没有对自己什么,但也不由自主地把他树成可恶的假想敌。

有一次看到那个邻居小孩蹲在地上和几个男同学全神贯注地玩弹珠,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踢了他屁股一脚,对方始料未及失去平衡,整张脸摔在水泥地上,当即擦出血痕,而旁边那群小男孩们也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至今为止,没有人追究他那一脚。家长们以为只是男孩子间寻常打闹和擦碰。那邻居男孩也没有哭闹告发。周知微就这样蒙混过去了。他也早就忘了这件事,长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但现在,这类隐秘而不磊落故事再次浮了出来,像是专为了钟氏姐妹的命案作对照。

那一脚……是不是和推人坠崖本质上一样。

如果那邻居男孩站在窗边,抑或楼梯上,他走过去踢一脚,如今他也是杀人犯了。周知微为这假设心惊。

他又想,这真可笑,尚没有人给钟意定罪,自己却已经想出百八十条理由为她脱罪。这种莫名其妙的易地而处、感同身受,更像是为自己暗觅同谋。

总之,他带着满腹忧虑去了一趟警局,吃惊地得知遗体被找到了。

“上月有探险团队在科罗拉多河漂流时发现遗骸和车辆,因高空坠落加上在河水中浸泡过久,面部已无法辨认,与家人DNA比对后才确认是本案两位死者。”圆眼镜面无表情地宣布,瘦高个换成了一个女警,此时正不动声色地端详他表情。

“啊。”他全然没想到,“那——”

他以为悬案告结。

但女警打断了他,直截了当问他:

“在你记忆中,这辆车有没有出现什么故障?”

“啊,故障?”周知微疑惑,“具体是指什么呢?我印象中好像没有。”

对方盖上笔记本,双手合拢在胸前,“钟意女士曾提及,在旅途中你们遇到过一次大暴雨,在行驶路上涉过深水。你有印象吗?”

“是。”周知微点头,但不懂为什么会提到这事。

“她提到在那次之后,艾利克斯时而有抱怨过车的手刹出问题。你开车时是否有注意到?”

“手刹?”周知微轻轻重复了一下,直觉警方在收获新证据后似已缩小范围,将疑点集中在车辆故障上。但事情过去很久,这些细节他确实不敢轻易判定,只先模棱作答,“也许有过。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你认真回忆一下。”那女警说,“这很重要。”

“为什么?”

“遗体发现时是在车外,车窗车门均紧闭,所以我们怀疑他们坠崖时并非在车内。”她未说完,圆眼镜就剧烈咳嗽一声,仿佛在抱怨她透露太多细节信息。她立即噤声。

周知微突觉大脑中火石电光闪过一个答案。

以前他在新闻上时有看到忘记拉手刹的糊涂虫司机,下车看风景,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车在山坡下滑,导致最后还要动用人力把车从河流泥潭中吊上来。

如果艾利克斯和钟爱在悬崖边看日出时,因为没有拉紧手刹,而被滑坡而来的车撞倒从而一并坠落,那就说得通一切了。艾利克斯人高马大,没可能被钟意徒手推下,加上他驾驶技术不差,也不会迷糊到开错坠崖,唯一可能就是,当时他们并不在车内,车辆因为手刹失灵而快速滚下来将他们撞落。

周知微不由激动起来,但看到对方的审视眼神,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与司法部门打交道,最忌讳答非所问,胡乱推理。

周知微以前在美国就医,因为随口说了句自己得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就立刻被医生打断,“这是由我判断,你只需要回答我关于症状的问题。”他才知道这也算是越界,病人不宜自我诊断,最终判断要由医生做出。

此刻,对方只问他是与否,自己无需抛出长篇大论来帮人家破案,便在片刻思考后郑重点头。

“你的意思是,你也发现暴雨后车辆有故障问题?”

“是。我记得有几次我在比较陡峭的上坡驾驶时有打滑现象。”

因为他内心太过狂喜,像是历经数日终于能帮钟意脱清嫌疑,那迅速膨胀的成就感令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些繁复问题如秘境迷宫,但他终于知道通往出口的路了。他刚刚回答了题眼。

两位警官互看一眼,像是不确定这么快就接近结案。女警官又像查漏补缺似地追问,“你与钟意女士有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

“有啊。”周知微回忆,“钟爱和艾利克斯是情侣关系,两人常会单独行动。我们就会落单。”

“在私下相处时,钟意给你的感觉有不同吗?”

“不同于?”他拉长音反问道。

“和她与姐姐及艾利克斯相处时。”

“没什么不同。”周知微道。

他知道对于旁人来说,是很自然地会想象一对相似的姐妹间会因为嫉妒与竞争产生龃龉,但正如钟意那天失控般自白所说,在旅途全程,周知微确实从未感觉到她对于钟爱有负面的情绪。

也许是这次打击令钟意变得不同,但在事情未发生前,她给周知微的感觉一直是大方坦荡,自立潇洒,对于诸多小事一笑了之。

他们曾一同去天文馆参观,恰逢一群小学生来听课,有好奇的小孩子看见钟意脸上的疤就挤眉弄眼地和同伴示意,周知微看到了,故意走到中间挡住这群小鬼的视线。钟意觉察到,伸伸舌头,“没事,小孩什么都不懂。”

“你小时候一定被同龄人烦到死对不对。”周知微微笑问道。他佩服对方脾气良好,又觉得伤感,自小需要经历多少次侧目才能养成不在意路人的习惯。

“哈哈,”她仰头笑笑,露出洁白脖颈,“儿童时期大概是从众心理最严重时期,最好事事和别人一样,埋在人堆里,人有我有,人无我无,有一点不同就会遭恶霸小孩嘲讽。但我可怜他们。”

周知微肃然起敬。

“我有点好奇,但如果过于冒犯的话你可以不用回答。”他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你不去动手术修复这条疤痕?”

钟意走至一颗巨型天体模型下,头顶有灯光在这颗球体上旋转,模拟着日落日出的变更。

“当然试过啦,但不走运,我是瘢痕体质。”她伸手够了够头顶的模型,半张脸浸没在暗处,“越去动它,就越持续增大,所以你看它到现在还是红色的,硬硬凸起,像刚受伤似的,但其实这是我六七岁时留下的疤痕了。”

原来是这样。周知微明白过来。

“哎。”她看向手腕上智能手表,“我们刚预约的3D影片排队轮到我们了,走。”

周知微看着她,又看着距离自己光年之外的星球,突然释怀也许很多人在意的事情,在宇宙中也不免是一粒不可见的尘埃。

世上可能有千万个人因外貌瑕疵而阴郁变态,但钟意不会是其中一员。

7

学期飞速过了几周,周知微从和导师的会面中回来。他心情颇好,毕业论文已近尾声,如无意外他明年就可完成学位,从周先生晋升为周博士。

他正站在宿舍门口旋转钥匙孔,突然门从里面被打开,他的室友有些张皇地冒出来,将他推至走廊。

“有个女生找你哎。”室友也是眼镜度数如酒瓶盖的理科书呆子,在异性交往这科上一直零分,“长得还超漂亮。快说,你怎么认识她的?”

“什么?”周知微反应过来,往里面张望,“啊,她是我暑假旅游时候认识的。”

“哇,你小子!”他又嫉妒又惊喜地捶了他一拳,“你没说过你是和女生一起出游的啊。厉害了你。”

周知微哭笑不得,“我不是单独和她。哎,总之和你想得不一样。”

钟意来找他,是为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警方已经结案,将这起事故归为意外。艾利克斯家人也放弃追究,她已预备下学期复学。

“太好了。”周知微从厨房接了杯水递给她,“其实警察也找过我两次。”

“真的吗?”她睁大双眼,想了想又说,“也合理。他们问你什么问题?”

“就那些,旅途相关的一些事,也没什么。”周知微挠挠头,突然憨笑起来,“不过现在想起来,我帮你说了些好话,也许真的帮到结案。”

“是吗?”她好奇起来,将玻璃杯紧紧握在手心,“你说了什么?”

周知微突然不自在起来,像是刻意讨要奖励一样,摆摆手,“不不,我瞎说的。其实我就如实说了对你的感受。我说你曾经借过我昂贵相机,没有因为我险些弄坏而责怪我,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却记忆犹新,因为大多数人对于自己所属的事物都有过分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就像很多人不愿意借自己的车给别人开一样。我自己也是,以前父母碰坏我的东西,我都会气得大发雷霆。”

他长舒一口气,做总结陈词似的,“所以,我说,钟意是一个很大方很潇洒的人,不会因为嫉妒别人的东西而要置人于死地。”

钟意听了这番话,脸上露出僵硬古怪的神气,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拉开嘴角笑,“啊,原来在你心中我这么好。”

周知微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哪里说得不对,正想上前一步,却见那女孩倏地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啊,好。”他也不知有什么理由挽留,就局促步至玄关,犹豫着开门。

钟意却又定了定神,将手抚在门把手上,欲走不走地盯着他。

“我上次说,还有故事的半截没告诉你。你记得吗?”

“记得。”

“六岁的时候,我和钟爱在一起做手工作业,我折星星,她在裁纸。她突然叫我,我一抬头,她将那把手工刀划在我脸上,从额头横穿眼皮。我险些瞎掉。我父母当时已离异,我们寄居在奶奶家,老人收钱照顾我们,觉得自责又不敢细究,把我带去医院缝合后,过了数月才和父母讲。当时她已采信钟爱的说辞,是我不小心滑倒撞到手工刀。但我知道不是。”

周知微怔在原地,大脑一时无法思考。

“你确定她是故意的吗?”

钟意笑了,那笑容又绵软又惊悚,“当然,她告诉我的。亲口告诉我的哦。”她用纤纤细手拍了拍周知微的胸口,像是击掌结盟似的。

“她……那你……”他张口结舌,觉得胸腔里有无数种恐怖可能性在沸腾。

“如果你自六岁起就知道自己最亲密的人对你有着莫名其妙与生俱来的、动物原始般的恨意……”钟意垂下眼,“之后的事情也不会意外。她沉迷于干扰我的全部人生,偷换我的试卷,拦截我的情书,嘲讽我的一举一动,想令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抢走所有喜欢我的男生,然后编造虚无缥缈的男友……艾利克斯一直喜欢我,却始终不敢面对钟爱,懦弱的男人!他骗我会在旅行中和钟爱摊牌……”

她冷笑了一记,画风一转,“周知微,你相信有人是天生的恶魔吗?她就是,她好似自小就有天分,每件事都做得如此了无痕迹,令我根本无处告发。”

“我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她带来的。”她吸吸鼻子,“恶魔总是要被惩罚的不是吗?我也只需要一场同样了无痕迹的演出罢了。”

“什么意思?”周知微怔怔地发问,像失去思考能力。

“停在坡度的车会急速滑下,但艾利克斯离开车前怎么可能忘记拉手刹?””她旋开门把手,轻巧地离去,“我现在是焕然一新的钟意了。现在我在你心中还那么好吗?”

那弹簧门弹回门框,重重的撞击声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那么真的是她吗?

她真的为了长久以来的报复心愿而杀了她姐姐吗?

可是……为什么她要告诉我呢?

比起钟意刚刚说的童年真相,他更震惊的是她对他全盘托出这件事本身。

是因为已经结案,所以她有恃无恐,还是一个罪犯能寻求最高级的刺激就是将真相告诉某个知情人却又可以笃定地逍遥法外?

周知微呆立在门后,双脚如千斤重,像被地下某种黑暗而神秘的物质黏住了,缠绕住了,枝盘交错地将他拽紧深渊。

室友从外面回来,将一个快递纸箱塞他手中。“你的快递,帮你拿上来了。”

周知微反手拽住对方手肘,“等等,我有问题问你。”

“什么?”室友吓一跳。

“如果,如果你残障了——”

“哎哟,呸呸呸。”室友忙不迭甩开他的手,学美国人一样用手指敲击木桌,表示甩去噩运。“说什么不吉利的。”

“——而你知道是谁造成的,”周知微不管不顾地问下去,“你会报复吗?

“那不废话嘛。”室友嚷道,仿佛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古巴比伦人还是有点智慧的。”

“那你会杀了那人吗?”

“喂,”室友用手掌晃晃他视线,“周知微你没事吧?美剧看多了?”

周知微恍惚地坐下,挥挥手,“我没事没事。”

他木然地拿起桌上的小刀,麻木地划开快递箱,将物件取出来才意识到是什么。

“啊。”

是一台相机。

他前几日特意订购的,是钟意之前用的同款。

他想,钟意在那次恐怖旅途中丢失了自己的相机后,似乎再也没有重拾摄影这桩爱好。有时人需一些爱好来转移注意力,逃离噩梦。

现在他自作主张地买的这台相机黑黢黢的镜头从深处凝视着他。

周知微接连几月埋头于学业,将实验、论文和答辩一口气完成,提交毕业申请那一刻,他觉得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唯有一件事。

中部有所大学给他提供了一份教职,是他眼下收到的唯一offer。身在异国,对于所住几年的城市也始终抱着随来随走的浮萍心态,周知微和父母商量了几天就接下了教职,在半个月内就要搬离本市。

收拾行李是浩大工程,他打听到从东部搬到中部城市的运输费用后,就决定能扔的东西都尽快扔掉。但对那台相机,他始终抱着逃避心态,一趟趟打包封箱都故意绕过它。

距离登机还剩48小时,周知微终于下定决心,给钟意发了条信息。

奇怪,时隔数个月,他已确定自己不再喜欢她,甚至恐惧她,因她令他第一次意识到人心叵测,识人艰难,但他看见她的名字跳跃在屏幕上,依旧觉得心悸。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团模糊神秘的迷雾,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味,无色无形,变幻莫测。

可笑的是,返回的消息是一个问号,“请问你哪位?”

周知微恍然,对方早已无罪一身轻地轻松上阵,他却还停留在原地,踌躇于公正与有罪这类飘渺的命题。

他简单解释了来意,希望可以面交那份礼物。

钟意很快回复,“好呀,我现在和社团朋友在野外野营,过几天我们碰面?”她坦荡如斯,毫无畏惧。

“我马上要离开本市。”

“那你现在来找我?”她立即发出所在位置,不由他分说。

周知微觉得脚下树叶松脆,踩下去发出窸窣声音,像在粉碎生命。刚入林就听到有年轻男女一群人的嬉笑声,他沿着烧烤炊烟的方向走,在半途就看到钟意从树影间冒出来。

她看上去精神良好,快乐,面颊饱满。

周知微在心中悄然叹气。如果她因复仇成功而重获新生,也未尝不好。只是他同情艾利克斯,那男孩明明是无辜的,不知为何不慎卷入姐妹宿仇里去。但时过境迁,他也懒得再提,也许他归根结底也是一个麻木而自私的人。

“谢谢你。”她飞速打开相机包,“咦,是相机。太好了,我们正发愁没人带相机拍大合影。”

周知微本想就此离开,听到这句话,又觉得对方是在暗示他帮忙拍张合影。他发现钟意对自己有种魔力,无论她说什么他好似都无法拒绝。

“我可以帮你们拍。”他微笑道。

夕阳西沉,林中的空气被一股金黄色的细尘包裹。日落时分往往是光照最刺眼时,周知微感觉斜前方的光斑打在他脸上,让他有点眩晕。

“好,这边走。”她兴致盎然地在前面领路,边走边用颧骨贴着取景框咔哒咔哒地拍照。“咦,这变焦镜头扭不动啊。”

钟意咕哝着,却发觉身后跟随的脚步没了声。

她转头,看见周知微相隔数步凝视着自己。

“怎么了?”

“你是谁?”

“什么?”

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内向局促的男生站在远处问她,像被定住了一样。

“你不是钟意。”

她笑起来,“嗯?”

周知微觉得脊背上冒出细密的汗水,像穿着棉袄冲了一个冷水澡一样不适,他怀疑自己在发抖。

“是钟意教的我镜头锁……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扭变焦镜头……”他像大受打击后失了魂,自言自语般呢喃,“可是怎么可能啊……连警方都——啊!双胞胎DNA是一样的……”

“我真傻,我真傻,”他语调凄惨,“原来你骗了我,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发现啦。”那女孩向他走近一步,细眉紧蹙,一副无辜到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你?”

她从伤感的表情旋即转为微笑,“钟意脸上的疤是我刻意划的,是真的。艾利克斯喜欢上钟意,决定在旅行结束后和我摊牌分手,是真的。从此以后,我是焕然一新的钟意,也是真的。”

周知微觉得眼前昏暗,喉咙发痛,几乎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断续地问出一句,“为什么?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啊,这个嘛,最初的计划我是希望把嫌疑都推到你身上的,可谁知你提前走了。但也好,你作为唯一的证人为我脱了罪。”她笑笑,把重心放在左脚上,右脚尖在泥土上轻盈地画了个圈,“周知微,你让我惊奇。你只认识她一个月,却已经死心塌地地相信她,喜欢她,甚至不惜为她作伪证。”

她话锋一转,突然又变得咬牙切齿。

“真怪,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钟意啊?我们明明一模一样。”她举起手,用指甲从额头到眼角顺着那道伤疤轻轻抚下来,“难道是这道疤有什么魔力吗?我现在也有了。”

周知微恍然明白,钟爱如此嫉恨她的妹妹,即使她已经杀死了她,冒名顶替了她,却依旧无法忍受真正的钟意承接了别人无条件的爱。所以她要亲手让他感到幻灭。

这世上少一个人爱钟意,她就越快乐。这发现令他震悚。

钟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咦你看快日落了啊。你有没有发现日出和日落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那天也和现在差不多,他俩的脸上被晨曦镀着一层金色的光泽。”她动情地回忆着细节。

“像是要为爱殉情的一对隽永爱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