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179期】
海战英雄张逸民回忆录180
1978年（阴历11月23日）12月23日，在妻子老魏54周岁之夜，我忽然做了一个奇异的梦，预感妻子病危。第二天早上，专案组果然来接我回家。我怀着万般痛苦的心情，踏上了返回定海的道路。
拉我的车子缓缓离开八连，一路上又是颠簸又是摇摆，我便借势闭上双眼，思考着接下来一些可能将遭遇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此行会顺利见到老魏吗？会有什么麻烦吗？表面看，专案组没从八连带上警卫人员，但这不等于没有，他们也许会让舟山派出的。我想第一个麻烦就是决不能让警卫进老魏的病房。如果舟山派警卫过来，不能进老魏的病房是我的底线，绝不让步。第二个难题，我回舟山以后怎样生活？全家住招待所吗？我的子女，必须和我住在一块儿，这也是底线。第三个麻烦就是老魏的治疗，那也只能到413医院了解病情后再说吧。
【张逸民与妻子魏淑霞（摄于1978年）】
吉普车一驶进413医院大门，果然有4名舟山基地派来的警卫人员站在门口。车子停下，专案组长于春霖下车与警卫人员打了招呼。然后又上车让司机将我送至病房。我立即开口说：“这些人来干什么？”于大胡子说：“是警卫！”口气如同吼一般，说得强势有力。我说：“若是这样，请送我回八连。老婆虽病危，但我不看了。走，返回！”于大胡子一看我说要回八连，有点受不住了，便口气软了下来说：“我这也是奉命办事，警卫进病房这是‘清办’的规定。”
我说：“你们‘清办’和专案组人员，一丁点的人性都没有，良心都被狗吃了。你们想过没有，既然组织让我来看一位将要死去的病人，若警卫进病房，我老婆是什么感觉？我这是探视、慰问呢？还是催命呢？警卫进病房我绝不接受。”于春霖只好说：“我没有决定权，我得去请示‘清办’。那你在车上等一刻钟或半小时。”他下车后我就坐在车上焦急等着。等了足足有四、五十分钟，于大胡子回来了，说：“舰队‘清办’同意警卫不进病房。就在内科门外警卫。”我说：“内科门外等也不行，只能在医院大楼外面等，否则送我回八连。”于大胡子没办法，只好说：“按你的意思办，总可以了吧？”就这样，于大胡子将我送到了住院部门口后，我才一个人去了内科病区。
当我一个人急步走进妻子的病房，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老魏。此刻，看上去老魏已经脱相了，变得难以辨认了。人非常憔悴，往日的笑脸已经荡然无存，身子只剩下皮包骨头。人虽然支撑着半卧着，像是没有一丁点力气了。看到她如此模样，真的与半年前判若两人。我真的实在难以忍受这份天大的冤枉，全压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哇”地一声向前一步紧抱着老魏，失声痛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天如此大哭，但这又与上次汤山大哭是不一样的。上次在汤山痛哭，是因为被组织冤枉，失掉做人的尊严掺和在一起而大哭。这次则有三层原因都集中于一起了，不能不大哭。
首先，这是悲喜交加，哪来的喜？借探视老魏，能和与孩子们一起，全家团聚于413医院，那该是喜呀。但这喜中又包含了巨大的悲，这悲就是老伴的病已非常严重，老魏离离开尘世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才是悲啊。其次，是这一路都不顺心。刚进门就大吵，真都把我气得忍无可忍啦。所有这些，皆因无人性的内斗所致，能不痛哭吗？这最后一条就是我们一家四口，都因为我被停薪而衣不能遮体，饭不能饱腹而面临死亡的威胁局面。我这次回家更是手无分文。
我与妻子拥抱中，心惊肉跳地发现：我老魏的癌症已广泛转移，我再用手抚摸小腹，竟摸到小腹内全是比鸽子蛋略大的肿块儿。此刻，我已知救治全然无望了。那种绝望的心情，再次浮现在我的思绪之中。我想，救不活又该怎么办？那就只能要求医院保证尽量让老魏减少痛苦吧。
后来经过了解，妻子是在生命垂危时才被允许入院治疗的，当时腹腔内已经严重腹水。腹部生满了肿块，医院虽收治，已经是回天乏力了。最佳治疗期全被基地门诊部和梁长福的老婆张强给耽误了。我看这不是误诊，而是故意加害。医院没任何责任，责任全在门诊部、全在梁长福和他的老婆张强身上。我与梁长福之间有再深的过节，那最多也只是两个男人间的事嘛，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连妇幼也不放过。如今他的作为已经让他完全成为不齿之人。
我在413医院探视妻子，白天整天都呆在医院的内病房科里。这是我被隔离审查以来，精神倍受折磨的41天，又是生离死别的41天。女儿在舟山外岛当护士，现在请假回来专门陪妈妈。大儿子带着大儿媳及孙子、孙女专门从河北县城请假回到定海来守护妈妈。我们全家九口都在医院团聚了，这也是生离死别的大团聚。大家天天聚在一起，围着老魏身边，这种生离死别的相聚，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
最后一周，老魏已不能进食了，是我嘴对嘴地一口一口喂食。有病，特别人在垂危时，许多人都怕传染，甚至就是夫妻也惧怕三分。我不怕，看到老魏的病态，我更有种想跟老婆一块去的念头。每个人有生就有死，顺其自然无需去选择。我对老婆绝不在意生死，我不仅口对口地喂饭，最后咽气了，人走了，我仍然最后又吻了她一次。她是我爱妻，我什么都不在意。
就在去世前一天下午，我发现老魏有一种“回光返照”现象。所谓“回光返照”，其实是一种生理现象。我发现这种现象后，立即告诉孩子们，你妈妈估计今晚过不去了，大家都在病房里陪着妈妈。不然到时可能来不及送行了。
老魏的回光返照有三种表现：下午开始一点也不感觉疼痛了，像好人一般，这很不正常。她是下午起来精神头了，看样子能自己坐着跟我交谈了，而且说话的兴致很高。她谈得最多的是憧憬很快就能出院了，回家去过美好生活等等。
半夜起，首先是她要小解。她在床上跪着，我托着她的腰，女儿拿来便具，并用双手端着。我看到便具里全是很浓的血水，哗哗流出。我心中知道：老魏真的快倒下了。这血水流出，身上自然不会再有一点儿力量了。躺下后，她便陷入重度昏迷状态，逐渐不省人事。女儿呼唤她，也没有了任何反应。
凌晨2时以后，她喉咙里有痰，就是吐不出来。我马上叫值班护士，用吸痰机吸。虽多次吸痰，都没有吸出。最后咽气了。此时，我的手表是凌晨2点58分整。这一天正是1979年的元宵节的凌晨。老魏享年55岁。我失去了一位好妻子，儿女失去了一位善良又勤劳的母亲。
魏淑霞安息吧，你将永远活在我和儿女的心中，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红太阳。我永世爱你！
魏淑霞走了，我反复想，留点什么作为永久纪念。考虑再三，最后决定从她头上剪下一缕青丝，作为永久纪念。这缕青丝在身边藏了30年后，我考虑自己年迈了，又交给了我的二儿子珍藏起来。说这缕青丝是我们张家的珍宝，也不为过。
老魏身后，我采用家庭葬礼的形式，为她作送别悼念。
所谓家庭葬礼，就是只有我们家庭成员一起为她送葬的葬礼。我们不需要任何外人参加，更不需要官方来人参加。
可就我们家庭正为老魏送行的当口上，基地派了政治部群工处长来参加葬礼了，此刻我该怎么办？他过来的理由，是基地派他来付老魏的火化钱款。我被停发薪金后，已是身无分文之人，我的口袋里真的一分钱都没有。
他大概也看出了我们的排斥和不友好的态度，忙对我说：“我不以官方的身份参加你们的葬礼，而作为你们家庭的客人身份参加葬礼，可以吧？”这样我也就没有理由反对了。就这样，老魏的家庭葬礼，由八人增至九个人。
我认为，家庭葬礼很优越，又很实际。我的发妻是以家庭葬礼的形式送入墓地的。将来我走了，我嘱咐孩子也要按家庭葬礼的形式将我的骨灰送入墓地。家庭葬礼就是真诚、自由、随意又很平等。而葬礼中，长辈仅起一个主持作用，这又是一种民主的葬礼，民主风气贯彻始终。什么官方悼词啊、什么官方评价啊，全免！
老魏火化后，骨灰被装进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中。我接过骨灰袋紧紧抱在怀里。我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又像在心中膨胀一般，满怀全是魏淑霞那份真爱啊。泪水如注啊！有好长时间连一句话语都说不出来，被呜咽所代替。之后，我又让子女们每人都抱一会儿。
公家并没有给老魏买墓地，我又无钱支付墓地费用，只好先将骨灰安放在灵堂内寄存，等待以后有钱了再安葬吧。公家仅支付了火葬费，买了个简易的骨灰盒。我的三儿子对我说：“等我长大工作后，一定给妈妈买个最好的。”我虽没言语，但对儿子的话很骄傲，觉得那是一种男儿骨气。
在灵堂里，我让子女们每个人都向妈妈说两句知心话。之前，我没念悼词。从老大起，每个孩子都诉说了自己对妈妈的悼念之情。大概因有这位群工处长在场，孩子们谁都没说妈妈是被迫害致死的，但是我说了，并且是咬牙切齿地说了。我特别说：“我被整得家破人亡。”
我将老魏的后事处理好后，摆在我面前的现实，就是带领孩子们要重新生活下去。老魏的后事一完，我就问专案组：“什么时候送我回宁波？”于大胡子回答我：“明早一早走。”我说：“明早走，我得带上两个小儿子，一道回宁波八连。也请你们帮助我办理两个孩子转学事宜。”我这么一说，专案组才感到这回宁波的事并不那么简单。于大胡子说：“这我得向舰队‘清办’请示。”
老魏病故了，我的家也没了，专案组就没想想，我走得了吗？两个小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我走了，谁管？现在只好敬候舰队的态度了。下午四点钟舰队领导的指示出来了：“张逸民必须按时返回宁波的隔离审查看押地。小孩的生活事宜由他们自行解决。”听到这个回复，我看着于大胡子说：“你们都是一群没有人性的人！”我跟专案组这个冷血组织相处了16年，其中多数人既没给我任何温暖，但也没把我冻死，冷冰冰围聚一起，最后也冷冰冰地散去。对我而言，他们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符号而已。
送别完老魏，就这样我又含泪告别了七个孩子，踏上了返回八连的汽车。后来，两个还在读书的孩子，一个由老大一家带着去了河北张家口县城老大教书的学校继续高中学习，小儿子则由他姐姐带着去了海岛农村卫生院继续读书。女儿复员回到舟山后，被定海县卫生部门刻意安排到偏远的海岛卫生院当了一名护士。这个安排当然是故意的。因为按照国家规定我女儿当初是从定海县城当兵走的，当时的政策是哪来到哪去，回定海城关理所当然。
一家人继续在苦难中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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