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大师陈素真生前多次到北京演出,结识了一批戏曲专家和名家。今选出四篇回忆她的文章汇集一起,看看他们是如何评介陈素真艺术的。
陈素真1981年进京演出《梵王宫》剧照
一、《喜看〈梵王宫〉》
作者:吴小如(北京大学教授、戏曲评论家)
陈素真同志是豫剧老演员,她的艺术修养与其它二陈(川剧老演员陈书舫和汉剧老演员陈伯华)媲美,成鼎足之势,不愧为杰出的表演艺术家。最近应邀在首都公演她的名作《梵王宫》,以六十四岁高龄扮演情窦初开、天真娇憨的侯门少女,称得起绰约空灵,妩媚多姿。我虽仅是第一次观摩,已深有观止之叹。希望素真同志能发挥伯乐精神,奖掖后进,把一身绝技传给下一代。
在这出《梵王宫》里,陈素真表演了不少“绝活”。这出戏本由花旦应工,但她参用了一些闺门旦的风格,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少女性格分外感人。在舞台上翩若惊鸿,玲珑剔透,却无轻浮放浪之态。这充分分说明她掌握了剧中人的性格品质,体现出叶含嫣的精神世界,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真所谓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在这个基础上,她运用了若干表演艺术方面的特技,这些特技反过来为刻画、渲染、烘托人物形象服务,而不是单纯的炫耀卖弄。此之谓“道法自然”。
《梵王宫》第一场戏女主角叶含嫣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可是只凭面部瞬息变化的表情和抢前一步要拾起双雕的简单动作,就把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来。“思云”一场,主要是表情和身段细腻。而真正的绝活,则在追述花云射雕时的水袖舞和梳妆一场的穿裙袄。陈素真的水袖舞,特点在于幅度大、速度快、变化多,而且每一招一式都有内容,不仅运用自如,而且角度屡易,低昂处见感情,同时用眼神领袖两袖,以两袖带眼锋,做到从不经意处见扎实功夫。特别是形容箭射双雕的动作时,两袖如红绸舞一般画出一连串的碎弧形,自上而下又由下而上,真是精采绝伦。更难得的是她耍水袖的风度始终是花旦型的,而不同于青衣或其它行当的格调。这如果不深入角色是绝对办不到的。
“梳妆”一场,陈素真用疾如鹰隼的速度把长达膝弯的辫子甩起,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平行线,就在那一刹那间把短袄又脆又帅地穿到身上,身体则转了三百六十度,给人以从容不迫而完美整饬的印象,简直天衣无缝。而耍辫梢与耍折扇同时进行,既活泼圆巧,又体现出大家风范,并与脚下步伐的轻盈准确相呼应配合,使观众感到演员在台上调动了一切积极有利的因素。这样的表演不仅扣紧台下所有人的心弦,而且使人目不暇给,心无两用,可以说演员完全控制了观众的注意力。我以为,这样的演出是百看不厌的。如果每场戏都这样精采,则传统戏无观众或青年人不爱看戏的种种论调都会自然消失。
( 1981年5月 作者 吴小如 摘自《台下人语》戏剧出版社)
二、《贵在独创》
作者:孙毓敏(著名京剧名家)
( 原文刊于《中国戏剧》1981年,后收录《孙毓敏谈艺录》,网友东风劲整理上传)
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夜晚,我从市东南的宿舍急急赶往城西北的“物资礼堂”,观摩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陈素真的精湛表演。她演出的拿手戏《梵王宫》,别开生面,独具一格,动作娴熟,体态轻盈,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十四年前,我十七岁,还是一个没毕业的学生,曾经看过她的这出拿手戏。当时只知佩服,却不知是怎么演出来的。这次,我屏住气息,双眼圆瞪,全神贯注地准备看个够。
我知道她的“巧穿衣”和“甩大辫”是绝招。“巧穿衣”开始了,只见剧中人叶含嫣以欢快的心情,急急关上房门、擦胭脂、抹粉、涂口红、照镜子,准备迎接新婚。此时,音乐的节奏突然变快,说明花轿临门,叶含嫣的心情更加激奋。她迅速地挑拣着衣服:这是一件蓝的,不好,扔在椅上。那一件紫的,也不好,扔在地上。啊!这套粉红色的,太美啦!就穿它。先穿裙子!哎呀!慌乱中穿成反的了。赶快放下重穿!好!这一次穿对了,只见她灵活的身躯,向着腰裙系紧的方向,极为自如地两个转身,霎时间腰裙已经扎好,观众报以热烈掌声。紧接着来穿中式小袄,这衣服又短又小,第一次穿袖搭在左肩,啊,穿空了。第二次搭在右肩,又穿空了。第三次先穿右肩左手扔辫,形成180度平行式圆圈,随之配合急骤左转身,陈素真神速地随着转身将左手插入左袖。呵!真叫神!眨眼的功夫,已经穿好了。观众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这一招陈素真把物理现象的“惯性定律”也用上啦。此时音乐的节奏进一步加快,加上板鼓的花点子,使角色的心情显得更加欢快、兴奋。只见陈素真拿起了描金扇子,左手以大刀花式甩大辫,右手耍扇,双腕灵活转动,配合蹉步。然后倒手,右手甩辫。第三次是双手对衬小云手横走蹉步,一个转身将大辫扔至身后,锣经紧密配合身段,叶含嫣飘然地下场去了……。
观众为之振奋,掌声连连不断,全场沸腾,人们纷纷议论:“六十四岁的老太太,可真不容易啊!”是啊!没有深厚扎实的功底,到了花甲高龄,哪里还会显现出如此灵活的身躯和美妙高超的风韵啊!
艺术贵在独创,陈素真充分调动了一切表演手段,在《梵王宫》一剧中,她通过辫子功、蹉步功、扇子功、穿衣功、水袖功、圆场功等多种手段,充分挖掘了叶含嫣的内心世界,开放而夸张地体现人物的思想感情。一般人若演“思春”之情,往往是“唱上一大段,蒙上个红盖头,假设拜堂,扭上几步”等等,没有什么高招儿。陈素真在她的《樊王宫》里却能想出这么多表现手法,完全不受程式的约束,给人以震惊胸怀的艺术感染力,确实是不简单的。
我常常想:任何一个发明者都是伟大的。因为只有他们才是勇敢者,是新生事物的第一个创造者,是迈克第一步的先驱者。对于科研方面的巨大成果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姑且不谈,单谈我所了解的京剧艺术吧:古装头饰、古装服饰的第一个发明者是梅兰芳先生;冷锤和拨子腔连弹的第一个发明者是周信芳先生;顶板开唱二黄流水等板式唱腔的第一个发明者是荀慧生先生;诸葛亮八卦衣老生素色官衣的第一个发明者是马连良先生……。这些艺术形式和手段被发明之后,随着年代的流逝和发展,已逐步演变成大家共用之手段。年代长了,人们往往很少忆起这些开拓者,而京剧艺术之所以被誉为有丰富的艺术遗产,还不是这些发明者的功劳啊!没有诸多世世代代的发明者,就积累不起艺术的高楼大厦,就不会有京剧艺术的今天,也就不会有京剧的发展史。听说陈素真老师也曾谙熟京剧的程式动作,并有所发明创造。看来艺术的规律就是这样:只有融会贯通,集众家之长,又善于开动脑筋,勇于独创,才会有艺术花坛上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三、《陈素真大姐和我》 作者:新凤霞(已故著名评剧名家)
在百花争艳的春天,北京的舞台一出出好戏真是看不过来。豫剧是北京广大观众喜爱的地方剧种之一,我也是豫剧的忠实观众。记得我第一次看河南豫剧是在一九五二年,看的是豫剧著名表演艺术家陈素真演出的《梵王宫》和《宇宙锋》,这两出戏把我迷住了。看完戏到后台拜访陈素真大姐,她是那样诚恳朴实,热情爽朗,我从爱看她的戏到爱她的为人。
以后她来北京,我们都要见面,和她成了好朋友。我经常向大姐请教,她总是毫无保留地教我。大姐眼神、手势的功夫非常精巧。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我们在舞台上演戏,眼睛的表演很重要。素真大姐一双眼睛传神最妙,她能用很长的停顿,没有别的形体动作,只靠眼神就能吸引、感染观众,表达出人物的苦乐悲欢。
素真大姐的表演细致讲究,处处合乎规矩,一丝不苟,但又不受程式限制。比如我们演旦角儿的,要讲究扣胸提腕兰花指,眼神随手转;要讲上下身相合,脚是根,步法清楚不乱,动静都有交待。素真大姐把这些程式规矩都用活了,她是结合人物的性格和内心情绪来运用程式,演的不温不火,处处掌握住分寸,恰到好处。
我每次见到素真大姐,她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唱腔、咬字、发声又有哪些新的创造,什么地方又改了,哪句唱又揉进了新腔调。
素真大姐的生活道路几十年来也是坎坷不平的,遭受了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十年浩劫中受的迫害更是一言难尽!可是她到底熬过来了。最可喜的是大姐去年参加郑州豫剧流派汇演,盛况空前。她现在虽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仍不减当年的才华和功力。
素真大姐来北京演出,不仅给观众带来了好戏,还带来对艺术刻苦钻研的好作风。我为大姐的演出感到高兴和光荣,并祝她演出成功!
(四) 新凤霞为陈素真所写第二篇文章:《素真大姐走了》
陈老在甩大辫
河南豫剧是我们地方剧种中老大哥,唱、做、念、打,四功五法都有悠久的历史。我喜欢听喜欢看,尤其喜欢河南音韵的朴素乡土味道。记得我很小在和曲艺演员会演时,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唱得好,中底音宽亮,我对河南坠子太喜欢了,还学了几句唱,《王二姐思夫》现在还能记几句。
听河南豫剧那是1952年初,看了豫剧大王陈素真大姐的《洛阳桥》,豫剧唱腔好听,素真大姐的表演细腻、讲究!大姐的声音不大亮,但她会唱,乐感强,咬字发生都很细致,传情十分感人。程砚秋先生说过:“难得有一条好嗓子,重要的还得会唱。”
记得大姐看过我的《刘巧儿》,她特别喜欢小桥送线那场戏,是巧儿耍线边唱边舞的场子,大姐说:“咱们的戏曲演员身上的基本功要用在现代人身上也得好看真实,这才对了,不能像话剧完全生活化,要讲台步,程式技巧。”
素真大姐在艺术上不保守。我在1962年,准备拍《花为媒》电影,请大姐帮我研究张五可照镜子的身段,大姐说:“你可用上耍大辫子的动作。”她帮我设计,在我当时住的王府井帅府园9号四合院中练了几天,每次我们两个都满身大汗。大姐耐心亲切,谦虚热情毫无自私的帮助我。遗憾的是,张五可是大家闺秀,用耍大辫子不合适,没有在拍电影时用上。
大姐一生十分坎坷,生活很不美满,多次结婚,又多次分手,但大姐生下了几个儿子非常可爱,记得大姐给他们起名:老虎、狮子、豹子等,这也是大姐的性格表现。
素真大姐在1952年全国戏曲会演时,我们一起看陈伯华的《宇宙锋》,她跟我说:“这出戏,我要移植过来,用豫剧演会更能表现赵艳蓉的形象……”果然,不久她用豫剧排出了《宇宙锋》,来北京演出立即受到内外行观众的欢迎!素真大姐在内行中是受欢迎的,她的艺术好,同行们也喜欢她。
素真大姐一生追求文化,会作诗、会写毛笔字,人长得漂亮,从不浓妆艳抹。她的晚年过的不算很好,也还不错,退下舞台她也不闲着,到处教戏、排戏。最后一次她到北京谈起她的组织关系落在天津,虽然是河南豫剧演员,天津领导十分重视,剧团不在了,大姐的待遇还是不减,虽年事已高,仍是热情传艺工作。
1994年3月29日,大姐不幸去世了。她是在参加豫剧十大名丑选拔赛评比中去世的,她太累了!太辛苦了!她的艺术,她的为人热情,对事业兢兢业业的精神,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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