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邦
苏州“贵潘”是以潘世恩为代表的官宦世家,潘祖荫(1830~1890)是他的孙子,热衷收藏金石图书,他的收藏,富可敌国。潘祖荫曾得到三个古陶埙,定制了“贵潘的花式笺纸”。怎料,一页“贵潘”花笺竟引出了收藏大V“翻车”事件。饶是潘祖荫、吴云和赵烈文等人精鉴如此,也难免上当。
旧时有身份的文人学者常常自己设计信笺,并请店家专门定制。信笺从图案纹样到工艺花式都和外面的都不一样,再印上自己的斋名,风雅蕴藉,以示矜贵。
前不久,看到朵云轩木板水印负责人郑名川在朋友圈发出一枚“贵潘的花式笺纸”。花笺上有三枚古埙,左下方两组字,一为直行小篆“郑盦所得”,一为“伯氏吹埙”四字阳文印样。原来这是一张苏州大户人家潘祖荫定制的信笺。
贵潘的花式笺纸——潘祖荫“伯氏吹埙”花笺
苏州“贵潘”是以潘世恩为代表的官宦世家,潘祖荫(1830-1890)是他的孙子,字在钟,号伯寅,亦号少棠、郑盦。他家几代均在朝廷当官,位极尊荣。潘祖荫数掌文衡殿试,在南书房行走近四十年。他历任户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太子少保,刑部尚书等职,在朝廷位高权重,左宗棠等名臣都曾得到他的提携。
潘世恩(1769—1854)原名世辅,字槐堂,号芝轩,江苏吴县人。
潘祖荫(1830-1890)字东镛,别字朝阳,号伯寅,又号郑庵
潘祖荫行书八言联 苏州博物馆藏
潘祖荫热衷收藏金石图书,说到他的收藏,那真是富可敌国,现在上博镇馆之宝大克鼎,国家博物馆的大盂鼎都曾是他的旧藏。潘祖荫公务之馀,好古成癖,与同乡吴云、吴大澂和山东陈介祺等收藏大家一起探讨金石之学,每有新品所获,互通声气,互赠拓片文字,相与品评鉴赏。
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大盂鼎
大克鼎 上海博物馆藏
大约是1881年初,潘祖荫忽然得到三个古陶埙,埙上有七字铭文,其中一个还是阳文,异常罕有。
埙是非常古老的吹奏乐器,被誉为我国汉民族独创独有。目前考古发现年代最早的陶埙出土于浙江河姆渡遗址, 距今约7000年,仅见一吹孔。夏商时期, 陶埙形制渐趋规整, 除吹孔外, 另开按音孔, 音孔数量不断增加。至商晚期, 基本定型为有序分布的一吹孔加五音孔形式,可吹出完整的七声音阶。埙由一个音孔发展到六个音孔,经历了三千多年的漫长岁月。
埙
最初埙大多是用石头和骨头制作的,后来普遍发展为陶制,形状也有多种,如扁圆形、椭圆形、球形、鱼形和梨形等,其中以梨形最为普遍,形状有点像蛋。古书《尔雅》里说:“埙,烧土为之,大如鹅子,锐上平底,形如秤锤,六孔,小者如鸡子。”大的如鹅蛋,小的如鸡蛋。
在儒家文化中,埙因为音色舒缓平和、拙朴醇厚,更被赋予了道德上的楷模功效。《诗经》里就有“伯氏吹埙,仲氏吹篪”,意思是说兄弟两人,一个吹埙一个吹篪(读作:chí),表达和睦亲善的手足之情。于是“埙唱而篪和”,成为儒家“和为贵”哲学思想在音乐上的集中反映,两种乐器在古代宫廷音乐中均担当了重要角色。
潘祖荫得到如此珍罕的三代礼乐陶埙,自是欣喜若狂。那时没有手机拍照和朋友圈分享,他于是捶拓了好几份拓片,分送诸好友,一起分享他得宝的喜悦之情。
正好手边有吴云《两罍轩尺牍》一书,吴云(1811-1883)算他的长辈,同样热衷金石文字,堪称吴中收藏大V。他于1881年农历六月间收到潘寄赠的古埙拓片,喜出望外,回信说:
承惠示古匋拓多种,中间埙器字最明显,而阳识一种,尤为精绝。簠斋积至四十馀种,欲求如此者,亦未易见,洵古匋文字中至为精美可宝者。此埙已有考否?鄙见当是“命司乐作太室埙”七字。……(吴云《两罍轩尺牍校注》,页344,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
吴云又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吴大澂:
郑盦见猎心喜,蒐集古匋残字亦有数百种。昨日寄到有埙器,七字精绝,恐簠斋四千馀种之中,亦未易多觏。仆为考释其文,乃“命司乐作太室埙”七字。如尊处尚未寄至,可即函索。……(同书,页432)
簠斋(簠读作fǔ,中国古代祭祀和宴飨时盛放黍、稷、粱、稻等饭食的方形器具)即山东大收藏家陈介祺(1813-1884),吴云给他的信里说:
郑盦所获太室埙早有拓本寄来,其阳识者,尤为精妙。土质脆薄,竟得流传于二三千年之后,为汉唐以来郑孔诸儒所未得见者,一旦大显于世,亟宜肖绘图式,授诸梓人,以公艺苑。业已移书谆劝之矣。……(同书,页398)
信中“郑孔诸儒”即郑玄和孔颖达,郑玄(127-200),字康成,尝遍注群经,汉代大儒。
孔颖达(574-648)为唐初经学大家,孔子三十二代孙。
七月初,吴云参加耦园真率会雅集,不慎从台阶上跌倒,幸好无大碍,休养了十多天,几处伤口逐渐愈合。
他始终惦记着潘祖荫的这几枚“太室埙”,精神好转后马上又给潘写信:
簠斋、恒轩均有书来,极羡尊臧土埙之精。簠斋谓王廉生得其一,执事获其三,称道不置。可见鄙人前书所云,簠斋虽臧古匋至五千种之多,视此亦当逊席,似非虚谀。愚见,埙本土器中不坚之物,难得遇此流传,亟应摹其形制,专刻一图。前人所称八孔、五孔,与雁卵、鸡卵诸说,有此图说,足为经史考据之证,岂非墨林一大快事哉!尊意以为如何?
王廉生就是王懿荣(1845-1900),山东人,是潘祖荫的门生。他同样好古成癖,和陈介祺(簠斋)来往密切,两家有姻亲关系,陈是长辈,两人又谊在师友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另外,王还是我国甲骨文的发现者。
对于这样一个“考古大发现”,吴云竭力建议潘祖荫请人绘图描摹,印刷出版,以化身千万,让大家共享。
“太室埙”的发现消息,经吴云等人的推波助澜,很快在一班朋友圈中传播开来。
吴云还将一份古埙拓片寄赠给常熟的收藏家赵烈文(1832-1894)鉴赏,赵烈文做过曾国藩的幕僚,曾对他非常器重。他是有名的藏书家,赵得到拓片,一时兴起,写了一篇《太室埙考》长文,洋洋洒洒,对此器详加考证。吴云称赞他“援证精确”,“鉴古有识”,并将文章转给潘祖荫欣赏。
后来,潘祖荫干脆将赵烈文、李慈铭、叶昌炽、俞曲园等人的题跋考证文字集成一本专书——《古埙考释》以广流传,等于是一本现在的专题学术研讨著作了。
估计就是吴云等人的一起哄一怂恿,潘祖荫非常得意,他又号伯寅,与诗经里面“伯氏吹埙”的句子正好般配,真是天造地设,实在太巧了。因此手里拥有这些“太室埙”,潘俨然就是儒家正统传承的代言人,无形之中对一位身居高位的读书人而言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甚至具有文化史上的象征意义。
应该就在当年不久,潘祖荫于是高调定制了这么一个“伯氏吹埙”花笺,还特别将“命司乐作太室埙”阳文勾摹印出,成为收藏史上的一桩佳话。
潘祖荫“伯氏吹埙”花笺
潘祖荫“伯氏吹埙”花笺
潘祖荫“伯氏吹埙”花笺
可惜笔者手边没有潘祖荫的书,否则应该能找到一些来自他的直接记载。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
过了一百二十多年,2008年有音乐学者对这些“太室埙”做了专门研究。
研究发现,这些有“命(又释作令)司乐作太室埙”七字铭文的“太室埙”,迄今在全国博物馆共发现八件,上博、故宫各一件,还有六件全在山东省博物馆,八件埙全部来自个人捐赠,无一考古出土发现。
又经过实测发现,这些埙上的开孔呈V形排列,埙的指孔设计与考古发现商周埙常见的倒品字形排列截然相反,不如商周埙指法自然;而且这种埙孔排列方式违反乐器发生原理,实际吹试没有一件能够发出声音。
第三,“太室埙”铭文中的“太”“室”“埙”三字均有疑点,特别“室”字篆文非常别扭奇怪,因此上博在有关书里将这个字释为“宰”字,其实同样牵强。
上海博物馆藏“太室埙”及铭文拓片
还有,这些“太室埙”均为捏制,形制比较粗糙,与多为轮制且光平规整的商周埙完全不同。
根据这些研究,学者对这些“太室埙”疑点重重,认为均“应疑为伪作”。(参见方建军《太室埙、韶埙新探》,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9 年第3期。)
稍后,又有文献学者对先秦古籍《周礼》中“大司乐”的官名提出疑问,认为该官名仅出现于《周礼》一书中,没有得到其他先秦文献乃至金文石刻等文字的印证,孤掌难鸣。也就是说,周代根本没有“大司乐”这一官职,该学者更进一步提出,周代乐官之长应为“乐正”而非“大司乐”。(王红娟《周代乐官之长正名》,原载《文艺评论》,2011年2期。)
还有研究披露,说这批土埙都是王懿荣家乡好友尹彭寿(字慈经,号茂才)提供的,此人兼有金石学者和古董商双重身份。这就更令人可疑了。
综合上述研究,这种所谓的“太室埙”,估计就是古董商为了射利,绞尽脑汁,故意做出来给这些好古成癖的收藏大V们“定向投喂”的。饶是潘祖荫、吴云和赵烈文等人精鉴如此,也难免上当。
本来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不料网上随手下单的《王懿荣往还书札》(凤凰出版社,2021年8月)火速到家,翻开一看更是大吃一惊。
原来那年春天,王懿荣回山东,还去陈介祺家里住了三天,饱览他的新近收藏,谈古论今,非常快乐。
三月份回到北京,王懿荣写了封信给陈介祺,里面提到:“郑堪(按即潘祖荫)得三埙及各匋完器数事,则皆齐人之诈,而南人不复返矣,又不能实言之也……”(三月廿九日,页90)估计他们见面时就讨论过此器。
过了半个月,王懿荣专门写信谈这些土埙:
寿翁世姻伯大人:
侄于四月十五日由京启行,濒行,尹慈经茂才又寄一埙来,文与前不同,乃“韶”埙也,文剧佳,而质破,同时渠并寄一枚与潘郑堪先生,却完整,文与此同,似有剔痕(见拓本便知,器却真,与侄一相同,恐或无字,渠仿之,不必言,见拓本自知),不如此之精也。
侄每见东物外出,心必作恶数日。渠所得太室文三埙(有阳文)则伪者,大小不等,荣亦得此伪者四,回京寄呈,一笑。(皆从侄一器繙沙,且作阳文)潘乃大喜,寄银与尹,属多购东物。此吾齐乐器,明明有“韶”字(潘释“昭”字,非,若告以此字,东物无噍类矣),纷纷为外人所有,则可惜也。请加以物色之。青州河岸所出,尹(此公好外交)寄潘信言尚有异文者,不知何等。即颂颐安。侄懿荣顿首,四月望日倚装。(同书,页90-91)
两封信里的意思说得很清楚,所谓“太室埙”都是假的,是从他一个器物上翻砂伪造的。而有“韶”字的土埙,器是真的,文字是仿的,是后加上去的。这些东西都是尹彭寿那边的人伪造的。另外,王懿荣家乡观念很重,地方保护主义思想浓厚,似乎很不愿意山东家乡的古物(东物)外流,哪怕是自己的老师。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枚“韶”埙,下腹部钤印铭文“令作韶埙”,也是潘祖荫旧藏,估计就是王懿荣信中指称的那枚。此埙2018年底在苏州博物馆《攀古奕世——清代苏州潘氏收藏特展》上曾公开展出过,经测定,此埙可构成徵-宫-商-角-清角-徵的音阶结构,音色清越。
上海博物馆藏“韶”埙,下腹部钤印铭文“令作韶埙”,潘祖荫旧藏。
上海博物馆藏“韶”埙
根据王懿荣的意思,上面的铭文是后添的。“韶”为古乐名,《论语》中曾有孔子在齐, 闻韶, 三月不知肉味之说。古董商用这一典故附会上去,迎合好古之辈上当受骗。
可怜一帮吴中金石大家,被一个山东古玩商骗得团团转。甚至即使到今天,还有博士、博士后依旧研究“太室埙”铭文,不断写出洋洋洒洒的学术长文,刊登在《中国文化》等核心期刊上,这真有点灾李祸枣了。文物作假,实在可恶。
此事真相,要是让潘祖荫知道,这位“贵潘”的棺材板恐怕要盖不住了。
2022年8月23日处暑初稿
8月29日修订
(本文原题位《“太室埙”,一页“贵潘”花笺引出的收藏“翻车”事件》。)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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