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有趣的是,即使对于当今外国人,这句话也未必不适用。比如日本人村上春树——他书中的主人公大多喜欢读书,有人因此有了艳遇。请让我从读书讲起,讲他们看了哪些书,看哪本书看出了“艳遇”,村上春树有部长篇小说叫《海边的卡夫卡》,里面有个主人公叫田村卡夫卡。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家出走期间,既没有躲在网吧里打游戏,也没有到处游逛,而是坐在“甲村图书馆”里看书,说图书馆才是他真正的家。那么他看了哪几本书呢?看了《一千零一夜》,看了弗兰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看了夏目漱石的《矿工》《虞美人草》等好几本。看书不仅冲淡了田村卡夫卡的孤独感,而且促使他“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
再如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里面有个出场人物叫免色,且看书中关于其书房的描述:“一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倚墙做成的书架……书架无间隙地摆着各种开本的书籍……哪一本书都有实际在手中拿过的痕迹。在任何人眼里都显然是热心读书家的实用藏书,而不是以装饰为目的的书架。”甚至卫生间里都摆着随手可取的书。一次主人公“我”问他不孤独吗?他说有这么多书还没看完,哪里会有时间孤独!没时间孤独!喏,读书多好,想孤独都不可能。
大家熟悉的《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君就更喜欢书了。第三章有这样一段:“当时我喜欢的作家有:杜鲁门·卡波蒂、约翰·厄普代克、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雷蒙德·钱德勒……我只能一个人默默阅读,而且读了好几遍。时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入肺腑。我只消嗅一下书香,抚摩一下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对十八岁那年的我来说,最欣赏的书是约翰·厄普代克的《半人马星座》。但在反复阅读的时间里,它逐渐失去了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无上的地位让给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且《了不起的盖茨比》对我始终是绝好的作品。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上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再往下,我不说你们也早都知道了,渡边君还因为读这本书交到了永泽那个朋友。永泽说:“若是通读三遍《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说起来,除了永泽,渡边君没什么朋友。倒是有直子绿子两个女朋友,可情况那么复杂,那么纠结。可想而知,如果没有书,他的青春不知会有多么孤独!
对了,书不仅可以让人像渡边君那样交到同性朋友,甚至可以交到异性朋友。猜猜是哪一本书中的?《东京奇谭集》。这部短篇集的第一篇名叫《偶然的旅人》。主人公是钢琴调音师。每个星期二他都在一家书店的咖啡屋看书。有一天,邻桌一位同样静静看书的女子问他正在看的书是不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主人公反问“您也喜欢《荒凉山庄》。”女子扯下包书皮,出示封面,说自己也在看《荒凉山庄》。女子个头不高,“胸部丰硕,长相蛮讨人喜欢。衣着很有格调,价位看上去也不低。”两个人开始交谈,中午一起去购物街一家餐馆吃饭。下个星期二两人仍在咖啡屋各自闷头看《荒凉山庄》。看到中午,女子开车一起外出吃饭。吃完回来的路上,女子一把握住他的手,说想和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至于这“安静的地方”是什么地方,面对这么多单纯的男生女生,不说也罢。那么钢琴调音师去没去呢?我就更不说了,大家分头去买《东京奇谭集》自己看好了。故事的发展绝对有意思。这里至少有这样一个教训或启示:假如两人看的不是同一本书,而是同一牌子同一款的手机,怕是看不出“安静的地方”那般美妙的地方的,这点我可以说给你。
最后我想说,这事我也遇见过。可惜不是我的艳遇,遇见的是别人的艳遇。几年前的事了,那年春节去厦门旅游,我正穿着风衣在暮色苍茫的街头闲逛,十多年前采访过我的《厦门日报》一位记者一眼把我认出来了。晚间带来十几位文友捧来一大堆我译的我写的书要我签名留念。其中一位男诗人说我是他的媒人,特意向我表示感谢——当年他在书店翻看《挪威的森林》时,走来一位女孩也从书架上抽出《挪威的森林》(倒不是《荒凉山庄》)一下子看得入迷。机不可失,这小子赶紧搭讪,结果就不用说了,那位山师大的女生成了他的女友,又成了他的太太,小孩都有了,一家三口在鼓浪屿过得兴高采烈和和美美。“要不是林老师您翻译了《挪威的森林》,哪来的一加一等于三啊!您是我们的媒人啊!”我笑道媒人不是我,是村上,是《挪威的森林》。书为媒!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书举了起来。刚才那句话请让我再说一遍:假如两人看的不是同一本书而是同一牌子同一款的手机,怕是看不出一加一等于三的。这点基本可以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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