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后的春天
文|姜宏芬
每年过了正月十五,结束冬居小城的日子,满怀思念与欣喜,奔赴面山临水的“桃花源”。山屋南坡高耸秀丽的群山被称为虎山,当地人称奇山中一大一小两个天然洞穴,美其名曰“老虎洞”。我承包的土地在山的背阴处,顺理成章,这方圆几百亩的弹丸之地称为虎山后了。
山一座连着一座,慈眉善目,丰肌瘦骨,如团结相爱的一家人,手挽手,亘古不变地伫立天边,每次站在土地上仰望它们相拥而成龙的身形、虎的风韵,油然而生感激之情,庆幸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是被呵护掌心的孩子。多雪的年份,初来时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茫茫林海披着斑白的雪衣,远望像盛开着一朵朵硕大的白玉兰花。早春的风如善变的女子,温婉时天地祥和,戾色时万物都胆颤心惊,纵然我臃肿似北极企鹅,戴着棉帽,围了头巾,在冷风的酷刑下仍瑟缩颤抖、涕泪横流,屋里的炉火正旺,滚烫的热炕头现在爬上去该有多么惬意啊,抬眼看见山伟岸的身躯,不由得也挺直自己微偻的腰身,为樱桃树剪发修胡的工作刻不容缓,稍微松懈,怕会一步晚步步晚。
剪完一千多棵樱桃树,风善解人意起来,由村而来的山路旁,柳枝挂满米粒大小的柳花悠闲地搔行人的发。小草终于探出头来,睁开惺忪睡眼,鹅黄地连成一片。散布山岗的杏花急切地敞开粉红的胸怀,除了几只忙早的蜜蜂,平淡的姿色很难让人驻足流连。漫山遍野的樱桃花沉得住气,耐过又一场寒潮,从容抖开洁白的纱裙,它们款款的身姿引来众人痴喜的目光,壁蜂、蜜蜂嘤嘤嗡嗡地表达爱意。草窠间冬眠的虫豸苏醒急急奔走,密林处破茧的昆虫重生翩跹起舞,空气被花香和喜悦充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激情与豪迈。野草野花点燃了欲望,蒲公英娇美的黄花已开始结籽,随风飞入处处帘拢;雪片似的荠菜花浩浩汤汤,铺满小园每个角落;樱桃花落尽时,田畔沟壑单薄馥郁的野蔷薇羞怯地开放;槐树在山间编织串串风铃,村人们时刻关注它编织的节奏,铃铛不需打开,半满月牙儿似的刚好,几日间,人迹罕至的山上赶集似的热闹起来,呼唤声、欢笑声、枝折声、嬉闹声连成一片。
春花易逝,春月多情。
春天的月色如至乐的泉水,山野间静静流淌,逶迤的群山在蔚蓝天幕上勾勒出跌宕的曲线,这晶莹的山谷,亮如白昼的域内,竟似飘荡悠远的琴声,倘赶上繁花盛开,清香袭人,琴音入骨,如那首百听不厌的《献给爱丽丝》。月光将我黝黑的身影拉得修长,将婆娑的花叶筛成斑驳跳跃的小光斑,微风吹拂,光影闪烁。满园的玉树琼花,让我想起月宫中的桂花树,我比嫦娥幸福多了,只是她的玉兔抱在怀里,我的只能远观,此刻它们正在草丛中觅食呢,支楞着长耳朵,稍有风吹草动,闪电般逃窜,只看见隐隐的两点荧光。惊蛰以后,冬眠的生物陆续醒来,獾也有吧,白日里总看到它们粗深的足印,却从未见其身影,大概它们只在夜间行动。刺猬也喜欢月下漫步,一只老刺猬月夜里常在门前小径上慢悠悠地独来独往。我知道夜间的田野表面安静,实则危机四伏,去年春天不同区域相继发现两只黄鼬的尸体,我着实吃惊,这狡黠的动物难道也有天敌?屋周徘徊,凝望匍匐山脚的暗影,看安卧树下的黑狗对着院墙搔耳弄姿,花猫叼只田鼠急匆匆奔回来,院里耐心教它的孩子戏鼠的游戏。还是忍不住走向田间,徜徉花海,月夜里望樱花,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仔细聆听花叶相思的蜜语和生命生死的呐喊,站在生中看死,站在死中看生,无数生命留下痕迹,无数生命灰飞烟灭。落叶已融入泥土,花朵也会凋零,壁蜂短暂的生命即将结束,但新叶和春果会携手走来。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明亮星颗向我欲语还休,月亮盈盈望着我,我痴痴望着月亮,爱的光芒穿透心中云层,示现未知坦途。
春月知道春花的渴盼,有时它肃穆地挥别晚风中飘零的落花,温柔的目光轻抚花蕊中诞生隆起的小生命。
樱桃花落尽以后,端坐花蕊的青果终于得见真容,圆圆的小绿樱桃漫天繁星似的枝叶间莹莹闪耀。起早贪黑的农人们舍不得浪费每寸光阴,打药、施肥、浇水、摘心、割草,哪一步都马虎不得,需尽心竭力。爱人起早干两小时活儿,开车去城里上班了,我迎着朝阳屁颠屁颠一个人在地里忙活,长风沛日,高空流云,有树木山峦相伴,虫鸟花草相和,心中浩荡无边的感动与欣喜。有时会想到久未相见远方的爹娘,他们苍老的身躯此刻也在春日下辛勤地劳碌,人生四季没有轮回,走过春风夏雨,秋云里望爹娘的冬雪,明知分离是一场终要面对的结局,想到迟早会到来的时刻,禁不住肝肠寸断。樱桃经过两次速长期,已出落如亭亭少女,粉黛含羞,朱颜含日,千般风情,万般妩媚,绿叶已由深绿转呈墨绿,漫天的绿、耀眼的红,让整个山谷流光溢彩、生动美丽。麦黄杏也快成熟了,灯笼般黄灿灿的果实挥甜舞香,压得枝枝叉叉驼背弯腰。
我的小园位于山谷南坡,三面的山峦以适度的坡度把淡妆的容颜和其中的物景装裱成图画次第展示给我们。站在小园四处瞭望,西坡、北坡、东面的农人们也会时常眺望我的小园,我们是极熟悉友好的,有空的时候闲坐聊天、交流技术,没空的时候遥遥相望、互相牵挂。还有众多装备精良、跃脊攀岭的登山爱好者,周末时豪壮的呐喊响彻山谷。每每这时候,总是想起卞之琳的《断章》,脑海里稍改一下:你站在园里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山坡看你,樱桃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窗外是驴友们往返的必经之路,正面偶遇他们总友善地打招呼,倘赶上摘樱季节,他们必争相购买。一位健谈的大姐品尝后动情地说:“真羡慕你,在这么好的地方,种出这么好的樱桃。”每个人在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也许你的生活正是他们所向往的。
春天离不开春雨的滋润。随着大樱桃在这片区域的普遍种植,春雨带给农人们的幸福和忧伤,恐怕今生挥之不去。
樱桃树刚挂果的那几年,整个春天雨水稀少,那时没打水井,没上滴灌,临近的大大小小的水塘湖泊都已干涸,最远最大的也快袒露湖底。我记得自己怎样心急如焚仰望天空,期盼每朵飘来的阴云都能带来雨讯;怎样站在骄阳下,如土地一样干裂嘴唇长吁短叹;怎样不顾爱人的反对,倔犟地和小姑姐一起从北坡农户家借来水管,两台抽水机倒来弱小的水流,一点点喂给蔫头耷脑的樱桃树。而如今打了水井,节水的滴灌撤换成喷灌,雨水却一年比一年多。樱桃成熟期,站在绵绵春雨里,我如母亲看着心爱的女儿生死线上挣扎自己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仅有面对忍耐。付出与回报有时不成正比,明知苦难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为何还要纠结一时的得失成败,忧愁苦闷?想通了这些,风雨中可以静听天地的妙语,细看重重垂落的珠帘,回味山峰隐没雾霭的飘逸朦胧,还有草叶上聚集的雨滴,滑落大地前晶亮的表达,用心寻觅,你会发现美好的春天一切皆是美好的,所有的遇见都化作感恩的音符,天宇间声声不休地吟唱。
如今虎山后又是春天了,因为去年秋冬雨雪的充沛,源自山脉一路蜿蜒向东的河床上,水塘湖泊酒足饭饱地打着饱嗝。春花未开,退耕还林的土地上,修行一冬的麦苗开始返青,生机盎然的一丛丛新绿,抚慰农人们犹未散尽的树殇,从播种到收获,我会记住每颗麦粒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每当站在田垄上,那扎着羊角辫儿,提篮剜菜、快乐无忧的疯丫头就会朝我跑来,苏醒的回忆瞬间铺满整个田野。
春去春来,二十年的时光冉冉而逝,站在顺势延绵、厚载万物、自强不息的大地之上,虽然青丝渐染,虽然积劳成疾,虽然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击得遍体鳞伤,但我对土地的热爱有增无减。生命有涯,大地无涯,当有一天我躺进它温暖的怀抱,终于可以对它说:“此生我已竭尽全力,无怨无悔。”
作者简介:姜宏芬,笔名禹汐。70 后,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喜欢田园山水。《爱的河流》《爹·娘·新房》《行走故乡》《做一颗小小的树种》《形与影》《公婆·老屋·梧桐树》散见于《烟台晚报》《胶东散文年选》,作品入选《胶东散文十二家·姜宏芬卷》。愿将爱融、进岁月,将往事在文字里珍藏,朴实平淡的日子,用心去舞蹈。散文《公婆·老屋·梧桐树》获由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山东省青年联合会、山东省散文学会联合主办的“第一届青未了散文奖征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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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点号胶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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