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汉朝版的“预言之子”,
他是现实版的雪诺,
他留下了仁君的传说,
让中国的百姓抱着这渺茫的期盼,多忍了两千年的帝制。
本文首发 公 号“海边的西塞罗”,作者授权推送
1
在秦末乱世时,中国曾经发生过一个古希腊“德尔菲神喻”式的小插曲。
当时自立为魏王的魏豹,原本是跟着刘邦混的马仔,在风云诡谲的楚汉相争中原本十分“拎得清”,那队站的是无比正确。
但有一天,他的宫廷里来了一个能掐会算的半仙(据说还是个女的,德尔菲女祭司穿越实锤了),给他后宫的妃子们看了看相,然后断言,说他后宫中的有一位被称为薄姬的美人,将来必能生下天子……
女先知,预言之子……听听,是不是有内味儿了?
魏豹得知这个预言后大喜过望,心想薄姬是自己老婆,她生的儿子能当皇帝,四舍五入不是等于自己也有帝王之相了吗?于是自信心爆棚的魏豹立马反了刘邦,然后迅速被刘邦派来的韩信给秒了。
于是被预言“必生天子”的薄姬很自然的被人间自走炮、莫得感情的打桩机器、四处留情的宙斯在华夏的代言人、“为之奈何”PUA术大师——刘邦同志给笑纳了。当然,刘邦此时后宫中的美女多得不知凡几,刘邦也就是在机缘巧合下偶尔临幸了一次薄姬,但也不知是沛公枪法太准还是冥冥中真有天数,薄姬被“幸”了这一回之后居然真的怀孕了。
而她生下的那个“预言之子”,不是《黑客帝国》里的“The one”尼奥,也不是《沙丘》中的“天命之人”保罗。而前天刚被国家文物局确定埋在哪儿的那位皇帝——汉文帝。
所以预言是正确的,只不过倒霉的魏豹少算一步,没算到自己是“喜当爹”。
2
12月14日上午,国家文物局公布,陕西省西安市白鹿原江村大墓就传说中汉文帝的霸陵。
至此,汉文帝刘恒的霸陵究竟在哪里这个千年谜题,总算有了答案。
其实汉朝皇帝的墓本来很好找,读唐诗的时候,会有一个高频词汇叫“五陵”。杜甫诗曰:“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白居易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这个概念,在唐代的长安,大约相当于纽约的曼哈顿、上海的汤臣一品、东京的银座、首尔的江南区,是个寸土寸金,非土豪不得住的地方。
但五陵为什么住了这么多有钱人呢?这其实就来源于汉代给皇上修坟的制度,汉代的规矩是只要给皇上修个坟,耗费大量土木不说,还要“尽迁天下富户”去给皇上自费看坟。
而在渭水北岸的五陵原,汉文帝父亲汉高祖刘邦的长陵、他哥汉惠帝刘盈的安陵、他儿子汉景帝刘启的阳陵、他孙子汉武帝的茂陵、他曾孙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都扎堆聚在那里,屡次迁徙之下富户已经塞满了,所以含壕量自然极高。
但在这一堆的陵当中,却唯独少了汉文帝的霸陵。据说汉文帝之所以不凑这个热闹的原因是他觉得修坟这事儿太费钱。为了省钱,“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这个爱惜民力的举动确实让他收获了不少后世的赞誉。
霸陵这个选址,确实算是“离群索居”
但我总疑心,汉文帝死后的这种“离群索居”,爱惜民力固然是一方面,但跟他童年的“阴影”可能也有点关系——他确实不太想跟他那个混蛋爹和那个狠毒嫡母葬的太近。
前文说了,刘邦“幸”薄姬,很可能只是这老小子在某种“命运召唤”下的偶然一夜故事。完事了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听说生了儿子之后,随便把偏远的“代地”封给他,然后就让他早早之国,就扔一边了。
代地这个地方紧靠长城,除了苦寒和离匈奴太近,几乎没有什么优点可言。
换句话说,汉文帝刘恒这个时期拿的几乎是《冰与火之歌》中雪诺的那个剧本——明明不是私生子、却胜似私生子,一开场就被发配到绝境长城当守夜人去了。
而接下来长安这个“君临城”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场“权力的游戏”,刘邦晚年最宠爱的儿子是宠妃戚夫人为他生的刘如意,经常说“如意类我”,几次明确表示要以“爱子”如意替换吕后儿子刘盈的太子之位,只是因为汉初功臣们的反对才最终作罢。
结果等到刘邦一咽气,刘盈一接掌政权,备受老公精神折磨的吕后顿时瑟曦太后附体,把戚夫人做成“人彘”,把刘如意毒杀,反攻倒算搞得特别惨绝人寰。
吕后这一波,搞得真的很瑟曦。
汉高祖的八个儿子,之前比较露脸的那几个都被吕后弄死或者弄废了。而反倒是刘恒,因为早早被派去守了“绝境长城”,没有遭到什么迫害。
等到吕后也死了,周勃这帮老臣“拨乱反正”除了诸吕,一看刘邦的这点骨血都快凋零殆尽了,不受待见的刘恒反而因祸得福,捡漏当上了皇帝。
苦孩子最终王者归来,这一段,真的是很《冰火》的剧情,乔治马丁老爷子将来如果要是真让雪诺君临天下,恐怕得给司马迁付版权费。
3
但刘恒这个白捡来的皇帝宝座,做起来并不舒坦,如果我们用心点一下就会发现。汉文帝之前,华夏这片土地一共只有过四个皇帝,而这四个皇帝——用《让子弹飞》的话说,他们都是王八蛋、畜生、禽兽、寄生虫。
不信?那我们挨个点一下:
第一位秦始皇,靠“杀人盈野复盈城”实现了大一统,并第一个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上台以后就大修宫室陵墓,毫不知爱惜民力为何物。结果底下的老百姓天天都惦记着“始皇死而得分”——就等这老王八蛋一闭眼,大家立马就要揭竿造反。
他儿子秦二世胡亥,这货就不用多介绍了,杀兄屠弟,差点让老赢家自灭满门不说,还留下了“人生在世譬犹骋六骥过决隙,吾既君临天下,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吾寿……”的享乐主义名言,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第三位皇帝,汉高祖刘邦,按司马迁的记述,这家伙是个流氓地痞,靠着矫情自饰、手腕加一点狗屎运获得天下,可除了权力欲与泡妞、享乐,在《史记》中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远大理想。
再然后是他儿子刘盈,这人倒是个本性善良的好人,可惜过于软弱 ,完全被他母亲吕后所架空,在自己的朝代里却存在感稀薄。
所以刘恒以前的这四个皇帝,不是暴君、昏君、枭雄就是小透明……刚刚建立的中国帝制如果按照这种态势重复下去,我估计天下人很快就崩溃了——这一个个的都什么玩意儿啊?看来皇权就是一场筛选和培养扭曲人格的养蛊游戏。
——当然,如果我们的祖先早点认清这一点,也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但就在天下人快对帝制绝望的时候,汉文帝来了。
汉文帝,或者按庙号来说,汉太宗,这个中国古代帝制史上绝无仅有的例外,让之后的历史发生了一次意外的偏轨,也让后世的中国人产生了一种渺茫却永远存在的“仁君”期盼。
4
提到汉文帝的功绩,很多人本能地会想到文景之治。说汉文帝与民休息,让老百姓的生活富足了起来。但很多证据表明,传说中的文景之治,在物质上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美好。
汉文帝曾经十分信任的贾谊,当年在给文帝上的奏疏中曾明确指出:“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也就是说,至少在文帝时代,汉朝依然处在一个老百姓生活困苦,只要赶上灾年,就要贴儿卖女的困境中。
但文帝的德政却又是实在的,因为根据《史记》的记载,刚一上台,他就废黜了自秦以来一直在执行的“连坐法”,不久后又废除了“诽谤妖言法”以及肉刑。
这些法律,其实都是被汉高祖所继承的“秦制”中的精髓,按照《商君书》中法家给帝王出的主意,法度就应该让老百姓处于一种动辄就会得咎的普遍违法状态,而后再通过鼓励告密和钳制言论的方式把老百姓打成愚昧、散碎、互不信任的原子状态,这样的话,帝王就能安全了。
所以当汉文帝与重臣们商量,要废除苛法、与民休息时,很多人是很不解的。官员们(有司)都警告他:“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所从来远矣。如故便。”
——老百姓就是欠管,皇上你用严刑峻法给他们套上枷锁,他们就不敢反抗你了,所以还是照以前的方式来更方便。
可以看出,法家帝制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行,到了汉文帝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一种“惯性”了,“有司”们都觉得这样把老百姓当犯人或潜在犯人管,鼓励他们互相举报,挺好的。
可是文帝不这样看,他说:“朕闻法正则民悫,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暴者也。”
法律公正,则民风纯正,罪行适当老百姓才愿意顺从,而且官员应该做的,是牧养百姓并导其向善,你不引导,反而用苛法去残害他们,这难道不是暴政吗?
我每每看到汉文帝的这些言辞的时候,都不禁感叹,到了汉文帝这里,中国总算出了一个三观还算正常的君主。他的思想虽然没有同时代罗马的“自然法”精神那样深刻,但非常朴素的表达了一个常理:法律的目的是追求公平、实现正义,而不是用以钳制人民、方便一家一姓一人的统治。
而更为可贵的是,汉文帝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任命的廷尉张释之,是一个信奉“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的法官——既法律不仅应当约束天下百姓,也应该约束天家,甚至天子。
所以,有行人惊了汉文帝的马,张释之仅按律条对其“罚金”,而拒不按照文帝的旨意将其诛杀,有盗贼偷了刘邦庙里的器物,张释之仅按律条将其“弃市”,而非按文帝的意志将其诛”,太子与梁王上朝“不下司马门”,张释之就弹劾他们违背律法,最后汉文帝居然亲自出来道歉,说自己“教子不谨”……
在法律下的,受制约的,有限的皇权。为公正而非管束订立的宽仁的法律,无为而治的经济政策,以及(相比之下)开放自由的社会空气。所有这些,都让文帝朝的华夏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脱离法家“秦制”的苗头,而开始向着“王在法律下”“人人平等”的自然法精神方向靠拢。
华夏的百姓在沉重的帝制桎梏下被压榨了近百年,总算在这个时代稍微被松了松绑,喘了口气。
这是一次制度的破乱反正,一次思想的与民休息,一场人性的春天,这就是“文帝之治”的实质。
但很可惜的是,文帝的这次改革在漫长的帝制史相比,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文帝之后即位的景帝,在经济上虽然继承了父亲“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在法制上却开始向着法家回摆。
写出过秦论,反思秦制暴政,主张“与其杀不辜也,宁失于有罪也,疑罪从去,仁也”的贾谊早已在长沙死去。而之前得罪过景帝的张释之,在景帝上台之后,立刻称病辞职。而景帝给予他的“宽恕”,也仅仅是没有杀他,却也没用他。因为汉景帝更喜欢任用的,是像郅都那样用严刑峻法来替他威慑百官与百姓的“酷吏”。百姓、官员之间的互相举报、动辄得咎,在文帝朝短短几十年后,就又重新燃起了。
到了汉武帝时代,随着臭名昭著的算缗、告缗令和盐铁官营等制度的推行。民众最终连文景时代好不容易拿到一点的经济自由也失去了,他们重新被戴上了帝制的镣铐,成为帝王为了实现他们“大有为”的梦想可以无限压榨的奴隶、奶牛。
汉武大帝:你日子苦点有啥关系,我代表大汉打跑了匈奴啊!你不开心吗?
中国的良性帝制 ,在曙光乍现之后,就日落西沉了。
龙盘虎踞树层层,
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
路人唯拜汉文陵。
这个唐人许浑的《经秦始皇陵》,诗人在文中辛辣的讽刺了秦始皇式的帝王迷梦:你的功业搞得再大,坟陵修的再气派有什么用呢?千年以后,埋在同样的青山秋草中,路人们真正怀念、祭拜的,还是那坟陵寒酸、却替民众松绑的汉文帝啊。
但我又总疑心许浑还是太乐观了。
与许浑说的相反,相比于与民休息的汉文帝。当代仍有很多中国人,似乎更愿精神祭拜秦始皇那样的皇帝。不过对于老百姓财米油盐的生活我更中意汉文帝
当导演、写手甚至观众们都抢着站上帝王的视角,享受那“大一统”“大有为”的快感时,汉文帝这样的帝王中的绝对异类,真的还有人在祭拜吗?虽然他才是真正合格的帝王,是他而不是他大有为的子孙,让汉朝、乃至整个中国帝制,在危机与混乱后得以拨乱反正和续命。
是的,一个真正圣明、伟大的君王,也许没有赫赫的武功、也许打不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却有一个宽仁而健康的内心,他能把卡在民众脖子上的手稍微放松一点,把一个民族从狂乱中稍稍拉回正轨一点,拨乱反正。
而一个真正昌盛、辉煌的治世,也许并不需要耀兵异域、万国来朝,只要老百姓能安居乐业,繁荣富足,不因动辄得咎而战战兢兢,社会空气能宽容一些,在宽容一些。这就足够了。
千载是非功过后,世人谁记汉文陵?
汉文帝,或者,汉太宗——愿这位帝王中的异类,中华文明真正的解毒者、拯救者,永远被我们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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