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为何如此让人入迷(红楼梦里也有神仙)(1)

作者

王富鹏

《红楼梦》存在着一个自成体系的幻妄叙事层。作者在小说的关键部位通过幻妄叙事为写实部分构建了叙事的框架,暗示了人、事的结局和叙事的走向。幻妄叙事层对人、事的结局和叙事走向的预示和提点也起到了组织和规划叙事主线的作用,形成了假对真、空对色、幻妄叙事对写实叙事的否定和解构。这两个叙事层相互渗透,循环解释形成了小说双层互渗的整体结构模式。幻妄叙事层不断消解着写实层面对现实色相的执着;写实叙事层同时又不停地对幻妄叙事层所表达的色空等观念进行着解注和反叛。这种相互背反的双层叙事结构形成了奇妙的随写随抹、自我消解的复调叙事。

一、小说中的幻妄叙事层及小说叙事的双层结构

《红楼梦》第1回作者自云:“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作者注: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以下《红楼梦》引文,未作特别说明者,皆自此本,不再一一注明。)这是作者写实的宣言,甚至称自己的作品为《石头记》。也正是因为写实真切,所以小说长期被冠以“现实主义”的称号。不过,小说中非写实的内容也占有相当的比例。小说开篇即从天外写起,且以女娲补天所剩顽石作为整部小说第一号主人公(据程高本)叙述了一个下凡历劫的故事。不仅如此,小说中还有很多梦幻妄诞的描写。综观整部小说,《红楼梦》中有关梦幻妄诞的叙述主要有三部分:其一为僧道神仙的清醒和高超;其二为特殊人物的后顾之忧;其三为妄人的谵言醉语。尽管小说的梦幻妄诞描写不及写实内容多,但就其功能来说,却足以与写实部分相颃颉。再就小说中假对真、空对色、幻妄叙事对写实叙事所构成的否定和解构来说,两者确实难分主次。完全可以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自成体系的幻妄叙事层。就小说意蕴的表达来说,幻妄叙事对写实叙事形成了明显的解构作用;就小说的文本结构来说,幻妄叙事对写实叙事层有着极为重要的结构功能。

僧道神仙这一部分主要由与幻入幻出的石头、癞僧、跛道、空空道人、甄士隐和警幻仙姑等形象有关的故事组成。这些故事主要有第1回僧和道携顽石下凡;第5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第12回祛淫思跛道送宝鉴;第18回历繁华石头感庆幸;第25回遭蛊祸僧道治邪病;第94回“失宝玉通灵知奇祸”;第103回遇士隐雨村昧真禅;第115回宝玉濒死和尚送玉;第116回重返幻境阅册彻悟;第117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第120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这些故事虽然所占篇幅不是太多,但这几个人物贯穿始终,形成了一个大体完整的故事链。这些故事的出现大都在小说的重要部位,且多有对家族盛衰和真假色空的提点和暗示。仅就这一部分的故事所形成的情节链而言,可以说已经基本上构成了独立于写实层面之外的幻妄叙事层。

除了僧道神仙的故事之外,与某些重要人物有关的梦境也属于幻妄叙事层的内容。如第5回宁荣魂深嘱警幻仙,第13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第75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第86回失荣华贾母梦元妃,第101回“大观园月夜警幽魂”等。这些情节传达出了一些特殊人物的后顾之忧。

以上两类内容共同构成了幻妄叙事层的主要部分,也最能传达作者对现世的清醒和对真假、色空关系的理解。另外,某些下层妄人的谵言醉语,其实也具有类似的功能。表面上看焦大、李嬷嬷和薛蟠等人都是说话不着调,“嘴里混唚”的人。但正是他们着三不着两的话,却往往刻骨入髓,能揭出事情的本质。不妨把这部分的内容称作妄人的直觉。第7回写焦大醉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第114页。)第8回不受待见的李嬷嬷急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第124页。)第19回李嬷嬷说:“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第258页。)第20回李嬷嬷骂袭人:“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妖精似的哄宝玉。”(第269页。)宝玉替袭人分辩后,李嬷嬷益发生气,说:“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第270页。)第26回写小红与贾芸两人彼此有意,小红相思尤甚,当她在沁芳亭畔看到李嬷嬷时,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第351页。)小红与贾芸二人刚有这份心思就被李嬷嬷一语说破了。第34回因宝钗和薛姨妈怀疑薛蟠说话不防头导致宝玉挨打。薛蟠被冤枉,情急不过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第458页。)薛蟠一句大实话把宝钗给说怔了。

薛蟠和李嬷嬷等人说话是最不着调的。他们说话从不被人当回事儿,但他们的话却常常直指问题的核心,道人所未道。他们似乎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还更加清醒,更有洞察力。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云:“王嬷嬷妖狐之骂,直诛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宝妹妹之隐。”(作者注:姚燮:《读红楼梦纲领》,见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总评》,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页。)醒人的警告和妄人的谵语非常奇妙地形成了相反相成的组合。在这个意义上,这类所谓的妄人也可以与前述两类人归入一个层面了。这三类人物和与他们有关的叙事共同构成了所谓的幻妄叙事层。与幻妄叙事层相对的即是作为小说主体叙事的写实叙事层。这两个叙事层相互渗透,循环解释形成了小说双层互渗的整体结构模式。幻妄叙事层不断消解着写实层面对现实色相的执着;写实叙事层同时又不停地对幻妄叙事层所表达的色空等观念进行着解注和反叛。如此,所谓的“幻妄”似乎成为了“真”成为了“醒”;现实中的一切似乎成为了“假”成为了“迷”。到底何为真、何为假,何为醒、何为迷呢?真可谓迷亦是醒,醒亦是迷,假亦是真,真亦是假。真与假、醒与迷、幻妄与现实发生了奇妙的轮转循环。可以说这种相互背反的双层叙事结构形成了奇妙的随写随抹、自我消解的复调叙事。正如昔贤所谓“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作者注:脂砚斋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455页。)

《红楼梦》这种以冷峻的超越人生和历史的佛道思想来反观现世人生的复合结构的形成,与中国多元复合的文化结构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文化的结构大体上也正是以儒家为主的入世文化和以佛道为主的出世文化相互补充、渗透、融合形成的。

二、幻妄叙事对写实叙事层的结构作用

红楼梦为何如此让人入迷(红楼梦里也有神仙)(2)

小说第1回“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第4页。)空空道人从头看过,又与“石兄”交谈辩难一番,“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第6页。)小说结束的时候,空空道人再次登场,与“石兄”交流之后,把“偈文后又历叙”的“返本还原”、“收缘结果的话头”和全部故事重新抄录了一遍。带着抄来的故事遇见了贾雨村,根据雨村指点,“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找到了悼红轩,见到曹雪芹先生,然后“掷下抄本,飘然而去。”(第1601-1602页。)空空道人外在于小说的主体叙事。他传抄《石头记》更名为《情僧录》的行为,形成了全部小说叙事的最外层的框架。无论小说的主体叙事,还是石头的故事都在这一框架之内。

小说最早出现的三个形象是石头、癞僧和跛道。三者时常作为故事的重要参与者或叙述者在写实叙事层出现,形成了一个贯穿始终的叙事线索。第1回癞僧跛道携石头到警幻仙姑处挂号之后,即来到甄士隐门前欲脱度英莲,并留下四句偈语。黛玉三岁时,亦曾欲化她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与宝钗金锁和作冷香丸药方,并告之“拣有玉的才可正配”。第12回贾瑞思凤成疾,跛道送给他“风月宝鉴”,以治疗虚妄之灾。贾代儒欲烧宝鉴之时,“跛足道人从外跑来”抢救。第17、8回元妃省亲,石头因感有缘“得见这般世面”,“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第237页。)石头既可作为主体故事的叙述者和见证者,有时又可成为主体故事的一个重要参与者和被叙述的对象。石头自被癞僧跛道携带下凡之后,作为贾宝玉随身佩带之物,几乎不曾离开,还长期被袭人等细心呵护。第8回“比通灵”之时在两个小儿女手中传来递去。第25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宝玉、凤姐“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癞僧和跛道不请自到。和尚将通灵宝玉“擎在掌上”持诵一番。(第344、346页。)在这一回当中石头直接参与了对宝、凤二人的救治。第94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石头预知贾府祸事将至,趁宝玉“忙乱换衣”之时,提前离开了贾府。(第1302页。)第115回宝玉病危,和尚送还通灵宝玉。宝玉“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第1537页。)病旋即转好。随后宝玉重又幻游太虚。第117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一节,宝玉还玉,同和尚坐谈“大荒山”、“青埂峰”、“太虚境”,以及“斩断尘缘”等。(第1553页。)第120回癞僧跛道携石头重回青埂峰下。

幻妄叙事层中这三个角色,幻入幻出穿梭于写实与幻妄两个层面,贯穿小说叙事的始终。常常在贾宝玉生命的关键时节出现于写实叙事层。他们虽然不是小说的主要角色,但他们穿云出雾、时隐时现形成了一条纵贯全书的线索,对全书叙事结构的形成,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正如姚燮《读红楼梦纲领》所说:“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作者注:姚燮:《读红楼梦纲领》,见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总评》,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明清传奇常用一个道具贯穿全剧,或一缕轻纱、或一股金钗、或一把扇子。《红楼梦》中的石头、癞僧和跛道除了他们作为小说形象的意义之外,在这一点上还与明清传奇当中的道具一样有贯穿叙事、结构情节、聚拢视点的作用。空空道人的抄录和改名所形成的小说最外层的框架与石头、癞僧、跛道的幻入幻出所形成的有关石头的叙事线索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石头故事和《石头记》、《情僧录》问世传奇的故事。

甄士隐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与他有关的情节都有着重要的结构性功能。第1回甄家的一段小枯荣,其实就是贾家盛衰的一个缩小版。在结构上相当于话本小说的入话部分。对小说主体部分的隐喻、象征和结构作用勿需赘言。甄士隐第二次出现在小说当中是第103回“昧真禅雨村空遇旧”一节。此时贾府已经衰败,已在抄家前夕。这也是小说叙事的关键之处。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第1407页。)闲步进去,正好见到了旧交且有恩于他的甄士隐。士隐劝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第1409页。)雨村才一离开,小庙就燃起大火。虽然想回去看视士隐是否被烧,但因忙于赶路,雨村并没有回顾。甄士隐对于贾雨村走上仕途有过极为重要的帮助,说是恩典并不为过。当年断案明知英莲是士隐之女,却不出援手;此时士隐被火,他也只关心自己赶路。贾府在贾雨村人生的关键时刻也给予了至关重要的帮助。此时贾府也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贾雨村又会怎样对待贾府呢?作者此时让甄、贾二人在“知机县”、“急流津”相见,实际上也就暗示了贾雨村对待贾府后来被抄的态度,预示了之后的叙事走向。甄士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小说的第120回贾雨村第二次在官场跌了跟头,被“褫籍为民”。一日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第1598页。)再次碰见了甄士隐,二人在草庵中相谈甚欢。士隐暂离,度脱香菱,雨村在草庵深睡。小说的主体故事起于甄士隐的书房之梦,终于贾雨村的草庵之睡。小说在这两者之间构筑了一个巨大的叙事空间,完成了贾府的一场红楼大梦的叙述,各类人物的悲欢离合、盛衰荣辱都被囊括其中。书房之梦和草庵之睡显然是小说主体故事的一个外框架。

宁荣二公、元春和秦可卿作为贾府中人,有别于幻妄叙事层中的其他一些人物。他们不但是贾府最清醒的当事者,也是明确表现出对贾府的盛衰极为关切的人物。他们都敏锐地觉察到贾府的盛世危机,且都试图以不同的方式进行化解。贾府败局既成,他们也都曾传达出无奈和感叹。小说中他们的言行在有关贾府盛衰的叙述中都起到了构建叙事框架的作用。

宁荣二公是贾府基业的开创者。小说第5回宁荣二公之魂曾深嘱警幻仙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第80页。)第18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元妃游园之后,虽称赞大观园华丽的铺陈,新奇的点缀,但对贾府的未来也表示担忧,并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第241页。)这一段叙述虽然不在幻妄层面,但为了让她的这一担忧与后来她托梦贾母成前后关照之势,故在此一并述及。贾府人物的盛世之忧,最让人困惑的是出自辈分最低,且有淫乱之事的秦可卿之口。第13回秦可卿离世之时托梦王熙凤:“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第169-170页。)秦可卿不但向王熙凤讲明了荣辱周而复始的道理,而且还将自己的详细筹划一一细嘱。就其对贾家后世的关切和筹划而言,她俨然不像是晚辈后生。靖本脂批亦云:“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作者注: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3页。)此时贾府正处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时,于小说主体叙事开始不久,作者即让他们发表这样的盛世危言。与此形成关照的是贾府衰败之象尽露之后,宁荣二公、元春和秦可卿的再次出现。

第75回贾珍居丧期间在会芳园“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忽闻隔壁宗祠里有“长叹之声”。(第1050页。)这是宁荣二公之灵无可奈何的叹息。第86回贾母“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元妃亲口告诉老太太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第1210页。)第101回秦可卿魂追王熙凤,责问她“只管享荣华受富贵”,把她临死托付的“立万年永远之基”的筹划“都付于东洋大海”。(第1378页。)此时贾府败局已成,作者连续让这一组人物再次现身表达关切,正好与小说开始不久他们的盛世危言形成了一个前后照应的结构。作者这种首尾关照的复现和回应使小说的结构更加严整。

这一组人物和甄士隐都是关涉《红楼梦》盛衰主题的。这些人物的幻入幻出为小说有关贾府盛衰的描写建构了一个巨大的叙事框架。贾府的盛世荣华就在这个巨大的叙事框架中变成了一场“红楼幻梦”。

宝玉并不是幻妄叙事层中的人物,但他却曾多次出入幻境。他作为一号男主角的幻入幻出对小说结构的构建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他几次入幻在小说叙事过程中都具有特殊的意义。第5回梦游太虚幻境和第116回幻境悟仙缘,显然是作者刻意构建的一个有关红楼众钗命运结局的叙事框架。有人认为第5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文章的结构形式上类似于明清传奇中的“副末开场”。如果从小说对红楼女儿命运和最后结局的预示来说,这种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王希廉认为此梦为“一部书的大纲领”。(作者注:王希廉:《红楼梦回评》,见《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49页。)何其芳说:“为什么要写贾宝玉做那样一个又长又离奇的梦呢?我看那不过是出于结构上的需要”,“《红楼梦》的人物是那样众多,情节是那样复杂,在结构上不能不有一二次笼罩全局的提纲挈领式的叙述”。(作者注:何其芳:《论<红楼梦>》,见《何其芳选集》第二卷,四川人民出版社 1979年版,第306-307页。转自李庆信:《红楼梦叙事论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页。)话石主人也说:“开场演说,笼起全部大纲,以下逐段出题,至游幻起一波,总摄全书,筋节了如指掌。” (作者注:话石主人:《红楼梦本义约编》,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2页。)这些是比较笼统的看法。如果仔细分析会发现,这一梦游还有更为深细的结构性意义。

第5回宝玉梦游幻境,饮醇酒、听新曲、领受男女之事,浏览写着众钗命运的正册和副册等。这不但向读者概略地介绍了“金陵十二钗”命运,规划出了她们的最后结局,同时也开启了宝玉情感探险的新阶段。此时,宝玉情窦初开,正是对男女之事特别敏感的时期。警幻和可卿向宝玉密授于梦中,袭人与宝玉初试于梦外,这在宝玉情感探险的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仙姑警之以声色,其目的是让宝玉从此以情色为戒,“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第87页。)警幻仙子对宝玉的警示包括肉欲和痴情两个层面。目的虽未完全达到,但宝玉经过这次梦里梦外的性事,基本上完成了对肉欲的超越,而专注于意淫,继续他的情感探险。(作者注:王富鹏:《论<红楼梦>的警幻描写与家族关怀》,《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2辑。)因此这次幻游在宝玉情感探险的这条叙事线索上是一个重要的关节点。

与第5回相对称的是第116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宝玉魂游幻境。此时贾府已经败落,人口凋零,宝玉刚刚复得通灵,恢复灵性。宝玉魂游幻境与死去的红楼女儿一一相见,并让他再次浏览簿册。这是小说叙事就他个人意淫探险的最后收束,和对红楼女儿命运的归结。这次魂游之后,宝玉性情大变,情感探险宣告结束,再难见到先前对女孩子们的那种亲昵和意淫。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包勇口中甄宝玉的那一次相似的魂游。此后甄宝玉也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自己,称赞“立身扬名”才是正路。第5回的初游正式开启宝玉情感探险的叙事,第116回的再游结束了宝玉的情感探险,二者遥相呼应,也构建了“金陵十二钗”和“风月宝鉴”这两大故事群的基本框架。

以上所述的这几个叙事框架所关涉的故事类别各有不同,分别对应小说五个不同书名。癞僧、跛道携石头下凡历劫,且多次出幻入幻,贯穿叙事始末,记录了一个完整的石头故事,形成了《石头记》的叙事线索。空空道人从大荒山无稽崖把石头的故事抄录出来,问世传奇,自色悟空,改书名为《情僧录》。这一过程叙述了小说的来历、传播并改名的过程。宝玉两游仙境,构设并归结了红楼女儿的悲剧命运,整体上构建了《金陵十二钗》的叙事框架。这两次幻游也建构了宝玉情感探险的叙事框架。小说大旨谈情,所有情色故事皆以宝玉为中心,或直接关涉,或比照陪衬。所历情、色之事皆属促使宝玉大彻大悟的《风月宝鉴》。小说第1回甄士隐家的一段小枯荣从整体上影射了贾府的盛衰荣辱。小说开篇甄士隐的书房之梦、书尾的详说太虚情,和第103回小庙之火,共同构成了贾府盛衰的一个巨大的外层框架。宁荣二公、元春和秦可卿分别在盛时和衰时两次出现,形成了一个盛衰故事的内层架构。外层框架和内层架构相互构连共同构建了贾府盛衰和人物命运变迁的完整的叙事结构。人们企羡的所有的荣耀、繁华和情爱在逐层的叙述中一步步变成了一场“红楼大梦”。故脂评云“总其全部之名”曰《红楼梦》。

三、幻妄叙事对人物和家族命运的提点

红楼梦为何如此让人入迷(红楼梦里也有神仙)(3)

《红楼梦》叙事有两大主线:一为贾府的盛衰,一为宝玉的情感探险。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对相关人、事的结局和故事的走向常常会通过幻妄叙事提前给出一定的预示或提点。这样的预示或提点实际上起到了组织和规划叙事线索的作用,因此可以说也具有结构的功能。

贾府盛衰是《红楼梦》叙事的重要内容。第1回癞僧跛道携石头到警幻仙姑处挂号之后,即来到甄士隐门前欲脱度英莲。癞僧指着他说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第10页。)这四句偈语预示了甄家和英莲的命运。此处的甄家隐喻了贾家,对贾家的最终结局起到了提点和暗示的作用。第103回贾雨村遇旧,对士隐的态度,也暗示了他将如何对待处于生死关头的贾府了。小说此处多用双关之语,其隐喻和象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第18回元妃归省时对贾府“不可太奢”的规劝、第13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的盛时之忧,与第5回宁荣二公嘱托警幻仙姑时所说的“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等一起都指向了贾府未来败落的结局。正如第5回《飞鸟各投林》曲所总结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贾府正处盛时,于主体叙事开始不久,作者即让他们发出这一盛世危言真可谓振聋发聩。贾府衰败之象既成之后,第75回宗祠里的“长叹之声”和第86回元妃“须要退步抽身”的警告,都暗示了贾府不可挽回的败落。最骇人的是第101回“大观园月夜警幽魂”一节,王熙凤被“吓得神魂飘荡”。秦可卿身殁数年之后居然仍不忘对于王熙凤的嘱托。第13回和第101回王熙凤与秦可卿这两次梦幻式接触极具隐喻和象征意味。贾府的盛衰主线由总理全部家事的王熙凤的两次幻梦结构而成,不但起到了组织叙事线索的作用,而且还隐喻了小说的梦幻题旨。第13回秦可卿的嘱托和第5回宁荣二公的嘱托皆在梦中,似乎也暗示了他们的期望也只不过是一场梦幻。

《红楼梦》大旨谈情,通部情案皆围绕着宝玉展开。贾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神瑛侍者,是贯穿情色叙事主线的人物。这样的独特身世,也决定了他既是写实叙事层中的人物又是幻妄叙事中的重要人物。幻妄叙事层中有关宝玉的叙述正好构成对写实层有关情、色叙事的否定和解构。围绕着情色主线的叙事主要由两类故事组成:一是以“色”为主的风月故事,一是以宝玉与红楼女儿的情感故事。

情色主线主要由贾宝玉的两次幻游结构而成。第5回通过宝玉的幻游大体构建了红楼女儿的人物谱系,概略地点出了他们的命运和结局。无论是风流袅娜,还是鲜艳妩媚最终都难逃“千红一哭”的命运。这次幻游还隐喻了小说情色故事的叙述走向,宝玉与红楼女儿的情感终归镜花水月。连类而及,其他的情色故事无不如此。无论痴情还是假意到头来都难免一场空欢喜,所有的温柔和繁华必将是红楼一梦。第116回作者让宝玉再游幻境,让死去的姐妹与他相见,归结所有情色故事,完成了宝玉的情感探险。与贾宝玉的这次幻游相照应的是甄宝玉的幻游。甄宝玉在太虚幻境见到的是众女儿的鬼魂和枯骨。甄、贾宝玉的两次幻游共同归结了真幻色空的小说题旨。

如前所述,某些妄人的谵言醉语往往刻骨入髓,入木三分。第7回焦大惊心动魄的醉骂揭出了诗书礼义,钟鸣鼎食之家背后掩藏着的不能见人的丑事。他的醉骂实际上是对贾府一代不如一代,家族每况愈下的担忧。第105回贾府被抄之时焦大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第1427页。)昔日的醉骂,正是为了避免今天的祸患。第20回李嬷嬷骂袭人“妖精似的哄宝玉。”(第269页。)报怨说:“我都知道那些事。”(第270页。)“那些事”是哪些事,并没有说出来,但读者都清楚所指何事。袭人确实处处关心宝玉,不但把宝玉哄得无话可说,甚至把王夫人都哄得打算让她做宝玉的小老婆。生活在大观园中的人们似乎不明就里,但昏聩如李嬷嬷这样的妄人却一语道破天机。第26回写小红与贾芸两人彼此有意,二人还未暗透消息,却被李嬷嬷当着小红的面一语道破。第34回薛蟠“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的话,也正好触到了宝钗最敏感的神经。焦大、薛蟠和李嬷嬷等说话不着调的人,他们的话却常常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且如谶言一般,圈定了当事人的结局。

在世俗人们的眼中,僧道鬼神具备超人的能力,不但能预知人的命运,还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虽然很多人并不真地相信这些,但这并不影响曹雪芹以此作为隐喻个人或贾府命运的一个手段。

有关僧道鬼神的作品,在文学史上蔚为大观。受宗教思想影响,这类作品历来为世俗民众喜闻乐见。明清以来小说作者也比较喜欢以世俗化的佛教观念敷演故事,或以因缘果报安排情节,或以转世再生来构建小说的结构,或以僧道之语来预示人物或故事的结局。《红楼梦》正是利用了世俗民众已经接受的宗教观念,描绘了一个超现实的幻妄叙事层,通过其中人物的幻入幻出巧妙构建了小说庞大而复杂的叙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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