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本文作者是中山大学法学院大一学生,中山大学法学院新任副社长。
作者:大风刮过
前言《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最杰出的典型代表,具有广博精深的思想内蕴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在观览《红楼梦》时,我发现书中有大量戏曲描写,其体现在人物对话、听戏、看戏等场景中,成为《红楼梦》一书重要的有机组成部分。而细细究来,又发现昆曲描写的分量甚重,与昆曲有关的情节、语言、内容在《红楼梦》前80回中就占了40多回,不由起探求之意。本文试从昆曲对《红楼梦》作者的影响、文本中的昆曲描写和昆曲对《红楼梦》的传播影响三方面探究昆曲对《红楼梦》的作用。希望从此角度漫谈一番,能加深对《红楼梦》这部奇书的理解和欣赏。
一、昆曲对《红楼梦》作者的影响昆曲在清代的发展状况
昆曲原名“昆山腔”,始限苏州昆山一带。自明代魏良辅将昆山腔改革为流丽悠远的水磨调后,其逐渐从苏州向江南其他地区传播。昆曲唱词典雅深奥,唱腔柔曼婉转,身段行云流水。它既有娱乐的主要功能,也承担着教化、上流社会人际交往、礼仪、盈利和舆论等社会功能,主要为文化教育水平较高的文士贵族所欣赏。明末,社会奢侈之风盛行,官僚贵族竞相比富。僵化的理学钳制人的思想,营造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一股背离儒家传统人生观、价值观的追求思想、个性解放的暗流涌动,探求内心、追求个性的浪漫主义思潮兴起。因而以言情为主、风格缠绵悱恻的昆曲较快传播。徐晋如教授曾精辟概括”晚明文化气脉”的时代特征:“晚明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它金粉浮华而内里虚弱,它极度放纵却又道貌岸然,它满口色空理论却满足于平庸的幸福,它抱怨理学的不合理却窒息了真人的生机。这又是一个极度女性化的时代,它对历史和现实的无尽哀怨和病态依恋荒谬地和平共处。在这种文化气脉影响下,首先产生了以‘水磨腔’为音乐特征的昆曲,接着,又产生了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传的《红楼梦》。”晚明文化气脉延续至清代。康乾时期,江南地区物质丰盈,经济繁盛。且在当时享乐思潮空前繁盛的社会风气影响下,昆曲满足文士贵族的享乐需求,在这一阶层流行起来。康乾二帝均喜爱听戏看戏。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宫廷雅乐昆曲的盛行促进了堂会昆曲演剧的流行。乾隆时期,“花雅之争”逐渐白热化。朝廷出台政策保护推崇昆曲,对昆、戈以外的声腔进行抑制和打压,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昆曲的传播。
昆曲与曹公的渊源
《红楼梦》有“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的特点。冯其庸先生说过,知人论世,了解作者(包括其家庭、身世、性格和所处时代等)有助于对书的理解和欣赏。因此了解昆曲对曹公的影响是有必要的。顾平旦先生也在《曹雪芹的生平与家世》一书中叙到,曹公的祖父曹寅文化素养很高,喜爱昆曲,曾写过三本昆曲剧本:《北红拂记》、《续琵琶》、《太平乐事》,是一位精通音律并组织有家庭小戏班的剧作家。曹雪芹出生在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受家庭熏陶,幼年在昆曲重镇南京长大,很小就接近昆曲。读《红楼梦》可发现曹公在书中描绘唱腔艺术,描写昆曲演出画面,大量提及《牡丹亭》、《西厢记》等昆曲的唱词,甚至提到了《续琵琶》这一曲目。可见曹公对这以写意诗画,精致典雅为美学特征的昆曲艺术有独到的审美见解。
戏曲创作手法对曹公的影响
在《红楼梦》一书可见曹公借鉴了大量戏曲创作手法。戏曲创作惯用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后照应的手法在《红楼梦》中充分体现。脂砚斋对此也有一评,“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小说情节于小处有生波澜,于大出跌宕起伏,回环推进,娓娓道来,以至牵动读者之心,让他们乐在其中、爱不释手。此外,曹公“写梦写幻”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较之融汇生与死、梦与醒、幻与真的昆曲《牡丹亭》的创作手法,又有相同之处。曹公将戏曲的创作手法运用于书中,让人耳目一新。这也是《红楼梦》“打破历来小说之窠臼”,从同时代的小说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二、文本中的昆曲描写人物塑造
通过对话语言、听戏、看戏中的昆曲描写,人物的心理、性情、学养跃然纸上。且看第二十三回的上半回宝黛二人共读西厢,宝玉读得入神,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后机敏能诵的宝玉与黛玉意犹未尽,以西厢词相互打趣。《西厢记》的爱情喜剧令“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黛玉心生向往,产生共鸣。从宝黛二人读《西厢记》的情景可见二人对其中描绘的美丽圆融的爱情持理解态度,有向往羡慕之意。下半回,黛玉回房途中经梨香园墙角,听得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唱的正是《牡丹亭/惊梦》的戏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让黛玉点头自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 隐含着淡然而刻骨的惆怅与寂寞,让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此番情景,这位贵族少女敏感而善于反察现实的性格便流露出来。在等级森严的贾府过着寄人篱下生活、面临“金玉”之说的霜寒和不确定的爱情归宿的黛玉,因《牡丹亭》唱词而触及最为忧惧的心事,正是“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黛玉行令时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而小时候也看“西厢”、“琵琶”、“元人百种”的宝钗听后,却板起说教面孔,以封建女性箴规劝诫黛玉“别让杂书移了性情”。不同于黛玉对昆曲作品的欣赏与思想上的认同,宝钗却谨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纵使杂学旁收、颇有诗书造诣,也不以才女自居和示人。其深藏不漏、城府极深的卫道士形象昭然可见。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班衣”中,贾母叫正旦芳官唱一出《寻梦》,命人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仅用箫和笙笛,曲调抒情优雅,营造出清幽恬淡的意境,又令昆曲唱词部分更为清晰、纯粹。对《寻梦》这样词采典丽的文戏而言,这样的创新再合适不过。贾母对昆曲演出方式提出新颖见解,不仅体现其高水平的戏剧欣赏能力,而且在戏曲审美基础上有革新创造的能力。
故事情节推动
为元妃省亲,贾府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充作家庭戏班。这些戏子在贾府的活动为故事情节发展添力。《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写道,宝玉各处游的烦腻,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两遍后犹不惬怀,便去央龄官唱《袅晴丝》一套。《袅晴丝》抒闺中少女见春日之景的情思,无疑能让情窦初开的宝玉产生心理共鸣,因此他执意要听。被龄官拒绝、并且目睹贾蔷与龄官小儿女情状的宝玉悟得缘分自有天定,“各人管各人的眼泪,不能全顾”之理,从此专于黛玉一人,完成了从“情不情”到“情情”的转变。第五十八回芳官在述藕官、菂官与蕊官的故事时,将藕官“男子丧妻,不忘死者便是情深义重,不应耽再婚事令死者不安”的看法说与宝玉听,宝玉深有感触。而三个戏子的故事也映射了宝黛钗的结局,为后文黛死娶钗,宝玉与宝钗“举案齐眉,意难平”的结局作铺垫。
书中大量提及的昆曲名目,也暗含了故事情节发展的走向。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元春亲自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豪宴》伏贾家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之死。这些昆曲名目为后文贾家之衰败、宝黛之命运埋下了伏笔。第二十九回,贾母带着媳妇姑娘们到清虚观打醮,所点的三出戏里有两出是昆曲:《满床笏》和《南柯梦》。《南柯梦》演的是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被招为驸马,后任南柯郡太守,加封左相,权倾一时,后因荒淫无度被逐,梦醒出家的故事。此出戏寓家道衰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贾母“听了便不言语”,可见她听出其味。
语言意趣与内容丰实
纵观《红楼梦》,戏曲因子随处可见。在人物对话、吟诗作对中引典雅含蓄的昆曲唱词与典故,极具审美雅趣,体现了作品独特的语言功力。比如宝黛互通戏语那一回,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黛玉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麝月雅调侃芳官:“把一个莺莺小姐,反拷打成红娘了。”风趣幽默、雅谑生动的语言增强了文本的阅读趣味。第五十一回薛宝琴新编的怀古诗中,有后两首均化用了昆曲典故。除宝钗外,黛玉探春一行皆称奇道妙。“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源自《西厢记》。“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源自《牡丹亭》。化用昆曲典故,给诗作添一层典雅意韵。
昆曲已融入贵族家庭贾府的日常生活,成为故事情节的重要构成部分。昆曲折子戏在贾府众人宴饮娱乐时频繁亮相。贾蔷在元妃省亲时率戏班演出,命龄官作《游园》、《惊梦》,龄官因这两出戏不是以她为本角而拒绝,定要作《相约》,《相骂》两出。演出成功,元妃独赏这一位戏子。第十一回,贾珍在宁国府设宴为父亲贾敬祝寿时,凤姐点了一出《还魂》。《还魂》暗示了贾府繁华后的悲凉。
思想内蕴
贾府家班戏子从苏州采买而来。何故从苏州?因为昆曲水磨腔发源于吴中,为保证音腔纯正,贾府采买当地人口。贾府蓄养的戏子是贾府奴才的来源之一,对其生活处境的描写从另一个维度抨击了不平等的封建等级制度,从而深化了《红楼梦》这部写实小说的思想内蕴。古时戏子与娼妓、奴婢同属官吏、士族、平民之下的最低等人,没有人身自由。元妃省亲后,从姑苏采买来组成戏班的十二个女孩子面临外放和在贾府为奴的选择。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愿留与贾府为奴。因为外放虽意味着自由,但会使她们可能面临被自己的干娘、人牙子再次转卖的命运。历朝历代,各地均有公开的奴婢市场,且政府有统一的市估价公布。只要不是拐卖得来的人口,将其转卖是合法的。这也反映了封建社会贫富差距之大,以至形成买卖人口的市场。经过理性选择,大部分戏子都愿留下来。而奴仆一旦属于主人,便完全丧失自由以及人格,沦为一种客体意义上的“物”,或劳役或出卖,全凭主人处分。主人与奴才的身份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元妃省亲时,贾蔷令龄官作《游园》、《惊梦》,而龄官执意不作。而实际上,龄官是没有权利拒绝的。持“女儿观”,与戏子平等往来的另类人物宝玉,给芳官取名“耶律雄奴”,芳官难道可以拒绝吗?作为贵族家庭蓄养的伶人,她们必须听从和随时执行主人的命令。第四十回,贾母听见鼓乐之声,忽来兴致,命家班在藕香榭水亭子上搭台演出。宝玉想听“袅晴丝”,便来央龄官作唱。除了时间自由受到很大限制外,戏子也无人身自由。第五十四回,贾府家班新年时还在练习,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可见她们的人身自由掌控在管教习的人手里。平日她们无故也不能踏出住所梨香院一步。第三十六回,贾蔷拿了雀笼子来给生病的龄官逗乐,龄官却冷笑“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又弄个雀儿来……你分明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这话反映了贾府戏子们的真实处境。作了贾府奴才后,戏子们也饱受歧视与侮辱。第二十二回,史湘云说一个小旦“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事后黛玉冷笑道“拿我比戏子取笑”。黛玉起初十分生气,也是因为戏子身份低贱,与其比较有失尊严。可见戏子的身份在世人眼光中并不光彩。六十六回,赵姨娘骂芳官是“小娼妇养的”。七十七回,王夫人驱逐戏子时,说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骂芳官是“不识抬举的东西”,“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身属贱籍的戏子,以音乐技艺服务于人,其地位甚至连贾府有头脸的奴才还不如。除此外,基于清代良贱不婚的婚姻制度,贵族不能娶非良民的女子为妻妾。贾蔷与龄官之间的爱情注定会无疾而终。被王夫人逐出的戏子,其中有人不甘被干娘或人牙子二次转卖,毅然遁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其命运境遇也着实可叹。纵使戏子有精湛的技艺,但其身份地位普遍不得世人的认可与尊重。封建礼教和等级制度对人的迫害,犹见矣。从此番角度,可见清代法律与礼教之误。曹公作品对其暗含的思考与批判,足让读者体悟其广博精深的思想内蕴。
三、昆曲对《红楼梦》的传播影响
中国古典小说首推《红楼梦》,戏曲必推雅乐昆曲,两者皆为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并相互影响、推动。《晒书堂笔录》载道,“乾隆嘉庆间,见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由于《红楼梦》于各阶层的流动,书中高雅精致的昆曲元素,也得以更广范围地传播。同时,《红楼梦》被搬上昆剧舞台,完成了新艺术形象的塑造,有利于其广泛流传。《红楼梦》与昆曲俱“大旨言情”,气蕴相通,两相融汇创造,如璞玉般浑然天成。《红楼梦》之沉思翰藻、人物灵韵,借昆曲之典丽唱词、表演艺术、柔婉唱腔表现得淋漓尽致。
清代戏曲家仲振奎(号红豆村樵)被誉为“红楼戏曲第一人”。《红楼梦》出版的第一年,他便谱成《葬花》一折。而后其剧本《红楼梦传奇》问世,在剧坛盛演不衰。仲振奎的友人邹熊在《吊仲云涧》诗中称“悲歌谱出《红楼梦》,声泪交流一曲中”,又写“仲氏有《红楼梦传奇》行世,《葬花》一曲自写牢骚”。1796年,在曹公逝世后的第33年,《红楼梦》中的“葬花”首先被改编成昆曲折子戏。中华书局出版的《红楼梦戏曲集》中,除《红楼梦传奇》外,还有万恩荣的《潇湘怨传奇》、吴兰徵的《绛蘅秋》和陈钟麟的《红楼梦传奇》等。这些昆曲剧本的作者皆在唱词音律、行当安排、关目设置上很费苦心,希望将剧本更好地呈现在舞台上。仲振奎在自序中说,“成之日,挑灯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调之,幽怨呜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万恩荣在剧本自序中也说,“庶几哉,见试红儿,冀研白雪”。乾嘉之后,折子戏取代全本戏的演出而形成风气,人们爱欣赏经典的折子戏,新创的曲目益发不见加增。道咸以来,随着昆曲愈发非时代所宜,红楼昆曲折子戏流传式微,但《葬花》、《乞梅》、《晴雯》等少量经典名目被保留下来,成为《红楼梦》传播的窗口。
解放后,作家阿英编《红楼梦戏曲集》,其中收录了不少昆曲折子戏。改革开放后,昆曲被列入世界非物质遗产名录,日益受到重视。北昆新创的全本昆曲《红楼梦》,其演出获得较大成功。昆曲《红楼梦》的导演曹其敬谈到此次执导时说,“创作昆剧《红楼梦》是文化传承道路上的重任,我追求的是全景式地展现原著精神”。导演以宝玉的入世与出世为主线,生动地塑造了荣国府中的众生像。在2010版电视剧《红楼梦》中,导演将昆曲赋予《红楼梦》的美更生动地展现出来。昆曲元素几乎成了剧的核心部分。不仅剧情,连演员的妆容、背景音乐、场景画面等都融入许多昆曲元素。现代舞台上的昆曲红楼戏,离不开戏曲工作者们台下备十年的工匠精神和对艺术美的极致追求,他们一直没有停下努力探索演出形式的创新和剧本思想与现代精神之契合的脚步。红楼昆剧,在吴侬软语中诠释《红楼梦》的沉思翰藻,在复古而灵韵十足的演绎中活现了红楼人物,为现代观众雅赏红楼提供了丰富的视觉盛宴。
小结昆曲作为《红楼梦》浩如烟海的百科知识中之一环,其作用又远不限于此。它对作品《红楼梦》的创作技巧和述说方法起引领和决定性作用,又为《红楼梦》的传播添力。笔者从以上角度漫谈昆曲对《红楼梦》的作用,文章论证有不甚严谨之处,角度也有待拓展,还望方家指正,也希望更多昆曲与《红楼梦》的爱好者更深入地研究这一问题。笔者受土默热教授的研究成果启发,主要参考其若干篇学术论文,在此特表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