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候家徒四壁,光秃秃的墙上一旦贴上一张印刷品,尤其是画,立即会让房间增色不少。墙上有了画就有了生机,也就有了可读的内容。八十年代初,我正好在读小学,家里墙壁上贴过《蔡文姬》《逼上梁山》的画,后来还贴过《红娘》,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知道了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
红娘原是戏曲《西厢记》里的一个小丫鬟,火红的年代强调劳动人民才是历史的主角,就在张生、崔莺莺爱情故事里突出了红娘的作用,改编成京剧《红娘》,由荀慧生主演,后来录音配像,并且制作成多格张贴画,我看到的可能就是这个作品。在画里,红娘敢作敢为,促成了张生和崔莺莺的月下相会,崔莺莺的母亲崔夫人则是阻碍恋爱自由的“反动势力”,最终在红娘的义正词严之下,不得不接受张、崔二人的婚姻。
红娘固然是主角,可是在青春萌动的少年心里,更关心的还是那位不是主角、胜似主角的崔莺莺。她千娇百媚、仪态万方、楚楚动人、莺声燕语,三五明月夜,以千金之躯甘心情愿向穷书生自荐枕席,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及至后来上中学,读到了元代戏剧家王实甫的《西厢记》,才知道张、崔故事的来龙去脉,原来并不是如《红娘》所叙述的那样。也终于知道,几百年来,崔莺莺的故事流传很广,影响巨大,早已是街头巷尾、阡陌水井间老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再到后来,又读到了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所有崔莺莺的故事,其源头都在这里。而崔莺莺“大胆追求爱情”,其迎来的也并不是美好的大团圆结局,所谓“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不过是后人美好的期待。《莺莺传》里的崔莺莺其实是另嫁他人的。甚至不仅如此,在元稹笔下,崔莺莺还是一个“不妖其人,必妖其身”的尤物,害得张生起初被青春萌动的男女之情所迷惑,“始乱之”,然而终究幡然悔悟,“终弃之”,元稹又因此自诩乃是“善补过者”。
元稹,就是与白居易合称“元白”的唐代大文人,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少年得志,十五岁考中明经。他的诗作当时被谱成曲子广为流唱,时有“元才子”美誉。著名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是他悼念亡妻韦丛之作,道尽了对于结发妻子的怀念之情。全诗是这样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韦丛是他的原配夫人,其家族为“京兆韦氏”,豪门,当时有“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的说法,仅在唐朝就出过21个宰相。其父亲韦夏卿是太子少保,家庭地位十分显赫。那时元稹并未显达,家贫,并且自幼丧母,韦丛看中了他的才华,毅然下嫁,抛弃婚前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主动与元稹同甘共苦7年,因操劳过度于27岁不幸去世。元稹纪念韦丛的诗还有很多首,比如《除夜》:
忆昔岁除夜,见君花烛前。
今宵祝文上,重叠叙新年。
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
伤心小儿女,缭乱火堆边。
哀伤之情溢于言表,是悼亡诗的上乘作品。然而韦丛可能并不知道,元稹不过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伪君子,她也并非是元稹的“初恋”。元稹之所以娶她,很可能只是为了攀附豪门、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而已。在她之前,元稹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在这女子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崔莺莺”。
《莺莺传》又名《传奇》《会真记》,讲述张生与崔莺莺在红娘的牵线下,明月之夜相约西厢的故事。据考证,《莺莺传》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正是元稹与韦丛新婚(802年)二年。元稹本应在新婚的弄清蜜意之下,却能分心写下这篇传奇,以张生自喻,讲述自己的初恋故事。
元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世所公认,但对于他的为人,古往今来却普遍非议较多。他一生娶妻纳妾无数,但每一次都口口声声爱意连连,却又不断在外风流惹事。有人把他称作“千古第一渣男”,他完全当之无愧,比起现代文坛公认的那位才子渣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陈寅恪所说的,元稹其实是一个“小人、骗子”:“综其一生形迹,巧宦故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指出他与韦丛结婚的险恶用心。在小说里,张生最终也是抛弃了良家女子崔莺莺,并将她说成红颜祸水,以此为自己开脱。由此也可以看出元稹的品行。
从历史上来看,元稹一表人才,才华过人,而且撩功一流,确实是一个情场高手。如果说唐朝有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以及张旭的草书,那么,还可以再补充一条:元稹的撩妹手段,凑成“四绝”。元稹一出手就是千古绝响,会让每一位女性爱之发狂,欲罢不能,空留遗恨,怨艾终生。他自己则会及时全身而退,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比如,他在23岁(801年)就把自己的表妹撩到了手,又很快抛弃,一年后旋风般地与豪门韦丛结婚。分手之际,还不忘给表妹留下了这么一首诗:“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元稹的文字才华极其适合铺陈和渲染感情生活,此时的他,凄婉哀怨的言辞,相信表妹一定会之迷倒。如果真是这样,她这一辈子彻底与遗恨绑定了。
唐代四大女诗人(李冶、薛涛、鱼幼薇、刘采春)中,薛涛与刘采春都与元稹相处过,身心备受摧残,刘采春甚至因此投河自尽。他与著名女诗人薛涛,一个才子风流,一个红粉浓情,虽然年龄相差十余岁(注意,是女大男11岁),那些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也是如同《西厢记》一般的曲折精彩,吸人眼球。
薛涛,出身乐籍,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又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早已盛名远播。唐元和四年(809年)三月,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四川,第一件事,就是前去求见薛涛。这时候,薛涛42岁,元稹31岁。二人如干柴之遇烈火,迅速形成燎原之势。元稹写出一首《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薛涛感动不已,奋不顾身以身相许。元稹则迫不及待,见缝插针。当二人你侬我侬地吟诵风月、沉浸在温柔乡时,元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发妻韦丛正独自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他们的五个孩子,而此时,韦丛已经几乎到了生命的尽头。
三个月后,元稹调任洛阳,毅然辞别而去,害得薛涛满腔相思苦,只能寄托在她自己创造的粉红色短小信笺上(即后人所谓“薛涛笺”),直至遁入空门,烧光了她和元稹的所有诗稿,再也不入红尘。估计已是伤心透顶了。
元稹能写诗寄赠薛涛,当然也可以写给其他人。刘采春是浙江第一名伶,美艳无双,自然也难逃元稹的空空妙手。刚到浙江,元稹就给刘采春写了一首《赠刘采春》,同样华艳动人: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刘采春心动了,春心暗许,于是,一生为之沉沦,再也无法自拔。
元稹撩过的女性,除了第一个是表妹外,后来的要么才华出众,比如薛涛;要么艳压群芳,比如刘采春;要么出身豪门,比如韦丛。他的每一段感情都用心良苦,也转瞬即逝。他张口闭口都是爱,但是从来不会只爱一个人,也从来不会一直爱一个人。他广施雨露,游戏花丛,见一个爱一个,就是一只带刺的玫瑰,谁要你为他痴绝一生呢?
他还洋洋自得,把每一段感情都表述在诗里。只是文学从来都只是受人操纵的手段与工具,既可以粉饰太平,也可以积毁销骨,原来都可以无中生有、曲意构陷乃至云中雾里、天花乱坠的。元稹本就诗文功底高超,文字矫饰能力极强,那些情感孰真孰假,就难以分辨了。比如,他为妻子韦丛写了很多悼亡诗,但是,在韦丛生命的最后阶段(809年),他却正在千里之外与薛涛缠绵。韦丛去世时,他不在身边;韦丛的葬礼,他也没有参加。
他把很多感情经历都写成了诗,唯有早期的一段感情,他不仅写诗,还把诗写进了小说,“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鲁迅语),这就是《莺莺传》了。不消说,最是初恋让人刻骨铭心,其中的崔莺莺不过是以表妹为原型加以文学想象,“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或许还融合了他的其他艳遇元素,巧加附会而已。
故事的发生地普救寺如今已经成了千古名胜,位于山西蒲州,坐落在高高的峨嵋塬上,三面临壑,苍然高孤,似乎千年如一日诉说着那一段凄惶艳丽的故事。故事中,张生“性温茂,美风容”,“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却在普救寺遇到崔莺莺,“自是惑之,愿致其情”,由红娘穿针引线,两人月明之夜相约西厢,崔莺莺“朝隐而入,暮隐而出”,一月欢愉,成就了一段传唱千古的爱情故事,甚至妇孺皆知,可见故事的影响力了。
元稹说,他与张生关系特好,因此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记录下来。元稹又说,当崔莺莺嫁人以后,某次张生“适经所居”,“求以外兄见”,不料一下子就露了马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正是这个细节,表明这位张生与崔莺莺的关系,其实就是表兄与表妹,二人之间的故事,也正是元稹与表妹的故事。此外,小说中写到崔夫人乃是郑氏,“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而现实生活中,元稹的母亲正是郑氏。一切蛛丝马迹似乎都在说明,张生就是元稹,崔莺莺就是表妹,这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宋人王铚曾经为此专门做过一番考辩,断定张生就是元稹本人,后世鲁迅、陈寅恪、岑仲勉等名家也都这么认为。李时人先生认为本文是元稹以个人经历所写、经过文学想象而成的,应该是至论。
元稹的母亲虽然姓郑,但是他的表妹却未必真的姓崔,而小说中称呼她为“崔莺莺”,实际上反映了隐藏在元稹内心深处的梦想。唐朝的读书人大都有“娶五姓女”的渴望,元稹苦读诗书,善于“巧婚”,这样的想法一定更为浓烈。崔姓则是“五姓”中第一望族,在元稹笔下,《莺莺传》里的女主就必须是崔莺莺了。
“五姓”,即崔、卢、王、李、郑五个大姓,是魏晋门阀制度沿袭下来形成的豪门。又可按地望分成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故而又称“五姓七族”。五姓七族之间相互通婚,势力盘根错节,十分庞大,连皇帝李世民也自惭形秽,想方设法压制,甚至重修《氏族志》,意图抬高皇室地位,压制这些豪门,终究也无可奈何。
唐高宗时期,宰相薛元超,名臣薛道衡之后,也已经官至宰相了,而且还是李世民的侄女婿,依然为不能娶五姓女而遗憾,说自己平生有三恨,其中一恨就是未能娶五姓女。再朝后百年,唐文宗为太子向荥阳郑氏出身的宰相郑覃求婚,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过来当太子妃。不料郑覃还是驳了皇帝的面子,愣是给孙女选了崔家一个做九品小官的后生,气得唐文宗直喊:“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由此可见“五姓七族”当时的影响力。元稹心念于此,原不足为怪。元稹后来娶的妻子韦氏虽然也是豪门,论门第仅次于“五姓”,多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娶“五姓女”的想法还是依旧浓烈的。崔又是五姓中第一豪门,崔莺莺如果真姓崔,不要说张生一个普通读书人,就算是状元,想娶她也是不容易的。不过,现实中不能,在小说里可以艳想。如果能与崔家小姐发生一段艳遇,让元稹想想也是乐不可支的。
元稹出身于落魄北魏皇室后裔,“艳想浓情着意雕”,在小说中把不仅把表妹想象描摹成崔家千金小姐,而且“颜色艳异,光辉动人”,美丽不可方物。二人约会时,更是“娇羞融冶,力不能运肢体”,让张生也不觉“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也”。这可能就是元稹的初恋体验(801年)了。一年后(802年),他与韦丛结婚,但是依然对初恋念念不忘,终于又过了两年(804年),他在文学里给自己画了一个美丽的大饼,在无限想象中实现了对初恋美好的回忆,解释了自己抛弃初恋的缘由。唯一不同的是,他隐去了表妹的真实身份,而借用了“偶遇”和“五姓”的外衣。
这就像比他更早的张鷟在《游仙窟》里写遇到崔十娘一样(也姓崔),明明是一次狎游经历,非要美化成遇到了神仙一般(参见《山中,那一次美丽的艳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真”就是“仙”,“会真”云者,跟“游仙”完全是一个意思。唐朝文人的妙笔生花,很多都用在了这个地方。不过,我还是有一点觉得奇怪,元稹笔下的自己,为什么要叫做“张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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