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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人物,甚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客气。只是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他足智多谋,霎时之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都放了罢?”他不敢发施号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

  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才又说甚么来,不妨再说给几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哪里说起?石帮主……”心下只连珠价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甚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

  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是威势十足,教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

  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众师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自是半分也无,单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忽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儿当着杨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师傅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岛铜牌之难,说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这话即在本帮之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司徒前帮主的飞爪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了司徒横,也是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同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

  ‘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哪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甚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却在飞快的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两人何时来到,竟是谁也没有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分之事,二位正可也来作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牌货罢?”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甚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听他们和石破天兄弟相称,又均不明其故。

  张三又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总是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的又道:“很好!”范一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被邀之列,张三所以连说“很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甚么意思?”张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甚么意思?

  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是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雪山派、玄素庄、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飞了出去,分别射向两柄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喝侠客岛……喝……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不禁代她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倘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屋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到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耳闻,从未目睹,人人已是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只听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个人来冒充你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么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不去。我干么……干么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可是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低下了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哪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大为不同。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不及石帮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无异,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疤痕。”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被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珰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罢?”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是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我孩子日日相见,以贝先生之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甚么也不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甚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加入你们长乐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甚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在混乱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主。此后一切事情,还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实在没有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哪知莫名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我点了穴道,放在屋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帮主的差使,请你开恩免了罢。”他口才便给,说来有条有理,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甚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命难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作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

  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爱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甚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之石破天实是天差地远,两人一开口说话,那便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自按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是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甚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罢。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

  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么不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哪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物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甚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贝海石等齐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甚么?”石破天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是充满爱惜之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罢!”张三道:“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乐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份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势挟劲风的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庄主明知危险,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孩儿……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甚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

  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葫芦有甚么趣味?好罢,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无不惊心胆战,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倒是第一次听见。”

  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甚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肯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飞刀拍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已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罢!”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甚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

  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欢喜。闵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个狡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轻俊俏啦,任谁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的亲娘。”

  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气苦:“这孩子就学得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哪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戴在手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甚是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她可不知这儿子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珰头发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罢。”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

  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哪有心情来喝你的酒?”

  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人人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我真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要我了!”

  范一飞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数次得罪,大是不该,尚请见谅。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帮主,身分可说已高于自己夫妇,武功又如此了得,认他为子的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日,我夫妇误认了你,对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门外出神。

  贝海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早就远远躲开。其余帮众只道石破天接了铜牌后自知死期不远,心头不快,谁也没敢过来跟他说话,万一帮主将脾气发在自己头上,岂不倒霉?

十六 凌霄城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覆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记得丁珰以前两次半夜里来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轻轻跃入,格的一笑,却不是丁珰是谁?她走到床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丁珰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说:“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来瞧我这假的作甚?”

  丁珰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着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来看我。你认错人了,大家都没法子,只要你不当我是骗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有甚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脚,忙问:“怎……怎么啦?”

  丁珰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不用着急,我跟他说去。我去对他说,我跟你清清白白,那个相敬如……如甚么的。”

  丁珰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相敬如宾’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宾。”石破天道:“啊,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的真正意思。”

  丁珰忽又哭了起来,轻轻顿足,说道:“他恨死你了,你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该,口中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珰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他不恨你恨谁?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公,当然不论你说甚么,他就信甚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白,好不好?”丁珰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石中玉过不了几天就没命啦,咱们一时三刻,又到哪里找爷爷去?”石破天大惊,问道:“为甚么他过不了几天就没了性命?”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得性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的割来杀了,你记不记得?”石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珰哭道:“雪山派对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哪里还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错,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确是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只将你的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了。”

  丁珰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回去?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是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单是江南这笔帐,就决非几句责骂便能了结。

  丁珰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啦,最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之人,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甚么?石庄主夫妇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闵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虽说是认错了人,但是他心中,却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难,自是关切无比。

  丁珰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爷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爷子一定不会答允的,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爱护儿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利之便,石庄主夫妇再加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难过。”说着双手掩面,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全身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们不得,我也宁可将性命陪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说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门。

  丁珰拉住他衣袖,问道:“你去哪里?”

  石破天道:“我连夜赶上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去。”丁珰道:“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再加上他儿子白万剑,还有甚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就说你武功上胜得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计其数。你一个不小心踏入了陷阱,便有天大的本事,饿也饿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珰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若是死了,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珰叹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没甚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这么好。‘日久生情’这四个字,你总听见过罢?”她抓住了石破天双手,说道:“天哥,你答允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能不救。”丁珰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不便说。”石破天急道:“快说,快说!你又怎会对我不怀好意?”

  丁珰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你了,又太便宜了他。任谁知道了,都会说我安排了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事不能这么办。虽然说万无一失,毕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甚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说,我便听你的话,这就说了。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子去干,我可又不愿。我问你,他们雪山派到底为甚么这般痛恨石中玉,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门规,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给白老爷爷斩了一条臂膀,说不定他还做了些别的坏事。”

  丁珰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才要杀他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师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丁珰道:“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没甚么大不了,就是让你去扮石中玉,陪着石庄主夫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们要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出手。当然也就不会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道:“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远在西域,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说不了三句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哪里及得上你这个……你这个真天哥的聪明伶俐。”说着不禁黯然。

  丁珰道:“这个我倒想通了,你只须在喉头涂上些药物,让咽喉处肿了起来,装作生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之后仍是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甚么破绽也没有了。”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吃亏,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宁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这等情深爱重,这时候别说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绝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了石中玉出来?”

  丁珰道:“他们一行人都在横石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间,咱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是喉头生了恶疮,从此之后,不到白老爷子真要杀你,你总是不开口说话。”石破天喜道:“叮叮当当,这般好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珰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和石庄主夫妇也不可太亲近了。白师傅他们十分精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了石庄主夫妇了。唉,石庄主夫妇英雄侠义,倘若就此将性命断送在凌霄城里……”说着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是杀我头也不开口。咱们这就走罢。”

  突然间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你千万别上她当!”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

  石破天道:“侍剑姊姊,甚……甚么别上她当?”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天哥,骗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她决不会对你安甚么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jian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别再回来,在大门外等我。”石破天问道:“要闷香作甚么?”丁珰道:“待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

  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

  丁珰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裤子也扯将下来,裸了下身,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拒强暴,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过了一盏茶时分,石破天越墙出来,说道:“闷香拿到了。”丁珰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

  丁珰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

  丁珰道:“上马罢!”石破天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丁珰脸上一红,嗔道:“甚么周到不周到?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甚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

  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镇外,下马入镇。

  丁珰引着他来到镇上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里。”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可别让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语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珰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推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进去,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的,我可不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石破天点头道:“那倒不难。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获,使的便是这种闷香吗?”丁珰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

  又道:“不过你千万得小心了,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昏脑胀。他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丁珰道:“他们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没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了无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窗,轻轻挖个小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燃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轻推,窗扣便断,随即推开窗子,左手撑在窗槛上,轻轻翻进房中,借着院子中射进来的星月微光,见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人都睡着不动。

  他踏上两步,忽觉一阵晕眩,知是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轻轻跃到窗外,翻墙而出。

  丁珰守在墙外,低声赞道:“干净利落,天哥,你真能干。”

  又问:“咱们走得远些,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珰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下来,和他对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问道:“这……这个也交给他么?”丁珰道:“都交给他!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珰走远,便混身上下脱个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衣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中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珰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珰从腰间解下水囊,将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头上,向他脸上凝视一会,这才转过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铁盒,揭开盒盖,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对石破天道:“仰起头来!”将油膏涂在他喉头,说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药膏,免得给人瞧破。明天会有些痛,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道:“叮叮当当,我……我去啦。”丁珰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玉已坐起身来,似在和丁珰低声说话,忽听得丁珰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欢畅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烈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凝住呼吸开了窗子,让冷风吹入,只听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哪里去了?叮叮当当这可真的开心了罢?我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气。”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珰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石破天喉头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触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头药膏都擦在被上,然后将被子倒转来盖在身上,以防给人发觉药膏,然后呻吟了起来,那是丁珰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觉察到头晕,怀疑或曾中过闷香,也不会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

  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如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师哥,师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当即跃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甚是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说道:“这多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道:“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想:“我为了救你们,才假装生这大疮。你们这等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可就没一人爱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更是慌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生来瞧瞧。”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镇江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贝海石对他儿子十分不满,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于他,当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丁珰又给他搽得极多,咽喉内外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个六十多岁的大夫进来。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而郁,津液稠粘,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那大夫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大夫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消毒之物,倒是对症,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两银子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甚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非虚假,白万剑心下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但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对闵柔安慰了几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中玉,男子汉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罢。”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们动手之时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是!”当下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栈。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尊自大,决不会轻易便接下铜牌,势必和张三、李四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庄之力打败了张三、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动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然而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一线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白万剑见石清夫妇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钦佩。

  横石镇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当作了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妇丝毫不起疑心。白万剑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露出的破绽本来着实不少,只是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原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绽虽多,但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二人纵然精明,却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添了几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虽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但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发雷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决无如此凑巧的恰好赶到,那可就十分难处,真当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惟有一则听天由命,二则相机行事了。

  又行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万剑询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登时大为宽心,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势陡峭,已无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多时辰,已是满地皆雪。一群人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担起心来。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府屋,屋外围以一道白墙。

  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果然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霄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上的两座大石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起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是险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休息了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见城墙高逾三丈,墙头墙垣雪白一片,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城墙上凝结冰雪,坚如精铁,外人实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隆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是高高曳起,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回来吗?”

  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白万剑喝道:“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快放下吊桥。”那人道:“是,是!”将头缩了进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见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不易跃过。寻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气候严寒,护城河中河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结成一片冰壁,不论人兽,掉将下去都是极难上来。

  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担心城中出了变故,低声道:“众师弟小心,说不定侠客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只右袖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缺了一条手臂。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是受了儿子牵连,心下十分抱憾,抢步上前,说道:“封二弟,愚兄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因封万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

  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尽付流水,“剑术”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

  他生怕扮得不像,给封万里看破,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声。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对他谁也不加理睬,此刻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在顷刻,便来磕头求饶,那可没这般容易。”

  封万里却道:“石兄、石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当年恒山聚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贤弟如此,当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休息去。”石破天虽然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没这个人一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拉起儿子,眉头双蹙,眼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说得漂亮,语气中显是恨意极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出去之后,城里出了甚么事?”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没出甚么事。只是……只是……”白万剑脸一沉,问道:“只是甚么?”

  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为甚么?”

  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亲平时对他们都甚为看重,为甚么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清走远,才问:“到底为了甚么事?”

  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这三位师伯、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留下书信,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便道:“两位请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封万里皱眉道:“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杂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

  否则他老人家对石兄向来十分尊重,早就出来会见了。”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糊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甚么事惹得爹爹生这么大气?”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们说错了甚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连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话,大叫:“爹爹!”冲进卧室,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扑扑扑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爹爹!”伸手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似呼吸也停了,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喇一响,将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动弹了。

  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怀极大隐忧,却也不感诧异,心想:“他们得知侠客岛使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哥想是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不到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石清道:“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年纪又不甚高,调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太过担忧。”

  心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时处置我孩儿,天可怜见,好歹拖得几日,待那张三、李四到来,大伙儿拚力一战,咱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说话之间,天色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倒也给石破天设了座头。除封万里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岁甚轻,各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劝酒,连石破天喝干一杯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胜,请赐饭罢。”陆万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地势高峻,气候寒冷,兼之终年云雾缭绕,湿气甚重,两位虽然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侵,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合,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两位还请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夫妇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酒”,心想:“他说得客气,说甚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种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于是又饮了两杯,突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捺,笑道:“封贤弟,这……这酒好生厉害!”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甚么酒?”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厉害些,却还难不倒名闻天下的黑白双剑罢?”

  石清厉声道:“你……你……”突然身子摇晃,向桌面俯跌下去。闵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初时还如身在睡梦之中,缓缓伸手,想要撑身坐起,突觉双手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硬之物,心中一惊,登时便清醒了,惊觉手脚都已戴上了铐镣,眼前却是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

  忙跳起身来,只跨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便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动脚步,伸手触摸四周,发觉处身在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睁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见左角落里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洞穴,猫儿或可出入,却连小狗也钻不进去。他举起手臂,以手铐敲打石壁,四周发出重浊之声,显然石壁坚厚异常,难以攻破。

  他倚墙而坐,寻思:“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些人给我们喝的甚么参阳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药之类,是以石庄主也会晕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来雪山派的人执意要杀石中玉,生怕石庄主夫妇抗拒,因此将我们迷倒了。然而他们怎么又不杀我?多半是因白老爷子有病,先将我们监禁几日,待他病愈之后,亲自处置。”

  又想:“白老爷子问起之时,我只须说明我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和我无怨无仇,查明真相后自会放我。但石庄主夫妇他却未必肯放,说不定要将他二人关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这么斯文干净的人,给关在瞧不见天光的石牢之中,气也气死她啦。怎么想个法子将她和石庄主救了出去,然后我留着慢慢再和白老爷子分说?”

  想到救人,登时发起愁来:“我自己给上了脚镣手铐,还得等人来救,怎么能去救人?凌霄城中个个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谁能来救我?”

  他双臂一分,运力崩动铁铐,但听得呛啷啷铁链声响个不绝,铁铐却纹丝不动,原来手铐和脚镣之间还串连着铁链。

  便在此时,那小洞中突然射进灯光,有人提灯走近,跟着洞中塞进一只瓦钵,盛着半钵米饭,饭上铺着几根咸菜,一双毛竹筷插在米饭中。石破天顾不得再装哑巴,叫道:“喂,喂,我有话跟白老爷子说!”外面那人嘿嘿几声冷笑,洞中射进来的灯光渐渐隐去,竟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

  石破天闻到饭香,便即感到十分饥饿,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么这时候又饿得厉害?只怕我晕去的时候着实不短。”捧起瓦钵,拔筷便吃,将半钵白饭连着咸菜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后,将瓦钵放回原处,数次用力挣扎,发觉手足上铐镣竟是精钢所铸,虽运起内力,亦无法将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门户,不久便摸到石门的缝隙,以肩头推去,石门竟绝不摇晃,也不知有多重实。

  他叹了口气,心想:“只有等人来带我出去,此外再无别法。

  只不知他们可难为了石庄主夫妇没有?”

  既然无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着石壁,闭眼入睡。

  石牢之中,不知时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来送饭,只见一只手从洞中伸了进来,把瓦钵拿出洞去。

  石破天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待那人又将盛了饭菜的瓦钵从洞中塞进来时,疾扑而上,呛啷啷铁链乱响声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内力,这一抓之下,纵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听那人痛得杀猪也似大叫,石破天跟着回扯,已将他整条手臂扯进洞来,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断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开门,放我出来。”那人道:“好,你松手,我来开门。”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开门?”

  石破天心想此话倒也不错,老是抓住他的手也无用处,但好容易抓住了他,总不能轻易放手。灵机一动,道:“将我手铐的钥匙丢进来。”那人道:“钥匙?那……那不在我身边。小人只是个送饭的伙夫。”

  石破天听他语气有点不尽不实,便将手指紧了紧,道:“好,那便将你手腕先扭断了再说。”那人痛得连叫:“哎哟,哎哟。”终于当的一声,一条钥匙从洞中丢了进来。这人甚是狡猾,将钥匙丢得远远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时没了主意,拉着他手力扯,伸左脚去勾那钥匙,虽将那人的手臂尽数拉进洞来,左脚脚尖跟钥匙还是差着数尺。那人给扯得疼痛异常,叫道:“你再这么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断了。”

  石破天尽力伸腿,但手足之间有铁链相系,足尖始终碰不到钥匙。他瞧着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脚,突然灵机一动,屈左腿脱下鞋子,对准了墙壁着地掷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弹将转来,正好带着钥匙一齐回转。石破天一声欢呼,左手拾起钥匙,插入右腕手铐匙孔,轻轻一转,喀的一声,手铐便即开了。

  他换手又开了左腕手铐,反手便将手铐扣在那人腕上。那人惊道:“你……你干甚么?”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开门了。”

  将铁链从洞中送出。那人兀自迟疑,石破天抓住铁链一扯,又将那人手臂扯进洞来,力气使得大了,将那人扯得脸孔掩上石壁,登时鼻血长流。

  那人情知无可抗拒,只得拖着那条呛啷啷直响的铁链,打开石门。可是铁链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镣之上,室门虽开,铁链通过一个小洞,缚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无法出来。

  他扯了扯铁链,道:“把脚镣的钥匙给我。”那人愁眉苦脸的道:“我真的没有。小人只是个扫地煮饭的伙夫,有甚么钥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来了再说。”将那人的手臂又扯进洞中,替他打开了手铐。

  那人眼见一得自由,急忙冲过去想顶上石门。石破天身子一晃,早已从门中闪出,只见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哪里是甚么扫地煮饭的伙夫。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开我的脚镣,我把你脑袋在这石墙上撞它一百下再说。”说着便将他脑袋在石墙上轻轻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雏鸡入了老鹰爪底,竟半分动弹不得,只得又取出钥匙,替他打开脚镣。

  石破天喝道:“石庄主和石夫人给你们关在哪里?快领我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庄无怨无仇,早放了石庄主夫妇走啦,没关住他们。”

  石破天将信将疑,但见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门瞧去,心想:“此人定是说谎,多半将石庄主夫妇关在那边。”提着他的后领,大踏步走到那石门之前,喝道:“快将门打开。”

  那人脸色大变,道:“我……我没钥匙。这里面关的不是人,是一头狮子,两只老虎,一开门可不得了。”石破天听说里面关的是狮子老虎,大是奇怪,将耳朵贴到石门之上,却听不到里面有狮吼虎啸之声。那人道:“你既然出来了,这就快快逃走罢,在这里多耽搁,别给人发觉了,又得给抓了起来。”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为甚么对我这般关心?

  初时我要你打开手铐和石门,你定是不肯,此刻却劝我快逃。

  是了,石庄主夫妇定是给关在这间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将他脑袋在石壁上轻轻一撞,道:“到底开不开?我就是要瞧瞧狮子老虎。”

  那人惊道:“里面的狮子老虎可凶狠得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见到人,立刻扑了出来……”石破天急于救人,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提起他身子,头下脚上的用力摇晃,当当两声,他身上掉下两枚钥匙。石破天大喜,将那人放在一边,拾起钥匙,便去插入石门上的铁锁孔中,喀喀喀的转了几下,铁锁便即打开。那人一声“啊哟”,转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给他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多有未便。”抢上去一把抓过,丢入先前监禁自己的那间石室,连那副带着长链的足镣手铐也一起投了进去,然后关上石门,上了锁,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门处,探头进内,叫道:“石庄主、石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他叫了两声,室中没半点声息。石破天将门拉得大开,却见里面隔着丈许之处,又有一道石门,心道:“是了,怪不得有两枚钥匙。”

  于是取过另一枚钥匙,打开第二道石门,刚将石门拉开数寸,叫得一声“石庄主……”,便听得室中有人破口大骂:“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蛋,我一个个把你们千刀割、万刀剐的,叫你们不得好死……”又听得铁链声呛啷啷直响。这人骂声语音重浊,噪子嘶哑,与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庄主夫妇虽不在这里,但此人既给雪山派关着,也不妨救他出来。”便道:“你不用骂了,我来救你出去。”

  那人继续骂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欺骗老子?我……我把你的狗头颈扭得断断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这人脾气好大。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难怪他生气。”当即闪身进内,说道:“你也给戴上了足镣手铐么?”刚问得这句话,黑暗中便听得呼的一声,一件沉重的物事向头顶击落。

  石破天闪身向左,避开了这一击,立足未定,后心要穴已被一把抓住,跟着一条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咽喉,用力收紧。

  这人力道凌厉之极,石破天登时便觉呼吸维艰,耳中嗡嗡嗡直响,却又隐隐听得那人在“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

  石破天好意救人,万料不到对方竟会出手加害,在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厉害的高手,一着先机既失,立时便为所制,暗叫:“这一下可死了!”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运气于颈,与对方手臂硬挺。虽然喉头肌肉柔软,决不及手臂的劲力,但他内力浑厚之极,猛力挺出,竟将那人的手臂推开了几分。他急速吸了口气,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紧,他右手已反将上来,一把格开,身子向外窜出,说道:“我是想救你出去啊,干么对我动粗?”

  那人“咦”的一声,甚是惊异,道:“你……你是谁?内力可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视,过了半晌,又是“咦”的一声,喝道:“臭小子,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我……”一时不知该当自承是“狗杂种”,还是继续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难道没名没姓么?”石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别的慢慢再说不迟。”那人嘿嘿冷笑,说道:“你救我?嘿嘿,那岂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你是甚么东西?凭你一点点三脚猫的本领,也能救我?”

  这时两道石门都打开了一半,日光透将进来,只见那人满脸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这间小小石室装不下他这个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闪电,威猛无俦。

  石破天见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心下不禁发毛:“适才那雪山弟子说这里关着狮子老虎,这人的模样倒真像是头猛兽。”不敢再和他多说甚么,只道:“我去找钥匙来,给你打开足镣手铐。”

  那人怒道:“谁要你来讨好?我是自愿留在这里静修,否则的话,天下焉能有人关得我住?你这小子没带眼睛,还道我是给人关在这里的,是不是?嘿嘿,爷爷今天若不是脾气挺好,单凭这一句话,我将你斩成十七八段。”双手摇晃,将铁链摇得当当直响,道:“爷爷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将这铁链崩断了。这些足镣手铐,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寻思:“这人神情说话倒似是个疯子。他既不愿我相救,倘若我硬要给他打开铐镣,他反会打我。他武功甚高,我斗他不过,还是去救石庄主、石夫人要紧。”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gunnima的臭鸭蛋,爷爷纵横天下,从未遇过敌手,要你这小子来救我?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对不住。”轻轻带上两道石门,沿着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长,转了个弯,又行十余丈才到尽头,只见左右各有一门。他推了推左边那门,牢牢关着,推右边那门时,却是应手而开,进门后是间小厅,进厅中没行得几步,便听得左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来石庄主兀自在和人相斗。”忙循声而前。

  斗声从左首传来,一时却找不到门户,他系念石清、闵柔的安危,眼见左首的板壁并不甚厚,肩头撞去,板壁立破,兵刃声登时大盛,眼前也是一间小小厅堂,四个白衣汉子各使长剑,正在围攻两个女子。

  石破天一见这两个女子,情不自禁的大声叫道:“师父,阿绣!”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

  史婆婆手持单刀,阿绣挥舞长剑,但见她二人头发散乱,每人身上都已带了几处伤,血溅衣襟,情势十分危殆。二人听得石破天的叫声,但四名汉子攻得甚紧,剑法凌厉,竟无暇转头来看。但听得阿绣一声惊呼,肩头中了一剑。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扑而上,向那急攻阿绣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斜身闪开,回了一剑。石破天左掌拍出,劲风到处,将那人长剑激开,右手发掌攻向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后发先至,剑尖已刺向他小腹,剑招迅捷无伦。幸好石破天当日曾由史婆婆指点过雪山派剑法的精要,知道这一招“岭上双梅”虽是一招,却是两刺,一剑刺出后跟着又再刺一剑,当即小腹一缩,避开了第一剑,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弹出。那老者的第二剑恰好于此时刺到,便如长剑伸过去凑他手指一般,铮的一声响,剑刃断为两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连半截剑也拿捏不住,撒手丢下,立时纵身跃开,已吓得脸色大变。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绣的一人后腰,提将起来,挥向另一人的长剑。那人大惊,急忙缩剑,石破天乘势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坐倒。

  石破天将手中的汉子向第四人掷出,去势奇急。那人正与史婆婆拚斗,待要闪避,却已不及,被飞来那人重重撞中,两人都口喷鲜血,登时都晕了过去。

  四名白衣汉子被石破天于顷刻之间打得一败涂地,其中只那老者并未受伤,眼见石破天这等神威,已惊得心胆俱裂,说道:“你……你……”突然纵身急奔,意欲夺门而出。史婆婆叫道:“别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横扫,正中那老者下盘。

  那老者两腿膝盖关节一齐震脱,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儿,我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绣脸色苍白,按住了肩头创口,一双妙目凝视着石破天,目光中掩不住喜悦无限。

  石破天道:“师父,阿绣,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们。”史婆婆匆匆替阿绣包扎创口,跟着阿绣撕下自己裙边,给婆婆包扎剑伤。幸好二人剑伤均不甚重,并无大碍。石破天又道:“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那真好……

  最好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阿绣苍白的脸上突然堆起满脸红晕,低下头去。他知石破天性子淳朴,不善言词,这几句话真是发自肺腑,虽然当着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腼腆,但心中实是欢喜不胜。

  史婆婆嘿嘿一笑,说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始不能办到,就算是婆婆亲口许给你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知道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甚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孙女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

  想不想?喜不喜欢?”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喜欢得很……”史婆婆道:“不过,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劳。雪山派中发生了重大内变,咱们先得去救一个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庄主和石夫人,咱们快去寻找。”他一想到石清、闵柔身处险地,登时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妇也到了凌霄城中吗?咱们平了内乱,石清夫妇的事稀松平常。阿绣,先将这四人宰了罢?”

  阿绣提起长剑,只见那老者和倚在墙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怜之色,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她得祖母许婚,心中正自喜悦不胜,殊无杀人之意,说道:“婆婆,这几人不是主谋,不如暂且饶下,待审问明白,再杀不迟。”

  史婆婆哼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大事。”当即拔步而出。阿绣和石破天跟在后面。

  史婆婆穿堂过户,走得极快,每遇有人,她缩在门后或屋角中避过,似乎对各处房舍门户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师父要我立甚么大功劳?去救谁?”阿绣正要回答,只听得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后一缩,阿绣拉着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门后。

  只听得那几人边行边谈,一个道:“大伙儿齐心合力,将老疯子关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这几天哪,我当真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另一人道:“不将老疯子杀了,终究是天大的后患。齐师伯却一直犹豫不决,我看这件事说不定要糟。”又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索性连齐师伯一起干了。”一人低声喝道:“噤声!怎么这种话也大声嚷嚷的?要是给老齐门下那些家伙听见了,咱们还没干了他,你的脑袋只怕先搬了家。”

  那粗声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说道:“咱们和老齐门下斗上一斗,未必便输。”嗓门却已放低了许多。

  这伙人渐行渐远,石破天和阿绣挤在门后,身子相贴,只觉阿绣在微微发抖,低声问道:“阿绣,你害怕么?”阿绣道:“我……我确是害怕。他们人多,咱们只怕斗不过。”

  史婆婆从柱后闪身出来,低声道:“快走。”弓着身子,向前疾趋。石破天和阿绣跟随在后,穿过院子,绕过一道长廊,来到一座大花园中。园中满地是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园中一座暖厅。

  史婆婆纵身窜到一株树后,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厅外投去,拍的一声,雪团落地,厅侧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剑奔过来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动,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单刀刷刷两刀砍出,去势奇急,两人颈口中刀,割断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石破天初次见到史婆婆杀人,见她出手狠辣之极,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过,叫作“赤焰暴长”,自己早已会使,只是从没想到这一招杀起人来竟然如此干净爽脆,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宁定,史婆婆已将两具尸身拖入假山背后,悄没声的走到暖厅之外,附耳长窗,倾听厅内动静。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走近厅去,只听得厅内有两人在激烈争辩,声音虽不甚响,但二人语气显然都是十分愤怒。

  只听得一人道:“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句老话你总听见过的。这件事大伙儿豁出性命不要,已经做下来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要是给老疯子逃了出来,咱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石破天寻思:“他们老是说‘老疯子’甚么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来,他偏不肯,只怕真是个疯子。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厉害,难怪大家对他都这般惧怕。”

  只听另一人道:“老疯子已身入兽牢,便有通天本事,也决计逃不出来。咱们此刻要杀他,自是容易不过,只须不给他送饭,过得十天八天,还不饿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湖上人言可畏,这种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师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儿的脸却往哪里搁去?雪山派总不成就此毁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担当犯上逆行的罪名,当初又怎地带头来干?现今事情已经做下来了,却又想假撇清,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齐师哥,你的用心小弟岂有不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装伪君子,假道学,又骗得过谁了?”

  那姓齐的道:“我又有甚么用心了?廖师弟说话,当真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那姓廖的道:“甚么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齐师哥,你只不过假装好人,想将这逆谋大罪推在我头上,一箭双雕,自己好安安稳稳的坐上大位。”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提高。

  那姓齐的道:“笑话,笑话!我有甚么资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来,上面还有成师哥呢,却也轮不到我。”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口道:“你们争你们的,可别将我牵扯在内。”那姓廖的道:“成师哥,你是老实人,齐师哥只不过拿你当作挡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些,当了傀儡,自己还是睡在鼓里。”

  石破天听得厅中呼吸之声,人数着实不少,当下伸指醮唾沫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张目往内瞧时,只见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厅上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一张空着,两旁两张坐着四人。听得那三人兀自争辩不休,从语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齐,另一人面容清癯,愁眉苦脸的,神色十分难看。这时那姓廖的道:“梁师弟,你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这梁姓的汉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仍是没说话。

  那姓齐的道:“梁师弟不说话,自是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了。”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梁师弟肚里蛔虫,怎知他不以为然?这件事是咱四人齐心合力干的,大丈夫既然干了,却又畏首畏尾,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那姓齐的冷冷的道:“大伙儿贪生怕死,才干下了这件事来,又怎说得上英雄好汉?这叫做事出无奈,铤而走险。”那姓廖的大声道:“万里,你倒说说看,此事怎么办?”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断了一臂的风火神龙封万里,躬身说道:“弟子无用,没能够周旋此事,致生大祸,已是罪该万死,如何还敢再起弑逆之心?弟子赞同齐师叔的主意,万万不能对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厉声道:“那么中原回来的这些长门弟子,又怎生处置?”封万里道:“师叔若准弟子多口,那么依弟子之见,须当都监禁起来,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们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吗?”封万里道:“请问廖师叔这话,是甚么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们长门弟子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这掌门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别支手上。你便是想将弑逆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推,将我四支的弟子杀得干干净净,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却又心安理得。哼哼,打的好如意算盘!”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长门弟子,个个都是祸胎。咱们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大家一齐动手,将长门一支都给宰了!”说着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顷刻之间,大厅中众人奔跃来去,二三十人各拔长剑,站在封万里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执长剑,围在这些人之外。

  石破天寻思:“看来封师傅他们寡不敌众,不知我该不该出手相助?”

  封万里大叫:“成师叔、齐师叔、梁师叔,你们由得廖师叔横行么?他四支杀尽了长门弟子,就轮到你们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动手!”身子扑出,挺剑便往封万里胸口刺去。封万里左手拔剑,挡开来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跟着嗤的一下,封万里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万里与白万剑齐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剑术之精,尚在成、齐、廖、梁四个师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剑究属不便。那姓廖的一剑疾刺,他虽然挡开,但姓廖的跟着变招横削,封万里明知对方剑招来路,手中长剑却是不听使唤,幸好右臂早去,只给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继出。封万里身旁两柄剑递上,双双将他来剑格开。

  那姓廖的喝道:“还不动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齐声呐喊,挺剑攻上。长门弟子分头接战,都是以一敌二或是敌三。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雪山派的议事大厅登时变成了战场。

  那姓廖的跃出战团,只见二支、三支、五支的众弟子都是倚墙而立,按剑旁观,他心念一动之际,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老五,你们心肠好毒,想来捡现成便宜,哼哼,莫发清秋大梦!”他红了双眼,挺剑向那姓齐的刺去。

  两人长剑挥舞,剧斗起来。那姓廖的剑术显比那姓齐的为佳,拆到十余招后,姓齐的连连后退。

  姓梁的五师弟仗剑而出,说道:“老四,有话好说,自己师兄弟这般动蛮,那成甚么样子?”挥剑将那姓廖的长剑挡开。

  齐老三见到便宜,中宫直进,疾刺姓廖的小腹,这一剑竟欲制他死命,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长剑给五师弟粘住了,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三师兄这一剑刺到,如何再能挡架?那姓成的二师兄突然举剑向姓齐的背心刺去,叹道:“唉,罪过,罪过!”那姓齐的急图自救,忙回剑挡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众门人见师父们已打成一团,都纷纷上前助阵。片刻之间,大厅中便鲜血四溅,断肢折足,惨呼之声四起。

  阿绣拉着石破天右手,颤声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为甚么打架?”这时大厅中人人自顾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说话,也已无人再加理会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才合我心意。”

十七 自大成狂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友谁敌,倒也不易分辨。本来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乘着这个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混乱已极。

  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都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渐渐罢斗之人愈来愈多,过不片刻,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刻,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

  厅门口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见是张三、李四到了,险些儿尖声呼叫,但随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分。

  张三笑嘻嘻地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名天下,为别派所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武功之时,竟然是真砍真杀。如此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踏上一步,说道:“尊驾二位便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使者么?”

  张三道:“正是。不知哪位是雪山派掌门人?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来,邀请贵派掌门人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转头向李四道:“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摇头道:“我瞧着也不像。”

  廖自砺道:“姓白的早已经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屁!威德先生并没死,不过……”廖自砺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封万里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廖自砺长剑直指,便向他刺去。封万里举剑挡开,退了一步。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剑直上。一名长门弟子上前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一团。

  雪山派这场大变,关涉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弟互相牵制,互相嫉妒,长门处境虽甚不利,实力却也殊不可侮,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但本支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关头,各人竟不放松半步,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来处理铜牌邀宴之事。

  张三笑道:“各位专心研习剑法,发扬武学,原是大大的美事,但来日方长,却也不争这片刻。雪山派掌门人到底是哪一位?”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抓乱拿,只听得呛啷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长剑,不知如何竟都给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臂一震,兵刃便已离手。

  这一来,厅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各人登时忘却了内争,记起武林中所盛传赏善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不自禁的都觉全身毛管竖立,好些人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还,这邀宴铜牌未见得会送上雪山派来;而善恶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诸传闻,多半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再则雪山派有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树遮荫,便有天大的祸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挡,因此于这件事谁也没有在意。岂知突然之间,预想不会来的人终究来了,所显示的武功只有比传闻的更高,而遮荫的大树又偏偏给自己砍倒了。过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侠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如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互争雄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蓦地里情势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的伸手指出,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霎时之间,大厅中寂静无声。

  僵持片刻,廖自砌道:“三师哥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当接任本派掌门。”齐自勉道:“年纪大有甚么用?廖师弟武功既高,门下又是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要是廖师弟不做掌门,就算旁人做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

  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甚么可争的?”成自学道:“咱四人中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知今日之事,乃是斗智不斗力。”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长门一支,齐师哥既然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接任,大伙儿也无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封万里道:“刚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放的狗屁?”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想,强自忍耐,说道:“事到临头,临阵退缩,未免也太无耻。”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推举别人出任掌门。

  张三笑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李四却耐不住了,喝道:“到底哪一个是掌门人?你们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可不能多等。”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答应吧,别要惹出祸事来,都是你一个人连累了大家。”成自学怒道:“为甚么是我牵累了大家,却不是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位以武功决胜败,谁的功夫最强,谁便是雪山派掌门。”五人面面相觑,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杀,猜想一来是研讨武功,二来是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罢,你们接着打下去,不到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一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只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时谁也做不成掌门,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罢!”

  刷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

  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请进来罢!既是凭武功强弱以定掌门,那就不分辈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后拂出,砰的一声响,两扇长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罢!”左手拉着阿绣,右手拉着石破天,三人并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并不作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颤声道:“参……参……参见师……师……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眼向天,浑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瞧这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贼头狗脑!哪里有漂亮妞儿,他就往哪里钻。”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当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说话,他们便认我不出。”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之位,正在较量武功,争夺大位,好罢!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满脸鄙夷之色,携着石破天和阿绣两人,昂首而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成自学道:“不错!”举剑向梁自进刺去。梁自进挥剑挡开,脚下踉跄,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对手!”这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哪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梁自进身子一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将过去。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突然软倒,剑尖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方不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便要刺入他的肩头,忙回剑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对方。

  张三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精采的比武,今日却是破题儿第一遭得见,当真是大开眼界。

  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是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喝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哪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

  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这就立刻去找。”

  说着转身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然出去?你!你!你!你!”连指四名雪山弟子,说道:“你们四人,去把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你们的脑袋便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时出现一个大洞,只见他手指缝中木屑纷纷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战,只见张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动,像是要向自己头上抓一把似的,当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不休。四人听了张三的讥嘲,都已不敢在招数上故露破绽,因此内劲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却是只怕不狠,厉声吆喝之余,再辅以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没这般凶神恶煞般狰狞可怖。只见剑去如风,招招落空,掌来似电,轻软胜绵。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吗?凌霄城的脸面可给你们丢得干干净净了。”转头向石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一个的手臂都砍一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面前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接过单刀,向成自学一指,挥刀砍去。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眼见他单刀砍到,忙挥剑挡开,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觉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

  张三喝采道:“这一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大哥二哥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杂种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剑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啊哟”一声,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剑于地,凄然叹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进挥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天,连师叔祖也敢伤害!”他对石破天所使剑法自是了然于胸,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黄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轻掠过,登时跌出三步,左膝跪地,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这条手臂险些给这小子砍下来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双战石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双认输退下。一个连连摇头,黯然神伤;一个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给了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一般心思:“奉他为掌门,只不过是送他上侠客岛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学道:“两位使者先生定下规矩,要我们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艺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无法可想。”齐、廖、梁三人随声附和。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四人齐声道:“口服心服,更无异言。”心中却想:“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是我们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鬼有何作为?”史婆婆道:“那么怎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想到金乌派开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门人,心中乐不可支,一时却没想到,此举不免要令这位金乌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门人小命不保。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链呛啷声响,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手足都锁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是耿万钟、柯万钧、王万仞、呼延万善、闻万夫、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满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派掌门人的夫人,为甚么要另创金乌派,又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万剑的母亲,阿绣自是白万剑的女儿了,可是她这一声“爹爹”,还是让石破天大吃了一惊。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你……你……没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涕虫?亏你还有脸叫我一声妈!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甚么‘气寒西北’?你是‘气死西北’!他妈的甚么雪山派,戴上手铐脚镣,是雪山派甚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妈的师弟、徒弟、徒子、徒孙,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早给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反贼暗使奸计。他……”手指廖自砺,气愤愤的道:“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关,孩儿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话了,认错了旁人,倒也罢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还算是人么?”

  石破天心想:“认错爹爹,也不算希奇。石庄主、石夫人就认错我是他们的儿子,连带我也认错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谁。”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记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妈,爹爹可平安么?”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活是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白万剑听了,知道父亲只是给本门叛徒监禁了,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登时大慰,道:“谢天谢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关怀,向成自学等道:“你们把大师兄关在哪里?怎么还不放他出来?”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狂妄,不可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听她怒骂不休,于是插口道:“到底哪一个是混蛋派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个混蛋说得的?我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破天晃身挡于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他,便代为挡架。

  白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哪知李四只笑一笑,说道:“好罢!是我失言,这里谢过,请白老夫人谢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哪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雪山派掌门,有哪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若是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又凭甚么不服?”白万剑怒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暗使卑鄙行径,居然还有脸跟我说话?说甚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

  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力,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

  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骎骎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句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的菁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既为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被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下长剑,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利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为了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人送剑过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叛徒!”

  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砺喝道:“你这本门叛徒,再也非我长辈,接招罢!”刷的一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杀了自己,此刻出招哪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廖自砺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欢喜,狞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成拙,白万剑此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讽之言,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剑,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甚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喝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去送死,以免他亲儿死于非命。”

  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是积忿已久。这次石中玉强奸阿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斩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的武功不及丈夫远甚,一口气无处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的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的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部了然,当下对石破天瞪目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现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刀下,阿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万剑不禁暗暗有气:“妈跟爹爹生气,却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史婆婆见他脸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甚么用?”

  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罢。”

  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武,那是非胜不可的。”于是单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乌刀法”第一招“开门揖盗”。他不知“开门揖盗”是骂人的话,白万剑更不知这一招的名称,见他姿式倒也恭谨,哼了一声,长剑递出,势挟劲风。

  石破天挥刀挡开,还了一力。他曾在紫烟岛上以一柄烂柴刀和白万剑交过手,待得白万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时,他便无法招架。后来得石清夫妇指点武学的道理,才明白动手之际实须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此番和白万剑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么见招出招,依样葫芦,而出刀之时,将石清夫妇所教的武术诀窍也融入其中。他内力到处,即是极平庸的招式,亦具极大威力,何况史婆婆与石清夫妇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过,白万剑暗暗心惊:“这小子从哪里学到了这么高明的刀法?”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两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位石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貌相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两人谈论武功,所见不合,便动手试招,史婆婆自然不敌。白自在随即停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耻于武功不及丈夫,此后再不显示过一招半式,因此连白万剑也丝毫不知母亲的武功家数。

  又拆数招,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挡格,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股大力猛撞过来,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问:“我这算是胜了罢?”

  但白万剑越遇劲敌,勇气越增。阿绣既然无恙,本来对石中玉的切齿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对他奸猾无行的鄙视之意却未稍减,何况他是本门后辈,若是输在他手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抢上三步,挺剑刺出。待得石破天举刀招架,白万剑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变招,带转剑锋,斜削敌喉。这一招“雪泥鸿爪”出剑部位极巧,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

  石破天横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中的“踏雪寻梅”,正好是这一招雪山剑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践踏而过,寻梅也好,寻狗也好,哪还有甚么雪泥鸿爪的痕迹?

  张三又赞道:“好刀法!”

  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上大占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宫直进,势道凌厉,白万剑不及避让,迫得横剑挡格,只听到喀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被震断。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色铁青,从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抢过一柄长剑,又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剧斗渐酣,体内积蓄着的内力不断生发出来,每一刀之出都令对方抵挡艰难,刀刃上更含了强劲无比的劲力,拆不上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的长剑震断。白万剑换剑再战,第四招上又跟着断了。白万剑提着剑,大声道:“你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过一柄长剑,抢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只盼史婆婆下令罢斗,不住向她瞧去,却见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见阿绣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却大有关切担忧之意。石破天心中蓦地一动,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她曾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得重伤倒没甚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还要难过。”

  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若将他打败,岂不是令他脸上无光?但如我输给了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便如何是好?是了,我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个不胜不败便是。”

  想及此处,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感激不尽,竟向我下拜。当时她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了。若不是为了她亲生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见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亲多半不敌。”当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陡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挺剑中宫直进。

  正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在身前虚劈而落。白万剑长剑剑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许,已触到他这一刀下砍的内劲,只觉全身大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已震断他三柄长剑,若要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刀不可。”手上暗运内劲,喀喇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被白万剑剑上的劲力震断一般。

  阿绣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你们两人斗成平手,谁也没胜谁!”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说的话,体会到了我的用心。”

  郎君处事得体,对己情义深重,心下喜不自胜。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没入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让,姓白的岂有不知?你没叫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传你便是。你输给了他,便是输给了娘,咱们娘儿还分甚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法打败了他儿子,自己终于占到了丈夫上风,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脸爱怜横溢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聪明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么学不会?”转头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头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下头去。

  白万剑闪身避开,厉声道:“且慢,此事容缓再议。”向史婆婆道:“娘,这个子武功虽高,为人却是轻薄无行,莫要误了阿绣的终身。”

  只听得李四朗声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罢,不招也罢,咱们这杯喜酒,终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没人能胜得了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门人? 大家服是不服?”

  白万剑、成自学以及雪山群弟子谁都没有出声,有的自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门人后,即刻便到侠客岛去送死。大厅上寂静一片,更无异议。

  张三从怀中取出两块铜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门人,这两块铜牌便一并接过去罢!”说着左眼向着石破天眨了几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认了我出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却在哪里露出了破绽?”他哪知张三、李四武功既高,见识也是高人一等,他虽然不作一声,言语举止中并未露出破绽,但适才与白万剑动手过招,刀法也还罢了,内力之强,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张三、李四曾和他赌饮毒酒,对他的内力极为心折,岂有认不出之理?

  石破天见铜牌递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一次是死,两次也不过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缩手回头,瞧着史婆婆,只听她道:“这雪山派掌门之位,言明全凭武功而决,算是你夺到了。不过我见老混蛋当了掌门人,狂妄自大,威风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当当掌门人,过一过瘾。孩儿,你将这掌门之位让给我罢!”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让给你?”

  史婆婆此举全是爱惜他与阿绣的一片至情厚意,不愿他去侠客岛送了性命。她自己风烛残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甚么分别,至于石破天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之事,她却一无所知,当下怒道:“怎么?你不肯吗?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凭武功而定掌门。”石破天见她发怒,不敢再说,又想起无意之中竟然开了口,忙道:“是,是!”躬身退开。史婆婆哈哈一笑,说道:“我当雪山派的掌门,有谁不服?”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变故来得奇怪之极,但仍是谁也不发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从张三手中接过两块铜牌,说道:“雪山派新任掌门人白门史氏,多谢贵岛奉邀,定当于期前赶到便是。”

  张三哈哈一笑,说道:“白老夫人,铜牌虽然是你亲手接了,但若威德先生待会跟你比武,又抢了过去,你这掌门人还是做不成罢?好罢,你夫妇待会再决胜败,哪一位武功高强,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和李四相视一笑,转身出了大门。

  倏忽之间,只听得两人大笑之声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梁自进道:“你凭甚么发施号令?雪山派掌门大位,岂能如此儿戏的私相授受?”成自学、齐自勉同声附和:“你使刀不使剑,并非雪山派家数,怎能为本派掌门?”

  当张三、李四站在厅中之时,各人想的均是如何尽早送走这两个煞星,只盼有人出头答应赴侠客岛送死,免了众人的大劫。但二人一去,各人噩运已过,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来做掌门人,她定要追究报复,那可是性命攸关、非同小可之事。登时大厅之上许多人都鼓噪起来。

  史婆婆道:“好罢,你们不服我做掌门,那也无妨。”双手拿着那两块铜牌,叮叮当当的敲得直响,说道:“哪一个想做掌门,想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尽管来拿铜牌好了。刚才那胖子说过,铜牌虽是我接的,雪山派掌门人之位,仍可再凭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各人脸上逐一扫去。各人都转过了头,不敢和她目光相触。

  封万里道:“启禀师娘:大伙儿犯上作乱,忤逆了师父,实在罪该万死,但其中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着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师娘来做本派掌门,那是再好不过。师娘要杀弟子,弟子甘愿领死,但请师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众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残杀的大祸。”

  史婆婆道:“你师父脾气不好,我岂有不知?他断你一臂,就是大大不该。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说来听听。”

  封万里又磕了两个头,说道:“自从师娘和白师哥、众师弟下山之后,师父每日里都大发脾气。本门弟子受他老人家打骂,那是小事,大家受师门恩重,又怎敢生甚么怨言?半个月前,忽有两个老人前来拜访师父,乃是两兄弟。一个叫丁不三,一个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惊,道:“丁不三……丁不四?这家伙到凌霄城来干甚么?”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到凌霄城后,便和师父在书房中密谈,说的是甚么话,弟子们都不得知,只知道这两个老家伙得罪了师父,三个人大声争吵起来。徒儿们心想师父何等身分,岂能亲自出手料理这两个来历不明之辈,是以都守在书房之外,只待师父有命,便冲进去将这两个老家伙撵了出去。但听得师父十分生气,和那丁不四对骂,说甚么‘碧螺山’、‘紫烟岛’,又提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叫甚么‘小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声,脸色一沉,但想众徒儿不知自己的闺名叫做小翠,说穿了反而不美,只问:“后来怎样?”

  封万里道:“后来也不知如何动上了手,只听得书房中掌风呼呼大作,大伙儿没奉师父号令,也不敢进去。过了一会,墙壁一块一块的震了下来,我们才见到师父是在和丁不四动手,那丁不三却是袖手旁观。两人掌风激荡,将书房的四堵墙壁都震坍了。斗了一会,丁不四终究不敌师父的神勇,给师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几口鲜血。”史婆婆“啊”的一声。

  封万里续道:“师父跟着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拦住,说道:‘胜败既分,还打甚么?又不是甚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扶着丁不四,两个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点点头道:“他们走了?以后有没有再来?”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没再来过,但师父却从此神智有些失常,整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自语:‘丁不四这老贼以前就是我手下败将,这一次总输得服了罢?他说小翠曾随他到过碧螺山上……’”史婆婆怒道:“胡说,哪有此事?”封万里道:“是,是,师父也说:‘胡说,哪有此事?这老贼明明骗人,小翠凭甚么到他的碧螺山去?不过……别要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一时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脸色铁青,喝道:“老混蛋胡说八道,哪有甚么拿不定主意的?”封万里不明其意,只得顺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问:“老混蛋又说了些甚么?”封万里道:“你老人家问的是师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万里道:“师父从此心事重重,老是说:‘她去了碧螺山没有?一定没去。

  可是她一个人浪荡江湖,寂寞无聊之际,过去聊聊天,那也难说得很,难说得很。说不定旧情未忘,藕断丝连。’”

  史婆婆又哼了一声,骂道:“放屁!”

  封万里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尴尬,倘若应一声“是”,便承认师父的话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来再说,后来又怎样?”

  封万里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娘。”站起身来,说道:“又过了两天,师父忽然不住的高声大笑,见了人便问:‘你说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大伙儿总答:‘自然是咱们雪山派掌门人最高。’瞧师父的神情,和往日实在大不相同。他有时又问:‘我的武功怎样高法?’大伙儿总答:‘掌门人内力既独步天下,剑法更是当世无敌,其实掌门人根本不必用剑,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听我们这样回答。便笑笑不作声,显得很是高兴。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陆师弟,问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师相比,到底谁高?’陆师弟如何回答,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后来见到他脑袋被师父一掌打得稀烂,死在当地。”

  史婆婆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说道:“阿陆这孩子本来就是憨头憨脑的,却又怎知是你师父下的手?”

  封万里道:“我们见陆师弟死得很惨,只道凌霄城中有敌入侵,忙去禀告师父。哪知师父却哈哈大笑,说道:‘该死,死得好!我问他,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师二人,到底武功谁高?

  这小子说道,自从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死在侠客岛上之后,听说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师武功居首。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他跟着便胡说八道了,说甚么本派武功长于剑招变幻,少林武功却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门绝技俱有高深造诣。以剑法而言,本派胜于少林,以总的武功来说,少林开派千余年,能人辈出,或许会较本派所得为多。”

  史婆婆道:“这么回答很不错啊,阿陆这孩子,几时学得口齿这般伶俐了?就算以剑法而论,雪山剑法也不见得便在人家达摩剑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么说?”

  封万里道:“师娘斥骂师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这会儿你倒又尊敬起师父来啦!哼,我没上凌霄城之时,怎么又敢勾结叛徒,忤逆师父?”封万里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罪该万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门下,个个都是万字排行,人人都有个挺会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说,个个罪该万死,都该叫作万死才是,封万死、白万死、耿万死、王万死、柯万死、呼延万死、花万死……”她每说一个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众弟子脸上。耿万钟、王万仞等内心有愧,都低下头去。史婆婆喝道:“起来,后来你师父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是!”站起身来,续道:“师父说道:‘这小子说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说我和普法这秃驴难分上下了,该死,该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无双,而且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往今来,没一个及得上我。’”

  史婆婆骂道:“呸,大言不惭。”

  封万里道:“我们看师父说这些话时,神智已有点儿失常,作不得真的。好在这里都是自己人,否则传了出去,只怕给别派武师们当作笑柄。当时大伙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甚么。师父怒道:‘你们都是哑巴么?为甚么不说话?我的话不对,是不是?’他指着苏师弟问道:‘万虹,你说师父的话对不对?’苏师弟只得答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对的。’师父怒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甚么当然不当然的。我问你,师父的武功高到怎样?’苏师弟战战兢兢的说:‘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古往今来,唯师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师父一人手中发扬光大。’师父却又大发脾气,喝道:‘依你这么说,我的功夫都是从前人手中学来的了?你错了,压根儿错了。雪山派功夫,是我自己独创的。甚么祖师爷爷开创雪山派,都是骗人的鬼话。祖师爷传下来的剑谱、拳谱,大家都见过了,有没有我的武功高明?’苏师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师父高明。’”

  史婆婆叹道:“你师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来已久,他自三十岁上当了本派掌门,此后一直没遇上胜过他的对手,便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时,他总是不以为然,说是浪得虚名,何足道哉。想不到这狂妄自大的性子愈来愈厉害,竟连创派祖师爷也不瞧在眼里了。万虹这孩子恁地没骨气,为了附和师父,连祖师爷也敢诽谤?”

  封万里道:“师娘,你再也想不到,师父一听此言,手起一掌,便将苏师弟击出数丈之外,登时便取了他的性命,骂道:‘不及便是不及,有甚么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说八道,老混蛋就算再糊涂十倍,也不至于为了‘恐怕’二字,便杀了他心爱的弟子!”

  封万里道:“师娘明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对大伙儿恩重如山,弟子说甚么也不敢捏造谣言。这件事有二十余人亲眼目睹,师娘一问便知。”

  史婆婆目光射向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长门弟子脸上,这些人齐声说道:“当时情形确是这样,封师哥并无虚言。”史婆婆连连摇头叹气,说道:“这样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发疯吗?”封万里道:“师父他老人家确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们就该延医给他诊治才是啊。”

  封万里道:“弟子等当时也就这么想,只是不敢自专,和几位师叔商议了,请了城里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两位给师父看脉。师父一见到,就问他们来干甚么。两位大夫不敢直言,只说听说师父饮食有些违和,他们在城中久蒙师父照顾,一来感激,二来关切,特来探望。师父即说自己没有病,反问他们:‘可知道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是谁?’南大夫道:‘小人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谈论,岂不是孔夫子门前读孝经,鲁班门前弄大斧?’师父哈哈一笑,说道:‘班门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说来听听。’南大夫道:‘向来只听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开创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来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点头道:“这南大夫说得很得体啊。”

  封万里道:“可是师父一听之下,却大大不快,怒道:‘那达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是蛮夷戎狄之类,你把一个胡人说得如此厉害,岂不是灭了我堂堂中华的威风?’南大夫甚是惶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师父又问那戴大夫,要他来说。戴大夫眼见南大夫碰了个大钉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听说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武术通神,所创的内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见,达摩祖师乃是胡人,殊不足道,张三丰祖师才算得是古往今来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说武当便胜过了少林。但张三丰祖师是数百年来武林中震烁古今的大宗师,那是绝无疑义之事。”

  封万里道:“师父本是坐在椅上,听了这番话后,霍地站起,说道:‘你说张三丰所创的内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来,却也稀松平常。以他武当长拳而论,这一招虚中有实,我只须这么拆,这么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极拳的“野马分鬃”,我只须这里一勾,那里一脚踢去,立时便叫他倒在地下。

  他武当派的太极剑,更怎是我雪山派剑法的对手?’师父一面说,一面比划,掌风呼呼,只吓得两名大夫面无人色。我们众弟子在门外瞧着,谁也不敢进去劝解。师父连比了数十招,问道:‘我这些功夫,比之秃驴达摩、牛鼻子张三丰,却又如何?’南大夫只道:‘这个……这个……’戴大夫却道:‘咱们二人只会医病,不会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说,说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达摩和张三丰还厉害些。’”

  史婆婆骂道:“不要脸!”也不知这三个字是骂戴大夫,还是骂白自在。

  封万里道:“师父当即怒骂:‘我比划了这几十招,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说不定”三字,当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时将两位大夫击毙在房中。”

  史婆婆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见雪山派门下个个面有不以为然之色,儿子白万剑含羞带愧,垂下了头,心想:“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第四条,不得伤害无辜。老混蛋滥杀本门弟子,已令众人大为不满,再杀这两个大夫,更是大犯门规,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门?”

  只听封万里又道:“师父当下开门出房,见我们神色有异,便道:‘你们古古怪怪的瞧着我干么?哼,心里在骂我坏了门规,是不是?雪山派的门规是谁定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凡人定出来的?既是由人所定,为甚么便更改不得?制订这十条门规的祖师爷倘若今日还不死,一样斗我不过,给我将掌门人抢了过来,照样要他听我号令!’他指着燕师弟鼻子说道:‘老七,你倒说说看,古往今来,谁的武功最高?’“燕师弟性子十分倔强,说道:‘弟子不知道!’师父大怒,提高了声音又问:‘为甚么不知道?’燕师弟道:‘师父没教过,因此弟子不知道。’师父道:‘好,我现在教你: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你且念一遍来我听。’燕师弟道:‘弟子笨得很,记不住这么一连串的话!’师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念?’燕师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自己说:‘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师父不等他念完,便已一掌击在他的脑门,喝道:‘你加上“自己说”三字,那是甚么用意?你当我没听见吗?’燕师弟给他这么一掌,自是脑浆迸裂而死。余下众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顺着师父之意,一个个念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要念得一字不错,师父才放我们走。

  “这样一来,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们替三位师弟和两位大夫大殓出殡,师父却又来大闹灵堂,把五个死者的灵位都踢翻了。杜师弟大着胆子向前相劝,师父顺手抄起一块灵牌,将他的一条腿生生削了下来。这天晚上,便有七名师兄弟不别而行。大伙儿眼见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觉师父的手掌随时都会拍到自己的天灵盖上,迫不得已,这才商议定当,偷偷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将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上铐镣。我们此举犯上作乱,原是罪孽重大之极,今后如何处置,任凭师娘作主。”他说完后,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丛。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临到老来竟如此昏庸糊涂,不由得眼圈儿红了,泪水便欲夺眶而出,颤声问道:“万里的言语之中,可有甚么夸张过火、不尽不实之处?”

  问了这句话,泪水已涔涔而下。

  众人都不说话。隔了良久,成自学才道:“师嫂,实情确是如此。我们若再骗你,岂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厉声道:“就算你掌门师兄神智昏迷,滥杀无辜,你们联手将他废了,那如何连万剑等一干人从中原归来,你们竟也暗算加害?为何要将长门弟子尽皆除灭,下这斩草除根的毒手?”

  齐自勉道:“小弟并不赞成加害掌门师哥和长门弟子,以此与廖师哥激烈争辩,为此还厮杀动手。师嫂想必也已听到见到。”

  史婆婆抬头出神,泪水不绝从脸颊流下,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叫做一不作,二不休,事已如此,须怪大家不得。”

  廖自砺自被白万剑砍断一腿后,伤口血流如注,这人也真硬气,竟是一声不哼,自点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来包扎伤处。他的亲传弟子畏祸,却无一人过来相救。

  史婆婆先前听他力主杀害白自在与长门弟子,对他好生痛恨,但听得封万里陈述情由之后,才明白祸变之起,实是发端于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肠顿软,向四支的众弟子喝道:“你们这些畜生,眼见自己师父身受重伤,竟会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

  四支的群弟子这才抢将过去,争着替廖自砺包扎断腿。其余众人心头也都落下了一块大石,均想:“她连廖自砺也都饶了,我们的罪名更轻,当无大碍。”当下有人取过钥匙,将耿万钟、王万仞、汪万翼、花万紫等人的铐镣都打开了。

  史婆婆道:“掌门人一时神智失常,行为不当,你们该得设法劝谏才是,却干下了这等犯上作乱的大事,终究是大违门规。此事如何了结,我也拿不出主意。咱们第一步,只有将掌门人放出来,和他商议商议。”

  众人一听,无不脸色大变,均想:“这凶神恶煞身脱牢笼,大伙儿哪里还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作声。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们要将他关一辈子吗?你们作的恶还嫌不够?”

  成自学道:“师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门人是你,须不是白师哥。白师哥当然是要放的,但总得先设法治好他的病,否则……否则……”史婆婆厉声道:“否则怎样?”成自学道:“小弟无颜再见白师哥之面,这就告辞。”说着深深一揖。齐自勉、梁自进也道:“师嫂若是宽宏大量,饶了大伙儿,我们这就下山,终身不敢再踏进凌霄城一步。”

  史婆婆心想:“这些人怕老混蛋出来后和他们算帐,那也是情理之常。大伙儿倘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还成甚么雪山派?”便道:“好!那也不必忙于一时,我先瞧瞧他去,若无妥善的法子,决不轻易放他便是。”

  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偏向着他。好在两条腿生在我们身上,你真要放这老疯子,我们难道不会逃吗?”

  史婆婆道:“剑儿,阿绣!”再向石破天道:“亿刀,你们三个都跟我来。”又向成自学等三人道:“请三位师弟带路,也好在牢外听我和他说话,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说不定我和他定下甚么阴谋,将你们一网打尽呢。”

  成自学道:“小弟岂敢如此多心?”他话是这么说,毕竟这件事生死攸关,还是和齐自勉、梁自进一齐跟出。廖自励向本支一名精灵弟子努了努嘴。那人会意,也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厅过廊,行了好一会,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学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说道:“就在这里!一切请掌门人多多担代。”

  石破天先前在大厅上听众人说话,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错。

  成自学自身边取出钥匙,去开石牢之门,哪知一转之下,铁锁早已被人打开。他“咦”的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心想:“铁锁已开,老疯子已经出来了。”双手发抖,竟是不敢去瞧石门。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不约而同的退出数步。只见石室中空无一人,成自学叫道:“糟啦,糟啦!给他……给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这只是石牢的外间,要再开一道门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发抖,提着的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却是不敢去开第二道石门。

  石破天本想跟他说:“这扇门也早给我开了锁。”但想自己在装哑巴,总是以少说话为妙,便不作声。

  史婆婆抢过钥匙,插入匙孔中一转,发觉这道石门也已打开,只道丈夫确已脱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几分忧虑:“他脑子有病,若是逃出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闯出多大的祸来。”推门之时,一双手也不禁发抖。

  石门只推开数寸,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只听得白自在狂笑一阵,大声道:“甚么少林派、武当派,这些门派的功夫又有屁用?

  从今儿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须改学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门派,一概都要取消。大家听见了没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为尊,读书人以孔夫子为尊,说到刀剑拳脚,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为尊。哪一个不服,我便把他脑袋揪下来。”

  史婆婆又将门推开数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见丈夫手足被铐,全身绕了铁链,缚在两根巨大的石柱之间,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见妻子,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很好,很好!

  你回来啦。现下武林中人人奉我为尊,雪山派君临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脑筋又转不过来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谁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将阿绣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谁回来了?”她知丈夫最疼爱这个小孙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绣堕崖而起,盼他见到孙女儿后,心中一欢喜,这失心疯的毛病便得痊愈。阿绣叫道:“爷爷,我回来啦,我没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里,幸得婆婆救了上来。”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说道:“很好,你是阿绣。你没有死,爷爷欢喜得很。阿绣,乖宝,你可知当今之世,谁的武功最高?谁是武林至尊?”阿绣低声道:“是爷爷!”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阿绣真乖!”

  白万剑抢上两步,说道:“爹爹,孩儿来得迟了,累得爹爹为小人所欺。让孩儿替你开锁。”成自学等在门外登时脸如土色,只待白万剑上前开锁,大伙儿立即转身便逃。

  却听白自在喝道:“走开!谁要你来开锁?这些足铐手镣,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烂泥一般,我只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我只是不爱挣,自愿在这里闭目养神而已。我白自在纵横天,便数千数万人一起过来,也伤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锁得住我?”

  白万剑道:“是,爹爹天下无敌,当然没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亲和阿绣归来,大家很是欢喜,便请爹爹同到堂上,喝几杯团圆酒。”说着拿起钥匙,便要去开他手铐。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开,你便走开!我手脚上戴了这些玩意儿,很是有趣,你难道以为我自己弄不掉么?快走!”

  这“快走”二字喝得甚响,白万剑吃了一惊,当的一声,将一串钥匙掉在地下,退了两步。他知父亲以颜面攸关,不许旁人助他脱离,是以假作失惊,掉了钥匙。

  成自学等本在外间窃听,听得白自在这么一声大喝,忍不住都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窥看。

  白自在喝道:“你们见了我,为甚么不请安?哪一个是当世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成自学寻思:“他此刻被缚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师嫂终究会放了他,不如及早讨好于他,免惹日后杀身之祸。”

  便躬身道:“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梁自进忙接着道:“白老爷子既是雪山派掌门,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任何门派都应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爷子一人独尊。”齐自勉和四支的那些弟子跟着也说了不少谄谀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点头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愧,心想:“这老儿说他发疯,却又未必。

  他见到我和剑儿、阿绣,一个个都认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难以救药的地步,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头来,问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几日到来,向我自鸣得意,说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盘桓了数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真的发了疯,怎地相信这家伙的胡说八道?”阿绣道:“爷爷,那丁不四确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危,奶奶宁可投江自尽,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说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后来怎样?”阿绣道:“后来,后来……”手指石破天道:“幸亏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将丁不四赶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没甚光亮,没认出他是石中玉,但知他便是适才想来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点头道:“这小子的功夫还算可以。虽然和我相比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儿,但要赶跑丁不四,倒也够了。”

  史婆婆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吹甚么大气?甚么雪山派天下第一,当真是胡说八道。这孩儿是我徒儿,是我一手亲传的弟子,我的徒儿比你的徒儿功夫就强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荒唐,荒唐!你有甚么本领能胜得过我的?”

  史婆婆道:“剑儿是你调教的徒儿,你这许多徒弟之中,剑儿的武功最强,是不是?剑儿,你向你师父说,是我的徒儿强,还是他的徒儿强?”

  白万剑道:“这个……这个……”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不敢直说拂逆他心意的言语。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儿,岂能是我徒儿的对手?剑儿,你娘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吗?”

  白万剑是个直性汉子,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既曾败在石破天手底,岂能不认?说道:“孩儿无能,适才和这小子动手过招,确是敌他不过。”

  白自在陡然跳起,将全身铁链扯得呛啷直响,叫道:“反了,反了!哪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对他此刻心思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寻思:“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在凌霄城中自大称王,给丁不四一激之后,就此半疯不疯。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教他遇上个强过他的对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气,说不定这疯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张三、李四已去,否则请他二人来治治这疯病,倒是一剂对症良药。不得已求其次,我这徒儿武功虽不高,内力却远在老混蛋之上,何不激他一激?”

  便道:“甚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内功第一,当真不怕羞。单以内力而论,我这徒儿便胜于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说道:“便是达摩和张三丰复生,也不是白老爷子的对手。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只须能有我内力三成,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惭,当真令天下人齿冷,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内力试试。”白自在笑道:“这小子怎配跟我动手?好罢,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个筋斗。”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当真比试,只怕他伤了石破天性命,他能说这一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道:“这少年是我的徒儿,又是阿绣没过门的女婿,便是你的孙女婿。你们比只管比,却是谁也不许真的伤了谁。”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孙女婿么?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匆匆来到石牢之外,高声说道:“启禀掌门人,长乐帮帮主石破天,会同摩天居士谢烟客,将石清夫妇救了出去,正在大厅上索战。”却是耿万钟的声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声惊噫,不约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谢烟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妇无恙,已脱险境,登感宽心,石中玉既然来到,自己这个冒牌货却要拆穿了,谢烟客多时不见,想到能和他见面,甚是欢喜。

  史婆婆道:“咱们和长乐帮、谢烟客素无瓜葛,他们来生甚么事?是石清夫妇约来的帮手么?”耿万钟道:“那石破天好生无礼,说道他看中了咱们的凌霄城,要咱们都……都搬出去让给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长乐帮是甚么东西?石破天又是甚么东西?他长乐帮来了多少人?”

  耿万钟道:“他们一起只五个人,除了石清夫妇俩、谢烟客和石破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说是丁不三的孙女儿。”

  石破天听得丁珰也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侧眼向阿绣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眼正凝视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转开了头,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庄主夫妇的性命,怎么她自己又和石中玉来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亏,说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性命,是以冒险前来相救。谢先生当然是为救我而来的了。”

  白自在道:“区区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没跟他们说: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

  耿万钟道:“这个……这个……他们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闻师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么又敢到凌霄城来惹是生非?啊,是了!我在这石室中小隐,以避俗事,想必已传遍了天下。大家都以为白老爷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是以欺上门来了。嘿嘿!你瞧,你师父这棵大树一不遮荫,你们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个儿在这里臭美罢!大伙儿跟我出去瞧瞧。”说着快步而出。白万剑、成自学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着出去,忽听得白自在叫道:“你这小子留着,我来教训教训你。”

  石破天停步,转过身来。阿绣本已走到门前,关心石破天的安危,也退了回来,她想爷爷半疯不疯,和石破天比试内力,只怕下手不分轻重而杀了他,自己功力不济,危急之际却无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爷爷真的要跟……跟他比试呢!”

  史婆婆回过头来,对白自在道:“你要是伤了我徒儿性命,我这就上碧螺山去,一辈子也不回来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说甚么话?”

  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带上石门,牢中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替爷爷打开了足镣手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招武功罢。他没练过多少功夫,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只须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称甚么“古往今来拳脚第一”云云,自己当然斗他不过,由“比划”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几招最粗浅的功夫,深一些的,谅你也难以领会。”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比自己高一个头,神威凛凛,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我这么伸手,揪住你的后颈,便摔你一个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后颈。

  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觉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腾空而起,急忙凝力稳住,右臂挥出,格开他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而复堕,竟没能将他提起,同时右臂被他一格,只觉臂上酸麻,只得放开了手。他“噫”的一声,心想:“这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顺势一甩,却仍是没能拖动他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赞道:“老爷子果然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又高兴起来,说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对手?”左脚随即绊去,石破天身子一晃,没给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接连三招,号称“神倒鬼跌三连环”,实是他生平的得意绝技,哪里是甚么粗浅功夫了?

  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连环之下,哪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内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见到爱妻归来,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又见到了阿绣,心中一喜,疯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连环三招居然摔不倒这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糊涂起来,呼的一掌,向他当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见掌势凶猛,左臂横挡,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随即击出,石破天闪身欲避,但白自在这一拳来势奇妙,砰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右肩。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被石破天伸手格开了,白自在连续四拳,第四拳拳中夹腿,终于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能挡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时十分担忧,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之状,又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只使三西成力道,生怕打伤了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无法将对方击倒。他吼叫连连,终于将全身劲力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拳脚生风,只激得石柱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维艰,虽已贴身于门背,仍是难以忍受,只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见爷爷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带上石门,双手合十,暗暗祷告:“老天爷保祐,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晃,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她脑子有些晕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晃,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贴耳门上,石牢中竟半点声息也无,这一片寂静,令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斗之声更是惊恐:“若是爷爷胜了,他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胜,他定然会推门出来叫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有人身受重伤?莫非两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双目紧闭,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来,见到有一人横尸就地,甚至是两人都呕血身亡。又隔了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双目紧闭,石破天却是满脸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眼睛,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住白自在的后心,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

  阿绣道:“爷爷……受了伤?”石破天道:“没有受伤,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阿绣右手抚胸,说道:“谢天谢……”

  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甚么一口气转不过来,我……我这口气可不是转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掌疼痛难当,提掌看时,但见双掌已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子内力之强,实是匪夷所思,自己数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给他内力反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如都击在石墙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了他几十脚,脚上也已受到了反震。

  他呆了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甚么“古往今来内功第一”云云,实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喇喀喇数声,都上了锁。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

  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重,在这里面壁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再别回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甚么这般逞强好胜?”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爷爷’,也不怕辱没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声叫道:“爷爷!”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微笑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说去。”

十八 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时两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上,阿绣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

  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仍是挥洒自如,大占上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么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又迅又狠,眼见剑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右肩,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

  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簌簌而落,犹似下了一阵急雨。又听得拍了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白万剑肩头,白万剑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客、丁珰、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恰逢自己内力耗竭。他当机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飘然引退。

  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所在,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伤四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珰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玉正想和丁珰远走高飞,不料长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均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无法溜走。石中玉甫脱凌霄城之难,又套讲了侠客岛之劫,好生发愁。和丁珰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客岛当然是无论如何不去的,在总舵之中也已难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只是躲在房中与丁珰鬼混。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甚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副,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其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阳内力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然相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心中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哪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扬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戏全被拆穿。虽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此没有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免丧生。”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凭一双肉掌便要将长乐帮挑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烧咱们总舵!”

  石中玉心想:“烧了长乐帮总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谢的将你们尽数宰了。”但在众香主、舵主逼迫之下,无可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厅,打定了主意,要长乐帮众好手一拥而上,管他谁死谁活,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便可乘机溜之大吉。

  哪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原来是你。”

  石中玉只见贝海石气息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血,心惊胆战之下,那句:“大伙儿齐上,跟他拚了!”的话吓得叫不出口来,战战兢兢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当上了长乐帮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糟了,糟了!贝大夫这狗贼原来竟这等工于心计。我当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何事,均须为他办到,此事众所知闻。他打听到我已从狗杂种手中接了玄铁令,便来到摩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用意无非是要我听他长乐帮的号令。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日里竟然会自投罗网,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钟情,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虽绝顶聪明之人,亦所难免。谢烟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铁令誓愿未了,其时心情,正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目凝视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去办的难事。“倘若他竟要我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的废人,这便如何是好?”

  想到此节,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若立即转身奔出长乐帮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面,自可避过这个难题,但这么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比之自残双手等等更是惨酷百倍了。

  岂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极,但见谢烟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甚么杀手。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半晌之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了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罢,是你从我手中接过玄铁令的,你要我为你办甚么事,快快说来。谢某一生纵横江湖,便遇上天大难事,也视作等闲。”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却也曾听过,心念一转之际,已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认错了人,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听他说不论自己出甚么难题,都能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大横财,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说得上无事不可为,却教他去办甚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见他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说道:“谢某曾在江湖扬言,凡是得我玄铁令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身,你又怕些甚么?狗杂种,你居然还没死,当真命大。你那‘炎炎功’练得怎样了?”料想这小子定是畏难偷懒,后来不再练功,否则体内阴阳二力交攻,怎能够活到今日。

  石中玉听他叫自己为“狗杂种”,只道是随口骂人,自更不知“炎炎功”是甚么东西,当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

  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何不要他去了结此事?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这谢烟客孤身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半也能凭一双肉掌,将雪山派打得万劫不复。”当即说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传入俗人耳中,不免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生天下无双的武功,那也是轻而易举。”

  谢烟客听得他这话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登感喜慰,忙问:“你要我去办甚么事?”他心下忐忑,全没留意到石中玉吐属文雅,与狗杂种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人众尽数杀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门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声名甚著,是个极不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数诛灭,当真谈何容易?但对方既然出下了题目,那便是抓得着、摸得到的玩意儿,不用整日价提心吊胆,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从此便无忧无虑,逍遥一世,当即说道:“好,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他猜想狗杂种叫自己去诛灭雪山派,纯是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甚么深仇大恨,这才要假手于己去诛灭对方,他只盼及早离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甚么诡计。

  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

  他一听谢烟客答允去诛灭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举两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令后只为人办一件事,但石中玉和他同行,却与此事有关,原是不便拒绝,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海石,听他示下。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前赴侠客岛应约,天大的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届时自不会令众位兄弟为难,大家尽管放心。”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这蠢才,听了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诛灭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甚么边了?你道贝大夫他们当真奉你为帮主吗?只不过要你到侠客岛去送死而已。

  你这小子傻头傻脑的,跟这批奸诈凶狡的匪徒讲义气,当真是糊涂透顶。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于你大大有好处的事?”突然想起:“幸亏他没有叫我代做长乐帮帮主,派我去侠客岛送死。”他武功虽高,于侠客岛毕竟也十分忌惮,想到此节,又不禁暗自庆幸,笑骂:“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中尽可放肆侮辱,这小子再要他办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认错了人。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珰见石中玉随谢烟客离了长乐帮,便赶上和二人会合,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作护符,但对白自在毕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城后便献议暗袭。谢烟客一听,正合心意。当下三人偷入凌霄城来。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户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变,多处要道无人守御,三人毫不费力的便进了城。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进入中门,便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气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说瞧一瞧风头再作打算。谢烟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祸起萧墙,正有巨大内争,心想正是天赐良机,随即又听到石清夫妇被擒。石中玉虽然凉薄无行,于父母之情毕竟尚在,当下也不向谢烟客恳求,径自引着他来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谢烟客出手杀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来到大厅。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说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一个,当时便要将雪山派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石清更以言语相激:“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掌门人威德先生决个雌雄,此刻正主儿不在,却尽杀他后辈弟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谢烟客冷笑道:“反正是尽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主人的敌手?数招之下,便已险象环生。成自学、齐自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当即上前夹击,但以三敌一,仍然挡不住他凌厉无俦的“碧针清掌”。当石破天进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登变。

  石中玉见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强,自是十分骇异,生怕雪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为难,但见阿绣安然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珰虽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毕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情谊,见他尚在人间,却也暗暗欢喜。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始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儿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惭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认错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夫妻俩相对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成为大笑话,日后遇到老友,只怕人人都会揶揄一番。”齐问:“石帮主,你为甚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去?”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是谁胜了?怎么爷爷叫我上碧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怎么有了两个狗杂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万剑喝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又在捣甚么鬼?”

  丁珰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只一张嘴,一时之间怎回答得了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少年,哪一个是好的,哪一个是坏的?”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堕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学、齐自勉、廖自砺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去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的谁还听得到说话?”

  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爷爷比武是谁赢了?”

  雪山派众人一齐望着石破天,心下均各担忧。白自在狂妄横暴,众人虽十分不满,但若他当真输了给这少年,雪山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人面目无光。

  只听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跟爷爷比武?

  爷爷说要教我些粗浅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白万剑等都长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甚么身上一处也没伤?”石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甚么?”石破天道:“他说,我白自在狂甚么自大,罪甚么深重,在这里面……面甚么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别再回凌霄城来。”他一字不识,白自在说的成语“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过”,他不知其义,便无法复述,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甚么人?我为甚么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闺名叫做小翠,年轻时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物。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说道当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况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故意将自己爱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酱的夸张,本来只有半分,却将之说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剑,史小翠养育爱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心中喝醋,却也不疑有他。

  不料这对老夫妇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一桩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绣,但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急一番。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人红颜分手,白头重逢,说起别来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二人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甚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年时立下的心愿,只要昔日的意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变成了苦苦相缠。史婆婆怒气上冲,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绝无伤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总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致和阿绣双双走火,眼见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尽,巧逢石破天解围。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愿和丁不四相会,更不想在这尴尬的情景下见到儿子,便携了阿绣避去。

  丁不四数十年来不见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了他的牛性,说甚么也要叫她的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向素来和他不睦的兄长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拟强抢暗劫,将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归。

  丁氏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捏造谎言,说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畅叙离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机会自要气气情敌。白自在初时不信,但丁不四说起史婆婆的近貌,转述她的言语,事事若合符节,却不由得白自在不信。两人三言两语,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

  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伤,当下在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担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竟至疯疯癫癫,乱杀无辜,酿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后悔,丈夫的疯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实缘自己而起,此刻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说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临到老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双眼不闭。”转念又想:“我要亿刀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要代他去侠客岛赴约,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绣成了个独守空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这件事慢慢再说,先去瞧瞧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

  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本派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狗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拉退白万剑的高深武功,迥非当日摩天崖这乡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过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哪一个是狗杂种?”这一声断喝,屋顶灰泥又是簌簌而落,眼见他举手间又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字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他,他是狗杂种!”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杂种?”石中玉给他瞧得全身发毛,忙道:“我不是。”

  谢烟客转头向石破天道:“那么你才是狗杂种?”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我时常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煮饭,可苦了你啦。”言语中充满关怀之情。

  谢烟客更无怀疑,心想:“这傻小子对我倒真还不错。”转头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却来消遣于我,嘿嘿,胆子不小哇,胆子不小!”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道儿子欺骗了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闵柔颤声说道:“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向你磕头赔罪!”

  谢烟客心中烦恼,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这么一来,玄铁令誓言的了结又是没了着落,冷笑道:“谢某为竖子所欺,岂是磕几个头便能了事?退开!”他“退开”两字一出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闵柔的内力虽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稳,分向左右跌出数步。

  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发,正待击出,其对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这一声呼喝,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他怔了一怔,回头问道:“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了当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的事,不由得脸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儿子。叮叮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过……这人行为不好,他欺侮过阿绣,又爱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又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说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代枭杰,说这句话时,声音竟也有些发颤,惟恐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请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好,等他真的变了好人,才放他离开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我练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这位石大哥只要跟随着你,你定会好好照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讥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回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始终天真烂漫,绝无半分猜疑,别来数月,他兀自以不能为自己洗衣煮饭为歉,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好处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却深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说八道,谢某是个独往独来、矫矫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贱少年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允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杀此人,我依了你便是。咱们就此别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只要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离开你。我妈本来教我不可求人甚么事。不过……不过这件事太关要紧,我只得求求你了。”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就是由孔夫子来教,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允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一个大累赘?他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

  你另出题目罢,再难的,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铁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玄铁令主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上这许多条人命,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陡竖,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小兄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几位也都是见证。素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此刻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谢先生却推三阻四起来?”谢烟客怒道:“你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毙了干净!”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若不得严师善加琢磨,决难成器!”谢烟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客这大魔头带了去,定是凶多吉少,要丈夫别再以言语相激。

  岂知石清只作不闻,说道:“江湖上英雄好汉说起玄铁令主人,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端的是人人钦服。想那背信违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为难之极,这圈子既已套到了头上,只有认命,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狗杂种累了。”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闵柔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其实他是最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种菜、打柴、养鸡,他连手指头儿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几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还教我练功夫呢。”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母亲,不由得长叹一声,心想:“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儿子取名为狗杂种。你这小子,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疯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打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么?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赶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菜爱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也曾看中了我这枚玄铁令。难道当时你们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谢某为西宾,替你们管教这位贤公子么?”他口中对石清说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石中玉在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得魂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仇人,杀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隐匿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遍寻不得。”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代你们报却此仇?”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落。”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日若是落在你们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说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极。我夫妇此后馨香祷祝,愿谢先生长命百岁。”语意既极谦恭,亦是诚恳之至。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已在十数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珰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飞身追出。石破天抚着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甚么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妇那对黑白双剑。

  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师……师哥,你为甚么让玉儿……玉儿跟了他去?”石清叹了口气,道:“师妹,玉儿为甚么会变成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闵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玉儿更是千依百顺。我见他小小年纪,已是顽劣异常,碍着你在眼前,我实在难以管教,这才硬着心肠送他上凌霄城来。

  岂知他本性太坏,反而累得我夫妇无面目见雪山派的诸君,谢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法办到。”闵柔道:“可是……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又怎会煮饭烧菜……”话声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报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轻易便能了结。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收泪,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儿子性命,我……我真不知……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坏。我若有你……有你这样……”她本想说:“我若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有多好。”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爱惜得无微不至,自己母亲不知到了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可和闵柔对待儿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黯然神伤。

  闵柔道:“小兄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

  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那是叮叮当当……”

  突然间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了,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了?”王万仞只叫:“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向石牢。到得牢外,只见甬道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阿绣,都让出路来。两人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么了?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

  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奶,我去救爹。”说着纵身便出。迎面只见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将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石破天道:“是!”

  这推宫过血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不多时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掌门人亲手点的穴道,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开。”这时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该算是谁,大家都弄不清楚,平日叫惯白自在为掌门人,便也都沿此旧称。本来均疑心本派又生内变,难免再有一场喋血厮杀,待听得是夫妻吵闹,众人当即宽心,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语音之中,颇含不悦。这几日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达的“气寒西北”犹如没头苍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己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白万剑道:“孩儿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上侠客岛去了。”白万剑惊道:“爹上侠客岛去?为甚么?”

  史婆婆道:“为甚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

  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跟你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侠客岛之约,却不知由谁去才好。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道:‘我是掌门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计议,图得万全之策。他道:‘我对不起雪山派,害死了这许多无辜弟子,还有两位大夫,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我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赎我的大罪,我夫人、儿子、媳妇、孙女、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他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这会儿早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该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去哪里?”史婆婆道:“我是金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侠客岛。”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大伙儿都去一拚,尽数死在侠客岛上,也就是了。”

十九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

  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都跟随其后。只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哪一位若是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是决不能够。各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甚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这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劭!”

  那人微微一笑,径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罢,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甚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

  他如再说甚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月。

  你如不回来,我就……也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这样。”

  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会甚么招数刀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的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了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覆。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

  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进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淙淙琤琤,清脆悦耳,如击玉磬。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

  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

  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甚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煎饼、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中,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三个月,要是到三月初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甚么?”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甚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便是一帮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甚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甚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

  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站直。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甚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哪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哪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宠。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持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甚么手段。”有的则想:“囚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

  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座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豪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洌,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手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了’,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文豹来到侠容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

  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

  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待得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夫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

  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绉的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另一个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入口却甜甜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一”四字势须删去;待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有点靠不住了,转念又想:“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客岛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的大喝了几口,顾盼群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胆敢喝粥,旁人哪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到:“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丧,寻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

  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出江湖,便发见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决……”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是甚么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赔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番誓愿今日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张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越众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

  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绣……”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难了万倍,心下无不钦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又想:“我既然有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侠士’三字头衔,已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驱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无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机,忙不迭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谢!”一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缘故,各位待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含义极是深奥繁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气,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里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在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将三名盗魁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解,多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论他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别收为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哪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径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不过略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来越糊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当今之日,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就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见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习,越是疑难不解,待得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堵住了少林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日七夜,当真谈何容易?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离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弟子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的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武林中众所公认的两位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了第三个月,连他那两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言。我和木兄弟详行计议,均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且只能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竭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主、各帮帮主,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好手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哪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每人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册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会。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明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凡是荦荦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现狼狈尴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顾喝粥,不去理会摆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册。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写的是甚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讯息,并非胆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有这么一会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哪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并无甚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

  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目惊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月十七,聂宗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台、聂宗峰都聂老拳师的儿子,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件东西。”说着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家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帐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村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子买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十五,收通州张县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甚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见了这本帐簿,侠客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全家。”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三身前,双手捧着帐簿还了给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却哪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批衣冠禽兽的所做所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人,都是那些人罪有应得;邀请武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为甚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死了,竟令他们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丁不四道:“依龙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甚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三百,也有两百。龙岛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

  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只要并非侠客岛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甚么?多大年纪?是哪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四道:“姓甚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爷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甚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岁。”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甚么门派的掌门,更不是甚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甚么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罗唆。他意思说,我们邀请你来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无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个着黄衫、一个着青衫,立即踏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弟子在几上取过一柄铁剑,青衫弟子取边一条软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黄衫弟子所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爷爷的金龙鞭法么?”果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我的金龙鞭法,那是甚么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只怕还差着一点。”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无丝毫名家风范。

  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甚么剑法?呸,这是泼妇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看了她的道儿。”然而这等阴毒招数究竟只能用于偷袭,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丁不四心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倘若骤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毕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过大苦头,眼见他这路金龙鞭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采。

  丁不四怒道:“叫甚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子金龙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

  黄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招数,石破天“咦”的一声,说道:“丁家擒拿手。”

  原来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甚么“凤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叉锁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珰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丁不四更是恼怒,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而来,到底是甚么用意?这……这……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甚么撩阴挑腹、剜目戳臀,无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

  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弟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一张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般。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请丁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了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有甚么难学?”白自在插口道:“甚么不成体统?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在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领再强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

  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古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摇头道:“没有。”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朗声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东熊耳山之枯草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么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了。

二十 “侠客行”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甚么疑窦,便请直言。”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是邀我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甚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站起。龙岛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龙木二岛主齐声道:“请!”当先领路。

  群雄均想:“这甬道之内,定是布满了杀人机关。”不由得都是脸上变色。白自在道:“孙女婿,咱爷儿俩打头阵。”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携着他手。当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却不免有些颤抖。余人料想在劫难逃,一个个的跟随在后。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终不动,侠客岛上的众弟子侍仆却也不加理会。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个斗大古隶:“侠客行”。

  一名黄衫弟子上前推开石门,说道:“洞内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一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说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侠客岛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侠客岛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甚么人了?我们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诗图解是甚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过不强留嘉宾,以他的身分,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图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练功,有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

  这个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浅。然而他见到白自在时并不如何惊喜,只淡淡一笑,说道:“怎么到今日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侠客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几场,哪知道……”

  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书承干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询问别来种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甚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哪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却何以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转头看壁上绘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本该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当然说的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这倒不难明白。但如何为‘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罢?小子,过来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

  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石破天心道:“这温三爷爷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诵读壁上所刻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缦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头上所戴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戴了胡人之缨。这个‘胡’字,是糊里糊涂之糊,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赋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胡,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的掌门人康昆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知的。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下画图示形。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中。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剑刃撞击,铮铮不绝。这些人所使剑法似乎各不相同,但变幻奇巧,显然均极精奥。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却忘了另一个要点。

  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才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所在。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并非拿出来使用。那是说剑法之中当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那白须老者道:“然而不然。‘吴钩霜雪明’,精光闪亮,就非入鞘之吴钩,利器佩带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进攻,另一个却是以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双剑齐断,两人同时向后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道:“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石破天认得他便是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是石庄主夫妇的师兄。石破天心下凛凛,生怕他见了自己便会生气,哪知他竟似没见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断剑,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思半晌,有时女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那男子凝神运气,挺剑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为甚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

  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倩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目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但见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剑,共有二三十把。

  这些剑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在识字之人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石破天既不识字,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间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木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不像今日这般劲急,肚子里好似火烧一般,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当下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至“商阳穴”运行了一周。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甚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有十年,难道这十年功夫都是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到的心得罢?”白自在道:“武学犹如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一句的意思是这样……”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识,何必去跟他们一同伤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独自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指向,与体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其他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袖挥出之势甚是飘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会,突然间只觉得右胁下“渊腋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无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这图形的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没学过写字,自不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上而下,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图形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换作一个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笔画上下倒顺,共有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室四角几上摆满面点茶水,便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厕所中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灯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在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两人剑法似乎都甚钝拙,但双剑上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脱手飞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剑却也断为两截。两人同时退开两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说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风。然而咱们比的是剑法,可不是比内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这是你武当派世传的武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敛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依你说却是如何?”白自在道:“这一句‘吴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说甚么?”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说,咱们甚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离去。海滩边有许多船只,咱们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甚么这样心急?”

  石破天见他发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边等你呢,她说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尽。”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日子挺长着呢,又怕甚么?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但见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石壁的武学之中,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他自回,当下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却是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功,正在迅速异常的奔行。这三人奔得快极,只带得满室生风。三人脚下追逐奔跑,口中却在不停说话,而语气甚是平静,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驰而令呼吸急促。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赶?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

  只听那第二个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第一个老者笑道:“难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带风,连成了一个圆圈,但三人相互间距离始终不变,显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瀰漫,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

  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内息却毫无动静,心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他看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了一眼,内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没学过轻功,足步踉跄,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远不如那三个老者迅速。三个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个圈子。

  耳边厢隐隐听得三个老者出言讥嘲:“哪里来的少年,竟也来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这算甚么样子?”“这般的轻功,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看了一会,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来。转了八九个圈子之后,全神贯注的记忆壁上云气,那三个老者的讥笑已一句也没听进耳中。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知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飞马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这四人出剑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词,诵读石壁上的口诀注解。一人道:“银光灿烂,鞍自平稳。”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临下,‘白’则皎洁而渊深。”又一人道:“天马行空,瞬息万里。”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为天马,心为国图。’韵府:‘道家以手为天马’,原来天马是手,并非真的是马。”

  石破天心想:“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图谱,他自去参悟修习。

  “侠客行”一诗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他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从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那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救赵挥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与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岳倒为轻”,第十六句“纵死侠骨香”,则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诺”,第十八句“意气素霓生”,第二十句“喧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他有时学得极快,一天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十七八天都未学全一套。一经潜心武学,浑忘了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修毕了二十三间石室中壁上的图谱。

  他每学完一幅图谱,心神宁静下来。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对石壁上武学所知渐多,越来越是沉迷,一见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研功夫,到后来更是挥拳便打,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无奈,去和范一飞、高三娘子等商量,不料这些人也一般的如痴如狂,全心都沉浸在石壁武学之中,拉着他相告,这一句的诀窍在何处,那一句的注释又怎么。

  石破天惕然心惊:“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三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这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决不会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他却只听得几句便即走开,再也不敢回头,把听到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计算,到侠客岛后已逾两个半月,再过得数天,非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图形若是太难,便来不及学了,要是爷爷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爷爷留岛钻研武功,那也是绝无凶险之事。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进室门,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面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来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图形,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画。

  他想:“这里没有图画,没甚么好看,我去跟爷爷说,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数日后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当即跪倒,向两位岛主拜了几拜,说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谢。小人今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浑不理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说话跪拜似乎全然不闻不见。石破天知道修习高深武功之时,人人如此全神贯注,倒也不以为忤。顺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盘旋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晕?”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见字迹的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凝目只看一笔,这蝌蚪却又不动了。

  他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养在峰上积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们生脚脱尾,变成青蛙,跳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时便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细看一条条蝌蚪的情状。只见无数蝌蚪或上窜、或下跃,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其实还是和内息有关。”看另一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穴”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串连不起来;转目去看第三条蝌蚪,内息却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转过头来,见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忙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主年纪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得这种古奥文字。”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扰两位岛主。”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打扰不了咱们。”说着闭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要不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便了。转头再看壁上的蝌蚪时,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剧烈一跳,不禁全身为之震动,寻思:“这些小蝌蚪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条条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跃动,觉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他看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

  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见天日,惟有灯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将几处穴道连了起来,其中内息的动荡跳跃才稍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动,他犹似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视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这才倚墙而睡,醒转之后,目光又被壁上千千万万小蝌蚪吸了过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饥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来的时光只是瞧着那些小蝌蚪,有时见到龙木二岛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异,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转即过,随即不复留意。

  也不知是哪一天上,突然之间,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惊惶失措,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可发泄的力气,顺手便将“五岳倒为轻”这套掌法使将出来。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十步杀一人”的剑法,手中虽然无剑,剑招却源源而出。

  “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内息不由自主的依着“赵客缦胡缨”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动,同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毕,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幅在脑海中自然涌出,自“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练至第一句“赵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纵声长啸,霎时之间,谢烟客所传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丁珰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脱剑膝前横”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中传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采:“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闹,两位莫怪。”心想:“这番可糟糕了,我在这里乱动乱叫,可打扰了两位岛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见两位岛主满头大汁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拜倒。

  石破天大惊,急忙跪倒,连连磕头,只磕得咚咚有声,说道:“两位如此……这个……客气,这……这可折杀小人了。”

  龙岛主道:“石帮主……请……请起……”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地,也是站不起来。石破天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扶起。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双手合十,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心中惊疑不定。过了良久,木岛主呼了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抱住了龙岛主。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甚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但料想决不会是坏事,心中大为宽慰。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直,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实是感激不尽。”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龙岛主微笑道:“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不但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那位前辈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连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龙岛主道:“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诚恳,却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奥,忙道:“我跟两位说知便是。我看这条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动;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蚪,解释给二人听。他说了一会,见龙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知,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个字,那么石帮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问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定要阿绣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我却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是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中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问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这许许多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没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甚么的,就和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够?”龙岛主道:“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来如此!”龙岛主一呆,登时也明白了。他二人共处数十年,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是木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便比他早了片刻。两人四手相握,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解破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搔了搔头,问道:“甚么……甚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岐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哪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石破天奇道:“岛主你说那许多字都是没用的?”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没有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心血,又何至尽数虚耗,数十年苦苦思索,多少总该有些进益罢。”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光阴!”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兄弟,你的头发也真是雪白了!”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嘿”的一声。他虽不说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说:“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了甚么?”

  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甚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太易,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后来另外有人加上去的。这往昔之事,谁也不知道的了。”木岛主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厚老实之人得益。”龙岛主叹道:“这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箫索,心下好大的过意不去,说道:“二位岛主,倘若我学到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说来,我……我……我决不敢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日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木岛主道:“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还是我二人练成,那也都是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两位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说道:“神功既得传人,这壁上的图谱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转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剩下七八成。他大惊之下,道:“怎……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此事如何?”龙岛主登时会意,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龙木二岛主之后,从石室中出来。

  龙岛主传讯邀请众宾,召集弟子,同赴大厅聚会。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岛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应,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

  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是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越打越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将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壁,何况石破天内力本来极强,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学中的巅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并非立时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免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前来聚会。

  众宾客纷纷入座。过去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上的武林首领,除因已寿终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厅。三十年来,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却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堂。

  龙岛主命大弟子查点人数,得悉众宾俱至,并无遗漏,便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惊异之态。

  木岛主也向本门的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大弟子听得师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就算是你最亲近之人,也不能让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咐。”龙岛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传授指点,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的来加害于你。你武功虽高,但忠厚老实,实是防不胜防。因此这件事说甚么也不能泄露了。”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主指明,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展奇才,扬威江湖了。”木岛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甚么,转头瞧着石破天,神色间也是充满关注与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定要同她再来岛上,拜会他二位老人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朋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是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儿缘份已尽,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惊骇,纷纷相询:“为甚么?”“岛上出了甚么事?”“两位岛主有何见教?”“两位岛主要离岛远行吗?”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时住口,不知岛上出了甚么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咱们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时不我予,这座侠客岛转眼便要陆沉了。”

  群雄大惊,纷问:“为甚么?”“是地震么?”“火山爆发?”

  “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和木兄弟发见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火海,此刻雷声隐隐,大害将作,各位急速离去罢。”

  群雄将信将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肯就此离去。

  龙岛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事可为了。”

  群雄听得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石破天知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这等的大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是出于人为,并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厅,要向龙木二岛主质问。

  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主闭目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道:“龙岛主、木岛主,你……你们怎么了?”只见二人容色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岛主本来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便死了?”张三呜咽道:“两位师父逝世之时,说道他二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却是……却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突然去世,一来年寿本高,得知图谱的秘奥之后,于世上更无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力源源不绝,龙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岛主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我等恩师去世之前,遗命请各位急速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若有为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际,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侠客岛群弟子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助,纵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程。”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去罢,日后我们当来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别过,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天虚道人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拔锚解缆,扬帆离岛。

二十一 “我是谁?”

  在侠客岛上住过十年以上之人,对图谱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录摹写下来。海船中自撞其头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来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侠客岛渐渐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爷爷,今……今天是几……几月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几月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问道:“甚么几月初几?”

  石破天问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侠客岛来,已有几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谁记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里了罢?”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三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甚么好笑?阿绣……阿绣也说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甚么法子?她脾气多硬,说过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甚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养的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

  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甚么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错。我真当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甚么事了?凭甚么要你来骂人?”

  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你这小混蛋太也糊涂,我……我扭断你的脖子。”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任由他抱怨责骂。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疯癫癫,只是痛骂石破天。丁不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有条黑线,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座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异,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悬崖凸出海中,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他想起四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潜潜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齐向崖上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遥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千钧一发,哪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处掷将过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撑出,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侠客岛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这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眼见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处和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身旁急堕。

  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住。两人的身重再加上这一堕之势,石破天双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落,当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让开!”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异,噗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海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这一飞之势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仍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跃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骂。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上来。众人七张八嘴,乱成一团。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的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嚷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极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见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梅文馨遗弃,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甚么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

  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船上众家英雄都是归心似箭,双脚一踏上陆地,便纷纷散去。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别过石破天,自回辽东。

  白万剑对父亲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范,哪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半天回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甚么?你说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三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我们腊月初八到侠客岛,在岛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闰二月,有两个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哈!这闰二月,当真是闰得好!”

  石破天问道:“甚么叫闰二月?为甚么有两个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二月也好,有三个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便有一百个二月也不相干!”众人都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问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干甚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甚么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终于打听到了这女子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石清点头道:“是。”

  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不错,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才能报得此仇。”白自在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甚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是在何处。众人找了数日,全无踪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连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跟你有甚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闵柔忽道:“师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

  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我……我……”说到这里,泪珠儿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甚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

  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因此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极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是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师哥跟她有甚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原来他蓦地里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大叫:“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女子面容奇丑,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哪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儿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他语声虽然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怨恨,说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甚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甚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罢。我若是杀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个倘若要动手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他和石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双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头,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请你别害我妈妈。”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为甚么这样叫他?他……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啊。莫非……莫非……”转头向石清道:“师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虽身当此境,话说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哪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跟她生的儿子,否则天下哪有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儿子叫作‘狗杂种’?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师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将这贱人杀了,明我心迹。”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哪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弹去,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这话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说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甚么?你跟我说,为甚么你都一直叫我‘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却也太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甚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甚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甚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甚么……为甚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师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们的孩儿,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我一个,咱们走罢,这仇不用报了。”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闵柔凄然道:“便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

  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芳姑左臂上袖子捋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甚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全书完)

后记

  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虽然莎士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戏剧。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侠客行》写于十二年之前,于此意有所发挥。

  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观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着”、“无住”、“无作”、“无愿”。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不可有。《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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