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团队在医院拍摄。受访者供图。
作为《人间世》第二季的总导演之一及制片人,34岁的范士广觉得自己抑郁了。
他太累了。《人间世》第二季共10集,拍摄团队在医院驻守了一年之久,场记写了近百万字。它的每一集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每一集的素材都有几十T,“光看素材就要看一个多月。”
好在这部围绕医院展开,关注医疗事件背后情感纠葛与现实冲突的纪录片,收获了一众好评,豆瓣评分达到了9.6分。
故事大多与死亡有关,骨肉瘤,尘肺病,癌症……拍摄期间不断有人离去,“摄制组光花圈就送出去了十几个”。他感觉自己肩膀上扛了很多东西,“有东西在你身上爬,想把它撕扯下来。”
他说自己变懒了,不想说很多话,不想写很多东西,什么都不想做——除了游戏。他玩一款已经玩了十几年的单机足球游戏,玩到了“超级球星”级别,一直打到通关。
2019年3月《人间世》第二季全部播完的那天晚上,范士广如释重负,很饿。他半夜起来,自己和了面,配上春天的韭菜、虾皮、粉丝,给自己做了几个韭菜盒子。
3月29日,在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中国科学与科技政策研究会科学文化专业委员会主办的“生命教育与死亡关怀”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范士广受邀做了一场题为《在生死无常里测量人心的温度》的演讲,并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专访。
他认为《人间世》拍摄的不仅仅是死亡,而是一个个与生命有关的故事,“是很多生命在努力的样子”;是逆境之下,人与人之间迸发出的炽热的爱与希望。
我们是去处朋友的
新京报:正式开拍前,你们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范士广:说是准备,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比如临床医学规范,机器的摆放位置,在手术室里应该待在什么位置、不能待在什么位置,应该如何洗手、如何消毒……这样你才能在以后的拍摄过程中,避免给医院、医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和医生、病人无障碍地交流,特别是遇到一些专业术语,你不仅要认识,还要理解它们的原理。这样你才显得不是那么门外汉,人家才会信任你。
另外正式拍摄前,我们一定会提前去“蹲点”。比如第二集《生日》的编导李闻,他拍摄前就在医院里跟着一个科室主任上了一个月的班,什么都没拍,就跟着。
新京报:每一集的主题是如何确定的?
范士广:正式开拍前我们初步定了几个选题,但很多想法都是在拍摄过程中慢慢地产生的,而且要在实践中不断修正。
比如《儿科医生》那一集,虽然还是一个医疗的套子,但其实讲的是一个中年女性在职场、生活双重压力下的困境。最初有人给我们介绍了那位医生时,我们没打算这么拍,但去见了一面后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她工作很认真,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记者,就想赶紧跟你聊完然后回到病房里。开始我们想拍一个人物,也没有预设,后来才慢慢提炼出“中年女性的现实困境”这个主题。
拍摄《儿科医生》时,团队成员与医生们合影。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拍摄过程中,怎么才能找到好故事?
范士广:还是靠缘分,就是碰上了。比如尘肺病人那集等了很长时间,从2017年10月开始拍,一直到2018年3月才拍到了两个故事。之前一个故事都没拍到,没有好的素材。
新京报:拍摄时,怎么才能取得患者及家属的信任?
范士广:(和患者、家属)都是慢慢聊下来的。刚开始就是互相打招呼,今天来了呀?来了。孩子怎么样?可以吧。现在有什么治疗手段呢?他会大概讲一讲。然后再问,家是哪的等等,就这么慢慢聊。
今天聊一会儿,明天聊一会儿,大后天就会有家属主动来问你,哎,今天你们也来了?你们来得挺早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很多天。
我一直在跟编导讲,你们不是去当记者、当导演的,你们是去处朋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就是坐在那,医生上班我们上班,医生查房我们在后面跟着,碰见家属就聊天唠嗑。相处时间久了,大家彼此就熟悉了、信任了。
新京报:处朋友的话,拍摄结束后,和他们还有联系吗?
范士广:有,但我并不是很希望再和他们联系。
患者结果好的,当然愿意一直联系,但有些结果不好的就很难说。我们是因为什么认识的?不都是因为人家家里有人去世了才认识的吗?我们看到的可能都是他们最伤心的记忆。
《抗癌之路》那集播完,我去找过一位没在片子中播出的患者家属吃饭,向人家解释为什么没有播出他们的片段。他爱人得了肝癌,后来去世了。
我开车去找他,两个人吃火锅。他一坐下就不停地吃,头也不抬,也不说话。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吃到一半,他忽然把筷子放下,对我说,“我一看到你们就好像看到了她,想起她的样子。”一下子人就难受起来了。
吃完饭我开车把他送回去,他坐在后排。下车前我们握了下手,“珍重,兄弟”,我就说了这一句话,他下车走了。可能之后不会再联系了。
要刺痛大众的神经
新京报:第一集的《烟花》讲了一群罹患骨肉瘤的孩子们的故事。它的拍摄手法和以往有很大不同,比如拍了梦境,拍了孩子们cosplay的场景,这是为什么?
范士广:这是很偶然的因素。拍摄时是2017年12月,我们已经在病房里待了大半年,和孩子们都很熟了。这些孩子长期在病房里,很痛苦。到了圣诞节,我们就想能不能帮他们找点乐子,让他们开心一下。所以就做了一个圣诞晚会,拍了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小东西。
豆瓣上可能有人说这么拍不大好,觉得太花里胡哨,失去了纪录片的真实性。片子播出来后,我们也反复问自己,这种呈现到底是为了我们的拍摄,还是为了让他们快乐?我觉得,我们当时的初心就是让他们快乐。
而且这些孩子出去拍摄,是医生们同意的,是充分尊重科学的。那天所有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孩子。
拍摄《烟花》中孩子们cosplay时的团队合影,前排左一为范士广。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生日》那一集拍摄了妇产科里几位母亲艰难生子的故事,在网上引发了不少争议。你们当时的想法是什么?
范士广:大家争议的点在于,那个女人怎么这么傻,命都不要了也要生孩子。事实上,我们充分体察了这种争议可能产生的土壤,并且决定要把它呈现出来。
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可能觉得重男轻女的现象不再有了。我相信即便在农村,大家也不一定会说生儿子一定是好的,生女儿一定不好。但你会发现,在很多人根深蒂固的思想里,重男轻女的现象还是非常严重的。
我们希望把这些东西展现给公众,让它们告诉大家,什么样的生育观才是正确的生育观,中国当代的女性正在经历什么样的变化。我们还想告诉大家,一个生命的降临是这样艰难,因此我们才会年复一年地庆祝自己的生日。
新京报:有些人看完《人间世》会说太惨了,觉得很“负能量”。
范士广: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懒惰的。大家都喜欢看欢快的、给自己带来愉悦的东西。我们是应该看很美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要做《人间世》?因为这个社会的进步和价值的普及不是单纯靠美的东西去推进,有些情况下还需要去刺痛公众的神经,让他们意识到产房里是什么样的,中国还有那么多的尘肺病人,精神病人如何进行他们的生活,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遗忘困境如何解决,医生们的成长如何保证。
新京报:有没有没放进片子里的素材?
范士广:有,那是一个儿科ICU的场景。儿童节那天,家长们都拿着红红绿绿的玩具在走廊里站着,但ICU有规定,这些东西不能被带进去。家长们就一直求护士,护士没办法了,就说只能让孩子们看一眼,然后就把小汽车、小书包、小文具盒这些拿进去了,结果孩子抓住就不松手了。
你想啊,病房里围绕着他的都不是这些可爱的东西,都是冷冰冰的机器、针管。最后护士没办法,说只能再看一分钟,之后就硬生生地把这些东西夺走了,于是孩子们开始大哭。
这些是很残忍的东西,但恰恰也是最珍贵的东西。在一个医院里那么硬性的东西里,那是你能看见的最柔软的一面。
《人间世》团队在病房内拍摄。受访者供图
生命中炽热的红色
新京报:还记得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死亡的场景吗?
范士广:那是第2集《生日》的主人公吴莹走的时候。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伴重度肺动脉高压,根本不适合生育,但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在现场,看着心电图慢慢地就变平了。一个月前,她还活蹦乱跳地跟我们聊天,忽然就这么不在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很害怕。我家的停车库在地下二层,灯都是忽明忽暗的,我不敢把车开进去,直接停到了路边。
后来的拍摄,见到的死亡更多了。拍完我觉得我有点抑郁了。看了那么多人的死亡,你会觉得自己扛了很多东西,身上爬了很多东西,想把它们撕扯下来。
我现在很懒,不想说很多话,不想写很多东西,这两年太难过了,不想给自己带来很多东西。压力太大的时候,我会去打游戏,玩实况足球。游戏很难的,但我是“超级球星”级别,一般都能打通关。
新京报:除了抑郁,你对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范士广:在医院呆的越久,对死亡的理解就越清晰。生命真的很有限,病房里的很多人,他余下的生命真的是一个手能够数得过来的,你陪他一天就少一天。我们现在之所以觉得无所谓,是因为我们的“存款”还很多,还有几十年,没有那么迫在眉睫。
新京报:所以这段经历会让你更注重现实生活?
范士广:要说我的生命经历了多少洗涤,那都是骗人的。死亡教给我们的,不是让你去理解很多高深的大道理,而是说,哎,你要过好今天这一天。
我要去想今天晚上我去哪家餐馆吃饭,我要去见哪些朋友,这都是生命中宝贵的东西。在春天的北京,和朋友们喝喝酒,多开心啊。让你以后想起来,会觉得生命没有白活。
拍完片子后,我又买了一辆车,其实我家里已经有了一辆车了,之前觉得没必要再买。后来我去西藏出差,那时候《人间世》正在做后期,我忽然就想通了,就是闫宏微(《人间世》第5集《抗癌之路》的主人公)让我想通的:这个世界上钱就是王八蛋,走的时候你什么也带不走,该花就花了吧。
新京报:如果让你用一个颜色来形容《人间世》,你会选什么?
范士广:红色。不是鲜血的红,而是生命炽热的红。
在《人间世》里你拍到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很多生命努力的样子。他们努力去寻找美好的事物,努力地求生,努力地对别人好,努力地去理解别人,努力地去理解生命和死亡。这种努力是非常炙热的,所以是红色的。
这就是生命嘛。为什么叫人间世,就是生命嘛,我们讲的是生命的故事,非常炽热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情境下,这种情感的迸发要比日常生活中多得多。
新京报记者 薛星星 编辑 滑璇 校对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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