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9.5.2-2019.5.2,在列奥纳多·达·芬奇死后的这五百年里,人类再没有收获过另一个能与他相提并论的百科全书式的奇才
《救世主》
这个名字已经被过度谈论了,但其实大多数人又对他知之甚少——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他死了五百年后,我们依然欠他一份了解。
1519年5月2日,达·芬奇过完自己的67岁生日不久,劈面遇见了自己的死亡,据推断死于心力衰竭。对于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来说,他不算短寿,但他的陨落还是引起了巨大的悲恸。
“随即病情突然恶化,这是死亡的前兆,”距离达·芬奇时代最近的画家和传记作者瓦萨里写道,“国王站起身,抬起列奥纳多的头,想要扶助他,给予他最后的恩宠,希望这能减轻他的痛苦。灵性非凡的列奥纳多意识到,能在国王的怀抱里停止呼吸将是莫大的荣耀。”
这是典型的瓦萨里式抒情,带着势利的气味。事实上,达·芬奇死在国王怀中可能只是一场温情脉脉的虚构,因为历史学家发现,5月3日,国王在圣日耳曼昂赖颁发了一份公告,而那里离达·芬奇居住的地方有两天的路程,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在前一天跟达·芬奇在一起。但后世依然愿意采信瓦萨里的叙述,他们希望看到达·芬奇最终得到了善待。
法国画家安格尔1818年作品《达·芬奇之死》
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是达·芬奇一生中最后一位赞助人,也是最好的一位赞助人。他忠实地爱戴着这位声名卓著的大师——达·芬奇早在他的青壮年时代,就已经被称为“列奥纳多大师”。虽然他的历任赞助人对他的天马行空和拖延症都明里暗里嘀咕,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是个天才。
天才也得靠兜售智慧谋生,在遇见弗朗西斯一世之后,达·芬奇才算遇到了他一生中的知己赞助人。如果他早一点结识法国国王,他的科学成就可能会更大。可惜,他们之间这种惺惺相惜的关系,只保持了大约一年,那是达芬奇人生中最后的一年。
弗朗西斯一世是完美的恩主,他无条件地欣赏达·芬奇,无条件地供养达·芬奇,从不附带央他作画这类条件,他鼓励他完成他所喜爱的一切研究,不管那是排练幻想剧,是建筑具体工程,还是构思完美乌托邦。他授予他“国王的首席画家、工程师和建筑师”称号。这位年轻的国王有着极好的教养,多才多艺,求知若渴,他怀有雄心,要在法国掀起一场不亚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他确实做到了。他对达·芬奇极度着迷,乃至在这一年之中,他们两个没有几天是分开的。两人常常促膝长谈,国王向达·芬奇请教他所感兴趣的一切知识,而达·芬奇也从这位谦逊而有抱负的国王身上获得滋养。他在笔记里这样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亚历山大和亚里士多德是彼此的老师。”——这似乎也是达芬奇对自我的期许:一个伟大的智者,辅佐一位伟大的君王。
国王给了达·芬奇最后的家,一座气派的红砖城堡,这座名叫“克洛·吕斯城堡”的庄园府邸现在作为列奥纳多故居被人纪念。城堡相当气派,四周有接近三英亩的葡萄园和花园,而且毗邻弗朗西斯一世的昂布瓦城堡,方便两个人像邻居一样每天互相走动。在达·芬奇的城堡里甚至有一条五百码长的地道,直通国王的城堡。
达·芬奇的故居克洛·吕斯城堡
克洛·吕斯城堡,达·芬奇的卧室
在达·芬奇死亡前一周,他意识到自己大限将临,开始起草最后的遗嘱。他安排后事,详细要求死后要在哪个教堂举办三场大弥散,在哪个教堂举办三十场小弥撒……他对宗教并不虔诚,但此刻,他想得到最后的安息和慰藉。
他已备极荣宠,也许归程让他想起了来路,想起他贫寒的生母。卡泰丽娜是个孤女,15岁就委身于他的父亲,没有婚约。年轻的公证员大人决计不可能娶一个贫贱女子,天知道她是怎么独自生下他的,天可怜见,他也想到穷人们的生活,明确提出希望在他的仪式上能有“六十个贫民秉烛六十支,并给予他们酬金”。
然后他开始详细地分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从叔叔那里继承来的田庄、房产留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从米兰公爵那里得来的葡萄园一分为二,分赠萨莱和巴蒂斯塔,他们分别是他壮年和老迈时的伴侣。弗朗切斯科·梅尔兹是达·芬奇的养子和继承人,也是遗嘱执行人,列奥纳多的养老金、大部分的钱财和衣物、书籍、著作,包括他实验用的各种仪器设备,都归梅尔兹所有。达·芬奇详详细细开列物件清单,家具给谁,大氅给谁,照顾到了每一个人,包括仆人和厨娘。
小恶魔萨莱总是那么有办法,达·芬奇死前跟他疏远了,立遗嘱的时候,萨莱已经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他还是拿到了他想拿到的东西。五年后,萨莱被弩弓射死。
萨莱死后的财产清单上显示,他拥有不少达·芬奇的作品,大部分是复制件,但也包含一些原作,其中也许包括《蒙娜丽莎》和《丽达与天鹅》,这是多年来达·芬奇一直带在身边、投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东西的,达·芬奇的遗嘱里显然没有留给他这些。萨莱一贯狡诈,这些清单上的作品,到底是之前的获赠,还是顺手牵羊,还是压根就是虚张声势,以复制品充原作,毕竟有不少作品原本就是达·芬奇指导弟子共同完成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是,除了丢失的《丽达与天鹅》,萨莱所拥有的列奥纳多作品最终都回到了法国,现在成了卢浮宫的馆藏。很有可能是萨莱把这些东西统统卖给了热爱达·芬奇的法国国王,而且,他一定卖了个好价钱。
列奥纳多·达·芬奇死了,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分配殆尽,自有人去收藏、继承、变卖。可是他那旷世的才华,尤其是在科学上的突破和上千项发明,谁来继承?他七千两百多页笔记里的大量内容,无人接棒,要待数百年后才被人发现和理解,验证或推翻。他的弟子从他那里学到了高超的绘画技巧,他们也画得一手好蒙娜丽莎和施洗约翰,但无一人能成为他在科学和思想上的传人。
巨人独孤一死,这些散发着光芒之物,旋即跌进黯淡。
从芬奇到佛罗伦萨
1452年,4月15日晚上10点左右,列奥纳多出生在托斯卡纳的芬奇镇,这个小山镇距离佛罗伦萨只有17英里。他父亲皮埃罗和他叔叔弗朗切斯科性格仿佛两极,父亲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干成一番事业,叔叔性本爱丘山,终日无所事事地闲逛。父亲在佛罗伦萨执业,列奥纳多则和祖父母以及叔叔生活在芬奇镇,比他大15岁的叔叔成了他的半个父亲和启蒙老师。因为列奥纳多是私生子,子承父业无望,所以家里也没送他去拉丁文学校接受系统教育,他和叔叔常在田野里做伴,叔叔教给他许多关于自然的知识,教他认字和拼写。列奥纳多从小就是好奇宝宝,常常缠着叔叔问个不停。
12岁那年,列奥纳多被父亲接去了佛罗伦萨,但是他仅有的学校教育,就是在“算盘学校”学了一点儿商业算术。他的几何成绩很好,但却未能掌握当时的数学方程式和基础代数。
自学成才的列奥纳多似乎很介意别人说他“没受过教育”,有时他会故意以此自嘲,并在签名中写下“列奥纳多·达·芬奇,实验的信徒”。
他所处的时代正在冉冉上升。1452年,古登堡印刷厂开始用铅活字印刷造福求职者,意大利有近四十年没有城邦战事,经济得到充分的发展,城市商人和银行家队伍日益壮大,法律、会计、信贷和保险业都开始兴盛,人们的阅读能力、计算能力和审美能力都普遍获得了飞跃式的进步。人们相信,通过知识就可以获取人世间的幸福。加上奥斯曼土耳其人即将攻占君士坦丁堡,一大批学者逃亡到意大利,在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之中,是一捆捆记录着欧几里得、托勒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智慧的手稿。
列奥纳多·达·芬奇居住时的佛罗伦萨几乎是个完美城市。与意大利其他城邦不同,佛罗伦萨不是由世袭贵族统治的,年轻的列奥纳多到达时,那里的共和制体制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15世纪的历史学家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写道:“这座富足的城市让人们衣食无忧,各行各业兴旺发达,能工巧匠安居乐业,而且教授文学、文艺和各门倡导自由追求真理的学科也备受欢迎。”
1472年的数据显示,当时佛罗伦萨有木刻工匠84人、丝绸工匠83人、绘画师傅30人、锁匠和珠宝匠44人。佛罗伦萨的四万人口中,至少一百个家庭可以称得上豪富,其中一些,比如美第奇这样的银行业家族,几乎富可敌国。此外还有五千名行会会员、店主和商人组成的兴旺的中产阶级和财富新贵。这里是著名的金融中心,当地的弗洛林金币因为纯度高,成为整个欧洲的标准货币。商业上,独特的复式记账法带来了优越性。佛罗伦萨不但是商业中心,也是多元思想的碰撞汇集之所,人文主义精神已经开始昂扬。有三分之一的佛罗伦萨人识字,是当时的欧洲之最。
韦罗基奥师傅不画画了
韦罗基奥的作坊在佛罗伦萨首屈一指。韦罗基奥是金匠出身,除了绘画,也可以承接雕塑订单。大多数订件都是集体创作,作品上没有签名。工匠们同吃同住,他们更像是手工艺匠人而非艺术家。
但人文主义的光辉正照耀着这些新兴阶级,画家、雕塑家们在社会中开始承担更加多元化的作用,他们应需学习,很快成为跨界专家。14岁的列奥纳多来到韦罗基奥手下的时候,作坊里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正在铸造一座青铜雕像,同时还在为美第奇家族建造一座气派的坟墓,他们要为庆典设计旗帜,同时还要当策展人,策划古董展览。
这些互不相干的任务,让作坊里弥漫着浓厚的学习气氛,仿佛一座小型的综合性学校。数学、解剖、文物、音乐乃至哲学是作坊里的常见话题,韦罗基奥本人就致力于科学,特别是几何学。
韦罗基奥性情和善,他不是一个严厉的监工,自己也患有拖延症,这一毛病后来被徒弟达·芬奇发挥到极致。可韦罗基奥在训练学徒方面有自己的一套,著名的达·芬奇画鸡蛋一说应是杜撰,但韦罗基奥的学生需要在一种亚麻布上仅靠黑白两色画大量的衣褶练习,捕捉光线和阴影的细微变化,让衣褶最终呈现出天鹅绒般的肌理。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广为使用的“明暗法”。列奥纳多很快成为此中翘楚,而且他还摸索出了自己的“晕染法”。
列奥纳多在二十岁左右开始青出于蓝,当时他有两幅与韦罗基奥合作的作品为人称道,一幅是《托比亚斯与天使》、另一幅则是著名的《基督受洗》。在这些画面上,达·芬奇负责的都是不重要的局部:蹦蹦跳跳的小狗、托比亚斯手里拎着的鱼、受洗时站在一边的小天使。但相比之下,这些局部充满了灵性,尤其是《基督受洗》里的天使,其照人的光彩甚至盖过了基督,相比之下,韦罗基奥的手笔就显得呆板了。
瓦萨里在传记里写道,韦罗基奥看到达·芬奇画作之后充满了敬畏,自叹不如,“决定再也不碰画笔了。”这也许又是瓦萨里的抒情,但这次起码他没错太多,就在那个时间点之后,确实找不到任何流传下来的韦罗基奥画作了。
韦罗基奥与达·芬奇合作的《基督受洗》
小镇青年的逆袭
30岁那年,列奥纳多·达·芬奇决定离开佛罗伦萨。
这一年,虽然他的才华已经有目共睹,但是他却没有什么可以示人的代表作。数得过来的几幅,大多是跟他人的合作,比如为两幅韦罗基奥作品贡献的点睛之笔,都在次要的局部。几幅作坊里常规的圣母像订单。还有几幅既没有完成、也没有交付的作品。
而此刻,波提切利已经在享受他的春风得意,美第奇家族正委托他创作两幅重要作品——《春》和《帕拉斯和肯陶洛斯》。达·芬奇似乎有意要跟波提切利一争高下。当时美第奇家族因为洛伦佐被刺,委托波提切利创作一幅公开谴责暗杀者的作品。一年后,密谋者全部落入法网,列奥纳多马上画密谋者被处死的场景,希望能够得到订单。但是美第奇家族还是选了别人。不久,教皇召集大批艺术家到罗马绘制西斯廷教堂壁画,波提切利再次被选中,而达·芬奇再次落选。
达·芬奇的骄傲再次受到了挑战,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在他1480年左右的笔记中,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
“我们从不缺少计量这些苦日子的工具,如果这些时光能让世人记得我们,哪怕分毫,它们就没有虚度。”他还抄写但丁《神曲·地狱篇》里的句子自我谴责。“改掉这懒散的毛病吧……没羞耻的人!坐在羽绒垫子上,躺在毯子下面,如何扬名天下?没有声名,人生就是虚度,在世上留下的尾迹,犹如水中之沫、风中之雾。”
每次他试新笔尖,或者打发时间,他就在笔记上写下同一个短句,这些短句不断重复,仿佛痛苦的呐喊:“告诉我,我究竟做成过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忍无可忍的达·芬奇,打包了他所有的财产和作品,动身前往米兰,从他的行李清单里可以看出,这一走,他就没打算回来。
吾亦擅绘
米兰当时的人口是佛罗伦萨的三倍,统治者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残忍而野心勃勃,达·芬奇一心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的赞助人,到米兰不久,他就给卢多维科写了一封很长的自荐信。
信中的前十段都在罗列自己作为建筑师、军事发明家和工程师的技能,他提到自己设计了便携而坚固的桥梁,可以在行军打仗时使用,而且他能够建造暗道、云梯,攻陷壕沟和堡垒,并能制造喷射犹如雹暴的大炮,以及舰船、战船和装甲战车,在和平时期,他还能建造城邦,创作雕塑和规划城市引流水道。
在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这些技能之后,他才在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吾亦擅绘,“不逊于任何人,无论他是谁。”
列奥纳多没有在自荐信里提及自己的任何画作,也没有提及他在设计和演奏乐器上的才能,他相信对于以武力取得政权的斯福尔扎王朝来说,军事和统治上的需求才是第一位的。
达·芬奇设计过许多脑洞大开的军事武器,比如巨弩、龟形坦克、能滚动的装甲攻城装置……他还设计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刀轮战车,四个刀刃的转轴装置十分骇人,可以把战马和敌兵轻而易举地切成两半。他设计的大炮“阿基米德之雷”是蒸汽炮,以蒸汽压力驱动,只需少量的水,利用高温就可以把炮弹发射到几百码之外。
攻城装置手稿
这些武器大部分止于纸上设计,也有一些付诸了实用。他构思了一种有很多门炮的武器,当一批炮冷却和重新装弹的时候,其他的可以继续发射,这一发明成了机关枪的前身。他设计的簧轮点火装置用旋转的金属轮和矿石摩擦,产生的火花足以点燃火药,这一发明也使用在枪械之上并很快传播开来。
几乎每过一段时间,达·芬奇就会表现出对执笔作画的厌倦。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作坊,从早到晚都得应对雇主的订件,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显然不能满足达芬奇饕餮一般的好奇心和创造欲望。
这位拖延症患者可真够勤勉的,腰间随时挂着一本便携的本子,方便他时时刻刻用功。本子上记满了他给自己定的任务:“请炮兵军士吉安尼诺讲解费拉拉塔墙壁的构造”;“找一位水力学老师告诉你如何用伦巴第人的方式修理船闸、运河和磨坊“;“找法国人乔瓦尼,他答应过给我讲解太阳的测量方式”;“观察鹅掌:如果它总是张开和闭拢,鹅是否就无法游弋了?”“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为什么水里的鱼比空中的鸟儿动作更加敏捷,难道不应该是相反吗?水可是比空气要更重、更黏稠啊!”“描述啄木鸟的舌头”;”每周六去公共浴室,你能在那里看到裸体”。
据信达·芬奇遗留下来的七千两百份手稿,包括《大西洋手稿》、《莱斯特手稿》和《马德里手稿》,只是他全部手稿的四分之一,这位总是被人诟病做不成事的大师每天都忙得要命。为了节省出时间满足自己疯狂的研究,他发明了一种多相睡眠法,即每4个小时睡15分钟,这样一昼夜花在睡眠上的时间累计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从而能争取到更多的工作时间。他常常利用那些不睡觉的夜晚偷偷摸摸做尸体解剖,那在当时并不合法。达·芬奇爱惜生命,从小就吃素,这在当时极为罕见,他祖父甚至因此觉得有点不祥。可面对血淋淋的解剖和设计暴力武器,他却毫不纠结,狂热求知已经压倒了一切。
人体解剖手稿
现代科学家们后来验证了达·芬奇的睡眠法,他们对一位航海运动员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类似睡眠试验,发现确实有效,受试者的逻辑思维和记忆运算等能力均完好无损。达·芬奇洞察了睡眠的秘密,他发明的方法不但能满足机体代偿功能,而且揭示了人类自身的宏大潜力。达·芬奇自己,也许就是实践和发挥了这一潜力的“特殊人类”。
武器设计手稿
无用之用
达·芬奇一生,除了晚年在罗马和法国度过,青壮年时代可以大致分为两次佛罗伦萨时期和两次米兰时期。
在他初到米兰的时候,米兰的人口在大规模肆虐的黑死病中消失了三分之一。当时人们还停留在瘟疫是上帝惩罚的宗教层面,列奥纳多却以科学的头脑意识到,瘟疫传播主要是因为不洁的环境,尤其是城市用水。
他开始为一座乌托邦式的城邦做系列规划,希望建造一个兼顾卫生和美观的“理想城市”,为此他专门写了很多页笔记,深入到城市治理和人口分布的方方面面。
当时他已经开始研究人体的血液和体液循环,他用山川河流支流的概念来理解人体的循环系统,同理,他又用人体的循环系统来理解一个城市应有的新陈代谢和呼吸吐纳。他试图利用米兰周边丰富的水资源系统和山川融雪,将城市街道和运河整合成统一的循环系统。这个理想城市将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美丽的景观和行人区,下层是隐藏起来的运河、商业设施、公共卫生设施、仓库、马车道路和下水道。
后世专家发现,列奥纳多的建议不但实用,而且相当高明,就算这一规划只得到了部分实施,都可以改变城市属性,阻止瘟疫肆虐,从而改变欧洲历史。但是,与他的许多充满前瞻性的设计一样,达·芬奇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卢多维科并没有采纳他的城市规划。
令人扼腕的是,达·芬奇一生的兴趣都在探索,他对于传播自己的见解并无执念。也许,他是根本腾不出功夫来做研究之外的事情。他的发明创造,数量以百千计,而且横跨二十多个学科。后世学者在深入钻研了他的笔记之后,才发现科学史上的很多创见,达·芬奇才是真正的第一人。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发现他笔记中的秘密,进而展开研究,科技的进程将大大提前,人类的历史也将因此改写。
在列奥纳多一生那些千奇百怪的发明设计之中,利用率和实现度最高的,是他为君主们的种种庆典设计的舞台装置,他常常扮演类似“晚会总导演”这样的角色。他在机械设计上的浓厚兴趣,使得他可以炫技一般设计出会舞动的狮子、能让道具从天而降的大型升降机、机械鸟——他对飞行器持久的研究兴趣也体现在这些庆典特效上。
宫廷演出博君一笑,剧场造梦浮华又轰动,但这相对于达·芬奇的才能,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浪费。
他甚至得为卢科维多情人的洗澡水操心,要制定出最合理的温度:“三份热水,添加四分凉水。”
设计飞行器的手稿
摩擦、摩擦,永动机的步伐
达·芬奇一生都对运动着迷,研究动态的习惯在韦罗基奥的工作室里已经奠定。此后,便是长时间的系统研究,水流的动力、空气的动力、杠杆和齿轮如何彼此配合、无所不在的螺旋如何匀速释放动能……
他比牛顿早两百年提出了“物体施加给空气的力,等于空气反作用于物体的力”。早于伽利略提出相对性原理:“物体静止而空气流动,与物体运动而空气静止的效果一样。”
他研究永动机,尤其是水力永动机,他意识到,“运动物体想要保持它的运动轨迹与开始时一致,每一种运动都试图保持原有的状态……”这也就是后来牛顿著名的“第一运动定律”。
在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方法之后,达·芬奇不得不承认,永动机无一可行。“寻找永动机制,也有人称为永动之轮,是人类的痴心妄想之一,”他在《马德里手稿I》的引言中写道,“那些醉心于永动机的人们,你们在追寻中创造了多少徒然妄想!”
水力永动机
但他并未止步于这一挫败,他意识到阻碍永动的原因是摩擦,转而开始研究摩擦力,成为最早发现摩擦力定律的人之一,比之后的法国科学家早了两百年!他甚至是第一个记录了最佳减摩合金的人,并提供了有效的减摩合金配方,比通常认为的第一位发明减摩合金的美国科学家早了约三百年!
对机械、运动和力的研究,让达·芬奇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他对占星家、炼金术士和笃信因果的人统统嗤之以鼻,也不相信牧师说教的宗教奇迹。这使他看起来完全像一个异教徒。他认识到,宇宙中所有的运动——人类四肢、机器齿轮、血管中的血液和河流之水——都遵循同样的规律,这些规律可以互相类比。人是一台机器,鸟是一台机器,整个宇宙,也仿佛一台机器。这是列奥纳多和他的同道们所带来的科学之光,它将在基督教的上空如闪电劈过,并给整个欧洲昭示出一个新的科学时代。
关于解剖的手稿
米开朗基罗是一袋核桃!
正当达·芬奇埋头在他的光学、数学、力学、几何、解剖学、医学、城市规划学、建筑学、植物学、地质学、化石及鸟类研究等多个学科之间不亦乐乎的时候,他的艺术同行们爬在脚手架上,画遍了欧洲所有恢弘的教堂,赢得了宠幸和盛名。
其中有一位,对达·芬奇相当不忿,他叫米开朗基罗。
当时列奥纳多已经48岁,因为性情亲切慷慨,身边围绕着朋友和年轻的弟子。而米开朗基罗只有25岁,已经声名赫赫,对作为前辈的达·芬奇“各种不服。”
米开朗基罗形容邋遢,驼背,性情阴郁,常常挑起争端。达·芬奇则恰恰相反,他以高大英俊和风度翩翩著称,谈吐充满魅力,同时代的记录者都称,米开朗基罗嫉妒和憎恨这位劲敌。
当时米开朗基罗接受了一份重要委托,那就是后来艺术史上大名鼎鼎的《大卫》,这确是一尊杰作。而在此之前,佛罗伦萨最著名的《大卫》是韦罗基奥以列奥纳多为模特制作的青铜雕像。
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杰作《大卫》
佛罗伦萨的执政者为在何处安放米开朗基罗这座巨型雕像展开激烈辩论,甚至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来讨论这个问题,委员会的名单至今看来依然光辉璀璨:佩里皮诺·利皮、佩鲁吉诺、波提切利和达·芬奇都在名单上。
一派的意见是把雕像放在相对重要的领主宫广场,而另一派的意见是把雕像放在广场一角的凉廊中,达·芬奇选择支持后一派,而且他提议应该给大卫的裸体遮上一件得体的装饰。
米开朗基罗赢了,他的《大卫》最终占据了领主宫广场的重要入口,但达·芬奇的意见也得到了采纳,28片黄铜叶子的镀金花环系在了大卫身上,遮住了敏感部位。这个花环至少在大卫身上挂了40年。
列奥纳多对待裸体并不保守,他自己画起裸男来更加肆无忌惮,他只是不喜欢米开朗基罗式的唐突肌肉男,这种不适感在米开朗基罗的《卡希纳之战》面世时达到了顶峰。
卡希纳之战是佛罗伦萨的一次军事胜利,据说当时佛罗伦萨的执政团有意鼓动这两位同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展开较量,特意为他们创造了同台竞技的机会。他们把大议会厅壁画的任务分别委托了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两个人在竞争中拿起了各自的画笔。
同样是画战争,达·芬奇选择了抢夺军旗的战斗高潮场面,而米开朗基罗独辟蹊径,选择了一个有点怪异的场景:他画的是佛罗伦萨士兵在亚诺河洗澡,警报响起,敌人来攻,十几个湿漉漉的裸男赶紧爬上岸,抓起衣服准备奔赴战斗。
用大型洗澡场面表现战争确实罕见,可这是米开朗基罗最拿手的,他从未目睹过战争,对男性身体却非常痴迷。
两位大师的作品最终都未完成(画家和达·芬奇的传记作家瓦萨里最后接手翻新了这个议会厅,覆盖掉了两人的作品),但从流传下来的摹本来看,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在画法上的分歧是很明显的,达·芬奇一贯使用的是他自创的晕染法,多层薄颜料罩染,让轮廓模糊似有似无,而米开朗基罗使用的则是线条法,轮廓锐利清晰,充满张力。这也恰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艺术的两条明显分支。
列奥纳多很少批评别的画家,但看了米开朗基罗的沐浴裸男图,忍不住了,不点名地抨击某些“解剖学画家“,“画的裸体就像木头,全无优雅可言,以至于你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人体,而是一袋核桃,或者是一捆萝卜。“达·芬奇对“核桃”这个比喻十分得意,不惜反复使用,“你不应该让身体所有的肌肉都过于明显……否则你画出来的不是人体,而是一袋核桃!”
《蒙娜丽莎》
还是不比了吧
两个人中断了擂台赛各有原因。列奥纳多生性不喜竞争,对于这场比赛兴味索然,加上困扰了他良久的材料问题——当时的画家都是自行调制颜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配方,列奥纳多希望用油性颜料给墙壁上色,但他独创的黏合剂没能经得起时间考验,还没画完就开裂、剥落。
米开朗基罗则是被教皇召唤了两次(第一次跟教皇交恶,第二次又跪地请求教皇宽恕),奔赴罗马绘制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也许他也从跟达·芬奇的竞技中获得了挫败感。比起画笔,他更擅长凿子。在画西斯廷教堂的时候,他写道,“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一名画家。”
这两幅未完成的壁画后来都进入了美术史,成为史上最有影响力的遗失之作。可在1512年之前,它们一直在佛罗伦萨展出,年轻的画家排着队来参观,甚至连两位大师制作的草图都被张挂起来示人。为了一睹这两幅画的真容,拉斐尔专程来到佛罗伦萨,还作了临摹。
年轻的拉斐尔站在哪一边呢?答案是一目了然的。他也是晕染法的忠诚实践者,而且,在他创作的那幅赫赫有名的《雅典学院》中,画面正中两位代表极致智慧的主人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样貌就是依照达·芬奇画的。米开朗基罗被画成了阶下一个冥思苦想的驼子,据说那是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他的至理名言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只手指向何方?
达·芬奇的画作留下了众多谜团,几乎他的每一幅画,都可以写成一本专著,引发无数人热烈分析和争论,《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维特鲁威人》……在文明史上都是ICON一般的存在,历来解读最多,就不一一赘述。
在达·芬奇中后期的画作里,有一个象征意味的图示反复出现,那是一只话里有话的手。
“对于列奥纳多来说,神秘是一抹阴影、一个微笑和一根指向黑暗的手指。”艺术史专家肯尼斯·克拉克写道。
早在15世纪80年代,为无玷受孕协会画《岩间圣母》的时候,他就让天使的手指出人意料地指向施洗者约翰,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这让约翰取代了童年耶稣成为画面的中心人物。《岩间圣母》在很多方面都与教义不符,引起雇主反感,陷入旷日持久的合同纠纷。15年后,达·芬奇不得不重新画了这幅画,去掉了那个令人不悦的手势,并由他人收尾画完,才最终拿回了工钱。
《施洗者圣约翰》
在1506年到1516年的十年间,列奥纳多往来米兰和罗马,投奔于不同的赞助人,已经很少专门作画,只有两幅《施洗约翰》和一幅现已遗失的《天使报喜》是这个阶段的作品。这三幅画的主人公都被画成容貌甜美、雌雄同体的半裸模样,而且无一例外地都伸出了那根神秘的手指。
《天使报喜》
虽然是宗教题材,但这三幅画中人物流露出离经叛道的挑逗和魅惑,“令人不悦,因它无法激起虔敬之心。”1625年法国皇室收藏编目员就这样抱怨。肯尼斯·克拉克写道,“我们的礼仪规范被彻底冒犯了,‘圣约翰的形象’几乎是亵渎地背离了福音书中激昂的禁欲主义。”
可能基于这一原因,被法国枫丹白露皇室收藏的一幅大尺寸《施洗约翰》在17世纪被人修改了,出于宗教或性忌讳,他们把圣约翰改成了罗马酒神巴克斯。全身赤裸的圣约翰盖上了豹纹遮羞布,头上戴上了花冠,手里的十字架手杖也改成了酒神杖。
《天使报喜》已经遗失,只能从摹本中一窥究竟,另有一幅充满争议的草图留了下来,那是达·芬奇在1513年左右画的,天使被彻底画成了一位赤裸的跨性别者,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既代表了灵性,也代表了肉身,天使依然举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露出意味深长的邪魅笑容。
后世的收藏者急坏了,他们不忍心毁掉大师的作品,但又不能忍受这种赤裸裸的恣意,画面局部被人使劲擦过,他们试图擦掉天使那个冲动的生殖器官。与这幅画相对应的另有一幅女子的全身像,她衣着端庄,容貌姣好,看不出有什么邪恶之处,她也伸出一个手指,似乎在为我们指示方向。
达·芬奇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似乎被这个手势迷住了,考虑到此时大师已臻成熟,他在画中反复呈现同一信息,并且用各种视觉手段强化这一信息,绝对不是一种偶然。这仿佛一个信号,关于那些永恒的奥秘,又或者他在精心炮制一个哑谜。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又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本文的写作过程中参考了以下书目:《达·芬奇笔记》、《达·芬奇传》、《达·芬奇的童年回忆》、《从凡人到天才的创造力密码——列昂纳多·达·芬奇传》《文艺复兴时期的女性与女性肖像传统——达·芬奇笔下的她》。一并表示感谢)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3期)
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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