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与太多回忆性文章一样,《博尔赫斯与我》源自一段真实的经历。那是1970年。美国作家杰伊•帕里尼还是一名“稚气未脱、过于严肃、容易害羞、经常害怕”的年轻人。彼时,他刚刚离开大学校园,就被迫在战争与求学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因此,哪怕他远离家乡,到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大学继续深造,他还是逃不开内心的纠结。还好,他遇到了博尔赫斯。尽管这次相遇只持续了短短的一星期,它仍然改变了帕里尼,将他从惶惶不安的忧惧中连根拔出,彻底地投入文学的怀抱。那么,究竟是怎样令人惊艳的顿悟,竟然能够让帕里尼对往事念念不忘,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然津津乐道?不妨来看看《博尔赫斯与我》。很难说,这是一种如假包换的回忆,还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杜撰。毕竟,在经历了时间的淘洗之后,往事的痕迹渐渐淡去,“故事的轮廓以惯常的方式被渲染和扭曲”。可以肯定的是,帕里尼对博尔赫斯的怀念与景仰,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因为对经典作品的重述、对记忆迷宫的追溯,恰恰就是最具博尔赫斯气质的写作。

博尔赫斯说过什么(博尔赫斯教给我的那些东西)(1)

《博尔赫斯与我》,(美)杰伊•帕里尼著,普照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11月第一版

回到20世纪70年代的苏格兰。尽管对文学所知不多,帕里尼还是开始了他的写作。他声称,正是因为缺乏其他明显的才能或经验,他才会提起笔来尝试写作。这样的写作是稚嫩的,带着强烈的初学者痕迹,青涩、生硬,“没什么可在意的”。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种半吊子的文学体验,不仅让他看到了家乡以外的广阔世界,更为他带来了“令人激动的转变”。转变源于他与博尔赫斯的交往。只是,这种交往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至少,在最初遇见博尔赫斯的时候,帕里尼对这位阿根廷作家既缺乏基本的了解,更谈不上欣赏与崇拜。常常,他单纯地相信,“只有小说才能包含全部的经历。正如劳伦斯说的,那本书会是‘那明亮的生命之书’”。那么,博尔赫斯呢?他究竟写了什么“明亮的生命之书”?对不起,“我没读过他的书,为此也感到尴尬,但我猜,有一天我会读他的一本长篇小说力作的”。看到这里,熟悉博尔赫斯的读者是不是会暗暗发笑?毕竟,博尔赫斯从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尽管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曾经一再立下宏愿,想要创作一部拉丁美洲的史诗。但事实上,长篇史诗不属于博尔赫斯。他很清楚,适度就是美德的本质,“凡事都要适度,甚至适度也要适度”。因此,哪怕他对诸如《堂吉诃德》之类的皇皇巨著了然于心,却也没有动笔写出一部长篇小说。终其一生,博尔赫斯只是“适度”地写了写“最短小的那种故事。有些只有一页长,甚至更短”。即便如此,他没有嘲笑帕里尼。他告诉这个想要写出鸿篇巨制的年轻人,写作的意义不在于篇幅,而在于质量。只要它能够引发我们内心深刻的回忆,就已经足够。“读一部经典作品时,这种情况就会出现。它带你回到你曾去过的地方”。没错,经典作品的确会唤醒记忆,带领我们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但反过来,它也可以促使我们展开一段精神层面的旅行。《博尔赫斯与我》正是如此。彼时,帕里尼接受朋友的请求,独自陪伴并照顾这位老作家。于是,在博尔赫斯的强烈要求下,帕里尼开着一辆有些年头的小车,带着他一起前往苏格兰的因弗内斯。一路上,帕里尼充当起博尔赫斯的眼睛,不厌其烦地为他讲解沿途所见的风景。问题是,身为文学菜鸟的帕里尼如何才能以诗意的语言描述身边那些见惯不经的物事(明亮的湖泊、立着石头谷仓的肥沃土地、点缀着白灰相间的绵羊的山坡),进而赋予其难得一见的新鲜感,来满足博尔赫斯强烈的探究欲?或许,这并不太难。就像帕里尼所说,“他是博尔赫斯。他会飞”。这意味着,尽管不再拥有明亮的双眸,博尔赫斯的世界却没有坍塌。因此,哪怕再也不能亲眼见证花儿的娇艳,他也不会有太多遗憾。自始至终,他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在“心灵的开阔房间里”自娱自乐。这样的博尔赫斯拥有足够多的能量,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动天马行空的想象,还原并重构世间所有斑斓的色彩。甚至,相比自然的风物,他的重构并不逊色。毕竟,诗意的视觉总是比单纯的视觉更为恒久,更加美妙。比如用砾石铺成的小路。崎岖不平的石子就像爆米花,踩上去咯吱作响,好比合唱团的序曲。同样,某个偏远山区的名字唤起了他对盖尔语的兴趣,“元音像手风琴一样扩张,轻快的辅音牢牢固定住空气”。有了这样的铺垫,似乎谁都可以快速而准确地把握《博尔赫斯与我》的言外之意。表面上,帕里尼想要讲述的是他求学期间的一次意外邂逅,但我们很清楚,他是在描述自己文学之路的开端。在整个旅途中,他们回忆彼此年少时期的爱恋,谈论自己强势偏执的母亲,想象发生在久远时代的战争,探寻深藏在尼斯湖里的水怪,进而在对文学的热烈讨论中渐渐找到了默契。换言之,《博尔赫斯与我》写的是帕里尼的成长。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与博尔赫斯的相遇,年轻的他将会走上怎样迂回而又曲折的人生路?而他能不能成为作家,则是一个未知数。不过,既然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成长之旅,那么又怎么少得了图书馆的身影?就像博尔赫斯所说,他的一生注定要与书相伴。因为世界就是一座图书馆,“在浩瀚的书籍世界中,你找得到每一种表达方式”。而在书籍的世界里,哪怕是博闻强记的博尔赫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因为真理就在书架中,“不止一个,而是许多个”。同样,真理也在旅途中。帕里尼与博尔赫斯的旅行,就像《堂吉诃德》的现实翻版。在随从桑丘(帕里尼)的陪同下,老骑士堂吉诃德(博尔赫斯)要开始一段未知的征程。于是,在经历了小镇夜宿的尴尬、山沟里的意外摔伤、尼斯湖的翻船事件后,帕里尼终于读懂了面前这个老人。他很清楚,文学创作就像是“要穿过一条奔涌的溪流从一边河岸到另一边”。因此,尽管明知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跌跌撞撞的,他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因为他知道,博尔赫斯比世间任何人都要聪慧,“他为一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宇宙赋予了生机,在他的盲眼中,一切都生机盎然,这本身就是一种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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