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在《金瓶梅》中一出场,就表明他是那个时代最富典型意义的产儿: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那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西门庆的“来路”,已经很清楚了。
西门庆从根儿上原来是没有任何官场背景的。
他在清河县政府门前开了家药店,不过是个小老板,因为排行第一,人称“西门大郎”。武大也是被称作“大郎”的,这并不表明他有什么被人看重的资本。
但是他这个药店开得位置绝佳,就在“县门前”。
《金瓶梅》连环画·西门庆
要知道这可是极好的旺铺风水,首先,衙门里老爷断案,免不了有打板子、拶手指、吃夹棒的事,皮开肉绽,伤筋折骨也是家常便饭,在衙门前开药店,客源是近水楼台。
更重要的一点,药铺开在县门前,也兼有了“机关医院”的职能,让他有更多的便利条件结交县政府的一些公务员,一来二去,人熟了,机遇就有了,为“与人把揽说事过钱”打下了人脉基础。
西门庆自身条件不错,人长得排场,又精通一些混世面的本事,加上条件便利,交几个做公务员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
西门庆是不甘心一直当药店小老板的,交通官吏让他有了更丰厚的资源,所谓“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不外乎是串通县政府公务员们干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勾当,
这些事他是怎么做的,书上没说,但我们看看他当了官以后的所作所为,就会全明白了,他如果不是做了一连串“缺德带冒烟”的事,怎么会让“满县人都惧怕他”呢?
清河县的父老们不会全体惧怕一个开药店的小老板西门庆,却有足够的理由惧怕一个与腐败的官场狼狈为奸的豪恶西门庆。
所以尽管西门庆当时还没有任何官衔儿,人们就称他“西门大官人”了。
戴敦邦绘·西门庆
《金瓶梅》中写到了西门庆在进入官场之前的数次“把持官府”的典型行为,这些行为表明,还没有进入官场的西门大郎,已经成了附在封建官僚体制上的一个可怕的毒瘤。
从西门庆对官场操控步步升级,也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恶的渊薮,看到了产生他的那个时代种种特征。
西门庆第一次把持官府,是为自己开脱罪名。
西门庆与武大郎的妻子潘金莲由王婆牵头而勾搭成奸,奸情被武大发觉,武大捉奸时被西门庆一脚踢中心窝。
西门庆又用王婆之计,与潘氏合谋,用毒药毒死武大。西门庆怕忤作(衙门中专门负责验尸的役吏)看出破绽,就去买嘱忤作的领班----团头何九。第六回有一段描写:
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借一步说话。”
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
西门庆分咐酒保:“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之类,一面烫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饮勾多时,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
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効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
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
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掩则个,余不多言。”
从上述描写可以看出,西门庆与何九并不十分熟悉,更谈不上交情。
他平素是不会把何九这样的人放在眼里的。但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事,他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向那个本来没有任何交情的忤作团头行贿。
贿金多少?据后文何九看见潘金莲美貌,自忖:“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知是十两银子。对西门庆来说,这差不多是他出手最不大方的一次。
《金瓶梅》连环画·仵作作弊
以后屡次行贿,动辄几十两、几百两、上千两。但这一回西门庆却对他本无交情的何九很有把握,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像何九这样的衙门中的低级役吏实际上是怕他的。
虽然人命关天,但他一样可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他们颐指气使。
果然,何九畏惧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不得不按西门庆的意志行事,将武大葫芦提验了,一床锦被遮掩了滔天罪恶。
西门庆在官府的威势,得到一次成功的检验。
不久,公干归来的武大之弟武松知道了哥哥屈死的实情,写了状子,把豪恶西门庆和嫂子潘金莲告到知县的大堂之上。
知县见被告是西门庆,当下退厅,跟他的同僚们商议,县里的那一班县丞、主簿、吏典,上上下下都是西门庆平常喂熟了的,于是一起给西门庆开脱,把这件事拖下来,并且立刻就向西门庆“通风报信,”实际上是给西门庆送上一个暗示。
果然,西门庆使他的家人来保、来旺二人,身边袖着银子去“灭火”,把上上下下全买通了,所以武松状子被粗暴地驳回。
知县对武松说:“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
干脆利落地把话挑明了,还抬出“圣人”来为西门庆开脱干系。
当班吏典更是拿出一副流氓腔对武松说:“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金瓶梅》连环画·发配武松
血性汉子武松咽不下这口恶气,自己去向西门庆寻仇,结果误打死了县衙皂吏李外传,被收在监房里。于是一纸文书解送东平府。
接下来,一件更加离奇的事发生了。
东平府府尹名叫陈文昭,《金瓶梅》说他“极是个清廉的官”。
他亲自处理武松的案子,了解到武松实有寃情,行文书到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
西门庆听到这个消息,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官,不敢去打点他,于是打发家人来旺,星夜到东京,找他的儿女亲家,下书与杨提督,杨提智又央转内阁蔡太师。
这蔡太师就是权倾朝野的蔡京,他没想这个案子谁是冤头,只是考虑到“怕伤了李知县名节,”于是就给东平府尹陈文昭下了个帖子,指示他免提西门庆、潘氏一干人。
这陈文昭原本是朝廷中大理寺寺正,升任东平府府尹,他也是蔡京的门生,又见杨提督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不好不给面子,“以此人情两尽了”,只好“葫芦僧断葫芦案,”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于是武松就被流放到孟州去了。
西门庆很轻松地化险为夷。
《金瓶梅》连环画·府衙龌龊
《金瓶梅》中好人不多,好官就更少,这个陈文昭是作者极力推奖的好官。书中有一段赞文,说他“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
“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颂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
“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
但就是这样一个正直清廉的好官,最终仍不免畏惧权势,做出了违背良心与律条的判决。
西门庆第二次“把持官府”,是为自己敛聚财富。
西门庆与他的结拜兄弟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有了私情,花子虚因分财产,兄弟阋于墙,被叔伯兄弟们一纸述状送进了开封府大牢。
李瓶儿为寻后路,把梯己的金银细软交西门庆代管,又拿出三千两大元宝,让西门庆去打点,从牢里捞出花子虚。
西门庆仍是求了他亲家一封书信,差家人上东京,去运作杨提督,这位杨提督仍旧找蔡京批了个条子,下与开封府尹杨时。
跟陈文昭一样,这杨时也“极是个清廉的官,”书中也有一段赞语,说他“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
“虽然京兆宰臣官,果是一邦民父母,”奈何他同样也是蔡京的门生。
座主批了条子,不敢说二话,况且杨提督又是“当道时臣”,得罪不起,“如何不做分上?”于是开脱了花子虚。
《金瓶梅》连环画·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银两、房舍、庄田全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也不见了踪影,花子虚着了一场气恼,不到一个月就断气身亡。
西门庆第三次“把持官府”,是为自己脱祸。
这一回,是他的靠山杨提督出了问题。
金兵大举犯边,兵部权臣昏愦无能,失误军机,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参了相关官员一本,其中涉及杨戬,说他“本以纨袴膏粱,叨承祖荫,凭籍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
皇帝大怒,把杨提督下在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拟问枷号充军。西门庆的亲家陈洪受到牵累,女婿陈经济两口急急到清河投奔西门庆。
那时西门庆正在兴头儿上,他买下了隔壁花子虚的一套大宅子,准备把李瓶儿娶过来,正修盖花园,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一声霹雳,急忙把花园工程停了,李瓶儿也不娶了,派心腹家人来保、来旺二人星夜到东京打点。
这次打点的对象,直接就是太师蔡京。
两人一番周折,通过蔡京的儿子蔡攸找到当朝右相李邦彦,李邦彦拿出要发问的杨戬亲党名单,果然有西门庆的名字。
但是李邦彦收了西门庆行贿的五百两金银,“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
于是就提起笔来,把“西门庆”的名字改作“贾庆”。
西门庆又平安躲过一劫。
戴敦邦绘·蔡京
西门庆第四次“把持官府”,是为自己出气。
就在杨戬被参劾治罪,他惶惶不安,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李瓶儿招赘了游医蒋竹山,凑了银子为他开了一间生药铺,西门庆知道了,就指使两个流氓鲁华、张胜痛打了蒋竹山。
西门庆运作提刑夏延龄,打了蒋竹山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逼蒋竹山交出了本属被两个流氓敲诈的三十两银子。
西门庆第五次“把持官府”,是为了剪除“隐患。”
西门庆是个十足的色狼,家中的丫环仆妇,只要他看中的就要立即占为己有。
来旺的媳妇宋惠莲和他有了“首尾。”来旺知道了,仗着他曾数次去东京为西门庆出过力,喝醉了酒大骂西门庆,扬言要杀西门庆、潘金莲二人,西门庆为了达到长期占有宋惠莲的目的,设计陷害来旺,诬他半夜持刀妄图杀害家主,将来旺送到提刑院。
西门庆送了百两金银给夏提刑、贺千户,于是来旺被重刑折磨之后又被递解徐州。宋惠莲知道后含羞自谥身亡。
西门庆又送了三十两银子给知县李达天,李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就开具了准许火化的凭证。
烧化宋惠莲尸首时,宋惠莲的老爹,开棺材铺的老板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不让火化,说他女儿死的不明不白,
口称“西门庆倚强奸耍她,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上告,进本告状!”西门庆给李知县写了个条子,宋仁就被一条索子拿到县里,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鲜血淋漓。
宋仁打的两腿棒疮,归家后着了重气,不上几天就死了。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写完这个事件后有一首诗,谓:“县官贪污更堪嗟,得人金帛售奸邪。宋仁为女归阴路,致死冤魂塞满衙。”
“致死冤魂塞满衙”,就是当时最形象的官场景观。
戴敦邦绘·宋惠莲
上面举到的五个典型事件中,有四条人命(武大、花子虚、宋惠莲、宋仁),两个人被流徙(武松、来旺),每一次西门庆都是最终的胜出者。
从以上西门庆五个“把持官府”的典型事例中可以看出,西门庆以一介布衣而能实现对官场的操控,让一台国家机器随心所欲地为他转动,这里面的秘诀只有一个,而且很简单,那就是用金钱当钥匙,捅开层层官衙的大门。一旦入室登堂,便可游刃有余。
西门庆干得最熟的一件事,就是“打点”官场,从清河县政府管验尸的小吏何九到李知县再到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之辈,一直“打点”到位极人臣的京官和封疆大吏,以及皇帝宠信的宦官和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师。
这么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首先你得有钱,其次你得舍得花钱,有时拼上老本也不皱眉头。
另外,这“打点”的学问实际上很深,“打点”谁?怎么去“打点”?绝对是个高难度的技巧问题。
西门庆在官场上呼风唤雨,除了他有钱、舍得花钱、又懂得“打点”的学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西门庆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是个钱能通神的时代。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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