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流浪,一生传奇。
今天为大家介绍的这位钢琴家,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藤子海敏,一位东西方混血的日本钢琴家,60多岁才因日本NHK电视台节目一夜爆红。
在此之前,她双耳失聪,四处流浪,生活穷困潦倒,几乎以为自己会在绝望中度过一生。
用她自己的话说,“令人不可思议,也许冥冥之中有天意。”
晚年,她拍的纪录片《藤子海敏:寂默钢琴家》(Fuzjko A Pianist of Silence & Solitude,又译《藤子海敏的时间》),用碎片化回忆的方式,概括了她“寂默与孤独”的光阴。
1
藤子的外祖家姓大月,也算钟鸣鼎食。
她的曾外祖父发明了日本的第一种工业油墨,因此发了大财,大月家族在大阪一带颇负盛名。
藤子的母亲大月投网子,27岁时被家人送到柏林学习音乐,在那里,她遇到了藤子的父亲。
藤子的父亲葛斯塔·海敏(Fritz Gösta Georgii-Hemming)比母亲小7岁,长相出众,有着棕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是一名俄罗斯贵族血统的瑞典人(其父是瑞典国王的法律顾问)。
1930年代,他在柏林的一家大型电影制片厂当设计师,曾为“美国百年最伟大的女演员”(1999年美国电影学会评选第9名)玛琳·黛德丽的电影《上海快车》设计海报,至今仍用于广告宣传。
两人在异国他乡彼此吸引。
婚后他们定居在柏林,三年后,藤子和弟弟沃尔夫相继出生。
夫妻俩白天各自为事业打拼,晚上投网子就会弹奏着肖邦的《夜曲》哄孩子入睡,一家人期待着光明的未来。
1933年,纳粹的长统靴击碎了柏林街头的宁静,形势逼迫下,投网子和丈夫只好收拾行李移居日本。
年幼的藤子将脸靠在船的栏杆之间,凝视着大海的边缘,等待着母亲出生的地方从海平面上升起。
此刻她根本不知道,未来的人生路,她需要耗尽所有心力去对抗。
藤子的幸福在5岁时就戛然而止。
父亲葛斯塔到了日本后,无法施展设计才能。
他只能在一些报纸杂志上写短评,供在日本的外国人阅读。收入微薄,根本无法维持家庭开支。
渐渐地,他将自己的不顺遂迁怒于妻子,开始家暴,之后寻找婚外情。
母亲投网子一味隐忍,以为如此就能将日子捱着过下去。
可父亲还是不满意。
一天清晨,他对妻女说,“当我找好工作,就把你们接过来”,葛斯塔带着承诺上了船,再也没有回来。那是藤子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母亲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只好到美军家庭教钢琴,偶尔靠着外祖家的接济。
但生活一路破败,原本富裕的大月家族,因为二战也破产了。
被生活摧折的千金小姐,终于将艺术浪漫磨尽,侵占她内心的只有愤怒与抱怨,并全数暴露在孩子面前。
2
藤子的音乐人生是从她母亲那架故障的钢琴上开始的。
当时教过她母亲的一名钢琴家克鲁茲,听到藤子弹奏肖邦的《小狗圆舞曲》时,兴奋地跳起来大叫:“这孩子真是有才华,我可以免费教她!”
钢琴家克鲁茲(Kreutzer)是投网子在柏林求学时的钢琴教师,也是一名犹太人。他为了逃离德国纳粹,跟随投网子夫妇到日本生活,后来也是藤子的钢琴教师。藤子对钢琴的情感驾驭全靠克鲁茲的指导。
当那些音符从藤子的指尖溅出时,母亲也感到惊讶和高兴。
她自己从未在专业领域亮过相,以她的才干充其量只能当一名钢琴教师。而藤子的天赋,让她看到了自己无法实现的音乐梦想。
因此藤子5岁时,就在母亲的严格要求下开始学钢琴:每天两次至三次,一次两个小时。
但母亲的教学非常霸道。
藤子喜欢肖邦的前奏曲,她喜欢和声中风在草原上疾驰,树叶在阳光间隙中旋转,溪水在冰块下潺潺流淌。
而母亲偏不喜欢她演奏这些曲子,一旦被发现就会皱眉:“你没有按照我告诉你的做?”
她也从来没有夸奖过藤子,明明为女儿的天赋感到骄傲,说出来的话却是:“你的演奏毫无价值!”
年幼的藤子在母亲的严厉批评中,对音乐的热情很快就枯萎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抗,尖叫着将自己锁在浴室里,想尽办法不去触碰那些琴键。
母亲日复一日的指责,让藤子变得敏感自卑,以至于她“到40岁还以为自己是傻子”。
除了课业上的要求,母亲也喜欢向女儿发泄对丈夫的怨愤:“你的父亲从来没有给你买过礼物。”
对藤子而言,父爱不是礼物,而是父亲打来越洋电话里的“哈罗、哈罗”的天籁之音。
可是,哪怕是从电话筒里传来的父爱,也会引起母亲的愤怒,她会在藤子接电话时,大喊着叫她“挂断”,或是直接将电话从藤子手中扯下来……
80多岁的藤子后来说,每当日本童谣《红蜻蜓》的旋律响起,她就忍不住想哭,悲伤如潮水般涌来。
歌声让她想起樱花时节,妈妈背着她去看樱花盛放。那是藤子最美的童年记忆。
除此之外,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几乎都是不快乐。
藤子在日记中写道:早上起来就要打扫、练琴,接着带弟弟一起去领配给粮食……
由于藤子跟弟弟是混血儿,领粮食时时常被歧视排挤,有时根本领不到食物,有些大人干脆从她手中“骗”走食物。
“混血儿”这个词,一度成为她童年的噩梦。
小小年纪的她,也试图跟同学友好相处,努力让自己不像个混血儿。但外表骗不了人,同学一句“你的眼睛像外国人”,就将她的伪装击得粉碎。
她在学校被霸凌,经常被抓头发,被骂外星人。终于有一天,“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爱美的藤子在头上绑了一根发带,并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没想到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的发带抽掉,并大声训斥:“不准再绑缎带!”
这个场景,令她永生难忘。
对成年人的畏惧和对漂亮发带的渴望,几十年都埋藏在她心底。
即便到了耄耋之年,早已没有人可以任意抽走她头上的发带,她还是喜欢绑着各色各样的发带上台演奏。
现实的彷徨与无力,加剧了音乐成为她心灵最大的支柱。
就在她立志要成为一名钢琴演奏家时,命运却充满敌意地在不远处冷冷望着她。
3
1948年的某个冬天清晨,16岁的藤子从梦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发着高烧。
在那个医生稀少的时期,抗生素更是黑市奢侈品。
无奈之下,母亲只好让藤子在高温下持续躺好几天。然而等烧退了,她的右耳也聋了。
失去一边的听觉,藤子的琴声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丰富多彩。
为了让一切恢复原状,藤子不分昼夜地在钢琴前练习,努力用她的感官渗透入指尖,去摸索那些琴键声细微的差别。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说:“假如有人掉进水里,那么他游泳的本事高明也好,差劲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他要么挣扎着爬出来,要么就被淹死。”
藤子选择挣扎着爬起来了。
几个星期后,她的琴声比以前更圆润了。
在恩师克鲁茲的帮助下,17岁的藤子获得了由NHK和Mainichi报纸共同赞助的全国比赛的亚军,并获得了文化广播协会的一等奖。
从东京国立音乐大学毕业后,藤子开始为自己举办独奏音乐,吸引了众多追随者。
当时著名的法国钢琴家弗朗索瓦(Samson Pascal Francois)在日本巡回演出时,听到藤子对肖邦和李斯特的作品的诠释,大为赞赏。
这让藤子非常激动,但同时也窥见了自己的困境。
1950年代的日本对古典音乐的理解还处于初级阶段,藤子想要追逐梦想,就要到欧洲去,否则她的事业就无法开花。
18岁的藤子决定出国深造。
但申请护照时她才发现,父亲虽是瑞典人,而她未在瑞典定居,已被撤销瑞典公民身份;同时,她不在日本出生,所以也没资格获得日本护照。她是无国籍的。
梦想因此受挫,藤子只能在餐厅弹琴讨生活。
直到30岁,她才在一位德国大使的帮助下,以难民的身份获得一张临时德国护照,到柏林求学。
4
求学的日子并不顺遂。
在日本时,藤子被歧视是“外国人”,而到了欧洲,又因为亚洲的肤色和口音,被外国人歧视。
母亲每个月寄给她一百美元时,总在信上抱怨:“我在这里舔盐,你却花光了我的钱。”
为了节省费用,藤子租住一间没有暖气的公寓,月底靠喝糖水充饥。
忍耐了两三年后,机会终于来了。
她有幸观看了一场指挥大师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的演出,演出后藤子鼓足勇气给卡拉扬递了一张纸条:“您愿意听我弹琴吗?”
通过毛遂自荐,她的音乐才华,终于被当时活跃于乐坛的卡拉掦和伯恩斯坦 (Leonard Bernstein)等世界著名指挥家及音乐家注意到。
他们发现这位混血女子不凡的音乐潜力。
音乐家伯恩斯坦甚至在自己维也纳演出的海报上,用大写字母写下她的名字,给她安排弹奏的曲目。
藤子兴奋极了,为了这个机会,她练习了将近一年,不断完善自己的技术,直至完美无瑕。
然而,悲剧再一次猝不及防地降临。表演开始前一周,她发高烧了。
在她维也纳租住的单间公寓里,窗户漏进严寒的空气,室内除了蹲一个烧不起煤的炉子,没有任何家具。
贫穷的藤子将自己卷缩在被子里,企图用汗水将病逼出来。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彻底的聋了。
努力多年才争取到的音乐会,被取消了。
孤独的藤子,宛如陷入一个偌大的泥潭,四周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没有。
她该往哪里去?绝望中,她想到了居住在瑞典的父亲。
当她敲开父亲在斯德哥尔摩的房门时,未能见到父亲。父亲只留下一句“会尽快与她联系”,就再无下文。她年复一年地等待父亲回电,但没有等到。
辛酸与委屈都不足以平复藤子渴望多年的父爱。
但日子总要继续,不是吗?
完全失聪的藤子,再一次挣扎着爬起来。听不见,可她仍然认得钢琴上的黑白键。
5
之后的两年,藤子到一家精神病院擦地板倒便盆,用一台破旧的钢琴为病人演奏。
慢慢地,她的左耳恢复了40%的听力。从来不自怨自艾的藤子哭了,这是重新开始事业的最低要求啊!
她想像自己17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想念妈妈,她想回到日本重新开始。
但要强的母亲迎头就泼了她一盆冷水:“日本到处都是年轻、才华横溢的钢琴家。这里没有适合你的地方。”
毕生都在教别人实现自己未曾达到的目标的母亲,对藤子失望透了:“你没有做到,是吗?你烂透了。”
藤子选择屏蔽母亲的话,她向NHK推荐自己,告诉他们自己的表演在德国、瑞典和奥地利都有播出。
但电视台只是客气地说会联系她,之后再无消息。
只闪现短暂的光芒,藤子的生活又陷入了黑暗。
宛如舞台落幕般,疲惫的藤子终于在泣诉与寞然中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她在欧洲漂泊十几年,为了生计四处搬家,流浪得越来越远,直至1996年母亲过世,她才决定回日本。
彼时已64岁的藤子想:这样的自己,会在日本潦倒一生吧?
她不知道的是,战胜困境的胜利已悄然来临。
音乐是藤子的摆渡人,藤子说:“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失去,都是要推着我走向音乐。”
在母亲留下的公寓里,藤子年年为亲友举办独奏会。
她将自己几十年来对人生的所有想法,全表达在琴弦中。
当她弹奏李斯特的《钟》(La Campanella)时,曲子结尾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响起,即便对她一无所知的观众,也为之流泪。
1999年,一名电视纪录片作家发现了藤子,将她的故事拍成电视纪录片《藤子:钢琴家的奇迹》。影片在NHK的深夜档播出。
观众看了之后,要求再次观看,三个月内连播三次。
顺着这股热潮,NHK为她制作了一张名为“La Campanella”的专辑 。
该专辑获得了日本第十四届金唱片奖,并被评为年度古典专辑,销量突破了200万张。
一夕之间,67岁的钢琴家藤子海敏之名,四方远扬。
6
音乐家林海老师说:后来的人只看到热闹的结果,不知道艰辛的过程,世界上哪有什么捷径?只有那不为人知的日日夜夜。
今年88岁的藤子,还在巴黎、纽约等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每年举办60多场音乐会。
不上台的时候,她坚持每天练琴4小时。
数十个寒暑在她指尖流逝,不向失聪的命运低头,悠游于琴键之间,体悟着人生悲与欢,在沧桑中看见历史。
这就是藤子传奇的一生。
那些原生家庭的爱,童年时期的不安,残缺的音乐梦想,居无定所的漂泊……都是她要寻找的失落的记忆碎片。
“漫漫人生路,我总算学会如何爱自己。”
她多年想在曼哈顿第57街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的梦想,如愿实现了。
她在巴黎、纽约、东京都置办房产,哪怕一年住不上几天。
她怜悯街友,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许他们是老天派的天使,来试探你的灵魂。”
她一生未婚,却见证两个年轻人坦率的爱情。
她喜欢上一个年轻的指挥家,就写信给他,“我希望跟你一样年轻”。虽然很尴尬,也不晓得他会怎么看她,“但我喜欢坠入爱河的感觉”。
她被嘲笑在舞台上装扮“怪异”,上半身是华丽的吉普赛围巾和腰带,下半身穿着和服。
也被批评弹法过于老气。
但是,她毫不在意外界怎么说,一个人快乐不快乐,何必向别人交代呢?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坚定守护的的音乐,摆渡她抵达心灵的彼岸。
音乐充实了她的整个生命,如岁月流光,平淡走过,却心灵饱满,如生之喜悦。
若问世上有什么可以对你不离不弃?
唯有才华。文/张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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