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团》一、奇怪的邮色,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神级神探破案推理?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神级神探破案推理(霍桑探案之断指团)

神级神探破案推理

《断指团》

一、奇怪的邮色

新医学对于神经衰弱的病症,有转地疗养的治法。我在和霍桑初期合作的那一年,经过了一次实验,认为确很有效。就在那时,我的人生经验上又刻下了一条惊险的深痕,我的日记中也因此增加了一页新颖的资料。

某年,我因着笔务过分繁忙,神经上起了些异症,症象是健忘,感觉过敏。我们的老友何乃时医士便竭力劝我转地疗养。我依了他的话,霍桑就与我一同到南京去休息。我们在江口中华旅馆中住了不满三个星期,我的精神果然就慢慢地恢复。我自然非常欢喜。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气还不算十二分热,华民表常在九十七八度之间。我一清早起来,穿了一件短袖汗衫,系了一条短裤,赤足拖着拖鞋,身体上感到非常舒爽。我吃过了早餐,躺在一张藤椅子上,口里衔着一支纸烟,向窗外闲瞧。江口外滚滚的浊浪反映着金黄色的太阳,一闪一闪地发光。暖风一阵阵吹着。穿梭似的帆船在浪花间穿梭往来。蔚蓝的天空中,碎片的白云悠悠地流行。偶然有一群白鸥从高空中翱翔而下,掠过江面,形成一组组规例的队伍。处在这个境地,真说得上俯仰左右,心旷神远。

“包朗,这里又有一段新闻,昨天我倒没有瞧见。

霍桑的呼声召回了我的遐思。我回头一瞧,他正取了一张隔日的《金陵画报》,坐在我的背后披阅。他穿着一件白铁机组的短袖衬衫,下面是府绸西裤,足上也同样拖着宁波出品的草拖鞋,不过白麻纱袜却没有卸掉。

我应道:“什么新闻?”

“又是记载你我的事。真讨厌!”

“他们又说些什么?”

霍桑一边把报纸递过来,一边答道:“你自己瞧罢。”

本埠新闻栏中有一行“大侦探近闻”的标题,下面附着一段冗长的记载。我开始朗诵那新闻:

“私家侦探霍桑君同他的好友包朗君,业于本月十三日来宁,本报前经纪及。现据调查所得,确知二君寄寓在江口中华旅馆二十二号。他们来宁的宗旨,在一般人想,总以为是来游阅名胜,其实有两层原因:一则因为包朗君前患肺病,所以到江边转换新鲜空气;一则因霍桑君现方研究植物学,特来宁地各山中搜集标本,以为研究之用。霍桑君是一个多才多能精警好学的人。他先前在苏城破获假江南燕案,去年又在北平破了“血匕首”一案,在上海又扑灭了一个秘密党,和好几件巨案,他的智勇特出的大名越传越广,几乎全国都知,但他仍旧孜孜好学,并没有一毫自满的意思。据闻他所以研究植物,也和探案上有密切关系。因为江南一带的植物里面,有许多含毒的种类——”

霍桑突的立起来,一手将我手中的报纸夺过去,向里面的桌子上一丢。

他皱眉道:“算了!算了!这些无聊话,谁耐得听?”

我笑道:“嗯,我既然耐读,你倒不耐听?”

霍桑不答,在窗口边站住,摸出纸烟来自顾自地吸着。

我又说:“新闻上说我患肺病,不但捕风捉影,简直是诅咒!不过说到你的方面,他们只有恭维的话。你怎么倒反而不耐烦?”

霍桑回眼瞪着我。“你想我喜欢他们的恭维?”

“不是这样说。他们到底没有触犯你。”

“这种言过其实的称赞,真使人难受。它只会招麻烦。上星期登了一次你我到宁的新闻,前天就来了何公馆的电话,我自己回绝了。你不是告诉我昨天傍晚,我出去看朱雄时,又有个穿西装的来看过我吗?显然也就是这新闻引得来的。”

“是。那也许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慕你的名,来瞻仰瞻仰泳的风采,不一定会给你什么麻烦。”

“就算如此,对于你养病避烦的旨趣也不方便,何况说不定并不如此单纯。”他顿一顿。“你看见这西装没?”

我摇头道:“没有。李四告诉他你不在,我在。那个人显然不要看我,没有一句话,洞头走了。”

“你问过李四那是个什么样人?”

“问过的。李四说他的个子很高,服装很时髦,是个年轻的上流人。”

霍桑皱眉说;“这个人如果慕名造访,怎么不留一张名片?”他用白巾抹抹嘴。“总之,我不喜欢这一套。你得知道报纸上这样大吹大擂,在有知识的看了,不免要说我标榜;在一般官家的侦探们见了,也足以激起他们的妒忌。这不是于我有报无益的吗?”

话确是很有意思。因为有一部分官家侦探,平日不无嫉视霍桑,恐防夺了他们的饭碗。现在他们看见报纸上偷扬霍桑,或者会更加引起他们的嫉妒。霍桑所虑的确是有可能的。

我说:“其实警探们也用不到嫉视你。你决不会和人家争功夺权。”

霍桑叹一口气。“对。这里面还有一种理由,他们更不必着慌。我相信目前的官厅里万万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他们的饭碗正安如磐石。除了几处大都会以外,内地的司法大半不会独立,司法权在行政者手里。他们一大半都抱着“省事”的秘诀。譬如地方上出了凶案疑案,那主其事者就把被害者的贫富贵贱作为处理的标准。被害者是个贫穷无力的平民,他们就守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格言,含含糊糊地延搁了事。假使是个有势有财的阔老,上面有大帽子压下来,非追究不可,他们就另玩一套移花接木的手法。他们随便抓到一个所谓凶手,逼成了口供,抵了应得的罪,也就完了。你想这样的办法岂不干脆了?什么调查实情,研究疑迹,搜集证据等种种麻烦的手续,概都可以免去?至于利用科学方法的侦查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他们何必用我?我又怎么会夺取一般侦探先生们的饭碗?”

他用力吸了几口烟,一手叉住了腰,昂首天空,面上也露出一种气忿忿的颜色。

我答道:“霍桑,别这样发火。现在内地的司法界里虽未免有像你所说的情形,但不可一例而论,并不是处处如此,个个如此。况且推论这现象的原因,也是教育未普及,政治不上轨,社会裁制力薄弱的缘故,所以民命轻贱,任这班人玩法胡闹。不过你既然抱着不平的观念,尽可以尽你的力量,努力改进。发牢骚又何苦?”

霍桑摇摇头。“我不是发牢骚。我只恨我自己的能力太微弱,更希望留些火种在黑暗里,可是有效没效,真没有把握。

我道:“‘不间收获,但知耕耘’,你不是常说的吗?”

霍桑点点头,仍仰头谛视着天空,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对于我国司法界的传统的缺陷,抱着热烈的改革愿望,因着“忧之殷”,不觉“言之初”,所以在他的谈吐之间不时会流露出这种愤撼不平。

他重新坐下来,神情比较地宁静些。

他问道:“包朗,今天你的精神更进步些吗?”

我应道:“是,很有进步,我觉得比前几天更爽快得多。我想一则因着气候的变换,一则那茶房李四服侍得很周到,使我不觉得旅居的不便。这也和我的病体有直接关系。

霍桑向我瞅了一眼,唇角上仿佛牵动了一下,显示一种不成熟的微笑。他开始点纸烟。

“那么你病好了,应得重重酬谢一下李四哩。

“这不消说得。他既然这样殷勤地侍奉我,我自然应当经常谢他。把李四跟我们初来时的那个赵二比,动不动就白眼向人,总要好出几倍。多给他几个钱,我自然很愿意。”

霍桑向他手表上瞧一瞧,自言自语地说:“九点钟了。怎么今天的报纸还没有来?”

我笑道:“你要报纸做什么?刚才报纸上的新闻不是引起了你的烦恼吗?”

霍桑道:“我想瞧瞧戏目。如果有什么有趣味的戏,我想的朱雄和你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前天你不是说要同朱雄去游明孝陵吗?”

“我想你的身作既然一天天有起色,再过几天,你也可以同游。不如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更有兴致。”他顿一顿,忽又高声叫道:“李四,进来!”

茶房李四果然急忙忙地推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很结实,长方形的脸儿,一个高鼻,两只黑眼,五官端正,生得倒也不俗。他身上穿的白纱布的制服也很整洁。

他望着我,问道:“先生,唤我做什么?”

霍桑接嘴道:“你到下面帐房里面问问,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李四答应着,弯了弯腰,退出去。

霍桑又含笑到;“李四这个人很奇怪。他代赵二做管工,好像是初次充茶房呢。”

我道:“他的年纪还轻,也许受了经济的压迫,才做这工作。但你说他奇怪,什么意思?”

霍桑道:“他替你做事,总是服服帖帖,但一看见我,又好像不大欢喜我。你说可笑不可笑?”

霍桑的话似乎有几分醋意,我不便置辩。我们静默了一会,我在正眺望着江面上的吗阵,霍桑忽然又侧着头倾听。

他又突的高声喊道:“进来!”

房门开处,李四果然又应声进来,但他的手中拿着的不是报纸,是一个小小的纸包。一

他向往桑说:“先生,报纸还没有到,还得停一刻儿才来。这里有一个纸包,说是寄给先生的。”

李四将手里的小包和一张附单双手递给霍桑。霍桑接过一看,忽然坐直了身子,丢了烟尾,现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包朗,你来瞧瞧。这是谁寄给我的?”

我从藤椅上起立,走近去看。包是牛皮纸,用一条细麻线扎着,上面贴了几个布花,写着:“本城下关,中华旅馆,二十二号,霍桑先生收。”下面具名,“中正街三号,窦志瑞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在南京地方,除了朱雄以外,我们并不曾通知过别的朋友。朱雄是钟山师范学校的教员,现在仍住在校内,不会迁到中正街去.并且即使是他,何必变了姓名?这包件是什么人寄给霍桑的?内中又是什么东西?

霍桑问道:“李四,这包件是从快邮寄来的吗?”

李四应道:“是。我刚进帐房的时候,邮差方才送到。现在他还在下面等收据。请先生签个字。”他指一指那张邮局的收据纸。

霍桑立起来,将收件的单子约略瞧一瞧,就用墨水笔签了姓名,交给李四。李四接过了退出去。霍桑随即关上房门,将那包件反复地细观。

他说:“这包件是今天第一班寄出的。”

我问道:“这姓窦的是谁?可是你的相识?”

“我从来没有姓窦的朋友。”他皱着眉峰。“哈,字迹很潦草,也很奇怪。”

“你姑且把包拆开来,瞧是什么东西。”

他把那小包承在手掌中信一估重量,又轻轻地摇一摇。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状来。

他作惊怪声道:“奇怪!这里面的东西是流质!”

他立即运用他的指尖,小心地将包上的绳结解开,随手用笔在记事册上画了几画,把那绳结的式样摹线下来。牛皮包纸里面是几层雪白的纸。他又一层一层地拆开,随拆随注意纸上有没有字迹,可是没有发现。他的举动迅速而又谨慎,似乎防包中也许有什么危险物品。他解开了四五层纸,才发见一只小小的黄色硬纸匣子。他把匣子细细地看了一看,才打开色盖,匣中是一个大口的玻璃小瓶。瓶外面有一张印刷的标签,写着aicohol一个英文字。难道这真是一瓶火酒?人家寄火酒给霍桑,又有什么用意?霍桑的手指的活动停住了。他的脸上也顿时灰白。

他低声嚷道:“奇怪的包朗,你想这瓶中是什么东西?瞧!

他把瓶凑近窗口,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瓶口上。我凑近去细瞧。瓶中的火酒不十分满,酒中浸着一个从人的手上截断下来的大拇指!

二、谋杀案

这发现太突兀,我不由不怔了一怔。霍桑巴将瓶塞子拔开,先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顺手将瓶放在桌上,急忙走到床边去。我看这瓶约有三寸高,一寸直径,塞子是软木的。火酒离瓶口约二分。霍桑把他的手提皮包打开了,取出一个小镊子来。他又小心地将镊子伸入瓶内,镊出一件又怕又丑的东西,果真是一枚断指!

我怔了一会,问道:“真是怪事!霍桑,你想这东西谁寄给你的?”

霍桑好似没有听得,又回到床边,从皮包中取了一面小凸镜,走到窗口,横着那个断指仔细视察。我看见了这白白地带死色的东西,引起一阵厌恶,不愿意细瞧。霍桑却像一个生物学家发现了一种新标本,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一会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右手的大拇指,从死人手上截下来的,截断处在拇指的第一节节初上。被裁的时刻虽不知道,可是浸入火酒的时候还不久。”

我问道:“是一个死人的手指?”

“是、截断处没有血,是一个证据。”

“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

“男子的。……唔,我知道那个人是一个有钱的所谓上流人。

“嘱,你才瞧一瞧,就知道得这样仔细?”

霍桑招招手。“你过来瞧。我的话并非臆断,都是有确证的。”他把那断指捧到我的前面。“你瞧,这指甲修剪得很齐整,又很细致,肌肉也很柔嫩,显见他是个从来不劳动的所谓穿长衣的上流人。因为做劳动工作的人断不会有这样的手指。”

“你从他是穿长衣的所谓上流人,就联想到他也有钱吗?”

“不是。穿长衣的人尽多没有钱,有钱的也不一定是穿长衣的。你这问句不合逻辑。我说他是有钱的富人,另有别的根据。”

“什么根据?”

“你瞧,指尖的正面还有些黄色的痕迹。这痕迹你当然也知道是烟痕,但不是寻常的纸烟或雪茄烟痕,是鸦片烟的烟痕。我虽没有尝过这亡国灭种的东西,但我看见过鸦片鬼抽烟。他们装烟时总得用大拇指,大拇指的正面总有些烟痕。若是纸烟或雪茄烟痕总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难得留在大拇指上;即使有,也应在指的侧边,而不应在正面。”

我连连点头道:“悟,不错。照你这么说,他既不劳动,又有吸鸦片的能力,当然是一个富人。”

霍柔道:“是啊。现在是禁烟的时候,私贩的烟价贵得黄金似的,除了一般阔官富人们外,谁还抽得起?”

霍桑的分析很合理,我除了全盘接受,找不出别的话说。

我又说:“好了。我相信你不会白费工夫。但我看眼前急切的问题是查明这东西是谁寄的,和寄给你有什么用意。否则你这一番研究工作还是没有用处。”

霍桑点点头,把断指重新浸入火酒瓶中,又把瓶塞塞好了,轻轻放在桌上。

他答道:“对,你这话不错。我对于这寄件的人,只能有一个约略的轮廓,究竟是谁,我此刻全无把握。

“纸包裹面有没有纸条字迹?或者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没有。我拆包的时候已经留神察看,除了包面上以外,并没有半个字迹。

我不答,重新将包纸一层一层地细检了一遍,果然不见字迹。

我说:“那么你仔细想一想。你的朋友中到底有没有姓窦的人?

路桑摇头道:“那里有什么姓窦的?就是这寄包的人,我敢说也决不是姓窦。

“你想姓名是假造的?可是包面上还明明有地址哩。

“姓名既能假造,地址难道就不能假造?

“你怎么知道姓名地址一定都出于假造?也有证据吗?”

“这却没有。但据我的设想,一定是便托无疑。因为那个窦字——嗯,这一层此刻不必深究,没有根据,研究也不免流于空洞。我们姑且假定他是假造的;再进一步研究他的用意,似乎比较更重要一些。”

“不错。这回事太离奇。平空里送一个断指给你,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

霍桑回头向房门望了一望,走到他先前坐的椅子面前,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说得是。这事真离奇已极。我们坐下来谈。

我也把那藤椅移过来坐下,随手摸出烟盒,取出了两支,一支送给霍桑,一支我自己点着。我想我们到南京来,一来为转地疗养,二来为消暑,本抱着清闲的旨趣。偏偏手空里来了这件怪物,真是太出人意外。现在霞染的好奇心显然已给激动,似乎已准备彻底它的秘密。那么未来的情势正不能预料。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开始说:“包朗,这断指来得如此突兀,真叫人索解不得。现在我们要解释这断指的用意,应注意一个先决问题。

我问道:“什么先决问题?

他提示道:“就是那人把断指寄给我,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恶意?

“这样可怕的东西,哪里会有好意?当然是恶意无疑。”我直觉地应了一句。

霍桑皱皱眉,摇摇头。“话虽如此,我oj却不可怀着成见。你得知道凡推想一件事,必须看到各方面,才不致于偏颇误事。譬如那寄断指的人或是蒙着冤枉,或有别种关系,因为慕我的虚名,把断指寄我,希望我给他伸雪。这就算不得是恶意了。

“那末你想真有人希望你给他伸冤?”

“这也不能轻易断定。不过我们既要彻底研究,就不能不先从善意方面来一个可能假定。

“唔,那么善意方面,你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还有一个,不过我也想不出它的来由。

“那是什么?”

“也许有一个正在实习解剖的医学生,在解剖尸体时割下一只手指,寄给一个朋友开开玩笑。学生们割一只死人的耳朵,塞在同学的袋里发发笑,那是常有的事。这自然也算不得恶意。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吸了一口烟,沉吟了一下。“我看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不会有这样恶作剧的朋友,尤其是少年的医学生。

霍桑同意说:“是,我也觉得如此。现在再从别一方面看,假定那人是怀着恶意的。那也有三种可能的理由。

“哪三种?”

“第一,是栽赃嫁祸。譬如我平素有什么怨仇,或是有怀恨我的人。那人知道我现在作客他乡,没有援助的人,就把那人自己或他人所犯的罪证移交于我;等到发觉的时候,再将我牵涉到案子里去,使我受不白的嫌疑。

“这一层容易解决。你只须自己问问,有没有这种怨家,便可以循迹根究。”

霍桑忽笑道:“你怎么说容易?我平生行事,总凭着自己的天良,自问并没有亏德,当然不致有关于私人的深仇宿怨。可是怀恨我的不能说没有。你总也知道,就我的职务而论,感恩我的固然不少,因立场冲突而嫉恶我的自然也难保没有。我从那里去找?

我停一停,又说:“那么照你的眼光看,这第一种理由是否有成立的可能?

“我们不必先下断语,姑且把各种理由汇集起来,然后再比较轻重,以定应付的策略。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第二种理由。

霍桑又吐了几口烟,才慢慢地答道:“第二种就是有人妒嫉。对于我有了妒忌心的人,自然会有一种希望我失败的私愿。假使有机会可以中伤我,说不定就会实施他们的卑劣手段。因此,近日或者恰巧有某种疑案发生了,那妒我的人故弄狡猾,取了一个断指寄给我,特地来试试我的力量。因为那人料我得到了这个断指,若要从事探索,头绪既然毫无,势必要归于失败;我若不声不响地置之不理,他们也会笑我庸弱无能,徒拥虚名。从今以后他们或者要把这回事传为话柄,作为讥讽我的资料。那么一去一就都足以使我难堪。他们中伤的计划岂不是就可以成遂了吗?

我不觉鼓掌道:“对了!这一层理由比前一层更切近——”

霍桑插口道。“惺,你也以为更切近吗?假使果成事实,这意外事岂不是昨天的报纸上惹出来的?回头我少不得问问朱雄,我们的消息是不是由他传述开来的。”他丢了残烟,仰起身子,在桌上取了一把有书画的折扇,挥个不停。似乎他起先不觉得热,因为这最后的意念才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三种理由。那第三种又是什么?”

霍桑一边挥扇,一边低下了头,目光凝注着地板,似在那里构思。

他抬头答道:“第三层理由,我只有一种怀疑,还没有具体的解释。现在姑且把我——”

他忽然顿住了,敛神侧耳地听着。接着他忙向我做一个眼色,又挥一挥手,似乎说房外有人进来,叫我把桌上的火酒瓶和纸绳等一切东西藏边。我急急起立,把那些东西收拾在一只镜台抽屉里,重新坐下。霍桑才高声招呼。

他问道:“外面什么人?进来。”

呀地一声,房门开了。李四拿了几份报纸踱进来。

他说:“先生,这里本地的报纸都全了,一共四张。”

霍桑受了报,点点头。李四重伤退出去。霍桑随即取起一张大江南报,忙着展开来。

他向我说:“包朗,我们看一会报,片刻地再讨论、”

霍桑看见了报,有一种守待不住的表现,使我怀疑他的看报的目的。因为他方才要看报,目的不过是为着戏目,显然没有什么要紧,这时我料想他的目的已经变更,所以急不可耐。我看见他敏锐的目光在报纸上一行一行地浏览过去,十分迅速。而且他展开的一页果真不是戏目广告,而是本埠新闻。不一会他突的从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了他的炯炯的目光。

他喊道:“包朗,这里果真有一段新闻?”

我忙问道:“暧,什么新闻!”

“一件谋杀案!”

三、求助

谋杀新闻的答案当然食有相当的刺激力。我的精神上顿时紧张起来。霍桑刚才所料的第二层理由。可会不幸而中吗?

我问道:“新闻上怎样说?最不是和新指有连带关系!”

霍桑摇头道:“新闻很简短,此刻还不能说。”他把那张大江南报送给我,又从桌面上去取别一种报纸。

我接过来一看。标题的字模并不大,只是三号字的紧要新闻。

“慈善家被杀”

“本城绅董卫善臣先生是一位热心公益的慈善家。不料于昨日二十八日破晓时分,被匪徒逾墙而进,用利刀刺死。这案子已由省会警察厅派员勘查过了,据说实系谋财害命。因为卧室内的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损失约有五六万元,显然是被凶手所盗去的。现在警厅探员正在缉捕凶手,详细情形俟查明再登。

新闻果真很简短,而且也并无特异之处,所异的只是被害的是个慈善家。我正要向霍桑问话,霍桑也已将桌上的各报搜检一遍,丢下了报纸,走到窗口去。

他站定了说:“这里的消息怎么如此不灵通?除了大江南报有这样一段简短的新闻以外,别家报纸竟完全没有记载。

我道:“就这新闻看,死者是一个绅士,这案子也许会宣传一会。”原来在那个时期,绅士阶级在社会上还是炙手可热的特殊人物。

霍桑沉吟地说:“是。凶手伤害了事主,又劫去了五六万金的巨款,当然不是寻常的小偷小盗。而且死的又是一个所谓绅董,官厅方面当然也得忙一下子。

“据你料想,这案子和寄来的断指会不会有某种联系?

“我此刻怎么能知道?报纸上不会说死者短少一个大拇指,我怎能硬把它联系上去?”他旋转身来,皱皱眉。“假使果然有关,我少不得也要牵涉在内,那就未免有些棘手。”他低头想一想。“包朗,李四说昨天傍晚那个西装客人是个年轻人?

“是。你想那人是因着这凶案来请你侦查的。

他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不,不会。要是真来叫我侦查的,他决不会来了就走,而且也不会今天不再来。

他回身走近桌子,咬紧了嘴唇,兀自皱眉苦思。接着他开了桌子的抽屉,看着抽屉中的断指瓶发呆。他的神气显示出一种心神不定和把握不住的样子。

我说;“霍桑,这个断指应该怎样发落?你得有个办法才好。

他答道:“是,这是一个最困难的问题。

他走到床边去,开了皮包,抽出一张南京全图,展开在桌面上,细细看了一会,点了一支纸烟,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那缕缕烟雾便跟着他在室中盘绕。

他站住了说:“我想第一步办法,应该查究那寄件的人。

我应道:“对。这一着你已有了成竹没有?”

“我想先到三牌楼第一邮务支局里去,问问那寄包件的是一个什么样人。”

“到三牌楼去?为什么不先到中正街三号去?”

“那地址一定是假的,我方才已经说过。你总已瞧见那邮花上的印章明明是第一支局。第一支局是在三牌楼,和中正街相距很远。那人若是果真住在中正街,为什么不向就近的升平桥第四支局去寄,却反到较远的第一支局去寄?”

“‘为掩护真相,舍近就远也未站不可能。”

“是。不过你自己矛盾哩。这人既要掩护真相,你想他会写真姓名真地址吗?”

“既然如此,你就是往三牌楼去,也不会有多大希望。因为这个人既已假托地址,故没疑阵,不愿人知道他的真相,难道会亲自到邮局去寄,使人家容易侦查吗?”

“是,你的推断很合理。不过就是他另外差人去寄,只要邮局人员碰巧注意他,多少有些印象,也可以给我一个线索。何况这个人或者竟疏忽了这一点,亲自去投寄,也说不定。”

“那末那寄断指的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你总该有些端倪。否则你即使往邮局去问,未见得他们会直指出来。”我提出一句有启发性的问句。

霍桑点点头,重新坐下来;“不错。我已经推索过一回。我就那断指的包裹纸扎缚的绳结和封面的字迹看来,那人似乎是个受过新教育的少年,并且也不像是个穷人。

“你可能解释几句?”

“可以。我看封面的字迹虽然很草,笔力却不弱,似乎那人在书法上用过功。那麻线的结是个双套结,童子军的纺绳术上有这个方式。他知道在节价处下力,又知道用火酒保存断指,显见也有科学知识。那包裹的纸,最外面一层是重磅牛皮纸,显示他熟悉邮局寄包件的章程。里面的白纸是一种优美的英国信笺,价值很贵,也不是寻常人用的。从这几点上推想,那人显然是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

我想了一想,说:“根据你这个推断,这个人倒很像你所假定的医校学生。是不是?”

霍桑咬一咬嘴唇,答道:“是。可是我实在没有这样的学生朋友。

“也许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我们的朋友的儿子,或者竟是个不相识的青年,特地和你开开玩笑,试一试你的眼力。你想会不会?”

“唔,也许——我不知道。”他又沉倒了头,努力抽烟。一会他又抬起头来。“不,不!我看这木像是开玩笑的事。它的性质相当严重。”他的目光闪一闪,神色也严重起来。

我问道:“喔,你说是栽赃移祸?”

他摇摇头。“不是。现在我觉得这理解不能成立。因为这罪证明明是邮局里寄给我的,找的立足点仍很稳固。那人即使想陷害我,我尽可以提出反证。

“那末和你方才所说的第二种理由合不合?”

“那也有些矛盾。

“何以见得?”

“因为对我有妒忌心的人不外乎警探之流。这班人不学无术的居其大半,不像会有新知识。

我连带地记得他本来说过有三种理由,当时因李四送报纸进来,才给打断了。

我说:“霍桑,你本说有三种理由。那第三种又是什么?”

不凑巧。我正要等待霍桑的解答,偏偏室门上又有叩门声音。霍桑应了一声,李四又走进来。

他报告道:“下面有一位姓卜的客人,要来见霍先生。”

霍桑疑迟道:“他是个什么样人?”

李四道:“他是本地人,像——像是个绅士老爷。

霍桑略一踌躇,说:“好。你去请他上来。

李四答应着下去。霍桑把报纸地图折叠收拾好,又开了抽屉,将火酒瓶和包纸拿出来,放在皮包裹,随即走过屏风的那一边去,预备会客。我赶紧穿上袜子、衬衫和一条国产法兰绒裤,也一同走到那边。我们的卧室是一大间,中间架了一扇纸屏,一面是两张床铺,一面摆了些符桌陈设,就算是应接室。

一会,李四领了一位客人进来。那人约摸有四十多岁,身材矮小,秃发露顶,穿一件白纱长衫,上面罩一件元青团龙纱马褂,足上白丝袜,黑纱凉鞋。他的脸色白皙,有个大鼻子,鼻尖上现着些措红,一双黑眼掩在一副墨晶眼镜后面,神气倒很威严。他一进房门,便把两手拱一拱。

“那一位是霍先生?”

“兄弟就是。”霍桑上前一步,微微弯了弯腰。

客人递出两张名片来。我受了一看,姓卜,单名一个良字,是一位乐济善堂的副董事。那人又向霍桑说了几句仰慕寒暄的套话。霍桑也请他坐下来。

他说:“兄弟今朝造访,就为了敝堂总董事卫善臣先生被害的事,请求霍先生帮帮忙。

霍桑定了定神,答道:“不敢。卫先生不测的事,刚才我已经在报纸上见到。卫先生是一位慈善家,我们也非常惋惜。

客人忙接着说:“正是呢。卫先生平日热心公益,不辞劳瘁。他对于一切募捐筹款的事总是踊跃从公。因为他的交游很广,人又极诚恳,所以人家没有不信任他。不料昨天早晨他遭了这非常的横祸,同人们都十分痛惜。今天我们善堂里开过会议,大家主张一定要彻底这件事,把凶手拿到了归案治罪。我们仰慕霍桑先生的大名好久了,又知道先生恰巧在此地,所以派兄弟来恭请。关于酬谢方面,一切唯命是听,只要霍先生肯帮忙。

霍桑顿了一顿,叹息道:“地方上少了一位纯正的慈善家,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一般贫苦无告的大众。我如果能尽一分绵力,也间接是替民众们效些劳,本也是我们份内的事。不过我们到这里来,本为着消夏游散,况且人地生疏,不比服务于官厅中的人,随时随地可以取得助力。因此,我只怕爱莫能助,辜负卜先生委托的盛情。卜先生不如直接去清官家侦探——-”

卜良接忙口道:“唉,官家侦探,我们早已去请过。不过为了斩草除极起见,还要穷先生的神。先生若使需要人相助,敝堂尽可和警厅商量。__给予先生便利。霍先生,请你别推辞。”’他又连连地拱着手。

语意很恳切,局势有些像霍桑非答应不可。霍桑仍没有应允的表示。

他摇头说:“卜先生,对不起得很,我不能担任。

卜良着急地说:“霍先生,这件事很奇怪,非你——一”

霍桑突然接口道:“很奇怪?卜先生,你指什么说的?”

“卫太太说,卫先生的伤势似乎——”

“嘱,伤势很奇怪,是不是?”

“是”

“唉,奇怪得怎样?”

“这个我不大仔细,卫太太也不敢随便告诉人。霍先生,无论如何,你去看一看总不妨。”

情势有些转变,霍桑的意志动摇了。他分明听得了伤势的奇怪,联想到那断指。那末这两件事果真有关系吗?霍桑又垂着头,思索了一会,果然应承了。

他说:“既然如此,我姑且试一试。这件案子既然奇怪,我也许可以广广见闻……卜先生,一这案子的经过情形怎么样?”

客人答道:“据警官们的意见,这是一件谋财害命案。但是我也不大仔细,最好你马上去勘验一下。”

霍桑点点头。“好,那么请你将卫府的地址告诉我,我们不妨走一趟。”

卜良很高兴地答应了,立刻将卫家的住址写在纸上,双手交给霍桑。他又向霍桑要了一张名片,以便往警厅去接洽。商议要定了,彼此又说明了电话号数,卜良就告别出去。我等霍桑送客进来,忙着发问。

“霍桑,断指问题还没有着落,你怎么贸贸然答应人家?你想这两件案子果然有连带关系吗?

霍桑正拿起那纸条念道:“城南利涉桥,九十九号,卫府。”他将纸条夹在记事册中,才回头答复我。“这问题现在用不着多讨论,我们但须往卫家去走一趟,马上可以明白。要是你觉得你的精神不疲乏,不怕热,不妨一块儿去瞧瞧。

“要是这案子和断指没有关系,我看你担任了也没有意思。

“不。这案子若是果真和断指有关,我自然要彻底它的真相。就算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因此认识几个当地人,然后再进行侦查断指的事,多少也可以得些帮助。

我还没有答复,李四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他说:“先生,又有一位客人。

霍桑接过名片一看,诧异道:“嗜,他也来看我?好,快请他上来。”他随将那名片递给我。“你得注意着,这一位来客和我们很有关系呢。

我看见名片上印着几个大字:

“省会警察厅侦探长杨凡通”

四、再来一个

杨侦探长的身材很高大,满脸粗麻,光头,塌鼻梁,浓眉毛,大眼睛,皮肤又粗又黑,看上会丑憎异常。他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纺绸宽大的长衫,双梁缎鞋,黑纱袜。走路时挺着胸膛,摇摇摆摆,神气可称十足。他一看见霍桑,赶紧走近打拱,满面堆着笑容。

他说:“霍先生,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没有机会。昨天才从报纸上知道你们两位在这里,今天特地过来拜访。

他回过头来,又和我招呼,但他的言语态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对霍桑那么恭顺和捂谦。我听得长辈们说,前清衙门里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脸,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绅,一副吓小民。现在我看见了杨凡通的神气,仿佛得到了一个类似的印证。经过了几句不必要的敷衍,霍桑就率直地发问。

他道:“杨探长今天光临,我想总有什么见教。是不是?

杨凡通坐了下来,正在找机会发表他的来意,忽听得霍桑先问,他的开嘴便嘻嘻。

他翘一翘右手的大拇指,说:“唉,霍先生,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满四海。人人拜下风!今天兄弟奉了敝厅长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今天兄弟特地来拜望你,就为了卫董事的奇案,要请你指教。

霍桑道:“哈,那案子究竟怎么样,我也正要请教。

杨凡通高兴地说:“嘱,霍先生,你也很注意这件案子?那正凑巧极了!这案子我已经约略查勘过一次,原因大概是谋财害命。

霍桑宁静地道:“悟,你既然亲自验过,一定知道得很详细。现在请你仔细些说一遍。

侦探长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红,慢吞吞地答道:“说到详细,我还没有研究过。现在我姑且将我知道的事情报告一下。这案子发现的时候是昨天清晨五点半钟。发现人是卫家里的一个园丁,叫沈全卿。他在天没有亮时,被一只守门的狗吠醒。他起初并不在意、望一望窗上还是乌黑黑的,觉得起身还早,就躺在床上养神。到了五点半钟,他才起来,走到园里,忽然看见园门开着。他才暗吃一惊,知道出了岔子。他忙着叫起了屋子里的仆人,向四下去搜寻,可是并没什么异状,书房里的古董也不短少。后来他们寻到了主人的卧房里,才发现卫绅士已给人杀死,死尸横在床脚边。

他停一停,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像要等什么评赞。霍桑倒并不使他失望。

他点点头,说:“很清楚。以后怎么样?

杨探长起劲地说:“那时候人人着了慌,就差人到东区警署去报警。署里听说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当地的绅士,自然不敢怠慢。王署长一边派了警上去看守,一边立刻打电话到总厅里去。兄弟得到了信息,立刻起到利淡桥去相验。

“我到那里对已是八点钟。我检验那尸骨,刀伤在心口,确是被杀而死。箱子里首饰等物的损失约在五万左右。我又向园丁沈全卿查明了发案的情形,才回厅去报——”

故事告一个段落,情节也不见有出奇之处。霍桑却很注意地倾听着。等杨探长说完了,他点一点头。

他说;“看起来发案的时间大概就在犬吠的那个当地。是不见?”

杨凡通的大拇指又一度竖起来。“对1霍先生,你的眼光真凶2我早就这样说过。”

霍桑仍毫无表情地说;“据你的眼光看,那凶手是个什么样人?除了钱财,可还有什么别种目的?”

杨凡通道:“目的似乎只是为财,失掉的首饰就是证据。不过这凶手不比得寻常的盗贼。但瞧他的胆子和来去的踪迹,就可以见得他有几分本领。”

“膻,你想那人有怎样的本领?”

“我看凶手是从屋面上进去的,出来时开了园门走,才惹起狗吠。他这样子来去自由,毫没顾忌,便可想到他的胆子也不小。因为卫先生的卧室在正屋楼上,他的房里有四姨太伴着,楼下又有两个守卫的壮了轮流地位夜——”

霍桑忽插口道:“什么?卫府上竟这样子阔气,有值夜的守卫?”

杨凡通点头道:“是。这两个壮丁是新近雇用的,据说还不到两个礼拜。可是这两个人真是一对饭桶,昨天清晨凶手动手的时候,他们俩竟丝毫没有觉得。房里的四姨太太也给凶手用绳索绑住了手脚,嘴里也给塞了棉团,因此也不能声张。从这种种方面看,便可见得这家伙手快脚快和胆识过人,决不是一个寻常的小偷地。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把双手抱着左膝。他的两眼注视在杨凡通的面上,一边听,一边还像在那里思索。

他答道:“不错。照你的话说,凶手确可算得一个好手。他不像是乘虚而来的。在犯案之前,卫绅士似乎预先已经有些知觉。但瞧他新近在用守卫,就是一个明证。”

杨探长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是,我也这样想。不过这一层要是实在,那就更麻烦了。因为犯案的盗贼,事前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通告,他们的党羽一定多。何况这案子又出在有财有势的卫善臣家里,上峰的风势特别紧,我们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霍先生,我说句不怕丑的话,我已经将这层情由禀明了秦厅长。厅长很明确,就记起你来。他说你从前在苏州破获‘江南燕’一案,聪敏和眼光都了不得。恰巧报纸上又登着你们在这里的消息。我就跟厅长说,请你老人家帮帮忙。厅长一口赞成,立刻派我来请你。霍先生,这件事要是办妥了,厅长一定要重重酬谢你。”

霍桑微微鞠了个躬,谦谢道:“承蒙你这样抬举,真是荣幸得很。这案子我虽不敢负责,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见,自然很愿意从旁贡献意见。将来如果破案了,有什么酬报,那自然也必归给你。”

杨凡通又红涨了脸,用手摸了摸他的光头,又牵一李他的阔厚的嘴唇。

他道:“这话那里说起?我断不敢夺人家的功。霍先生,别多疑。”

霍桑笑道:“杨探长,我何尝说你夺功?不过我提起一句,我从事侦探,完全是为兴趣和责任心,对于名和利一直很淡薄,包朗兄可以证实我的话。”

杨凡通果然把他的两只眼睛移射到我的面上。我的旁听的姿态不得不暂时取消。

我说:“这是实在的。我们去年在海门破了一件私运军火案,当地的长官给了五千块钱做谢仪。霍桑兄坚拒不受,后来只受了两支手枪做纪念。他又分一只给我,我倒坐享其成。”

霍桑向我笑一笑。“嗯,你也谦逊起来哩。我探案时得到你的帮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说坐享其成!”

杨凡通乘机道:“不错。包先生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这案子少不得也要劳包先生的神——”

霍桑挥挥手阻止他。“好了,闲话别多说。现在我还要问一句。你验伤的时候,死者的伤势怎么样?致命伤一共有几处?”

谈话方始到达了关键,我的精神振一振。我知道霍桑所以采取这种迂回策略,始终不正面进攻,显然要把我们接得断指的事隐藏起来。但瞧他的问话,表面上还是注重在致命伤,便可见他的迂回的苦心。

杨凡通道:“我已经说过了,致命伤恰当心窝,所用的凶器显然是一种尖刀。”

“只有这心口一处?”

“是”

我看见霍桑的眉尖皱一皱,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头沉下去。他分明是失望了!当然我也不例外。我开始觉得卜良的外交策略真高明。他用了“奇怪”字样来耸动霍桑,实际上原只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霍桑似乎还不放弃他的期望。

他又问:“除了心口一处以外,再没有别的伤了?”

杨凡通道:“是,致命的只有这一处。”

“嘱,那末还有不足致命的伤?是不是?”霍桑的眼珠在暗暗地转动。

杨探长张一张眼睛。“唉,是的,还有——唔,很奇怪。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给截去——”

“哼!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赶紧收敛住!霍桑立刻干咳一声,回转头来,他向我丢一个眼色,显然怕我漏出断指的秘密。杨凡通倒并不疑心。他大概以为我的惊呼的来由是在断指的本身上。

杨凡通补一句。“更奇怪的,卫董事的左手大拇指也没有了,不过已经结了癫,不像是新断的。”

霍桑接着道:“真奇怪。你可曾寻过?那截下来的断指有没有留在室中?”

杨凡通道:“怎么不寻?可是各处都寻遍,没有踪影。那断指想必是给凶手带了去了。真是很奇怪。

霍桑蚕着目光,凝想了一回,忽然首先立起来。

他拍拍来客的高肩。低声问道。“这位卫老先生也抽这个吗?”

霍桑用左手的拇指连接了右手的小指,装做一支鸦片枪的样子,凑到嘴边去。杨凡通会意地牵牵嘴、这答复很巧妙。一个公务员在禁烟时期,当然不便公开承认这问话。

霍桑笑一笑,点点头。“好了,杨探长,这案子承你这样子详细解释.我已略略有些轮廓。现在我不必再到卫府去勘验。请你回复贵厅长,说我很愿意尽力。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请贵厅的弟兄们帮助一下。

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杨凡通。杨凡通又敷衍了几句,方才辟出。霍桑送他下楼去。

时候已近十二点钟,我却并不觉得饥饿。我一个人坐在房内,脑海中的思潮十二分紊乱。那只来历不明的断指诚然和卫家的命案合而为一,显见是一件不可轻视的奇文。有几个问题同时涌上心来。卫善臣的拇指是凶手割去的吗?还是另有断指的人?断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断指寄给霍桑,究竟有什么用意?此外还有杨凡通的来意是否因着案情的棘手严重,诚意来求救,或者他有别的用意,要霍桑“好看”?种种疑问奔赴我的脑海,一时都不能解决。

雷桑急忙忙回来,低声说;“我已经打过电话给p良,告诉他我不去勘验了。”他更凑近我的耳朵。“包朗,你听着,现在我可以继续我的中断的答话了。你方才不是问我关于断指的第三种理由吗?那就是一种秘密党人寄给我的!”

我惊异道:“秘密党?”

“是。轻些!我告诉你,这个党一定凶险异常。但瞧他们那种惨杀残酷的举动就可以想见!

空气骤然紧张,仿佛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扭,霎时间涌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象到这件事的严重的后果。

我问道:“那么他们把所指寄给你,有什么用意?’”

“用意?当然是充分的敌对性!”他摸摸下颌。“论原因还是报纸上的新闻惹出来的祸殃!

“难道党人们也妒忌你?”

“不是妒忌,是顾忌。他们把断指寄给我,意思一定是恐吓我!

他走到纸屏风的那一面去。我也跟随着。他点了一支纸烟,用力地抽着。他的脸上的肌肉紧板板的。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

我走神想一想,又问:“霍桑,你说他们是秘密党,有什么根据?怎见得不是一个单独的窃盗?”

霍桑低声道:“根据自然有。我说给你听——唉!包朗,又有人来了,想是送饭来的。我们吃过饭再谈。

房门上果然响一响。李四捧了饭盘走进来。他将盘放在桌子上,先将筷匙碗碟端了出来,又从盘中取出一件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他说:“霍先生,又有一个包件给你。

霍桑丢下了纸烟,一手将纸包接过去,看一看,乘势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一瞟,又将包件上的收件单签了字,交还给李四。

“拿去罢。”

我等李四走出了房门,赶紧把房门关上,急急回过来发问。

我低声道:“霍桑,这包件里又是什么东西?”

霍桑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再来一个!

我狐疑道:“再来一个什么?”

霍桑道:“再来一个断指!

五、血

我惊异吗?自然。霍桑的面色沉着,脸上的肌肉也更见紧张,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手中的小包。这当然不是闹玩笑。局势在急剧的展开。这种再接再厉的激变,我个人简直应付不了。

我说:“你还没有打开来看哩。你不会搞错罢?”

我还想缓和一下空气。霍桑不答,从袋中取出记事册,翻了一页,放在包件面上对一对,向我招一招手。

“你过来瞧。这是今天第二班快邮。这包面上的具名、字迹、包的大小和所用的纸、绳,都和先前的一样。瞧,就是这个异样的绳结不是也和我方才摹写下来的完全相同吗?

的确,用不着细细地比对,一瞥开就可以看出是完全相同的。霍桑将一重重白笺纸打开来,包内果真是一支纸匣,匣中又是一瓶火酒,瓶内是一个断指!不过这瓶中的酒色略略带一些红;这就是和先前一瓶的唯一不同点。霍桑又如法炮制地将瓶内的断指范出来实验。

我开口道:“你发现了什么没有?这一个断指想必是另一人的?

霍桑答道:“是。那是另一件案子。也是一个大拇指,是左手的,断割处也在第一节,而且是从活人手上斩下来的。没有烟痕,但皮肤一样很白嫩,也像是一个富翁。他把精着的断指放入瓶中。“真奇怪!”

我说:“他们倒专跟有钱的人作对。

“这就可见他们的宗旨专想劫夺人家的钱财。”他放下了瓶,又细看包纸上的邮局印章。“唔,仍旧是第一支局。我先前的料想大概不错,他们的地址也许就在三牌楼附近……对,他们确实是一种可怕的秘密党徒!

我疑惑地问道:“我还不明了。请你说得明白些。

霍桑坚决道:“简单说一句,那割下来的断指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但是他们不把这东西掩藏起来,反而敢寄给人家,可见得他们的目无法纪已经到了怎样程度。并且他们连寄两个断指,同是在一个邮局,也可见他们丝毫没有忌惮。唉!他们的胆量真可以使人吃惊!就这一点推想,他们一定是一种有势力的秘密党。若是少数或单独的窃盗,无论怎样凶恶,总不敢这样子胆大妄为。

我赞同道:“唔,这推想很近情理。”

霍桑继续遭:“除此以外,从那高价的白信纸和一式的火酒瓶上看,也可见得他们党中经济的富厚和规模的整齐。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们的党名。

“嘎,你想是什么党?”

“似乎是叫断指团。”

“你是从断指上着想的?”

“是。还有一层。包面上不是写着窦志端寄吗?现在我相信这个假托的姓名不单是要掩护真相,却象是“断指团”三个字的谐声。”

推想和假定都很合理。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秘密组织,而且再接再厉地向霍桑挑战,前途不许乐观。霍桑的神气虽异常紧张,但仍不失他的镇静。他又很小心地将火酒瓶和包纸等收拾好,照样放在皮包裹。他回头叫我。

“包朗,饭快冷了。我们吃饭罢。”

我答应了,勉强坐下来。其实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我的胃口也受了影响。霍桑却不失常态,照例吃两碗。饭罢了,我和霍桑又坐到窗口去,彼此又吸着一支烟。

风静了。热度在暗暗地高升。江面上的帆影还是在错综络绎地往来,白鸥也仍在成群地回翔,可是对于我已失却了欣赏的情味,只觉那金黄色的反光耀眼刺肤。

静默了一会,我耐不住地说:“霍桑,从各方面看,这件事很不容易着手。你到底干不干,须得仔细想一想才是。”

霍桑吐了一口烟,正色道:“我怎么可以不干?我素来的志愿就是想锄恶扶良,给大众尽些儿力。现在地方上出了这种残酷的暴党,杀人断指,看做儿戏,明明是社会的公敌。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这是我不得不干的主要理由。此外还有两点:一则,他们接一连二地把断指寄给我,明明防我干涉他们,和先声夺人地用恐吓手段警告我,使我知难而退。这样的挑衅,我可以畏缩不理吗?二则,我既已受了两方面的请托,应允在先了,又怎能退避背约?……是的,包朗,我不能不干!”

充分的理由加强了他的意志,更强调了他的无可挽回的语气。我默默地吸着烟,找不出阻止或缓和的辞句。

“你决意和这班匪党拚一拚?”

“是,无论怎样,我要试一试!”

我又呼吸了一会烟。“我看事情很困难,而且很危——”

霍桑突然坐直了。“嗯,困难?包朗,你忘了那句‘天下没难事,只怕用心人’古谚吗?我也有一句转语:‘办易事,不轻心;办难事,不退缩。’这件事虽难干,但我们不可先有难的成见。只要各尽智力,凭着决心去干,又怕什么?我们又有便宜行事的机会,随时可以得警察们的帮助,怎见得不能够破巢擒贼?包朗,你振作些,别先让一个‘难’字横在胸中。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敌制胜!

霍桑有一种特长。无论干什么事,他第一步总是运用理智,加以缤密的考虑;第二步是审情度势地下一个决心。一经决意,他就能本着大无畏的精神,锲而不舍,决不肯知难而退;并且虽当事机急迫的时候,他仍能好整以暇,从容不迫,不失他的定力。这是我最佩服的。不过眼前这一件事,据我料想,似乎不但难望胜利,而且非常危险。因为党人们既然这样子胆大,霍桑却势孤力薄,自然不容易制伏。但是霍桑像胆子包身似地决意要去和他fll为难。他这一种果毅敢为的能力固然是高人一等,可是我总不能不替他担虑。

我问道:“那末你打算怎样着手?”

霍桑吐出了一长串烟雾,答道:“我想这件事还有新的演变。不过我也不是静坐着等候。我马上要出去。”他立起来丢掉余烟。

我又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他摇摇头。“不,现在还用不着烦劳你。不过你枯坐在这里,也太闷郁。你若是不怕热,不妨也出去散一散。

我道:“我本想去瞧瞧朱雄。你不是也说过要去看看他吗?”

霍桑摇头道:“不,现在我要往另一个地方去,不再去会他。你独个儿去也好。

“你要上哪里去?”

“哈,我——嗯,回头再告诉你。”

他将身上的那件纺绸西装衬衫脱下,改穿了一件白万载夏布的长衫,把草拖鞋换上一双纱凉鞋。我自己也着上一件云纱长衫,取了草帽手杖,跟他一同出房。我随手把房门锁上,正要叫李四过来,将钥匙交他,忽见霍桑俯着身子,从房门口的地上抬起一张纸片。我回头一瞧,是一张从新闻纸上撕下来的歪斜不整的纸条。

我问道:“这是你失落的?

平日霍桑把剪裁报纸上的新闻作为一件正常工作,我们上海的寓里就有好几册厚厚的剪条记录。现在虽在客地,他的行筐中也还带了许多这样的纸条。

霍桑将纸条瞧了一下,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怕不是我的。

他说着,像要把它弃去,既而又变了意念,将纸条夹在他的记事册中。然后他叫唤李四,将钥匙给了他,才和我一块儿下楼。

我们出了旅馆,正要向小车站进行,霍桑忽住了脚步。

他说:“包朗,你进城罢。现在我先要向江边去走一趟。

“江边什么地点?”这问句是多余的,我终于不曾吐出口。我答应了一句,就别了霍桑,独自往火车站去。

我在火车里默想:霍桑对于探案的步骤似乎已定下了某种计划。他说他要往江边去,当然有作用。不过这作用是什么,我固然不会问,问也是徒然的。因为事前不肯轻易发表,是他的一贯作风,我的经验够深刻了。

火车到达北极阁,我下了车,往钟山师范学校走。刚到校门,恰巧见朱雄走出来。我和他握了握手,才知道他本要到我们寓里去会面,幸亏我早到一步,没有相左。我告诉他霍桑已经出外,我们不必回旅馆去。

朱雄说:“那末,我们就到香林寺去玩玩。那里很凉快,路也很近。

我赞成了,一同步行到寺里。骄阳被云阵包围住,热气好像减弱了些。我们在佛殿旁的一个桐荫掩覆的小轩中坐定。地点的确很幽静。除了一声两声的蝉唱以外,耳朵中绝不闻其他尘嚣。一个寺僧送上茶来。我们就品茗闲谈。我把断指的事情详细地向朱雄说了一遍。朱雄很惊异,也很替霍桑担忧。我又说起报纸上新闻的事,问他有没有投稿。

朱雄答道:“不,我不曾投稿。不过那天我同霍桑兄游雨花台的时候,恰巧遇见一个姓邹的同事。他看见霍桑兄在采集植物标本,后来就拉着问我。我约略说了几句。也许是他写下了去登报,才惹出这意外的风波。

朱雄说起,上年冬天,本城发生过一件惊人的绑架案子,事主被绑票,警士也死了一个,伤了两个,匪徒却到底漏网。因此他觉得霍桑此番的决策,未免太冒险。

我们在那绿沉沉的梧桐荫下谈谈说说,的确忘掉了暑热。一会,天色更见暗下来。东北角上拥起了一大准乌云。一阵一阵的凉风把炎暑都吹散了。我觉得非常畅快。

我说:“怕要下雨哩。我们没有雨具,赶紧回去罢。

朱雄道:“来不及哩。这是阵头雨,立刻就要下了。我们再坐一会,等雨过了再走。

这时风势果真越吹越紧,梧桐叶贿赂地乱鸣。天空也越见乌黑,几乎像黄昏。隆隆的雷声,渐渐地自远而近,接着是划破长空的闪电。霹香雳!劈地一声响,带下了一阵骤雨,倾盆般地从空中倒下来。约摸下了一个钟头,两方才收住,但天色仍旧是乌黑黑的。我摸出表来一看,已是五点钟,就同朱雄离了香林寺,各自回寓。

我到中华旅馆时,六点钟已打过,问问帐房,霍桑回来过一次,又出去了。我一直上楼,四下一望,不见李四。我叫$行时将钥匙交给他,现在要叫他开门,意寻唤不着。甫道中又不见别的条房,我不免有些着恼。我走到二十二号房前,用手握了门钮推一推。门忽呀的开了。

我很诧异。李四刚巧在房间里罢?怪不得寻不着他。我随手推开了门,向里面一望,黑漆漆没有一丝光线。雷雨后天色既然乌黑了,他在房内为什么不开电灯?

我一边寻思,一边跨进了房门,嘴里喊道:“李四!你在里面吗?

我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不禁疑惑起来。我走近壁旁,伸手摸着了电灯的机钮,向下一捺,灯光立即明亮。可是明亮带给我的是一种意外的惊吓。

那分隔的纸屏已经倒在地上,四只椅子和一只圆桌也都离了原位,房内空空,玻璃窗仍旧闭着,却不见一个人影!偷儿枉驾过了罢?可是我们的皮包仍在床边。一转眼间,我的毛发都耸竖起来。原来地板上面,一点一点的都是鲜红的血迹!

我失声道:“不好!这房里有人行凶过了!

怎么办?我有些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哈,有些声音!我正待回头,猛觉得我的肩膊上有人拍一下。我更吃一惊,急忙闪过一分,把身于一蹲,准备抵抗。可是我回头看时,那拍我的就是霍桑。我进房时没存关房门,霍桑走进来,我正在发怔,所以没有觉得。

霍桑低声说:“你为什么骇叫?”他的敏锐的眼光也已看见了地上的血迹。他作诧异声道:“嗯,血?哪里来的?”他忽又敛神地倾听。“奇怪!这房里还有人吗?……包朗,你可听得哼哼的呻吟声音?”

他不需要我的回答,早已大踏步走到他自己睡的床前去。床上垂着白纱的蚊帐,一时还瞧不见什么。我仔细一听,那哼声似乎就是从帐子里面透出来的。霍桑用左手把帐子揭起,右手插在裤袋中,忽又呆住了不动。我探头一看,床上并没有人,但霍桑的右手已经从裤袋中抽出来,伸到枕头上去,拔出了一件雪亮亮的东西——一把钢刀!

六、警告

这发现实在出我的意外。那贼党的凶横险恶又得到一个证据!我回头看一看床上,我的呼吸加急了。

我喊道:“枕头上还有一张纸哩!

霍桑应道:“是,我看见了。大概是一张警告书。

他的神气仍十分沉静。他的举动敏捷而准确。他一手将帐门钩住,一手把枕上的那张纸取起,并不瞧,但顺手纳在裤袋里。

他回头向我道:“包朗,镇静些。别自己着慌。床底下还有一个人哩!

我又不禁愣一愣。莫非有什么党徒还没有脱身?我俯下身去,果见有一个男子,手足都被缚着,躺在床下的血泊里。

霍桑低声道:“唉!这是李四!来,快拖他出来。

李四的两眼紧紧闭合着,口里不住地哼着,但是声息很微。他的面部上满涂了尘污,那件白长衫的前襟也撕下了一大块,裤腿上还染着许多血迹。瞧他的形状,似乎他起先跟人打过架,他打不过对方,才被敌人捆起来。

霍桑道:“包朗。你把他嘴里的东西拿掉了,再解除他脚上的绳。”

我依照他的话,从李四嘴里挖出了一个纸团,随后又解去他足踝上的绳。霍桑也已经把他的手缚解掉了,随手将李四扶起来。李四坐稳在地上,摸一摸手腕,又擦擦眼睛。他瞧瞧电灯,又瞧瞧我和霍桑。

霍桑婉声问道:“李四,你觉得怎么样?”’

李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又用两手摸摸池的右腿,皱紧了眉。

他答道:“这里痛得很。

霍桑点头道:“‘这最刀伤的。你别慌。我来替你里主l。”

我道:“可要叫医生?我去对帐房说。”

霍桑摇头道:“喂,别大惊小怪。这件事该秘密才最。你快去弄一盆水来。”

我端了一盆冷水回过来时,霍桑正拿了一面小凸镜,在李四的伤口上细察,口里还卿卿路峻地和他问答。不到五分钟工夫,霍桑用白布替他里扎好。

他说:“‘李四,这伤还不妨事。我已替你敷上些药,你不用害怕。现在你到床上去睡一会。不必来伺候我们。不过你别把这回事的原委说出去,免得人谈长论短。”

李四点点头。“我懂得。不过要是老板问起来——”

霍桑忙挡住他。“你不说,他也不会知道。要是真有事,我们可以负责。这一次我们连果你,我心里很不安,回头准重重酬谢你。撕破的衣服准由我们赔。”他拿出几张钞票基在他的手里。

李四接受了,勉强撑立起来,扶住了墙壁,一步一破地走出去。霍桑走到开着的皮包旁边去,察看它的内容。

他喃喃地说:“没有少什么。两个断指瓶还在。”

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已经明白了没有?”

霍桑道:“据李四说,在四点半钟的时候,他到房里来关窗,忽然有两个穿黑衣的人闯进房里来。他们反闭了房门,将他紧紧地缚住,探问我们俩的行动。李四不肯说,他们就将他戳了一刀,丢在床底下。以后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他已经痛得昏过去。”

我道:“你想这是不是党人们的活动?”我开始卸长衫。

霍桑也卸下了他的夏布长衫,俯着身体,用电筒和小凸镜在地板上察验血迹。地板上是干的,并没有风雨的迹象,故而血迹很明显。

他抬起头来,答道:“这也何消说得?但他们越想吓我,我越要干!我要瞧瞧他们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党人们既然是这样凶险,现在虽是恐吓,安知不会从恐吓变成事实?霍桑和他们为改,危险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此刻我不便再说,说出来的后果只是讨没趣,或是再听他一篇宏论。

我说:“方才那张纸真是他们的警告书吗?到底说些什么?”

霍桑点点头,但仍把电筒开足了光,先验过地板和足印,又去验那把钢刀。刀锋很尖锐,是纯钢的;柄的牛角,像舶来品;刀尖上也染着些血迹。他照察了一会,随即在记事册上记了几笔,又将刀收拾好了,才慢慢地从裤袋中摸出那张纸,展开来细瞧。

他诧异道:“唉!没有字!

我走近看时,果然是一张没字的白纸。

“一张白纸?什么意思?”

霍桑不答,将那纸在电灯底下照一照,随即奔到床边,又打开了皮筐,将先前包断指的白纸拿出来,一张一张都凑在电灯下照着。

他忽然皱紧了眉毛,抱怨地说:“哈,我怎么这样粗心?包朗,瞧,纸上不是一张一张都印着一个大拇指吗?”

我拿了纸在灯光下照了一会,果然每一张都有一个空心的指印。

我问;“这就是断指团的标记?”

霍桑道:“正是。但他们这个印记,必须在外国纸厂里才能定造。我当初存了成见,便想不到这一层。”他又取出放大镜,在那张从枕上取得的没字纸上细照。他又喃喃自语。“他们既然来警告我,不会没有字。或者他们还要借此试试我哩!”他低头想一想,又向我道:“包朗。你去取一杯浓茶来。姑且试一试。

我赶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国’桌上。霍桑寻出一枝毛笔,先洗干净了,然后在莱里蘸一蘸,随即刷在展开在桌面上的纸上。他刷了一次,再刷一次,直到刚过第四次后,那纸上果然逐渐有字迹显出来。起初的字色还很浅谈,后来愈变愈深,就显出很明了的黑字。

我急急凑过去默念。

“霍桑:

“我俩两次给你信息,你总该有些觉悟了罢?我们和你势不两立。若是你能安分守己,不干涉我们的行动,赶紧离开南京,我们也不必和你为难。要是你仗着虚声,自己寻苦吃,那就怪不得我们。现在我们再给你一个最后的警告。如果你不知利害,不育走,必要来和我们厮缠,那末你的头颅的未来命运,就可以把你床上的抗作一个先树。断指团执行人自。”

我一口气念完一遍,气息都不禁急促起来。虽然有这样一个断指团,口气又这样咄咄逼人!霍桑仍安静如常。他回身取起床上的枕头。枕头上果然有一个刀孔,孔口边还带着些血迹。

他笑着说:“他们太看重我了!难为了他们如此劳神。但他们弄错了对象。这种手段只能哄吓乡下人和孩子!不够!差远哩!这还呼不退我!

夸张吗?不。是蒙语。我确信他有这样的阻力。他对于这事显然是毫不介意,而且准备奋斗到底。我虽仍有些代他抱忧,一时也没活可说。

霍桑又含笑问我道:“包朗,他们用恐吓手段来吓我,已觉得可笑;还要用什么秘密墨水来作难我,你想可恶不可恶?”

我答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么能够发现他们的秘字?字究竟是用什么写的?”

“这是一种化学混合液,大概就是铁亚摩尼亚,硫酸盐和水混合而成。凡用这种混合液轻轻写在纸上,干了就没有字迹。显现的方法所以要用浓茶,就因浓茶里面含有一种酸素,唤做丹宁酸。那混合液里面既然含有铁质,铁质一和丹宁酸相和,就会显呈一种黑色。这是有些普通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的。”

“照这样看,你当初说他们有些科学知识,这也是一个例证。”

霍桑忽叹一口气。“正是呢。科学是救治我国国病的续命汤。可是他们有了科学知识,不干些给社会国家生产造福的事,把我们的民族从压迫和孱弱中解放出来,却用它来干这种犯法勾当!包朗,想一想,这是多么痛心的事!”

我也不禁叹息道:“知识本像一把利刀。知识发达了,若是没有道德的力量来辅助控制,那本是极危险的!

霍桑在收拾纸笔。我走到窗口去。江面上夜景并不动人。因为天空还在黑云的控制下,光明失了势。没有月,没有星,只有帆船上三三两两的灯火。

我回身过来。“霍桑,这件事你准备怎样对付?”

霍桑走近我的身旁,低声说;“我有办法。你别发愁。”

“办法怎么样?能不能告诉我?”

他迟疑一下,才说:“‘方才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拟成了一个具体的计划,但是此刻还不便宣布。你姑且耐一耐,不久就可以明白。

老脾气。我自然也不能不忍耐。

我又问:“那么刚才你我分别以后,你究竟到哪里去的?”

霍桑简短地答道:“江边啊。”

“这个你已经告诉我。你在江边干什么?”

“我在江边一片茶馆里闲游…喂,你可曾会见朱雄?

他既然有意合开,我只索知趣些。我正要把朱雄陪我游杏林寺和他提起的绑架案的事告诉他,霍桑忽又摇手阻止我。

他道:“你慢些讲。我们先得把房里的血迹收拾干净,再叫人送晚饭进来。我的肚子饿得很。”

我道:“你想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吗?”

霍桑道:“我想还没有。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免得再筹出无谓的骚扰。

我不再多说,取出几张废纸,着手抹拭地板上的血。霍桑也帮着将纸屏椅桌等物各归了原位。我走出去喊一个茶房进来,叫他预备晚饭。那新茶房是个瘦长子。霍桑问他李四怎么样,现在在什么地方。

茶房答道:“李四走楼梯跌伤了腿,向帐房请了半天假,现在躺在他的房里,我是替他的。我叫姚纪才。”

霍桑向我瞅一眼,似暗示李四的嘴还算紧,不曾把这回事说出来。

他又说:“李四服侍我们很周到,少停我要去瞧瞧他。他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替工道:“就在大楼梯底下的一间小间里。

夜饭的景况也和午膳差不多。霍桑仍不失他的常度。我还是打折扣,只吃一碗饭。饭罢以后,霍桑才和我继续闲谈。但他只问我会见朱雄的事,听得了绑案的故事,也不加一句批评。他的探案的手续怎么样,还是绝口不提。我心里虽然纳闷,可是又不能勉强他。我们都静默了,彼此吸着纸烟。霍桑兀自低垂着头,不做一声,似乎在深思。他连续烧尽了三支纸烟,忽然仰起身来,向他的手表上瞧一瞧。

他说:“九点半了。我去瞧瞧李四。你等着。

他独自下楼去。约有十分钟光景,他又回到房里来。我便问他李四怎么样。他的答案很简单。“好多了、我下去时.他正在房里踱着。”

他说完了,忽关上房门,先将身上的府绸裤脱下了,又走到床后去,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黑布的短衣。唉,他要化装了!干什么呀?他闭。无言地将那黑衣穿在身上。

我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一些不让我知道?”

霍桑踌躇了一下,走到我的身边,附耳说:“声音低些啊。我老实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擒凶手破案!

我跳起来,瞧瞧他的脸,沉着而严肃。可是我还有些半信半疑。擒凶手?这么容易?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的话当真?”

他回头道:“自然真。我立刻就要走哩。

他的装束渐次完毕,最后换上一双树胶底的球鞋。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他的一支手枪和地图、电筒等应用物件一起放在他的袋里。

我耐不住地说:“那么我跟你一块儿去!

他摇摇头。“不,现在你还不能出去。你必须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姑且别问。你让电灯亮着,不时弄些声音,别叫人知道我已经出去。

“这又有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有,可是你总懂得,眼前这个时候不是可以坐下来跟你长谈的时候。

“你在这里人地生疏,夜里又怎能干事?”

“你放心。我决不会盲目地乱干。

“你的计划已经布置好了?”

“虽没有布置完全,但进行的步骤都已决定。好在我随时可以通知杨凡通,请警察们帮助。万一有意外的缓急,我可以打电话给你。你慢些睡。不要开门,也不要离开这房。总以小心为是!

一个囫囵的谜团,我当然吞不下。可是有什么办法?吞不下也得吞下去!我除了勉强答应以外,找不出第二条路。

霍桑又拿出一顶破旧的草帽,随意地望头上一套,随即轻轻地开了房门,先探出头去张一张。

他回头过来,说:“‘我走了。你耐性些,静听我的好消息!

他不等我的答复,把右手杨一扬,料倒着身子从门隙中一溜烟地走出去。

七、夜行

我把房门关上了,下了插闩,又把电灯熄灭了一盏,然后走到窗口的藤椅上坐下来。

夜虽未阑,人声已渐渐地宁静。雨后的空气很清新,炎热也消失了威力。江面上的灯火还是明灭不定。凉风挟着波涛的冲激声音一阵阵送进窗来。我的思潮,也像江中的怒涛经过了暴风,突然地汹涌起来。

案子的发生好似天外奇峰地突然飞来,使人不可捉摸。霍桑虽是机警过人的人,侦查了半日,似乎已得了若干端倪。但他说他此番出去,就要破巢擒贼。这一着我还不能了解。从表面上看,那班党人既然这样子凶险,又特地来和霍桑为难,自然不容易对付。况且时间大局促,霍桑又人地生疏,一日之间,他怎么就能够探听明白?而且党连夜动手?他说他不会乱干,似乎已确有把握。那末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把握呢?他又说他得到了什么惠外的线索。这线索又是什么?他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我和他自从午后分手,不过离开了两三小时。在这个时间之中,他说在江边茶馆里闲逛,似乎没有进城,也不曾往卫家去勘验。那末他所说的发现,想必就在茶馆里闲逛的时候得到的。茶馆里面良莠不齐,或许有机会可寻,但怎么能如此凑巧,竟使他得悉了诚党的巢穴?

就情势上说,霍桑必定已深知那赋巢的门径,决不会贸贸然赶去。但看他临行时带了手枪,显见已准备搏斗。我想到这层,又不觉替他胆寒起来。他究竟用什么法子探得贼巢,因不妨存疑,但他方才既有破巢之说,此会必要和贼党相见,那是必然的事。那本当此夜分时候,他单身捕盗,又不让我一同去,岂不太危险?霍桑虽曾练过国术,拳脚的工夫相当深,但是单枪匹马,究竟不容易应付。

“我错了!我应得强制着跟他一同去。此刻他的行踪如何,我既茫然不知,我怎样去帮助他?”一会儿,我又转念安慰我自己。“霍桑会应许我,若是有缓急,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不如耐着性子等他。”

笃笃笃!

门上有弹指的声响。我不觉直立起来,但又不敢立即开门。霍桑果真有什么危险,此刻打电话来叫我了吗?

“霍先生在里面吗?”

外商有人在问。我听得是李四的声音。我想开门答应了,忽又想起霍桑叮嘱我不要使人家知道他出去。开了门,岂不要显露真相?

我撒谎道:“他睡了。你可是李四?”

“是”

“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方才霍先生给我敷的伤药真有效验。我觉得好了许多,想再向他讨一些。不过他既然睡了,别再烦他。我明天来罢。”

李四并不坚持开门,倒还识趣。我瞧瞧时计,已是十点半钟。霍桑已去了半点多钟了,他此刻已到了什么地方?进行得怎样?我料想片刻之间,他成不得什么事。眼前不见得就有信息。我与其枯坐无聊,引起种种幻想,不如暂时上床去躺一会,养养神。

我走到床前,和衣横下身去。可是横着和坐着还是一样。我的脑海里仍然一起一落,正像装着一个精轶,养神只是空想。一会儿我很盼望霍桑就有信息来;一会儿我又怕他果真有了信息,大半是凶多吉少,反不如没有信息的好。

我翻来覆去了一会,对立的意念在我的脑中乱搅,身上也顿时热起来。我重新起来,走到窗口边,拿扇子挥了一阵。天空已在转晴,云阵既撤,渐渐地现出星光月光,闪闪烁烁地好似笑服向人。江面上寂静了,灯火也都消失。清风断断续续地拣我的面。我立了一会,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再瞧瞧时计,十二点钟已过。

“时候不早了,霍桑若有信息,大概总在眼前罢?”

这料想并不正确,又捱过了半个钟头,信息依旧沉沉。我走到镜台面前,取了一本小说,想借此镇压我的烦躁。我从小就喜欢读侦探性质的小说。因为这类读物富于想象力,能启发人的思路,养成一种辨别真伪是非的推理力,并且细针密缕,很能够引人入胜,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可是那时候,我的企图一样空虚。我读了几页,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条条蚯蚓在纸面上蠕动,一颗纷扰的心再也没法控制。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将近两点钟了。旅馆中的人声已完全归于沉寂。我仍不见霍桑有什么信息。

事情究竟怎么样?霍桑也许已经得手了罢?否则,他为什么还没有信息来?我虽不敢盼望他的信息,可是又不相信他终于没有信来。我打开了皮包,取出一把手枪,顺手放入袋里,预备他的求助的消息一来,我便可赶出去助他。

笃笃…笃笃……叩门声又发作。

我急急问道:“什么人?

外边的人答道:“是我——姚纪才。”

我听得出那是替李四的痕子的声音,但我仍旧不开门。

“什么事?是不是有电话?”

“不是。有一封信给彭先生。

我听得有信给我,料定是从霍桑那边来的。房门的戒备不能不松一松,我投去了插闩,将房门批开了一些。那管工并不走进,只递进一封信来。我接过信,开亮了电灯一看,信而上只写了“包朗先生”四个字,很潦草。拆开了,内中有一张白色外国纸,上面写着一行墨笔草字:

“事很得手。见信可即和人同来,有事面商。霍桑”

我仔细看那签名,果真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平日只用墨水笔签名,我看惯了,一望而知。

我问姚纪才:“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一位先生,穿黑长衫,要回音。”他打了个呵欠。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在楼下。因为夜深了,没有先生们的应允,我不便放他上来。

“好。你去对他说,我就下来。

姚纪才答应着退去。我随即穿上一件深灰羽纱的西装外褂,取了一顶鸭舌帽,大踏步跨出房门,反身把门锁上,藏好了钥匙,急忙下楼。我走到旅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迎上来招呼。

他问道:“包先生?”

我点点头。

电灯光照见那人的个子不大高,穿一件黑绸长衫,一项软草帽压在眉毛上,装束好像是个官家探伙。那人忽走到我的身边,附耳告诉我。

“霍先生已经成功哩!捉住了两个党匪。可是那头儿还没有得手,所以请你去商议。我们杨探长也在那里。

太兴奋,霍桑竟马到成功!我知道他是杨凡通的伙伴,就想问问经过情形。

我问道:“捉党匪,杨探长也在场吗?”

他点点头。“自然。我也在一起。

我又问:“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那人用手指一指。“就在那边派出所里,不到三里路。马车在这里。包先生,快l车。他们会心焦。

那人回身走开去,显然做向导。我不便多问,就跟广他走。走过了湾角,有一乘轿式马车停着。他开了车厢,毫不谦让地首先跨上去。我也上了车,并肩地坐下来。声鞭子响,那马车便得得地上路。

车子在暗淡静寂的马路上进行。车窗开着,风乘隙而入地在车厢中通过。偶然还有月姊姊探头进来瞥一瞥。

“捉住的党人也在派出所里吗?”

我在马车进行了一段路,耐不住沉默地问一句。那人不回答,但点了点头。他倭过些身子,将车窗的帘子拉下了,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那两个匪党可都是年青人?”

我再问一句,可是换到的还是点头的动作,那家伙闭口不说话。奇怪!他防那马夫听吗?

我又低声道:“你是在警厅里办事?”

对方依旧点点头。黑暗中我觉得他把眼睛向我瞟了一瞟,只是不做声。

“喂,你叫什么?

“王三。”

有回话了,可是不能再简短。我觉得有些不耐。这厮为什么把这副鬼脸对我?他初见我时,显然能说能活,似乎很殷勤,一上车怎么变了?莫非他是来赚我的?但是信上的签字明明是霍桑的笔迹。

车行很迅速,车厢震动得厉害。我的眼梢隐约看得出这人有个尖下巴,年纪似乎很轻。因为他的身材不很高大,我并无惧心。我把手在衣袋外面摸一摸,手枪仍安然在袋中。万一有什么不测,有了这防身器具,我也不怕什么。我也曾学过拳术。即使车夫是同党,一共只有两个人,我自度还敌得过他们。

我又问:“派出所在哪里?

那人好像把嘴向前面努一努,再来一个不开口。

我提着喉咙问:“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子装声做哑?

“包先生,性急做什么?马上就到了。”他的声调是冷峭的。

“到什么地方?

“你立刻就可以见到你的朋友。

我听他的口气有些蹊跷,忙喝问道:“你领我往哪里去?

那人仍只做没有听得,不理会。

我感觉到局势的恶化,定定神,把车窗的帘子揭开些。车子正在一条狭路上进行。路旁已没有电灯。月光照见路上的屋宇很稀少。地点已近乎荒僻。唉!我受骗了!

我的手插进了衣袋,立刻摸出了手枪。

我厉声喝道:“车夫!快停车!”

车子没有停,车身加强了颠簸。那车夫似乎不听得,只管挥鞭前进。我知道他们俩果真是同党。

我把枪送出了窗外,喝道:“快停车¥要不然,我要开枪了!

车子依旧加速地进行。

砰!

我向空虚开一枪。枪声在静夜中分外响亮。可是车子还不停。

那分应的人冷笑道:“朋友!别起劲哩!静坐一会,包管你有个着落。

怒火在我的心头炽灼。我就移过枪口,对着那人的胸膛。

我又喝道:“‘贼!你快叫他停车1快!要不然。我马上打死你!

那人的身子略略向后退些,好似有一二分畏惧。

他低声道:“停车就停车,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把头伸出车窗去。“喂,老八,停车。

蹄声一阵子杂乱。车子果真在收煞住。我不等车子停稳,早准开了车厢的门,赶紧跳下来。

地点很荒凉,车子停在一条小路上。一边是荒地,一边有几所零落的屋子,但不见灯光。月光恰被云阵掩住了,远望是一片黑漆。

怎么办?我已经钻进了匪党的圈养,绳子虽还没有抽紧,我的自由显然已丧失了一半!我步行回去罢?这方法不见得聪明。我记得霍桑常说在危机临头的当儿,只有迎头前进,才可以找出路,退缩保守会走入失败的门。我手里有枪,这个嫌我的匪徒似乎没有,否则他不会不拿出来。那末我索性控制他,强迫他把车子驶回去,到了比较有人迹的所在,再设法对付这两个人。

我的计算在时间上原只有十多秒钟。我正准备把枪控制车上的人,那人忽也跟随下车,而且比我先开口。

“包先生,你打算怎么样?

“把车子开回去!送我回旅馆!”我把枪口对住他。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也好。不过我的同伴们正在等你会谈一谈——”

“别多说。把车子调过来。

那人果真扬一扬手。车夫便将车子调头。路太窄,调头相当费工夫。我的枪仍小心地瞄着他。那人果真没有武器,我的心安定了些。车子调好了向,停住了。

他说:“上车啊。

“不,你先上去。

他果真点点头,回身上车去。他的左足踏上了车板,突的回过身来,对准我的执枪的右腕上猛力一拳,手枪便砰的落在地上。唉!我大吃一惊,急忙俯身去抬手枪。那人的拳头落在我的头顶上。我忍着痛,放弃了抬枪的企图,举起右手回一拳。拳头击中他的胸口。他站不稳,上身便跌进车厢门里去。我正想再敬他一拳,猛觉得背后的脚步声。那车夫也来助战了。我把身子一旋一蹲,射出右腿,来一个金刚扫地。车夫的个子虽比较结实,可是不中用,给我一扫就好倒。

哈!我很高兴,趁着蹲踞的姿势,我又重新抬取坠落的手枪。巧极,一拾即到手。我正待射击,那跌在车门里的人忽从袋里掏出一块白白的手巾,向着我脸上一丢。我顿觉有一种奇异的臭味直刺鼻管。那人又扑在我的身上,按住我脸上的白巾。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脑球中的血管已全数迸裂,我的四肢也突然瘫痪了。当这模模糊糊的时候,还有一种残余的意识;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坠入贼党的陷阱中了!

八、陷阱中

我重新张眼的时候,自觉在一间暗瞟的小室里面。我坐在地上,背部靠着什么墙壁,鸭舌帽没有了,袋中也空了。我抬头一瞧,旁边立着一个浑身黑色的人。幽暗的烛光,照见那人血活满面,很可怕。我虽已醒了,仿佛还在梦里,不知道我已到了什么地方,又怎样能到这里。我记得我在车子门口受了那党人的闷药以后,就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觉。他们怎样摆布我,我完全不知道。但是这血污满面的人,又是什么样人?看起来他似乎还没有恶意。否则他趁我昏迷的时候,尽可结果了我,又何必等我醒过来?

那人忽将两手在我的额角上用力摩拳。我料他不致于害我,也不抵抗。其实我这时候四肢软弱,气力还没有回复,要抵抗也不可能。那人替我抚摩了一会,我果然更清醒些,鼻孔中喷得一股霉湿气。

“包朗,你觉得怎么样?可清醒些?

声浪很熟悉。我吃一惊,仰面一瞧,那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我不觉失声道:“霍桑,是你?

“是。”他的声调依旧很镇静。

“霍桑,我们在做梦?

“不是梦,是现实世界。你摸一摸,地上是方砖,背后是石壁。

我走一定神。“这是,什么地方?

霍桑低声道:“别高声。这里是监狱。

“我们犯了什么法?竟落在监狱里?

“这不是法律上的监狱,是匪党们的监狱。我们触犯了党徒,所以被禁在这里。

局势已部分地明朗化。我点点头。

我又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霍桑也蹲下来。“我先问你。你是被党人骗进来的?

我应道:“是。但是我所以受骗,就为了你的亲笔的签署。你不是被他们强迫签名的吗?”我把接信受骗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霍桑道:“我何曾写什么信?信和签名也是他们假造的。

“奇怪!他们假造的笔迹怎么能够这样子像?

霍桑索性靠在我的旁边,就地坐下来,用手抹抹他的蓬乱的头发。

他道:“好。现在你得休息一下,谈谈也可破些寂寞。找告诉你,我离了旅馆,耽搁了一会,便到此地来打探。这局本是一个府基,也可说是匪党的大本营。我初到的时候,自然不敢贸贸然进来。因为我知道党人们今夜要开会议,人数既多,我一个人当然敌不住。当下我探明了地点,便退回去j一直奔到迎福桥相近的派出所里,说明了缘由,要求派几个警士。据那姓都的所长说,他们那里的警士只有六名,而且都有专青,不能当特级差造。我没法,就打电话给杨凡通。他一口应允,约我先来这里看守着,他自己带领警察准一点钟内赶到。不料他党失约,至今还没有半个警上来!

我叹气道:“信用二字本来不在这班侦探先生们的脑子里!

“我也并不苛责他。不过因此错失了擒贼的机会,实在太可惜。

“那末你自己怎么也落进匪党的奸记?”

“这不是他们的计谋,是我自投罗网。”

“吟,怎么一回事?

“我守候了好久,终不见警上到来;预料警士们若从水道赶来,最多一点钟工夫总可到了;谁知我从十一点半打了电话,候到十二点三刻,还不见来。那时党人们会议已久,我怕他们散会通走,失掉这难得的机会,就冒险走近这令。我伏在寺门外面。约摸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党人们果然一个一个地散会出去。我心里又急又怕,警察们既不来,眼见得那帮党候都要自由自在地漏网了。和他们格斗罢,众寡不敌,非但不能够捕捉,丧失了性命,也徒然没有益处。

“一会我看见党人们已渐渐地散尽,只有最后的三个,像是党中的领袖分子,慢慢地踱出专来。我一时忍耐不住,就想拚一拚,上前去捕拿。我冒险取出了手枪,借着月光,对准那最后一人的膀子开一枪——”.

“怎么样?打中了没有?”我不由不惊呼起来。

霍桑道:“打中的。但那厮很机警,我举枪的时候,他已经瞥见。为了地闪避得快,似乎枪弹只打中了他的左腕。因为他一中了枪,反向我直奔过来,举起他的血腕和我狠斗,可见他没有重伤。”

“还有两个呢o"-

“自然,那两个人也赶过来相助。我一个敌三个,起初还能对付,不让他fll近身,但是随后又开了几枪,都不曾打中。这是失计的。因此之故,那些已散的党人都听得了枪声赶来。我一个人被大众围住,枪弹也完了,自然抵不住,就反被他们擒住,拥进寺里来,给关在这黑牢里。

“唔,险极!你没有伤?”

“没有。我的手表给打成粉碎,左手背给划破了些皮,鼻子里也流了些血。手枪也被拿去了。”

“他们怎么不伤你的性命?”

“我也不知道。那中枪的党人还向我问几句话。我也直说不讳。他对我笑一笑,说:‘你的确有胆量,果然不寻常,不过太不自置了。’他们并不奈何我,把我关锁好了,又出去重新会议。就在那时间,他们大概就设计把你骗进来。”

“唉!他们的设计真巧妙,我当时竟绝不怀疑。”

“不过你的定力究竟差些,不然也不会这样子容易落网。”

我默然不答。平心说一句,我的应变的定力的确不及霍桑。当时我确因过于慌张的缘故,不会细细地辨别。

霍桑继续道:“我进来了一点多钟,忽然看见他们将你送进来。那时你的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受了克罗仿漠,就替你按摩了一会,你才渐渐地苏醒。”他停一停,立起来,向一扇铁楞的小窗口张一张。“天大概快亮了罢?”

我像走出了梦境。我的背仍旧靠在冷而硬的石壁上,头颅还有些痛,脑子也有些胀。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觉得霍桑虽也落进了贼手,但他的那种勇敢冒险的精神也足够令人起敬。

我问道:“他们把我们俩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意?是不是要结果我们的性命?”

霍桑道:“我不知道。但据我估量,眼前党人们都已散去。这寺屋里面似乎只有你我两个。

“你知道门外没有防守的人?”

“当他们把你送进来以后,我听得门上下了两把重锁。我又听得一阵嘈杂声浪,接着便完全静寂,好像他们一起走了。他们的会议地点就在外面的侧殿上。你听,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声息,似乎他们都搬去了。这寺本来是荒废的,平日人迹难到,原用不着什么守护。故而我料想此刻除了我们俩,这寺中也许再没有别的人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想法子脱身?”

霍桑点点头。“是,脱身的方法,当找被关进来时就想到的,不过不大容易。我经过了一场恶斗,我的能力也不应许我马上就动手。后来你又被送进来。我看你的样子也得有相当时间的休息。党人们又不来麻烦我,所以我并不着急。”

“那末现在我们可以想法子了。

“你觉得你的能力已经恢复了?”

“是,你要我干什么,我都能干!”我开始从地上撑起来。

霍桑道:“好,那末你先看一看这一间监牢的形势。”

我把眼睛向四下视察。这一室约有一文正方。室中有一只长形的破桌和几条板凳。桌上有一把茶壶,几个馒头。桌子角上有一支烧残的蜡烛,发出碧澄澄的幽光。烛光照在那阴暗沉沉的石壁上面,会使人感到一阵寒凛。墙壁的…里面有一扇装着铁直楞的小窗。另一面有一扇厚厚的小门,此外没有别的出路。我把门推一推,坚实得动都不动。那扇窗相当高,我移过一条板凳,拉住铁直楞试一试,也像门一般地坚固。我跳下来。

霍桑坐在板凳上,问道:“怎么样?”

我答道:“很坚实,没有器械,怕不容易。”

“是,我早说不容易。不过我们决不致于束手待毙。

“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有两个:一个是靠外力——一”

我剪住他道:“靠外力?我们还有外援?”

霍桑点头道:“是。等天明了,或者就有机会。

我很诧异。“奇怪,天亮之后,我们会有什么机会?这里是客地,有谁会来救引?虽有一个朱雄知道我们在这里,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地?此外虽然还有老朋友骆宗良在教育局里,柳畏三在中南公司,可是我们不会通知他们,连我们在南京,他们也不知——”

霍桑挥挥手,插口道:“包朗,你漏掉一个哩、还有一个人不但知道我们在南京,还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我想他不会置之不理。

“腥?是谁?

“杨凡通。

这个人找固然不会想到,可是我并不兴奋。

我淡淡地说:“他方才不是失约过的吗?你想他会来援救我们?

“是。

“那末,他为什么至今不来?

“我想有两层理由:一则,他或者怀着妒忌心,故意地延迟,使我不能够成功。二则,他或者偷安畏难,不敢在黑夜里冒险。但不论怎么样,他等到天明之后,少不得要到这里来应酬一趟。

“假使他真有妒忌心,他虽到这里来,岂肯就来救引我们?

“他虽妒忌我,可是决不敢谋害我的性命,别的莫说,你也落进在这里,他是不知道的。他要害我,也应当防着你。何况我和他究竟没有深怨,决不会如此。

我沉默一下,又说;“我还有些怀疑。这种人也许不能凭常理测度。

“不。还有一层理由,我相信他会来救我们。因为此番若使他救了我出去,在他是有面子的,以后他也许会借此夸张。所以我想他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

我默念如果我们真为杨凡通所救,的确有些惭愧。从此以后霍桑的声誉确不免会因此减色。

我表示异议。“霍桑,我不赞成这个外援的办法。你不是说有两个方法吗?

霍桑挺挺腰,又操练似地挥挥他的膀子。“是。第二个法子是自力——是自力更生。

“好啊!自力更生是你的一贯的主张。我赞成这个法于。嗯,怎么样?你说得具体些。

“这自然就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牢笼。我已经视察过。这扇门是坚实的榉木,外面又有两把锁,不可能打得破。唯一的出路只有这个窗。”他用手向上面指一指。

我的视线跟只瞟一瞟。那窗口只有一尺多见方,装着五条手指那么粗的松直楞,离地面约有六尺高。

我说:“这窗上的铁条很牢固,我刚才已经攀过。”

霍桑点点头。“是的,不过靠左边一条有一些松动。要是尽我们两个人的力,交替她摇动它,也许拔得起来。只要拔出了一条,就可利用它做工具,把其余的四条都拔出来。”

“就算投得出,窗口也太小,容不得我们的肩膀。”我有些怀疑。

霍桑说:“铁条拔出来了,难道我们不能撬去几块石头,把它扩大些吗?”

我呆瞧着窗口,觉得这工程相当艰巨。霍桑却仍抱着乐观的态度立起来。

“包朗,你用不着发呆。要更生,不能不用‘力’问题就在你我的体力是否已经恢复到可以用的程度。”

“好,我已经恢复了。让我先来试一试。”

我重新踏上那条板凳,攀住左边的一条铁条,用力摇撼着。果然,那铁条有些动;经过了四五分钟的摇动,成绩并不坏,不过我的膀子已发酸。霍桑拍拍我的背。

“好,你下来欧一歇。我来。”

他踏上板凳去,继续我的工作。我看看蜡烛已将近烧尽。窗口外还是一团黑漆。我估量要把五根铁条完全拔出来。不知要多少时候。要是天明前还不能完工,会不会另有意外的岔子?空气很闷,虽不觉得热,仅零湿气很难受。转念一想,人在拂逆的环境中,只有咬紧牙根,忍受一切艰苦,向前奋斗,才可以造成否极泰来的机运。

“包朗,成功了!”

霍桑拿着一根铁条,从板凳上跳下来。我很高兴。

“好!给我。我来播第二根!”

霍桑突然举起了铁条。“慢!……听!

这时我猛听得门外砰然一声,冲破了这死寂的境地。我急忙立起身来,回头瞧着小门。霍桑也立直身子,现出惊讶的神色。接着又是阁笃一响。

那小门便斗的开了!

门外仍是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进来,也没有连续的声音。霍桑拉着我走近一边。

“谁?”

他向着门外间一句。门外仍没有声息。

我不由不冷汗遍体,毛发都竖起来。开户l的是谁?来意怎么样?假使没有恶意,为什么不走进来?

我也发声问道:“门外是哪一个?……为什么不走进来?

外面仍没有回声。我更觉疑惑。我们莫非在梦中?可是这决不是梦。风从门口里送进来,把残余的烛根也吹熄了!门内门外一片黑,局势更可怖!那门怎样会开?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能力。门总是有人开的。可是开门的又是谁?

霍桑忽然把我拉紧些,停一停,拉着我往门外走。危险吗?自然!我明知一出这门,生死就难料。我们又都没有火器。霍桑的手中虽还拿着那铁条,可是算术得抵抗的武器。我已身不由主,不得不跟了他走。

我们出了门,仍旧寂寂无声。门外像是一条黑暗的甫道,更瞧不出有人没有人。我跟在霍桑后面,一步一惊,恐怕有什么人乘虚扑上来,但又无从防备。这黑暗的地方,霍桑似乎很熟悉。他偻下些身子,转弯抹角地走了一回,踏上一个空虚的神殿,仍不见什么变动。霍桑拉住我,停住了脚步,向四周倾听。

神殿外面是一个空庭。月姊姊又躲过了,流星发出些微光。我隐约看得出庭中有两三株权批的老树,形状像张臂摆人的巨扭。殿中也像有个神龛,龛中是什么偶像,我当然看不出。殿前有几扇残破的窗候。报外面会躲什么人吗?可是除了风打树叶有些沙沙声以外,绝对没有声响。

“哎哟!

我望着神龛的础座喊了一声。霍桑忙拉紧我。

“别怕!那是只黑猫。

我走走神。“怎么办?

他低声道:“走!我知道寺门在那边。

他又开步向空庭。他的手仍紧紧抓住我的左腕。我踉跄地踏过带露的乱草,盲目地前进。新鲜的空气刺激我的神经,使我清醒得多。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道:“好了,寺门已近,不会再有什么危险。包朗,安心罢。

“门口不会有人监守吗?”我仍不放心。

“不会!也不管!向前走!

这勇敢的精神给予我很大的感应。我也放胆地前进。

一会,我们果然已转出了寺门。冷空气直扑到面上,呼吸一爽,我的神志更清醒了许多。可是一个疑团仍横亘在我的心中。那开门的人是谁?这人似乎抱着救引我们的好意。但这救星是谁?为什么不露真相?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哩!

九、衔枚疾走

从云幕背后挣扎出来的残月已在渐渐地西沉,星光也疏疏落落地趋向散灭。面前是一片平旷的田畴,东方已隐隐地现出些白色。霍桑穿过了几条确革的小径,站住了向四周望一望。他引我走到一条小河边,俯身下去,洗涤他的脸上的血污。接着他整一整衣襟,又引我向北进行。

我问道:“我们往哪里去?。”

霍桑道:“回族馆。

“方才那贼党的巢穴是个什么所在?”

“是一座枯庙,叫念佛寺。

“你想什么人开门把我放走?

“我也和你一般地困在闷葫芦中!

路径小而窄。空气清而静。偶然听得一两声远村的犬吠。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好像这宇宙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走一程,又提出一个问句。

“霍桑,你起先怎么能够找到这里来?”

霍桑摇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停一会告诉你。”他叹一口气。“很可惜!这一次错过了机会,下次更难看手。当初我轻信人家,希望真能够助我,现在却后悔莫及了!

我们踏上了一条石板铺砌的小径,仍迅步前进。我们已走到一条小木桥下。桥旁有一棵老树,树的四周,野草丛生,荒凉异常。我们正要上桥,我忽见树荫底下闪出两个人来。霍桑先止住了脚步,镇静地站着,手中的那条铁直楞并不举起来。我从夜色朦胧中瞧一瞧,是两个武装警察,手里各拿了刺刀,想拦住我们的去路。

内中一个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那人本是提起了喉咙,装做出很威武的样子,但从他的声音中细细辨味,似乎很疲倦无力。另一个也撑大了眼皮,在向我们俩端相。其实我们两个人的打扮是不相称的——霍桑像个工人,我穿了污糟的西装,帽子也失落了。

霍桑答道:“我们从念佛寺来。你们是杨侦探长派来的?”

两个警察都呆一呆。

首先一个答道:“正是。”

霍桑又问:“你们到这里多少时候?”

“我们已经来了三点多点。你问我做什么?”

“你们既然奉了派遣,为什么躲在这里,不到念佛寺来?”

另一个警察听出了些口气,忙着答道:“我们是奉命守在这里的,并非躲避。先生,你们是谁?”

霍桑从胸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来,说:“我姓霍。你把这张片子回复你们探长。匪党早已逃走了,你们不必再守候。改口若是有机会,再来通告你们。”

他不待警察们的答复,就调头上桥。我随即跟上。警察们也不再拦阻。

东方现些淡红色时,我们已经到达正式的马路。霍桑才丢下那条聊胜于无的武器。他显然熟悉这条路,虽在半阴状态下,我们并没走一步冤枉路。他像脱离了险境似地舒一口气。

他低声道:“我看杨凡通的居心,合着我方才所说的两种理由,二者必居其一。你想对不对?”

我点点头。“他好像想坐享其功,所以不到寺里去,只远远地候在桥边。”

我们到旅馆时,天色刚才破晓,旅客们还都在睡乡里。我同霍桑一直走到二十二号房前,我摸出钥匙,开门进去。我一卸下衣裳,先自登榻安息。这时我疲乏已极,头顶上的一拳,余痛也没消尽,头一着枕,便的购地入梦。等到一梦醒来,红热的日光已经满照在窗上。十点钟了。我坐起来,瞧瞧霍桑,还横在床上,他的眼睛却张开着。

我问道:“你醒了多少时候?”

霍桑道:“我才醒,因为头脑有些胀,腰部也疼痛,清晨散步也放弃了。”他也坐起来。他的面色焦黄,眼眶也陷落了。

我问道:“霍桑,你是不是患病?还是昨夜受了伤?”

霍桑摇头道:“病倒小事,伤也只在皮肤上,不过乏力些。可惜的是破案的机会白白地失掉了一次!”

“你还想继续侦查?”

“‘你难道不想继续?这事我怎么能终止?现在我正在打算进行的计划。”

我把上夜穿的一条近乎黑的白法兰绒裤指一指,又将那件团的经羽纱短褂理一理。

我想起了脱险的事。“霍桑,有一件事至今还使我怀疑。那昨夜的事太奇怪。我们决意自力更生,不赞成靠外援,却到底来了个外援,而且来得不可思议。你想那开门放我们出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的怀疑跟你没有两样。”

“你想会不会就是党人们放的?”

霍桑摇摇头。“我想不会。他们既忌我于先,又为我探破机关;我又用枪打中了他们的党魁,哪里肯轻轻放我?即论到你,他们既特地骗了你去,却又放你自由。这岂不是成了儿戏?”

我辩道:“可是他们并不伤你我的性命,可见并非把我们看做死敌。那末他们做成我们一下,随即放了,也未始不可能。”

霍桑一空披上一件干净衬衫,一边仍在摇头。“‘我真不懂!事情太离奇。我承认我的脑力看不透它的内幕。

我笑道:“也许那神龛中的偶像在冥冥中阿助我们2

霍桑忽也峻的笑出来。“包朗,你这么说,要是将来写成了书,真要和《西游记》《封神榜》先后媲美了!

我们梳洗完毕时,我听得门上有声,听得是李四。我想起昨夜地叩门讨药,普纳天明后再来,此刻想必又来讨药。

外面问道:“霍先生起身了吗?”

霍桑立刻应遵:“起身了。你送来里。

李四果然跷着脚渡进来,说:“霍先生,你的药真灵验。今天清早我已经来过一次。你还睡着,所以不敢惊动。现在我又要麻烦你哩。

霍桑答道:“昨天我奔走了半天,很疲乏,睡得很熟。你的腿上觉得好些吗?你坐在这椅上,我替你包扎。”

他取出了纱布和药粉,仔仔细细地管李四敷药至缚。一会儿突好,李四就千谢万谢地退出去。

这一天路桑仍为着案事忙碌不定。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回来,似乎兴致勃勃。我因为夜来受惊的缘故,不再跟他出去。直到晚上,我才问他曾否得到什么端倪。

霍桑道:“今天我去会过卜良和秦管厅长,把那案子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那卜良忽然改变初志,叫我不要再干。我已经含糊答应了。其实我干任何事都不肯半途而废,何况这一件我们曾一度失败的案子。老实说,第二步的计划,我也早有了成竹。不过机会没有到,一时还不能进行罢哩。

霍桑的坚毅不屈的精神是不可及的。他才道失败,又在那里打算进行,现在居然又有了计划。实足叫人佩服。

如此一连三天,天气也阴暗不常,气候还不算太热。霍桑仍随时随地留心那件案子。直到七月三号那天晚上,时机成熟了。

霍桑忽悄悄地向我说:“包朗,今天晚上我们又要破贼巢哩!”

我惊喜道:“果真?你打算怎样着手?”

霍桑道:“大致都已准备,但还得你助一臂才行。”他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名片来,又从裤袋里面摸出两支黑钢手枪。“这片子是秦厅长的,手枪也是他给我的。这人很精敏强干。我和他只谈了一次,他仍能够坦诚相见。他真是政界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已经应允我传命给江口警局,以便我随时差追。这片子就是差造的凭据,你收藏着。”

我将片子藏在身边。霍桑又分一支手枪给我。我取过了一瞧,是一种最新式的自动脱壳的九响快枪。

我问道:“你说今晚就要动手?”

霍桑点点头。“是,九点半钟出发。”

“那贼党的新巢在什么地方?你也已经知道?”

“轻声些。”他摇摇手。“你别多问。须知今夜我们出去,没有前次的那么的好机会,结果自然难料。你应该先上床安息一会,时机一到,我们就动手。

这时刚到八点。我勉强上床。休息只是名义,安睡更谈不到。霍桑一手熄了电灯.也倒在榻上。我在这半明半暗的室中,坐卧都不自在,脑海里充满了破案擒盗的希望,和想象到搏斗时可能的紧张刺激,翻来覆去,只是捱时刻。好容易捱过了一个小时光景,我再按捺不住。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开了电灯,走到霍桑床前,想叫他起来谈话。不料我揭起了帐子,床上空着,已不见了霍桑!他的西式衣服杂乱满席,似乎他已经改装出去了。

奇怪!他哪里去了?在什么时候走的?他本说和我同去,又为什么竟不告而别?我看见枕头上留一张名片,取起来一看,正是霍桑的名片,片上写了几行钢笔细字,确是他的亲笔。我拿到灯光下面去默念。“我先走了。假使九点三刻钟我还不归,你可拿了泰君的名片,往江日警局去,调第二十名警士,一同往惠民桥派出所会齐。至嘱。桑留笔。”

我忖度道:“他的举动真敏捷。我睡在床上,并不曾合眼,竟没有觉得他怎么样出去!

时间已是九点一刻。霍桑先往哪里去?他的行径太飘忽,使人捉摸不着。我只有预先准备好,以便时候一到,立刻动身。我穿上一套黑布学生装,将皮鞋脱下,换上一双软底鞋子,又将手枪电筒等物纳在袋里。装束既毕,我又点了两支纸烟,已是九点三刻。霍桑仍没有回来。

我不再等候,急忙锁了房门,悄悄地离了旅馆,直向江口警察局进行。

那局中的警官是个高长的山东人,姓史,听我说明了缘由,又见了厅长的片子,自然不敢怠慢。他连忙吩咐一位叫齐初熙的年近四十的巡长,马上点集二十名武装警上。那巡长的行动并不像我预期的迅捷,约摸隔了十五分钟,才把警士传唤齐。我急急带同他们,一块儿奔往惠民桥派出所去。霍桑已等得不耐烦,一见我,便向我抱怨。

他道:“你为什么这样迟缓?已经耽误了十五分钟,也许要坏事哩!

事实上是那位老巡长耽误的,与我无涉,但是申辩也不便,我只得代人受过他含糊承受了。

霍桑向齐巡长打了一个招呼,说了几句,立刻拉了我在前先走。后面巡长和警士们化整为零地分组跟着,一同过了惠民桥,望南前进。霍桑一边走,一边向四面张望,凡看见往来的人,都悄悄地仔细打量。警士们也奉命静默,真像行军夜袭,大有所谓“衔枚疾走”的光景。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我方才独个儿出来,就是先来打探党窟的所在,作一个最后的确定。我防你不明情由,要跟我来,故而悄悄地溜出来。你知道打探的事贵乎神速秘密,人多了往往反而败事。这一点请你原谅我。”’

我道:“那末党窟的所在地,此刻你已确定了没有?”

霍桑点头道:“是,就是东台寺的后殿。快到了。我很害怕,也许会错了时机。赶紧些罢。”

在加速脚步下,我们走过了永宁桥,便渐渐地折向东行。过桥之后,路灯渐业稀少,两旁的树木反见浓茂起来,加着蓬蒿杂列,密密层层,道路很觉难辨。那晚的月光被一层浮云遮蔽着。风过处草木簌簌地颤动,黑夜中见了,仿佛鬼扭结队作舞。我本来带着怀中电价,但霍桑不许用,后面二十名警士所带的凸面警灯,也都把灯光掩住了,不敢放一丝光线出来。

在暗路上疾走了一阵,大家都有些气喘喘。霍桑扯扯我的袖子,向前揩一指。我抬头一望,隐约望见前面有一所黑巍巍的房屋,想必就是所说的东台寺。

霍桑忽自言自语:“他既然没有出来,也许还在那里里?”

我不知霍桑所说的“他”是那一个,也不便问。到了离奇二三十文远的地点,霍桑立即传令停步。命令便像蚂蚁报信似地向后面递过去。

他向齐巡长低声说:“这寺有前后两个门。党人的巢窟本来在寺后,但是前门也不可不守。你指派警士们分组守住,刘太近,可伏在附近的树林底下。你听我的警笛吹一声,就派一半人进来,其余一半还得守着门。”

齐巡长答应着,便退后去指挥。霍桑一手拉了我,附再道:“包朗,你的手枪准备好。我们要进会破贼巢哩!

十、佛殿上

紧张的刺激又装上我的心头,我的精神提振到了最高度。我的每一条神经都像张在硬弓上的弦。眼前横排着一种严重的任务,我自然不能不拚着全力进行。我将手枪从袋中取出来,紧紧地握在右手中,鼓足了勇气,随着霍桑,绕向守后来。

令的后门外面,有一方旷场,场上立着两株松树,又高又大,黑漆漆地*着,望去很像是什么巨够。一阵风过,松针松枝互相摆动,发出一阵子稷稷的乱响。霍桑和我都穿着黑衣,在黑暗中行动,比较不易范自。他首先偻着身子走近寺门,运用他的猫一般的眼睛,向寺门瞧一瞧。他回头招一招手,似乎叫我走近去。我急忙蹑步而前。

他附耳说:“没有看守人。”“这样子疏忽?”我也低声答一句。“这不是他们固定的巢窟,只是临时的集合地。他们也想不到立即会给我发觉。

他更走近门,身子也接得更弯些,伸手推一推门,又向我招招手。

霍桑低声道:‘诗门也虚掩着。真凑巧。

我道:“可是门里面也许有人。你得留意。

霍桑把门一推,那厚重而黑旧的寺门,果然慢慢地应手而开。霍桑像刺猬般地错伏在一旁,略等一等。没有动静。他才耸起身来,将手中的电筒略略放出一些光,便佝偻着踱进门去。我紧紧地追随在后面,一同走进那黑洞似的门口。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完全漆黑。平安地走完了这通道,我也用电炬略略照一照,是一座佛殿的背面。

一会,我们蛇行着转过殿背,便看见一尊大佛,威严可怕地高坐在石座上。霍桑一步一照,很注意佛殿的四角,若防有党人伏在黑暗中,来一个出人不意的狙击。可是佛殿中完全寂静,不见一些迹象。我关了电筒,立在暗殿中敛神静听,也丝毫不闻声息。

霍桑向我挥挥手,又匍伏着进行,步向殿左的一扇门,很像是通例殿的。我也走近去,正想用电筒照时,忽听得著然一声,那侧殿的门呀的开了!我吃一惊。有人从侧殿里开门出来了罢?我立该举起手枪,照准殿门,准备射击。霍桑又低声招呼。

“别慌。这是一座侧殿。开锁的是我。进来罢。

我捏一把汗,暗中摸索,险些地误伤了霍桑!我走一定神,跟着走进侧殿,不料一转眼间,忽不见了霍桑。

我停了脚步,不敢再前进。刚才霍桑明明先走,怎么忽然不见了?这里既然是秘党的窟宅,不会有机关地道吗?四围都是墨黑。我又冒险用电筒一照。一尊古佛面相比较慈祥些,是一座地藏殿,容积比大殿小一倍光景。我又照照地下,都铺着方砖,但见烛泪点点,却不见有一丝够隙异象。奇怪!霍桑呢?我正想发声呼唤,忽见佛殿背后射出一线电光。我知道是霍桑,高兴地走过去。霍桑正探手在佛肚子里掏模。

他回头来,低声说:“别这样胆小。这寺里好像已经没有人。

我说:“他们不是在这里?你弄错了?

“不是。他们已经走了。”

“我们怎么没有撞见?

“也许另外有通路。时间太局促,我来不及进来细勘。

“不会有地道秘窟里?”

“不会。这里是党人们的临时意与,短时间断不能设备周密。

我感到失望,问道。“你想这里果真是党人们的集合地?

“是。

“现在他们都走了?

“至少已不在这殿里。

“那末我们岂不是虚此一行?

“虽然,要是能得到些证据,也不能算白来。瞧,这些不都是党人们犯案的确证吗?

他拍拍他的衣袋,又张开袋口,用他的电筒照一照。他的衣袋里装了许多小瓶,瓶中都是一枚一枚怕人的断指!

我禁不住咋舌道:“唉!他们竟犯了这许多案子…这些东西你从那里找蛾?

霍桑指着佛肚子里的一只钱箱,答道:“这里。他们把断指瓶藏在铁精子里。”他又开了箱盖。“瞧,这里还有许多纸笺。”他随说随将一叠白纸取出,又用电筒光照一照,随又卷好了放入袋中。

我问道:“这些纸笺是和那天包断指的一样?”

霍桑点点头。“是。……来,我们再到别殿去瞧瞧。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证迹。”

他引着我从佛背后转出来,不到几步,他又突然住了脚步。他伸手拦住我。我不明白原因,运目向黑暗的殿角中视察,瞧不出什么。

砰!

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虽不震耳,可是入耳有些凛凛然。

霍桑低声说:“这是寺门关阁的声响。刚才我还听得推开声……唔,大概有人来。来,你跟我来——”

霍桑的语声未绝,已腾步跳到倒殿的门旁。我紧紧地跟随着,一手执了电筒,一手举着手枪,屏息地等候。外面的大佛殿上,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仿佛有一个人正从殿上走过来。是齐巡长罢?不会。他不得到暗号,不会贸贸然进来。那么是党人?……我的神经又加增了紧张。我听得沉重的脚声已一步一步地走近侧殿的门口!

静一静。脚步声没有了——终止了。那人大概站住了在诧异,因为侧殿门本来是锁着的,现在是开着,当然会引起惊异。

静!是一种感到每一寸肌肉上有小爬虫在蠕动的静!可是只有一刹那。继续的是动!是一种狮子搏兽股的动!

霍桑不等待那来人进门或退回去,便踊身跳出来。

“慢走!”

跟这吆喝声同时活跃的是他的左手中的电筒。电筒开足了光。他的右手里握着的手枪直注那门外的人。我也急忙开了电筒,定神礁时,看见门口外面立着一个少年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腰干挺直,穿一件由细夏布长衫,头上戴一顶草帽,足上着一双白帆布胶皮软底鞋,浑身雪白。我更瞧他的面貌,略带些黑色,似乎已饱尝了风口的滋味。但他的五官报端正,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压在两条浓眉下面,一个直鼻子镇住了一张紧闭的嘴。猜度他的年纪,约摸在三十左右。

这少年的手中也执着一个电筒,但因着霍桑的一喝,并且有手枪对住他,电筒中没有放出光来。

当我端相那人的时候只有一瞥的工夫。这一瞥间,他给予我的印象,他像是一个学界里的教员。可是我们却把他看做凶犯。会不会弄错?

那人不慌不忙地先开口。“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请你把这可惜的东西放下了罢。唉——是你,霍先生,正是你!前几天你打伤了我们的同志,今天可犯不着再这样子了。我们到里面去谈。

霍桑向那人细瞧一瞧,点点头。“很好。你倒很爽快。我本来不打算动武。

他果真把手枪放下,退一步,让他走进来。我虽也垂下了枪口,但仍握在手里,防他有什么诈变。那少年开了电筒,稳定地走进地藏殿来。他随将电筒的机或扳住了,放在一张佛前的供桌上。我们也照样板住了电筒,三条光线清在一起,殿中便豁然明亮。那人又从佛座分拖过两把破旧的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也坐在供桌前面的拜垫上。

他先婉声道:“你们今夜到这里来,我着实佩服你们的胆力。霍先生,二十八日那天,我曾到你的旅馆里去看你,可惜没见面。后来你果然找到我们的所在,我们都很惊异。你遭了挫折,到底能够自己设法脱身,此刻又再接再厉,这种机敏勇敢的精神的确了不得!

我暗暗奇怪,又暗暗内愧。我们正怀疑谁是那晚上救援我们的人,他倒说我们自己设法脱身。真是不可思议。不过那个访霍桑不见而退回去的西装客人,此刻总算有了着落。

霍桑摇手道:“不必说废话。我问你。你是不是断指团里的团员?”

那人道:“正是。

霍桑道:“那末利涉桥卫善臣的命案是谁犯的,你总知道。

那人笑一笑。“那案子就是我做的。不但这一案,最近还有金丝湾里的那个下台的军阀倪树松,太平巷里的土豪张国植,我都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也都留下一个纪念。不过姓卫的是致命的,所以张扬开来。倪张两姓,只断了他们一枚左拇指。他们既然不敢声张,就也掩藏过去了。他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瓶来。“霍先生,恕我冒昧。那卫善臣的右拇指和倪树松的左拇指,我已经先后寄给你。这瓶里的断指是太平巷里张国植的。我直到今天破晓的时分才做成功。现在一并交给你,让你作个证据。”

霍桑接过瓶来,一路瞧一瞧,答道:“你既然这样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但是杀人得偿命。你为什么专干这种犯法勾当?

那人仍镇静如常,答道:“不瞒你说,我是准备着牺牲才干的。

这个人连犯四案,可算凶险之极,但他的语声很镇定,措词很文雅,他的仪表又文诌诌的,似乎不相称。

霍桑答道:“你杀了人,又盗了人家财产,死是你应得的代价,还说什么牺牲?

那人的面孔一沉,庄声答道:“霍先生,我想你还没有知道我犯案的宗旨哩。不然我所说的牺牲,你也不得不承认。

霍桑顿一顿,问道:“我的确不明白。你们这样子杀人断指,到底有什么宗旨?

那人忽然立起身来,正色道:“霍先生,我相信你也是一个明达的人,不妨和你谈一谈。凭着牺牲的决心,用暴烈的手段,谋社会的根本改造。这就是我们同志们所抱的司门口。

“社会改造”和“牺牲决心”似乎都是近来叫得响的新名词,怎么这个杀人凶犯也运用得非常熟练?这究竟是一幕什么戏?我简直摸不着头绪。

霍桑的容色也庄严了些,慢慢地答道:“改造社会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方法尽多着,怎么一定要利用暴力?

那人点点头,重新坐下来。

他说:“好,我来解释给你听。照我们的见解,我国的所以积弱不振,主因虽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于具文,和一般领袖人物的私而忘公,溺职失察。其实社会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负着姑息养奸的罪。举一个例,那一班贪官奸商,凭着权位和搜刮压榨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钱,一朝退出社会,便可以造屋买妾,任情纵欲,安享他们的尊荣。这班人原是社会的害敌。但是现社会中教育不普及,舆论不健全,丧失了清议的权威。一般人对于他们,只有容忍默认,没有相当的制裁。更坏的现象,有些穷昏了心的愚人,只因为他们的有钱,不管钱里面有血腥,还去趋奉献媚!因此,他们更无所顾忌,逞着一时的权位,便丧尽良心,企图下半世的快乐。这样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会上充满的是享乐淫逸的现象,正义反归于消沉,弄得死气沉沉,不可收拾!这就是社会全体的罪!

语声停一停。霍桑也默默地不岔口。议论很激烈,但是并不是无的放矢。我的观念也不能不修正。这个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样看。

那少年继续说:“我们见到了这层,认为若要谋根本的改造,对于这一班害物,非实施严格的制裁不可。我们没力量推进上层的政治,只有从底层着手,使社会间孕育一种制裁的力。换一句话,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斩断这班害物的退路,不许他们在社会上容身、如此,他们觉得既没有了归路,积了钱也不能在社会上作威作福,自然会敛迹一些。霍先生,你说对不对?’”

又静一静。空气有转变,不再是紧张和恐怖,是一种严肃的愤慨。

霍桑沉思了一会,应道:“你们的动机也许很纯正,但这样的手段究竟不免于过激。一方面你们虽说为社会造福,一方面部破坏了法律和社会的秩序。你们也应该项到0阿。”

那人道:“破坏法律和社会安宁的罪,我们也承认。因此,万一案情发作,我们都情愿牺牲一身,做我们的主义的保证。因为在这现社会里,若没有了这个保证,一则要生匪类的假冒心,二则会累及无辜的平民。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见你,我情愿伏法,决没有一句推倭的话。”

语气很坚定,那人的眉宇间也呈露一种慷慨义勇的神气。霍桑低沉了头,像是在思索什么。我乘这暂时静默的机会,禁不住撤一句。

我道:“你的话很光明磊落,“是你们誉社会造福,怎么反杀害当地的慈善家?又劫取他的许多财物?照现状而论,有些近乎报仇图财——-”那人回过脸来,接口道:“你不是指卫善臣吗?你以为这姓卫的是个名实相符的慈善家冯?不是!他实在是一个社会的公敌!我们杀死他,就要贯彻我们的主张,执行我们的制裁!包先生,请不要误会。

十一、惨别

这里是一种开展,也是一个激变。

当我们着手探案的时候,原以为被害的是一位大慈善家,加害的是一班凶残的悍匪。我们本着锄暴歼恶的旨趣,才出来冒险捕凶。不料听了这少年的一番话,我才像大梦初醒。凶徒竟是一个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变做了社会之敌!情节太诡异,完全出于我们的意料之外。

空殿中又静寂了。地藏菩萨固然只听不开口,连霍桑也像省力似地让我代替他质疑。我停一停,又提出一句话。

我说:“如果他真是一个假慈善家,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你有什么凭据?”

那人道:“我们的定例,当犯案之先,必须详细调查。这卫某的底细,我们也完全查明白。他起先曾做过一任靖江县知县。当光复那一年,他便满载而归。他到上海之后,连娶了两个小妾,抽大烟,赌博,任意挥霍,他的不清白的宦囊渐渐地化尽广。他就凭着绅士的资格,勾结了污吏政合,组织一个乐济善堂,假托举办慈善事业的名义,暗中却克扣中饱。别的莫说,但看他的年纪已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连买两个年龄可以做他的孙女的妾,就显地假公济私的成绩。慈善性的捐款是什么样的钱?一厘一毫不是都与灾黎劳民有生死关系的吗?他却抹煞了良心,把济饥救死的血钱,来满足他一个人的兽欲!包先生,请问这样的人,留他在社会里、是社会的福还是于两7”

少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气直从他的两目中射出来,凶光灼灼地叫人不能通视。我回目瞧瞧霍桑,依旧端坐着不声不动。他的脸上也现出一种严肃的神气,显然在和那人表示同情。是的,我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难听厂这一番故事,谁也会表同情。

少年继续说:“我们的宗旨,你们两位总已明白了罢?所以那些贪吏、劣绅、奸商、土豪,都是我们制裁的对象。第一步从事严密的调查;调查确定了,就给他一个警告;方式是截断他的一个主拇指,并指定他捐助某一医院,学校或教养院等若干元,数目并不一例。要是他遵从了,确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们也就给他开一扇自新的门。要不然,我们就进一步彻底地制裁他——处死他,再截断他的右拇指。这是我们制裁好恶的大概情形,虽有时略有出入,大体总是这两个步骤。”

制裁是严厉的,方式是新颖的,在我的见闻中还是首创。霍桑仍静穆地不加批评。我料想这少年还有继续的解释,就也用静默鼓励他。

那人又道:“我们对于姓卫的,起初也还望他悔过自新,没有杀死他的决心。上星期初,我们先寄信约他在玄武湖会面,警告他的行为;见面的时候,我断了他的一个左拇指,指定他捐给孤儿院五万元。这原是略示薄惩的意思。他脱身后却置之不理,捐款终于没有送去。我们一连写三封倍去催他,都没有回音。后来他倒雇了两个武士守卫他的卧室,作消极的抵抗。我们见他这样,知道他没有悔过的诚意,就在上月二十八日的破晓时分,我一个人进去结果了他,再断了他的一个右拇指,并搜聚了三四万元的首饰。这就是我制裁卫某的原委。

又是沉默。霍桑忽冷静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这故事对于他一定也一样新颖。据我估量,他当然有同情,不过他并不表示。

我又问道:“那末那天有几个人和你同谋?你们所得的赃款怎样分配?”

那人忽冷笑道:“包先生,我想你所用的‘赃’字,一定是对卫某说的吧?”

唉,我失言了!我有些窘。幸亏三个电筒的光并不强烈,不致暴露我的脸上的色彩;而且对方也不太认真,仍自顾自说下去。

他说:“我们所得的款项,按例作三股均分:一股充党费,二股散给予一般贫民,或捐助给真正纯洁的慈善团体。至于同谋的人,请不必过问。我已经说过,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霍桑叹口气,开口了。“你一个人干事竟能够这样子敏捷?”

那人微笑道:“霍先生,你太抬举我。其实我犯案至今,本不止这三件案。先前在浙江的时候,我两次执行,一共犯过六案。不过他们问心内疚,都不敢宣布。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独往独来。现在我不妨将我犯案的证物一并给你瞧瞧。”他重新立起来,像要走向佛像背后去的样子。

霍桑止住他道:“不必劳神哩!证物早已在我的袋里。是的,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现些惊异的神色。“你已经把那铁箱打开了?”

霍桑点点头,又问:“你们到底有多少团员?首领是谁?我想你不妨说一说。”

那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也好。团员的数目何止于百?因为凡是热血的青年赞同我们的宗旨,经过三个团员的介绍,就可以加入。所以各地都有我们的同志,谁也不知道同志们的确数。团员的资格分两种;一种是执行团员,一种是赞助团员。赞助的专司调查和情报的职务,执行的专司执行惩罚。执行团员必须有冒险和牺牲的精神,故而数量上比较地少一些。至于首领是没有一定的。照目下而论,我就是首领。”

霍桑诧异道:“喔,难道你们有什么特别的组织?”

那人道:“正是,特别得很。我们同志所最厌恶的是阶级制度,故而团中一律平等,并没有首领和团员的区别。不过当执行团务的时候,例由执行人召集会议,权坐主席,所以可以称为临时的首领。”

“唔,这制度很新颖。但是临时首领怎样产生的?”

“起先本规定由各执行团员自认。后来因着同志们踊跃争先,个个情愿去执行,就定了拈斗的法子。每到一处,用拍斗法站着了谁,谁就去执行惩罚,也就算是临时首领。”

“照这么说,临时首领不但要冒险执行,而且案发之后还负有牺牲的责任。是不是?”

“正是。我此番就要实行牺牲了。

霍桑又赞叹似地舒一口气:“如此,你的态度真是很光明的。但是你事前为什么派了人监伺我的行动,又寄断指来恐吓我?案发之后,你又为什么去恐吓卜良,叫他不要追究?那又明明是畏首畏尾的表示。岂不是言行相反了吗?”

那人道:“霍先生,你说得不错。但其中也有原因。我们的团规,凡到一个地方,至少须执行三件案子。此次我们调查的手续刚才完毕,便听得你们两位到南京的消息。我防有什么阻碍,便派徐同志来侦伺你们。后来我执行了第一第二案以后,徐同志报告,果然有个姓何的打电话请你。我怕你出来侦查,阻碍我的第三案的进行。起初我打算来看看你,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因为我一向听得你是富于正义感的,也许可以同情我的行动,不干涉。可是不凑巧,你出去了,没有见面。据徐同志的意见,认为你是在法律轨道上活动的人,跟你纪诚谈,太危险。我听信了他的话,才想用恐吓手段制止你干预。不料用这样的手段应付你先生,不但没有效,结果却恰得其反。这实在是我们的失计。至于卜良一般的假貌绅士,金陵城中本不止他一个。不过他们害民的资格比较地还不及卫某那样厉害,所以我们存着宽恕的心,管克惩罚。但在第一案发生以后,这里的每一个腐化分子都已先后接到过一份警告。这原是叫他们改过自新,并没有制止他们追究。这一点作大概误会了。

霍桑突的起立,严肃地说;“唉,你的行动或许还有讨论的余地,但是你本着牺牲的精神,为大众除害,动机是可敬的。请接受我的敬礼!”他深深地鞠一个躬。

那人也立起来,回了一个鞠躬礼,说:“‘霍夫生,不敢当,还有一层,可以表明我的素志。今晚徐同志到我的三牌楼寓里去。问我是否发过召集的通白。我不曾发通告,就知道其中有了变端,料想已被你看破了机关。我因着我的任务已经终了,便立刻赶来自首。假使我果真畏首畏尾,没有牺牲的决心,此刻尽可以脱逃,为什么反而自投到这里来?”

霍桑立刻伸出手来,紧握着那少年的手。

他说:“我太糊涂,早知道这样,或是那天我们见了面,我决不干。这件事要是不牵涉官厅,我凭着正义,也尽可以便宜处置。不过现在——一”

那人忙接着说:“霍先生,别为难,我得到了你的同情,已觉得虽死犹荣。我决不想偷生。我对于你也很冒昧,原因彼此太隔膜,没有了解。不过我们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这一层你总也可以原谅。”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手道歉。“包先生,我也得请你原谅。

他的一席长篇谈话,虽则我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他给予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认为这人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血性男子。所以我和他握手的时候也郑重地向他称颂。

霍桑又问道:“我们谈了许久,还没有请教过哩。我也想知道些你加入这组织的经过——”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响,打断了霍桑的说话。那声音仿佛有多数人破寺进来。我们都瞧着那扇通正殿的门。为首进来的就是那个同来的齐巡长,后面随着四个警察。我才知我们坐谈太久了,把那寺门外守伏的警察完全忘掉。霍桑见了齐巡长,正待走近去发言,那少年忽抢先开口。

他道:“我叫樊百平,北大毕业,曾当过中学教员,现在是一个杀死卫善臣的凶手。你们既来拿我,我可以跟你们去,可是别喀苏。

他的话虽说是对着警察们说的,一半却明明是在回答方才霍桑的问句。齐巡长一时还不敢动手,眼望着霍桑。

他说:“霍先生,我们守候了好久,老是不听得警笛声。我看见这个人急匆匆走进来,怕寺里面有什么变端,故而擅自进来瞧瞧。

霍桑点头道:“不妨。我已经和他谈过一会。他就是杀死卫善臣的正犯。你们可把他带回去。不过他虽犯了法,情形有分别,不能和寻常的凶犯一例看待。你们应得小心伺候,不可无礼。其他的事我明天会告诉秦厅长。

齐巡长行了一个举手礼,就回头向樊百平瞧着。但并不动手。樊百平不做一声,取了电筒,回身跟了巡年就走。四个警士也跟随着。他走到侧殿的门口,又突的回过头来,向霍桑瞧了一眼,似乎算告别的样子。他在这一回头中,使我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我看见他的脸色惨白,双眼中也有些水汪汪。这不是畏惧,是一种同情的知己们诀别时的情感的流露。他显然感到再见无期,便有无限心事都从这回头一瞧中透露出来!我见了他这副神气,不知怎的,一阵子心酸,眼眶里也注满了泪潮,几乎忍制不住。

霍桑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一下。“包朗,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得国离哩。”

我走一定神,答道:“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德桑道:“十二点半已过。我们快走。我还要干一件要紧事哩。”

于是大家从供桌上拿起电筒,一同走出寺来。

十二、一封信

我们离开东台寺时,天空中的阴云越积越厚,不但星月绝迹,还像要下雨的样子,比赴寺时更觉暗黑。前面有一团灯光,距离已相当远。一个热忱为公的志士已给无情的法网络住了,此刻既已踏上了死路,眼见得没有生机。他既然为了社会牺牲,社会又应得怎样对待他?我随定随想,想起了无数不可解答的疑问,不知不觉地脚步退了些,落在霍桑的后面。

霍桑催着道:“快走啊!胡思乱想成什么事?我们还有正事。”

我放开脚步赶着他,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我要赶紧去释放一个人。现在案情明白了,不愿再连累别的人。”

“那个人是谁?”

“他叫徐守桐,就是你所最欣赏的人!

“我何曾有姓徐的相识?你还开玩笑?”

“谁和你说笑?你到了旅馆,自然会知道。”

我怀着疑团,用急速的步子,跟霍桑走过了几条半明寂静的街路,不一会就到达旅馆。旅馆门外有两个人守着。灯光显示出他们是两个便衣警察。霍桑上前去和他们说了几句,两个人各鞠了一躬,便回身离去。

霍桑咕哝说:“还好,省一次麻烦。”他一直送旅馆去。

我还是莫名其妙,只得随着他一同上楼。进了房,我再耐不住。

我问道:“旅馆门外的两个人是警察署里的人吗?你对他们说些什么?”

霍桑道:“他们是惠民桥派出所里的。方才我派他们在这里守候徐守桐。幸亏徐守桐乖觉,没有回来。我也省掉一番口舌。”

他把一身黑衣卸下来,摸出了应用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随即开了房门,唤茶房取水。

我又问:“这徐守桐到底是什么样人?是不是樊百平所说的徐同志?”

霍桑笑道:“是,你猜着了。”

替工茶房姚纪才送面水进来。我们彼此洗抹了一会,换上了衬衫,又把窗一起开了。霍桑将椅子移近窗口。就坐下来吸烟。我的胸中疑团层层,恰像天空中的云陈一般,积累得无从流散。我也就坐近霍桑的旁边。

我说:“霍桑,这一出悲剧虽已闭幕,我还有几个疑点。你不能不给我解释一下。”

霍桑笑道:“嗯,你又来了!我想今晚上我若不解释给你听,你一定睡不着!

我也笑道:“是的,我承认你猜到了我的心思。现在我先问你。你第一次怎样探知党人的会所,我至今还怀着疑团。”

霍桑不答,忽起身取出记事册,从册中寻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他答道:“你去瞧罢。这纸条里面藏着线索。我就是从这里面寻出来的。

我接过一看,是一条从报纸上撕下的破裂不整的新闻纸。我读了一回,没有头绪。那上节是各团体集会的新闻,下节是明矾行市的记载,上下两节不相联串,又都没有起结,实在寻不出什么意义。虽然上节新闻里可有几个人名和团体的名称,然而他们和这案子不像有什么关系。一会我想到那纸边上撕碎的几个半片字,或者有什么隐语,可是推索了好久,终于不能解这个疑团。

我说:“霍桑,爽快些说了出来罢。别再把哑谜给人家猜了!

霍桑笑道:“你还没有寻出来?”

“实在瞧不出什么。

“那末你把新闻中每一个字楼仔细瞧瞧,有没有特异的?”

我果然重将纸条细看,忽然惊喜道:‘“得了!那上节的第一行第三个‘晚’字,左下角上有一点黑点。不是有关系吗?”

霍桑道:“对。你再瞧下去,那有点的字共有多少?”

我仔细一寻,共得六字,就是‘晚十二本到会。

霍桑看见我借了出来,说:“是的,这六个字就是断指团团员们借用着通信息的。演绎出来,意思就是:‘晚上十二点钟到本会来。’你现在想必可以明白了。

我想了一想,答道:“意思果然明白了。但这样的通信可算得太新颖哩!

霍桑道:“你总知道团员们既然干着杀人的勾当,他们的通信,秘密是最重要的。这一条报纸就好在不落迹象,随便丢在什么地方,不会教人家注意;即使落在人家的手里,若不细心看,一时也许也瞧不出关系。因此,他们用这法子通信,实在是最秘密最妥当的。不过从报纸上选择相当合用的新闻,未免要费些功夫。但瞧报纸上第五第六两字的颠倒,便可见要找得完全合用的新闻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但是这纸条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霍桑忽放下了纸烟,张着眼,问道:“包朗,你怎么这样子健忘?在二十九那一天的下午,我不是和你一同出外去的吗?我们走出这房门口时,你可记得我曾在地上拾起一条报纸?”

我接着道:“唔,是的,我记得。这纸就是你那天拾得的一条?”

“正是。当我抬得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机密.险些儿随手把它弃掉。幸而一转念间,我有些怀疑,才将它留在记事册中。后来我变了初计,不往三牌楼去,先到江口茶馆里去,坐下来细细地研究那纸条。结果我瞧出了他们的秘密。”

“唉,我记起来了。那天回寓之后,你告诉我你得到一种意外的发现。你就是指这秘密通信说的?”

“是”

“那末你当初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却让我闷在鼓里面?”我的语气自然带些悻悻然。

他含笑说:“这是一种重要的机密文件啊。机密当然不可轻易泄漏,尤其是在事前。你不能原谅我吗?”

我默默地点了一支纸烟,吐吸了一会,又提出质问。

“我还不明白。当时你所得的也不过这一条秘密信。照’你说,信上只有六个字,既没有地址,你怎么就能够知道他们的地点是念佛寺?”

“这秘密信本来只是一种线索,进展和收果自然还得凭脑力去发掘,然而它的价值却不小。我就从这线索上探知那受信的人;进一步又靠着那人的引导,才知道团员们会集的所在。”

“那末这受信人是谁?他怎么会把这样的秘密信落在我们的房门口?”

“他是给团员们派在这里侦伺我们的。他的名字就是我方才说的徐守桐。”

我迟疑道:“这徐守桐究竟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可。就是——”

霍桑接口道:“对,正是他,就是你所赏识的李四!

我呆一呆,觉得耳颊上一阵发热。

我说:“李四就是断指团团员假装的,我实在想不到!你又从什么地方瞧破他的?”

霍桑吐出了一串烟,眼睛仰望着窗外乌黑的天空,微微叹一口气。

他说:“包朗,你我相处了这几年,论理你的阅历也应该加增些了。我常常说,当侦探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观察——其实观察是研究任何科学所最不可少的条件。观察的实施就需要“谨细’两个字。我所以能够瞧破李四,也没有别的诀巧,只着重了一个‘细’字。当李四初做替工的时候,他对你非常殷勤。这是他要维持他的地位,以免中途更换,耽误他的使命。我就觉得他的态度不很自然。因为我自问生平不搭架子,并无使他远而避之的理由。但他每次见我,总不敢把眼光直接向我。我既起了疑心,就开始搜集证据——这也是一般科学家的应有步骤。我觉得他时常躲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论。我曾经对你约略提起过,你却疑我有什么酷意,竭力袒护他。那就是你犯了不仔细的病,眼光也便被他蒙起来了。”

我有些抱惭,问道:“你说他偷听我们的谈论,有什么证据?”

霍桑笑道:“你这问句就可算是你不仔细的供认!你可觉得我们每次唤他,他总是应声而进的?这显见他时时伏在我们的门外。有时我觉得他在门外,故意的突然唤他,他出不意地进来时,总未免带些惊惶的颜色。这样的几次,我就确信了他来做替工是故意的,一定怀着某种目的。后来我得到断指,就推想到这李四和它有某种关系。我又抬得了这条报纸,仔细推索,使假定这纸条必是李四所遗落的。他既然时常在门外偷听,或者当他送断指进来的时候,他本将断指的纸包放在袋里,后来听得我的呼唤,他突然进来,急急将纸包取出,就把袋里的纸条带出来,遗落在地上。不过那时候我虽疑心李四,还不敢确信他就是断指团里的人。

“我从江边茶馆中回来时,询问旅馆帐房,那起先的茶房赵二为了什么事请假。据说赵二因害了重病躺在家里,所以叫李四来替。我又打听得赵二的住址,悄悄地寻到他的家里,想查问一个实在。不料赵二不在家。我又问他的邻居,据说在十天光景以前,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一注钱,一个人往上海去玩了。

“因此,我才断定李四实在是一个团员。他起先买走了赵二,投身进来刺探我们的行动,可称机敏之至。幸而我早早注意到,不曾中他的计,他倒反被我利用。老实说一句,这一次破案,我得他的助力正不少呢。”

我沉思了片刻,又说:“那末二十九日傍晚,李四被拘缚在你的床底下,他的腿上又给戳一刀,那是他的苦肉计吗?”

霍桑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答道:“是。你慢慢地听我说。当我把这纸条研索出一个结果之后,虽知道李四是一个团员,并知道他的同党要约他会面。但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会合地在什么地方。我要想偷偷地跟了李四一同步,纸条上又没有的会的日期,不知道已经会过了没有。所以我一时还没有把握。直到我回到旅馆,看见李四被刺,才恍然明白。原来李四的被刺本是一出把戏。什么刺腿哩,被缚哩,和留下的刀哩,警告书哩,都是他一个人玩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别的团员进来过。

“你说得不错,这是他的苦肉计。它有两种作用;一则用这计策坚定我们的信任;一则因为那一天晚上,他要赴同党的约,借此可以告假腿务。这两层计谋既然都被我看破,我先时的疑团就也迎刃而解了。

我诧异道:“唉,霍桑,经你一说,便觉得路路都通。这样一件神秘的事,你竟一目了然。你真可称得独具慧眼了!

霍桑道:“你别说笑话,只是你自己不细心罢了。你可记得那天下雨的时候是在四点钟以前?但据李四说,他在四点半钟进来关窗,才被党人缚住。那天是东北风,假使李四的话是真的,那末雨下了半点多钟,窗还开着,东窗口里应得被雨打湿。怎么当时并不见一点两点?即此一层,就可知李四说谎。其实他明明早已进来,安排好一切,不过防我们生疑,才借关窗为名,掩饰他进房的嫌疑要了。

“心细于发,目光如炬”,似乎尽可以移赠霍桑,决不致近乎夸张。他的解释又句句恰中清理。我实在没活可辩。

霍桑继续道。“除了这一层,还有三个辅佐的疑迹,助我构成那假定:一个是绳子的绳结,显然是他自己用牙齿咬着打的;其二,足印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故而我知道没有别的人;其三,我料想那地板上的血迹,不是人血,而是什么动物的血。你想他的腿部的伤口只有一寸多长,又不很深,那里会有这许多血?”

我点头道:“是,说破了果然都非常明显。当晚你是跟了李四一同大的吗?”

“正是。那晚上我料他必要往团员们的约会所去。九点四十分时,我就出去,匿伏在旅馆外面;等到十点半时,果然看见李四出去,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一直到念佛寺里。假使那晚上不雇杨凡通有护功的心,这回事早就可以结束了。”

“第二次破获东台寺的机关,你仍旧靠着李四做引线。是不是?”

“是。不过这一次我是主动,不是乘机。我知道第一次的机会是偶然的,不容易再得。我就想仿照他们的秘密,假作一次通信,约他去聚会、他若使中了计去,我又可以得顶顶洞的新地点了。”

“那假通信你怎样投寄的?”

“这就是个困难点。我本来不知道那秘信怎样寄法,也不知道约会的日期怎样表明。因此我从多方面探伺,一面又注意他所交接的人。

“一号的傍晚,有一个乡人装束的人来访李四,交谈了几句,那个人匆匆便去。我料这个人是同党,特地属随他去。不意到了惠民桥相近,那人忽然不见。我失望回来,但已料到新迁的机关大概在惠民桥近边。

“这样过了两天,我再没有别的机会。我很着急,因为我瞧李四的情状有些流懈,似乎将要离去了。直到昨天三日的清早,李四偶然出去。我悄悄地开了他的房门进击搜查,果然按得两个邮寄的信封,封面上都写着:“‘本埠江口,中华旅馆,徐守桐收,”却没有房间的号数,又没有寄信人的名姓;左边各写了一个日期,一封是六月二十六,一片是六月二十九。我更瞧邮局的印章,却是二十五日和二十八日,都是先发一日。我才知道这封面的日期不是发信日期,而是约会的日期;又知道他们是用改名寄送的方法,以保持秘密。原来旅馆中的常例,凡信件上不写房间号数,或不知姓名,他们必照例插花收信袋里,以便本人看见了自取。徐守桐三字,旅馆中人既不知道是谁,又没有房间号数,势必也放在袋里。李四看见了,自然可以乘机取下。这方法使人不知不觉,岂不是再妥密没有?”

我连连点头,应遵:“正是,真巧妙。情面上写日期原是应有的事:虽然日期和邮印相差,但不注意的人自然不会去细细地比较。况且信内又是秘密的隐语,即使被人收得了,也不会被瞧出破绽;就算瞧出来了,李四也并不直接负责。唉,这方法实在是万无一失!

霍桑道:“是啊。当时我看见了那两个信封,便把字迹摹下来,仍旧悄悄地关好房门出来。不使他生疑。随后我立即买了几张白话报,寻出了一节新闻。依样葫芦地约他本日(三日)晚上十点钟到会。但是我还不知道他中计不中计,所以我临行的时候,请你相助。一面我去跟他,一面请你等到相当时候,去ilq警察。幸而他并不疑心,一直领我到东台寺去。我见他进寺以后,好久不出来,以为同党们也许就寄顿在寺中,所以我就奔到惠民桥去取媛。谁知徐守桐到了寺里,不看见同党,就从别条路退出来,再到王牌楼——这地点本是我最初的目标——一樊百平那里去报告。樊百平觉悟到出了岔子,才到东台寺去自首。以后的事,都是你亲身目击的,我不必细说了、后来我明白了案情,所以急急赶回来,就防再连累了他。不料他很乖觉,至今不回来。我想他再也不回来了。

我笑道:“徐守桐这个人真好笑。他特地来侦伺你,却被你一再利用。你还说他乖觉呢!

霍桑道:“你别轻视他,但看他在这里,你始终没有怀疑他,就是他胜过你处。并且他在我接包件的时候,一看见我的签名,便能够摹仿下来;后来他就利用这签名来骗你,你也瞧不出假,也可见他的技能并不平庸。

“那本第一次他们的机关被破露之后。他为什么再来这里给你做引线?”

“那就因为那时樊百平所预定的第三案还没有完毕,他们对我还放心不下,不得不再派他来。况且我第一次虽则失败,我的手段却非常缜密,他自然想不到我已经着穿他的机密。所以平心而论,徐守桐的干才委实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及的。”他停一停,看看天空,叹口气。“可惜的是他对于我抱着一种偏见,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我问道:“什么偏见?我不明白。”

“樊百平说,他在二十八日傍晚来看过我,因为徐守桐的劝阻,才没有再来。徐守桐认为我和他们一定处于对立的地位,剖识相见太危险。他分明误解了我的态度和旨趣。要不然我当然不会给这种劣绅奔走,樊百平也不致做法网中的牺牲品。”

“我想樊百平求仁得仁,不会有什么怨恨。”

“是的。不过说句原情略迹的话,这样一个热血有为的青年就此牺牲掉,社会间减少一分活力,国家损失一分元气,我不能不惋惜1

从正义的基点上说,这惋惜我有一致的同情。可是事实如此,也只有徒唤奈何。我又把话题拖回来。

我说:“霍桑,我看这徐守桐虽不能了解你,但他给予你的助力却不小。假使此番没有徐守桐来这里,你进行这案子怕也不能这样子顺手——”

霍桑忽止住我道:“包朗,这话太无意识。你总知道侦探家的手段本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在相机而行。假使这案中没有这一个徐守桐,又安知没有另一个徐守桐?我相信只要我的脑子不停滞,总可以寻得人手的线索。你得知道深案不怕没有线索,只怕有了线索白白地放过它。包朗,你想你的话是不是应得修正一下?”

我赔笑道:“不错,不错。我本是说笑话,你不太认真。现在我再要问一句。那晚上你和我被禁在念佛寺里以后,那释放我们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霍桑忽立起身来,把烟尾丢了。他的脸沉下了,又显出怀疑和诧异的眼光。

他道:“‘包朗,我也不知道。这一个疑团,我至今还不曾打破.刚才我听樊百平的口气,以为是我们自己走脱的、我真觉得惭愧。明天我去看他的时候,再要问一个仔细。时候不早了,我们应得安息哩。”

第二天早晨,霍桑将搜得的断指和包纸等物一起毁灭了,但留下卫某的一指,预备带到警厅去销案。

午膳时分,霍桑从警厅里回来,秦厅长告诉他,樊古平已经照实供了一遍。但据上峰的意见,南京城里的士绅阶级最近正感到某种恐怖,有些人人自危,这件事如果宣布出来,势必更要引起一般人的恐慌,所以清鲢桑严守秘密,只算是寻常的盗案。

霍桑叹息道:“这样神圣的牺牲,却用一个‘盗’字来诬蔑他!你道可怜不可怜?”’

我也很抱不平,可惜爱莫能助,只得彼此叹了几口气。事情大体上都有了结束,只有那个开了科室的门释放我们的人究竟是谁,霍桑虽去问过樊百平,仍旧没有端倪。这天午膳里后,邮局里忽然来了一封信。这疑问才算有了着落。

那信说:

“霍桑先生;

“你前次破了假江南燕,替我洗刷了难受的五名,我很感激你。那天晚上,我从这里经,会见了几个断指团团员,然听得你被他们拿住在念佛寺里。我知道他们不过想拘禁你时,本没有害你的心。因此我悄悄地起来,把你们放了,做个现成人情。现在我有些勾当,马上要离开这里,改日再回相见。祝你健康。

江南乡上。”

这封传引起的反应,是使霍桑沉下了脸,低垂着头,好久没有说话。

一会他才缓缓地说。“唉,包朗,这一回事实在太出我的意外!”

我应遵:“解放我们的人竟是这个人,真叫人索解不得!你想他有什么用说!”

霍桑道:“谁知道?照眼前看,这举动不能不说是他的好意,不过在我们未免有些难堪。他说现在他有些勾当,或者我们又有什么事要干哩、你的身体既然已经复原,天气又渐渐地热起来了,不便再游山。我们不如早些回上海,做一个准备才是。

过了一天我们便动身回上海。那天朱雄在车站来送别。泰厅长也特地差人送了一只金表给霍桑,因为霍桑不受他的酬金,厅长无奈,只赔偿了他在格斗时打碎的手表。

七月十五那天,朱雄从南京到上海来,带给我们一个秘密的情报,说南京的地方监狱中最近盛传着一件达监事件,逃走的是一个新近进监的少年盗犯。有个营监的法曾一起失踪,是否得钱卖放,或是出于同情,传说得不清楚。因为这件事不曾公开宣布,详情自然无从知道。朱雄很感激这逃犯就是樊百个,我也但愿是他。

霍桑也高兴地说:“要是果真是他,我想不久我们总可以得到他的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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