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徐。
2009年,金像奖颁奖礼现场。
廖启智凭借《证人》中的资深警员「新爷」一角斩获最佳男配角一奖。
这不是廖启智第一次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奖杯意义重大。
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廖启智眼中含泪,抬头望着虚无的空中,他说:“儿子啊,16年前那个奖烂了,承你贵言,爸爸又得了一个。诺诺啊,这个奖,我跟你都有份的!”
廖启智
诺诺,是廖启智的小儿子。他在2006年因生病去世,才不过五岁。
在那之后,廖启智的妻子抑郁症加重,他费心照料,却换来妻子一句的指责——都是你没用,不然孩子不会死。
而他,只能自己默默在拍戏的空余时间,躲在一旁回听诺诺唱的诗歌。
命运,从来薄待他。
命定配角
一顶礼帽,一条围巾,一根牙签,一件风衣以及嘴角的一抹微笑,伴随着叶丽仪豪气又缠绵的歌声:“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上世纪80年代初,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成为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当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许文强、冯程程和丁力身上时,无人注意到,其中的一个小配角会在日后的荧屏上成为大家眼中的熟客。
他就是廖启智。
廖启智的第一部戏就是红极一时的《上海滩》,他饰演里面的一个小马仔陈祥贵。
这个背景板一样的角色,却贡献了一段精彩的表演。
那段戏,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受了伤,找陈祥贵避难。陈祥贵为他端来一碗粥,暂解腹中饥饿。许文强手受伤,以至于端不住碗,将碗打翻。
祥贵一看,立马紧张地扶住他,问他有没有大碍,然后转身就想出去找医生。
这一段从许文强打翻粥碗,到祥贵想去找医生,全部都是周润发和廖启智两个人的临时发挥,廖启智的表现也被视为教科书级别表演,成了无线艺员班教学的经典案例。
谁能想到,在此之前他还曾被无线艺员班拒绝。
1954年,廖启智出生于香港,家境贫困,过着拮据的生活。
对于小时候的廖启智来说,看电视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透过小小的屏幕,廖启智看到了和自己同岁,却不同于自己的困窘,而是在电视上光彩照人的童星冯宝宝。
这让他对演艺圈和表演充满了向往。
冯宝宝是当时著名的童星
长大之后,廖启智决心圆梦。
在那个年代,想要成为演员,最直接的路径就是去报考无线电视台的艺员训练班。
1976年,廖启智报考了第六届无线艺员训练班,但是在一众俊男靓女当中,他相貌平平,演技也不出众。
年轻时的廖启智
意料之中,他落选了。
但是廖启智不死心,他回去之后用心钻研表演,在两年后再一次报考无线艺员训练班。
这一次,他成功了。
毕业之后的第一部戏就是《上海滩》这样的经典之作。
然而时也命也。
《上海滩》捧红了一众主演,而同样奉献了精彩表演的廖启智却如雨水,润物细无声。
最边上的男人即是廖启智
剧一播完,就无人再提起。
那些年的香江,实在是星光熠熠,就连初出茅庐的周星驰也做了好几年的跑龙套,更逞论相貌平平的廖启智。
《上海滩》的祥贵是他饰演的第一个角色,冥冥中这就像是一种预示,他日后的演员之路也将与配角结下不解之缘。
《无双》中的廖启智
在香港影视圈蓬勃发展的那些年,亮眼的并不仅仅是那些明星大咖,如廖启智一般的「黄金绿叶」同样占据了大众的记忆。
《刑事侦缉档案Ⅲ》中,他饰演的警察翟永田为了给老情人找证据,不顾额头还有伤,急匆匆就去找人证。被同事戳破心事之后,他嘴上说着自己没这个意思,双手却不自在地抱胸,一瞬间就将这个角色的嘴硬心软表露出来;
86版《倚天屠龙记》中,他饰演俞岱岩,被打至重伤,全身瘫痪,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躺着,全身都不能动,只依靠眼睛和耳朵来察言观色。
当他听见殷素素的声音,立刻怀疑她就是当年伤了自己的人。但是他不能明着说出来,甚至不能有大动作,只能通过眼神的转变来表现内心的波澜。
虽是配角,他用心以待。
配角照样拿奖
配角不代表廖启智演技不如人,只是始终没碰上一个能让他当主角的好机会而已。
所幸,他的演技和努力,足以让他在演配角的时候大放异彩。
他演艺生涯上的第一座奖杯,就是演配角得来的。
当时,导演张之亮找上他,跟他说自己的戏里有个角色,演员临时来不了,问他愿不愿意帮忙顶一下。
这部戏就是《笼民》
救场如救火,廖启智义不容辞,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这部电影就是《笼民》,廖启智在戏中将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智障青年诠释得入木三分。
住在窄小笼屋的智障青年,痴痴呆呆地看着笼屋内世情百态。因为智力有问题,他说起话来也是含含糊糊,不甚清晰,但是不用台词他依旧靠一些动作设计将这个人物的憨傻表现得淋漓尽致。
凭借这个角色,他打败了《绝代双骄》中的吴镇宇和《辣手神探》中的梁朝伟,捧回了第十二届香港金像奖最佳男配角的奖杯。
能靠配角拿奖,自然不是幸运。多年的演戏经验让廖启智习惯了琢磨角色的性格。
像《上海滩》中神来之笔一般的临时发挥,在廖启智的演员生涯中比比皆是。
《杀破狼》中有一个出彩的镜头也是廖启智的临时发挥。
《杀破狼》中的廖启智
任达华饰演的陈国忠和廖启智饰演的华哥在餐厅吃饭。
吃着吃着,陈国忠告诉华哥自己身患绝症,这令华哥原本夹东西的手僵住,他缓缓扭头看了陈国忠一眼,才继续吃东西,不动声色地问道:“哪里啊?”
“脑袋。”
华哥心知凶多吉少,低着头不敢看陈国忠,只问了一句:“有得治吗?”在听到陈国忠说不知道之后,他故作轻松地说,那就是没事了。
随后,陈国忠离开餐厅,华哥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却在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之后,深呼吸了一下,似在压抑内心繁杂的情绪。然后手指微蜷,终于抑制不住,重重地将杯子砸在桌上,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到一分钟的表演里,廖启智就将华哥对于老友陈国忠的关心和对于命运不眷顾好人的那种悲愤无奈诠释得彻底。
“砸杯子”的戏份完全是廖启智的即兴表演,他说自己演到那里的时候,觉得情绪也到了,就顺其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这大概就是好演员的感受能力和表达能力。
有即兴,自然也有有备而来的“加戏”。
《无间道Ⅱ》中的倪家三叔吹口琴的片段就是如此。
有一次廖启智和家人逛街,看见有人在卖口琴,恰巧他也曾学过就也买了一个。买回去之后他就一直自己吹着玩,没有乐谱,就根据自己的印象学着吹《Auld Lang Syne》。
到了拍摄《无间道Ⅱ》中“埋黑鬼”那场戏的时候,廖启智就一直自己拿着口琴在那里练习。
剧组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听到口琴的声音不断地响起。直到快拍摄的时候,廖启智忽然和导演说,自己想吹口琴。
《Auld Lang Syne》还有一个名字,叫《友谊天长地久》
两个导演相顾茫然,面面相觑之后,还是答应了廖启智的要求,拍了一场吹口琴的戏和一场没有的戏。
结果这场戏拍出来效果意外的好,大家一致觉得吹口琴的戏比不吹更值得玩味和琢磨,于是便启用了吹口琴的版本。
后来,《无间道Ⅱ》的导演之一麦兆辉回忆这件事,还赞道:“这就是演员咯,会做预备工作,又会对一个角色有选择(塑造方法),又会不断在戏里面加分,又和其他人合作。”
比起合作伙伴对自己的夸赞,廖启智显得低调得多。别人问他,入行以来一直演配角,会不会觉得失落。
他说:“主即是配,配即是主。当我配得起你,我就是主角。”
《证人》中的廖启智
别人又问他,那你怎么能演好那么多小人物?
廖启智笑笑:“因为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啊。”
痛失幼子
当年廖启智二考才得以进无线电视台的艺员班,或许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他未来的老婆,恰好也是这一期的学员之一,陈敏儿。
陈敏儿
陈敏儿靓丽貌美,和得不到TVB重视的廖启智不同,她受TVB力捧,是当时的当家花旦之一。
廖启智对陈敏儿一见钟情,当即决定要追求她。两人无论是相貌或者地位都不甚相配,没有人看好他们,认为廖启智不自量力。
谁知道陈敏儿还真的不在意这些,慧眼识英雄。
廖启智和陈敏儿
二人相识一段时间之后,廖启智鼓起勇气问陈敏儿,愿不愿意嫁给自己。陈敏儿点了点头,之后两人便走到了一起。
从艺员班毕业多年,廖启智一直都在跑龙套,收入一般。大概是为了想给陈敏儿一个完美的婚礼,他迟迟不敢开口求婚。
终于,相恋第七年,陈敏儿主动提出来想嫁给他。廖启智喜不自胜,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只是简简单单地去领了证注册结婚,便已经叫二人心满意足。
婚后,他们育有三子,夫妻感情多年来依旧如故,鹣鲽情深。
陈敏儿曾说,“这人简直当我是宝贝,像西太后般,在你左右参扶。”
服侍老婆,养家辛苦,但是廖启智乐在其中。
廖启智一家
谁知上天还是没放过他。
2003年,他那刚满三岁的小儿子廖文诺忽然扭伤了脚,之后便全身出现红点。等他们将孩子带到了医院验了血,才知道诺诺其实是患了白血病。
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廖启智在家人面前强撑着安慰他们,自己偷偷躲起来痛哭,泣不成声。
为了照顾幺子,廖启智几乎辞掉了所有的工作,只剩下一份主持的工作留以养家糊口。
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送另外两个孩子去上学,然后就匆匆赶往医院,陪着小儿子一直到日落时分,他才离开医院去电视台做节目,直到深夜才结束工作回家休息。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的妻子陈敏儿也在这无休止的劳碌和折磨中,患上了抑郁症。
这一来廖启智更是倍受煎熬,又要照顾孩子,又要安慰妻子。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更令他绝望的是诺诺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折磨的不止是生病的孩子,还是大人那颗怜子的心。
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之后,诺诺曾有所好转。那段时间廖启智也曾以为病魔放过了他们家,一切迎着好的方向前进。
可是没多久,诺诺的病情恶化。这一次廖启智放弃了所有工作,一心一意陪着孩子渡过难关。
就在这时,医生带给了这个可怜人一个好消息,经过检查治疗,他们为诺诺找到了合适的骨髓。
诺诺有救了。
就在这个家庭以为这次上天终于垂怜于他们的时候,不到半年的时候,诺诺就因为身体发生排斥现象,又一次病情恶化。
这一次,医生也无力回天,只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尽力了。
短短的几个字就判了那个刚五岁的孩子死刑。
廖启智和妻子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在儿童节那天,他们带着孩子离开了病房,去游车河,去看香港的夜景,去吃诺诺想了很久的汉堡。
他们告诉诺诺天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因为诺诺很乖,所以奖励他未来可以在那儿玩很久很久。
最后那刻来临的时候,廖启智和妻子哽咽着给诺诺唱儿歌,诺诺就在爸爸妈妈的歌声中,闭上了童稚的双眼,回归天国。
即便在诺诺的送别会上,他也没有痛哭,而是一直带着笑。他的坚强乐观感染了所有到来的亲朋好友,所有人都带着微笑送别这个孩子。
后来,他回忆那段别人看起来充满煎熬和痛苦的日子,却说自己当时并不只有不开心,也有开心的时候,甚至有时候称得上精彩。
诺诺死后,陈敏儿的抑郁症愈发地严重。她曾对着同样煎熬的廖启智说,都是他没用软弱,诺诺才会这样。
仿佛他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失去而感到痛苦。廖启智没有说什么,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坚持陪着妻子,亦时常出去散步聊天,最终叫陈敏儿走出丧子之痛。
几年后,廖启智和霍建华合作拍摄《怪侠一枝梅》的时候,霍建华发现他总是带着一个随身听。每每拍戏的空闲时间,他就拿出随身听,神情专注地戴上耳机听着。
后来霍建华实在好奇,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随身听中录了诺诺的诗歌声。
他一时一刻都不曾忘记这个孩子,只是从不表现出自己的悲伤。
没钱就不用给了
入行几十年,于角色上廖启智是配角,但是在这个行业里,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师傅。
2010年,香港浸会大学开设表演专业时,电影学院的教授卓伯棠就找到廖启智,邀请他去当老师,教一教学生演戏。
廖启智想,自己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能把那么多年来学到的东西教给别人,那也不错。
于是他答应了下来。
卓伯棠回忆,廖启智于课业上是一位十分尽职负责的老师:“智叔一教就教了这么多年,一路教到现在,从来没有说他要离开。他每个礼拜都有一到两门课,从来没有因为拍戏而缺席。有时候他不得不外出演戏,回来之后,他就会再把课补上。”
直到他罹患癌症,这才不得不暂别课堂。
一次,有个学生取得拍一部剧情片的机会,廖启智亦有重要戏份。但是学生拿到的资金很少,扣去道具场地各种各样的开销,要想付廖启智的片酬简直想都不用想。
廖启智笑着和学生摆了摆手,说你赚了钱才给我片酬也不迟,如果没有就不用给了。
廖启智出演学生的作品《点五步》
他不仅零片酬出演,还凭借着自己多年来拍戏对场地和场务的熟知,给初出茅庐的学生提供了许多帮助。
对于香港电影和年轻影人的关注,一直到他病重都没有停止。
田启文和廖启智相识几十年,是至交老友。
田启文
廖启智去世后,田启文透露,原本他正与廖启智合作筹备开拍一套电影,提携有志加入本港电影圈的年轻人,但因为廖启智的病情不得不暂停。
不久前廖启智还十分关切这件事,向田启文询问这件事的进展,他说这个计划是他的心愿,希望可以继续进行。
廖启智和霍建华在《怪侠一枝梅》中有合作
霍建华和廖启智一起拍戏的时候,霍建华和他请教怎么拍戏,他告诉霍建华,你不用,你把人做好了就可以了。
当时霍建华还没能理解。
拍杀青的戏,廖启智拍了快20个小时,却一直没有怨言。他饰演的角色即将死去的戏,霍建华回忆当时:“然后他就摔地上什么的,他当时年纪很大了。我就一切都看在眼里,怎么这么好啊。”
廖启智在荧屏上的角色多变,有的张扬跋扈,有的自大贪功,但是到了台下,他却谦逊而敬业,为人更是朴实。
卓伯棠说他,好像和任何什么人都能做朋友,没有因为自己是多年的老演员而倚老卖老。
看着这样的廖启智,霍建华方领悟,廖启智的意思大概就是——
“台上做戏,台下做人。”
所有的演员到最后,拼的不止是能耐,还有品行。
光有艺而无德,是难以走到最后的。
幼子诺诺病逝的时候,廖启智在葬礼上一直强忍悲痛,坚持以微笑送别儿子,直到最后才忍不住失声痛哭。
廖启智的家人安慰他,你是最不该哭的,因为一家人里你最年长,你会是最早在天堂和诺诺重逢的人。
没想到一语成谶。
去年12月的时候,廖启智开始觉得自己吃东西有胃胀的感觉,之后就查出来胃癌。
廖启智随后就入院治疗,一直十分配合医生的治疗。自从发现自己患病之后,他坚持将此事低调处理,怕朋友为自己多忧心。
中间他曾有两次心脏停顿,好在有惊无险。所有人都以为廖启智最终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的,他自己也十分乐观,病中状态依旧轻松。
大家都期待着有一个好结果。
没想到天不假年。
3月28号晚,廖启智病逝。他回到天国,去见诺诺了。
那么多年来,他吃了那么多的苦,熬了那么多的难。
但他一直都不曾放弃,坚强以对。
他说:“苦难不是活下去的理由,快乐才是。”
命运要他做一个苦命人,偏偏他活成了自己的乐天派。
所幸,从此后,他再也不用和坎坷的命运搏斗了。
愿智叔,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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