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杂记(六)
江湖独吟
一
城际公交一个多小时,湖北当阳玉泉寺到了。
寺以人兴,佛因人聚。人与佛本来就是一回事,惟在妙理而已。老赵自谓算是个骨子里带点文艺气息的大龄青年,喜欢把宗教当哲学看,向来逢寺必入,却从不烧香拜佛。
寺庙周边风景很美。寺院前后转了几圈,累了,找个松荫处坐下,吹箫。几曲终了,一位老僧走了过来,一时兴起,便起身问道:
“师傅,能否告诉我,什么是道?”
“道在你的心里,得问你自己。”他微微一笑,脱口而出。
我沉默了,这回答不能说不妙。
“你的箫声听得出来,你已经知道什么是道,只是苦于心结未解。”
我简直有点吃惊:恭恭敬敬一揖:“大师慧眼,还请指点迷津。”
“人啊,贪嗔痴都有,你我都不例外。”说完,他竟微笑着拂袖而去。
我愣在那里,陷入深思。
过一会,僧人又走过来了,直到我跟前坐下,微笑看我。
“大师所说甚是,我是贪嗔痴都有啊。”我说。
“唔?说说看。”
“贪不名之名,嗔无嗔之嗔,痴不情之情。”
僧人哈哈大笑,说:“施主果然是明白人。”遂又起身而去。
这是我苦思老半天的结果,他好像不用想都明白?
寺院里人多,他好像很忙,走路的样子又很悠闲。
回家来,躺在床上,忽然明白了:他是故意走开,腾出时间让我冥想,然后再来看我冥想的结果。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啊!谁说这俗世没有高僧?
再回宜昌,必定要去找他。
他一定知道我还会去找他罢。
二
老来萍踪浪迹,竟是老赵的宿命耶?
动车只用了4个小时,把我从千里之外的一端送到了另一端。昨天还在长江边上看波涛瀚日,淡月浮云,今晚却倚着雕栏,俯瞰这大湖之上万顷秋波托着一轮明月。不知冥冥之中,玄机在焉?
同是一个月亮,依着山峦悬在滔滔大江之上,是一种妙境,当空无碍落在万顷碧波之中,则另是一种近于佛的空灵。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自古到今,这中秋之月浑不知愁了叹了迷了醉了多少游子!浩叹之余,亦作小诗云:
萍踪孑影到中秋,桂子香飘月上楼。
一镜孤悬千里外,斯人何计不生愁!
由己推人,不由想到了宜昌邂逅的另一个游子——一个跟我同年的拾荒老哥。四年前,相濡以沫的老妻撒手而去,一片儿孙竟不能填补孤衾冷被的情感缺失,这位老哥竟由此离家出走,以漂泊流浪的方式怀念老妻。
他可能觉着,这样离老妻更近些?
纳兰词美哉,相守三年的妻子去世,公子一支妙笔,渲染出十余首绝妙好词,赚取了世人大把的同情。
苏大才子一边妻妾成行,忽有所感填词一阕:“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怀念了一把早故的妻子,当然不可谓情不真意不切,遂令世人感动莫名,无不目为千古之情种也。
元稹陆游不用说了。这些因诗而名的“红豆”诗人,我总觉不比这位拾荒老哥高明多少,我相信老哥怀念妻子的情怀,且不加雕饰。
问题是老哥不会写诗。
情是高贵的,却未必才子佳人专属,患难相扶的草根夫妻也屡见不鲜。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写的是一对殉情的大雁,“问世间”不是“问人间”。当然,人间自不乏真情在,所谓真情也只能是人的感悟,大雁能做到却悟不出来。诗人的吟叹千古流芳,也给情添足了华彩。
世人也多有滥情之处,好像不从优秀传统里找出点爱情花絮来不足以满足猎奇的渴望,乃至连唐明皇杨贵妃之类“乱爱”也不加深究视为“爱情”,实则一片污浊撒上些花瓣而已。
那花瓣也够倒霉的。
如此中秋,不知老哥回家跟儿孙团聚否?我想他很可能没回,他说过,前几个中秋都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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