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蓬莱,
我都觉得自己算不得一个寻梦的“痴人”。
散
文
by:王川
“八仙过海口”(八仙渡)石牌坊的四根柱子上,浮雕着密密麻麻的祥云图案,远看又似腾空而起的一朵朵浪花。仿佛暗示人们,那几位仙人就是踩着这些绽放的浪花和扶摇而上的云朵离去的。
凌虚飞行中,他们或对人间仍有不舍的眷恋,那漾动、漂浮、飞升的轻盈之物,便是他们最后的歇脚之处。托举而盘桓的力量,不止赋予他们回眸一望的深情,也使他们意识到了人间肉身的滞重。
于是,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时哪刻,他们“散入祥云瑞日间”,一去不再返,留下了无数可以永久演绎下去的传说。“八仙浪迹追真游”,在他们眼里,也许人世才是“假”的,只能留下遗迹、猜测和想象,人们可以将斑斓的色彩、伶俐的线条、心灵的幻想镂刻、绘制或附丽在石头上、木头上、墙壁上、廊坊上、纸张上,甚至海市蜃楼上,却永远无法寻觅到那一处“真”的所在。然而,所谓的“真”又在何处?
八仙过海
八仙与人世的一别,何止“经年”。用生命的长度计算,那才是痴人说梦般的“幻”。
每次到蓬莱,我都觉得自己算不得一个寻梦的“痴人”。
十年前曾有过“一别”的“八仙渡”,今天我又来了。我只愿得见一次海市蜃楼,尽管我知道那不过是现世的折光,然而也是好的。在过去的十年间,我脑海里未曾闪过这个念头——在人间浸淫得久了,肉身沉重得简直不能自拔。也许秦始皇、汉武帝他们不止是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沉重的肉身也会催发他们内心深处那种灵虚高蹈的欲念,不然,始皇帝何必废“朕”而自称“真人”?
其实,他们也有一颗既贪恋着人世,又企望着“生活在别处”的求索之心,与我一样,他们也是凡人,凡人尽可以对神仙充满神往,甚至孜孜以求,更可以在片刻的寻幽访胜间得到一点内心的自在与安慰,只不过他们对长生不老和访道成仙更加执着罢了,是肯下一番死功夫的,更可以“量中华之物力,结仙人之欢心”,而我一介草民,岂能做到那些个?
想到这些,作为凡人的“我”瞬间与盘桓在葫芦形“八仙渡”小岛上的“我”达成了和解,好像真的踩在了铁拐李的宝贝上,正完成从肉身到仙躯的转换。
八仙过海
立冬至前的瑟瑟冷风吹得猛烈,大海鼓荡,洪波涌起。蓬莱的天空,纯净得令我惊讶,蓝天白云,仿佛凝固了一般。走过一座雕栏玉砌的拱桥,穿过同样装饰的“云外仙都”牌坊,琢磨着迎面那座双层飞檐的仙源阁红漆大门两侧的一副对联:“见性明心通净化 参天悟道会清凉”,觉得夏末初秋的季节,大概才是此处最殊胜的辰光,但若能像八仙那样明心见性,则蓬莱、瀛洲、方丈的清凉世界便随处可得、当下即是,并不需要苛责季节,或外求什么虚无缥缈的幻化之境。对于寒冷,将禅宗二祖僧璨的那句话拿过来解嘲,反倒有点气魄:“我自调心,何关汝事!”大概仙人的胸襟便是这样炼成的,调摄己心,则不复攀缘。
仙源阁后边是一座半环拱的影壁,红瓦覆顶的壁檐下,两块正方形石质云龙图,夹着一条巨幅的八仙飞升浮雕。风吹仙袂飘飘举,八仙手持兵器、宝物,四四相对,御风而行。人间的服饰,失重般的灵体,我们对仙人的想象,其实基于对自身超自然能力的企愿,从另一个方面讲,除了彻底的自由,脱胎于人的他们,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抵达的并非是史威登堡(EmanuelSwedenborg)的“灵界”,而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仙界”。
他们是《楞严经》上讲的“湛入合湛”的“元清净体”,是《黄帝内经》里“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的“上古真人”。正因为修行的不可得见、密在深山,他们才变作了传说,成就了不凡。茫茫海天,绵绵若存,“谷神”之道与“万物刍狗”之间隔着比大海还难以逾越的修行之径,绝尘而去之后,大地空余祭祀的烟火与祷告,人们立足泥土,望断长空,敬仰与神往的痴迷,不过是寻仙不遇的惆怅与无奈所转化的另一副表情。
八仙过海
这幅表情,在神仙信仰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不断变换,有时——甚或更多,则落地为嵯峨辉煌的庙宇、玲珑精致的亭台、飞檐重叠的楼阁、雕饰华美的廊枋、循环往复的水脉、状若飞虹的仙桥……他们端坐在大殿里,游走在空气中,穿梭于寰宇之内,来往于天地之间。
人们将传说赋予时间,而将心中的造像赋予空间。雕廊画栋,雀替繁复,玉阶横陈、飞檐凌空,鸱吻相望……在建筑与风水的营造上,与仙人腾云驾雾的祥瑞相匹配的想象力被发挥到极致:中轴线上楼阁高耸,各类建筑轸分两翼,轩轾层叠,彼此呼应——在八仙渡,我又窥见了中国园林那气魄恢弘、繁简有度的建筑乐章:望瀛楼、八仙祠、会仙阁、颐心亭、拜仙坛、流香轩、钟楼、祈福殿、龙王宫、清风榭、鼓楼、财神殿、妈祖殿,假山瀑布、滨海平台、观景长廊、奇石林苑,还有分属八仙的八座亭子,期间,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文武财神、月老文曲,风婆雨神、雷公电母,福禄寿禧、四值功曹,天上地下,风水齐聚;各路神仙,座次尽备。
一片弹丸之地,却容得下如此密集的建筑群落,而疏密有致,可近观可骋目,可仰视可俯察,可揽月怀星,可长啸嗟叹。正可谓“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游乎期间,竟也心境旷达,飘飘欲仙。
八仙过海
我不得不叹服这枚“宝葫芦”的收纳之功。更有可叹者,是殿内的收藏陈列,黄金珠玉,璀璨夺目;神龟献寿,憨态可掬;漆器屏风,鹤吟春晖;山枣古树,千载育化;巨制歙砚,数不尽数;坐卧玉佛,皆水白玉;香樟根雕,馥郁若雾;瓷盘仕女,广袖长舒……其中多有八仙过海主题者,尽态极妍地蕴含于各类藏品中,亦让我佩服收藏者的良苦用心,似乎是八仙将各种姿容留在了这里,在仙府阆苑的雍容华贵和肃穆庄严中,享有着人间最高贵的纪念。
迎着大风,我们在游廊外侧的观海平台凭栏遥望大海。白云变作了浓稠的一片,仿佛在朝着海平线降落,堆积出了棉被一样的层层褶皱,灰色中残留着晚霞的红晕。头顶的云被风撕裂,扯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棉絮,似乎在擦拭着蓝天本已十分洁净的玻璃,上面是洒着金光的洁白,下面是透不过光线的暗灰。
在转换视线的一刻,我看到东西两侧的大海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与质地。我更愿朝向逆光的方向,阳光在乌云的缝隙间探出辉煌的手指,在水面洒满金属的光泽,浪涛似乎收敛了另一侧的汹涌,只铺展着细碎、柔和的波纹,绸缎一样光滑、沁凉。
此刻,能看到对面蓬莱阁的山体连接着海岸线的温情怀抱,也能看清黄渤海交接的那一条笔直水线,仿佛两片锦缎的缝合处,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壮阔、深邃组合成奇美的画卷,一同降落人间。平台下方的港湾里,一排排小渔船安静如黄昏的修辞,在宝葫芦的一角落下木质纹理的题款;一艘艘以八仙命名的快艇,高挺着笔一般的桅杆,仿佛刚刚写完乘风破浪的抒情片段。
八仙过海
走到宝葫芦的底部,面向长岛的巨大平台上,一座棕色的八仙石雕栩栩如生:翻卷着浪花的底座上,铁拐李右手支腮左手持杖,半卧如沉思;张果老手托鱼鼓倒骑驴,左指轻捻长髯;曹国舅宽袖迎风,手握笏板;韩湘子横吹箫管,仰头向天;蓝采和手捧花篮,安然端坐;何仙姑高举荷花,祭起降魔;汉钟离轻摇葵扇,食指轻点;吕洞宾身背长剑,遥望海天。
这是八仙与人间的告别之处,群雕是他们抛给人间的最后想象,是他们留给尘世的最后造型,若摆拍的合照,将各自的经典动作凝固成最后的真身,凝固成炼丹飞升后在大地上的最后投影。群雕两侧,各矗立着四件两米多高的玉雕法器,漂浮于云霭波澜之上,似乎随时都可以随他们漂流而去,而里面藏着修道成仙的所有秘笈。
离开八仙渡,我仍记得在望瀛楼看到的一副对联:“瀛海绮澜三岛近 蓬壶珠树五云高”,如果能超越生死、脱解拘限,“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云岛之间,时空绵延,又何必如“果老亭”的对联所云——“为何倒骑驴凡事回头看”呢?
八仙过海
然而,“回头看”还是有必要的,能品出事物的真味,无论仙境,还是尘世。从八仙渡出来,两度探访咫尺之遥的三仙岛,回头再看,更觉超然。
如今,蓬莱、方壶、瀛洲,已从“楼阁玲珑五云起”的传说,实实在在地降落在人间的一片水面上,变作了蓬莱土地上的一片“皇家园林”。琉璃瓦顶、红柱飞檐的建筑,阳光下正伸展着翱翔的翅膀。夜晚,再次入园漫步。朗月高悬,天地之间,阒寂深广。
璀璨的灯光装饰着层叠的楼阁,照耀着玉观金台。水面倒影,迷离惝恍,如真似幻。恍兮惚兮间,两对天鹅飘过水面,游到面前。两白两黑,喁喁有声,言语娇柔。如此悠然的它们,莫非也在“存神养性,意在凌云”乎?抑或是八仙派来的使者,要把我们的目光牵引到灵宝太清的幽邃深处?
徘徊中,吟得打油诗一首,云:
咫尺蓬莱有三山,
幻化凌虚未曾看。
过海曾忍尘缘尽,
十年回首欲成仙。
八仙过海
文章作者
王川
现供职于《联合日报》,《昆嵛》文艺编委。在《青年作家》《文艺报》《中国教育报》《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海燕•都市美文》《现代语文》《翠苑》等报刊发表文学艺术评论、诗歌、随笔、散文300余篇。作品入选《2007--2008诗歌选》《精美散文诗读本》《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诗歌》《中国诗歌年选2011年选》《美华华文文学论》等多种文集。著有《唐诗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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