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的《随想录》

我有多种版本的《随想录》,其中大部分是巴老赠送的,也有一些是我自己买的,还有一套日本筑摩书房出版的日文版五卷本,是译者石上韶送给我的。

巴金随想录语录(他在割心上的肉)(1)

本文作者与巴金的合影

自从1980年随巴老访日,巴老就知道我爱看书,每次出新书,都想着我。他身体好时,亲自到邮局寄发,后来摔伤了腿,走不动了,我就去他家拿。每次陪外国作家到上海,我总要去看看巴老,在巴老身边坐一会儿,说说话,顺便拿几本新书。

巴老送我的《随想录》第一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6月出版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陈喜儒同志 巴金”,没写日期。第一集收录了三十篇文章,其中与日本有关的文章共三篇,《谈〈望乡〉》、《再谈〈望乡〉》是为日本电影《望乡》辩护的,《中岛健藏先生》是怀念日本友人的。

这本书小而薄,封面设计也一般,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巴老是何时何地送给我的。而我向巴老要《随想录》第二集《探索集》时的情景,印象一直很深刻。

1981年10月13日,巴老从欧洲访问归来,住在燕京饭店,我去看他。巴老问:“我的《随想录》第二集给你没有?”我答:“没有。”巴老起身找书。小林说:“他过几天到上海,叫他来家里拿吧。”我说:“好,自己去‘偷’。”巴老说:“你在文章中说到我家随便‘偷书’,去了又不多拿,只造舆论,没有行动。”小林说:“你叫他随便拿,他又不好意思多拿了。”巴老嘿嘿地笑起来。巴老所说的文章,是指上次见面时我送给他的《江城》杂志上有我写的《在巴金家里做客》一文,讲了在巴老家“偷书”的事儿。

那是1980年春天,中国作家代表团从长崎回到上海,去巴老家做客。巴老说:“小陈,你需要什么书,自己随便拿吧,我这里买书方便。”我喜出望外,随手从巴老的书柜里拿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往事与哀思》,其中有巴老怀念何其芳的文章《衷心感谢他》;想必这是出版社赠送的样书,但我没问巴老这本书还用不用,就在扉页上写道:“巴老家的书,可以随便偷,随手拿了一本,作为纪念。1980.4.19。”写完,我将这句话读给巴老听,对巴老说:“您得签名,证明此言不虚,否则别人会认为我是吹牛,或是顺手牵羊,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巴老笑着说“好的,好的”,拿起我的笔,写下“巴金”二字,表示完全同意。那两个字很大,是我的字的两倍,因为是站着写的,笔画细,还有点飘,但这是巴老准许我在他家随便“偷书”的特权证明,想必天下独此一份,是纪念,更是宝贝,急忙藏在怀里,秘不示人。

巴金随想录语录(他在割心上的肉)(2)

巴金签名以示“同意”的《往事与哀思》

《随想录》第二集《探索集》,是香港三联书店1981年4月出版的,书中的四张插图,有两张是巴老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长崎、广岛时拍摄的。在长崎的那张照片是摆拍的,照片说明为“作者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在长崎和平公园,一九八○年四月摄于长崎”。在广岛的那张照片是作家代表团参观完毕往外走时记者抢拍的,照片说明为“作者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广岛和平公园慰灵碑前,一九八○年四月摄于广岛”。我不知道这照片说明出自何人之手,如果是编辑,显然不合适,因为巴老是作家代表团的团长,应该用“率”,而非“随”;如果是巴老出于谦逊自己写的,虽然可以理解,但团长随团访问,也有点别扭,不合逻辑。第二集里与日本有关的文章共四篇,其中《友谊》《访问广岛》《长崎的梦》三篇文章是访问记,附录《我与文学》是临时应邀在京都文化讲演会上发表的讲话,在旅途中赶写的。

这本书是我到巴老家拿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陈喜儒同志 巴金 八一年十月”。巴老签名时,我递给巴老一个名单,上面有中国作家协会对外联络部十来个人的名字——他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让我替他们要签名。巴老按照名单题签,花了不少时间,还叫我核对一下,看名字是否有误。

此后,不管是对外联络部新来的大学生想求巴老的签名,还是有人买了巴老的书想请巴老签名,他们都来找我。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巴老与读者之间的“联络员”,每次巴老都是和颜悦色,有求必应,我也认为这是助人为乐,乐此不疲!其实巴老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虽然发誓要出版十三本书,但力不从心,眼看自己制定的计划无法完成,十分焦急。本该让他静静地写作、思考、做事的,可我生来愚钝,浑然不觉,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等我醒过味儿来,很是后悔,急忙向巴老“请罪”:“我太不懂事,让您费心费力费时间,而且没完没了,罪该万死。我保证,从今以后,不管何方神圣来求我,一律拒绝,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找事儿、添乱了。”我信誓旦旦地表白一番之后,又拐弯抹角地强调:“您的新书,可千万别忘了我……”巴老明白我的心思,笑了,说:“没关系的,年轻人喜欢读书,是好事,我支持。”

《随想录》第三集《真话集》,是香港三联书店1982年10月出版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喜儒同志 巴金 十二月卅日”,没写年份,我估计是1982年。第三集里有《随想录》日译本的序。

《随想录》第四集《病中集》,是香港三联书店1984年10月出版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喜儒同志 巴金 八四年十二月”。书中插图有一张我为巴老当翻译的照片,照片说明为“一九八三年九月作者在家中接待日本作家水上勉”。

水上勉先生是巴老的老朋友,早在1963年,巴老就与严文井、马烽到水上勉家做客。水上勉年轻时读过巴老的《家》,他说从《家》可以了解到封建时代的中国。1983年,他率领日本中青年作家访华,特意到成都参观巴金故居,参观小说《家》的舞台,到上海后还代表日本笔会邀请巴老去东京参加国际笔会大会。第四集里与日本有关的文章共两篇,一篇为《修改教科书的事件》,抗议日本文部省修改教科书,把“侵略”改为“进入”;一篇为《附录 答井上靖先生》,是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与井上靖先生的通信。

《随想录》第五集《无题集》,是香港三联书店1986年12月出版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喜儒同志 巴金”,没写日期。书中插图有一张照片,是巴老为中岛健藏先生扫墓时,我用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横川健先生的相机拍摄的。

1984年5月9日,巴老应邀赴日参加国际笔会第四十七届大会。第二天上午,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白土吾夫和佐藤纯子陪巴老到世田谷区豪德寺,为中岛健藏先生扫墓,中岛健藏先生的夫人京子女士也从故乡福井赶来,在门口迎候。

豪德寺入口有几座木结构的建筑,后面是一大片墓地。巴老沿着砂石小路,由我和小林搀扶,吃力地移动左腿,默默向前走,脚步缓慢而沉重。中岛健藏先生的墓碑用灰青石雕成,约一米高,正面刻着中岛健藏和夫人的名字,但夫人的名字是红色的。白土吾夫指着墓碑说:“这是我们的习惯。”巴老点点头,说:“我们过去也这样。”

巴老亲手把鲜花插在墓碑两侧的花瓶里,随后退两步,向墓碑三鞠躬,并且按照日本的习俗,将清水洒在碑顶。巴老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77年,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但他永远活在我心里。”他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京子女士说:“以前您总是劝他少喝酒。”巴老说:“他喜欢喝酒,又有海量,虽然我常常劝他少喝些,但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用。那时形势不好,他心情郁闷,借酒浇愁。1965年元旦,我和田汉陪他去苏州,过得很愉快,但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在了。”

即将离开墓地时,巴老又向墓碑鞠了一躬,同老友告别。他含泪对京子女士说:“看到中岛先生的墓,我安心了。他是多好的人啊,没有私心,为了人民的友谊,拿出了一切。”

第五集里与日本有关的文章共两篇,一篇为巴老在国际笔会第四十七届大会上的发言稿《核时代的文学——我们为什么写作?》,收在附录里;一篇为散文《访日归来》。

巴老的《随想录》收录了一百六十一篇文章,其中与日本有关的文章共十二篇。巴老一生访日六次,日本朋友最多、感情最深,由此可见一斑。

《随想录》的上、下册合订本,是三联书店1987年9月出版的,巴老在扉页上写“赠喜儒同志 巴金 八八年三月”。上卷的插图保留了巴老访日的两张照片,但照片说明改为“作者与中国作家代表团在长崎和平公园”“作者与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广岛和平公园慰灵碑前”,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下卷的插图中收录了我为巴老当翻译的照片,但照片说明改为“作者在家中接待日本作家水上勉(一九八三年九月)”;还有我借横川健先生的相机拍摄的照片,照片说明改为“中岛健藏先生墓前:京子夫人、小林、作者、白土吾夫(一九八四年五月)”。

我还有两种《随想录》的线装本。一种是五卷一函,华夏出版社1993年11月25日出版,函封由冰心老人题签,花绫面、繁体、竖排,名为《巴金随想录》,巴老在扉页上写“陈喜儒同志 巴金 九五年十二月”。一种是《巴金随想录》手稿本,一函五册,蓝绫面,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那时巴老已久卧病榻,不能写字,上海作家协会的徐钤、陈贤迪就替巴老盖上了巴老的图章和签名章。图章是红色的,签名章是黑色的,但签名章盖歪了,又重盖一次,所以扉页上有一枚图章和两枚签名章。

另外,巴老还送我一套《巴金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6-1994年出版),共二十六卷,其中第十六卷(1991年出版)是《随想录》。如果这也算一套的话,那么巴老一共送给我五套《随想集》。

查阅《随想录》时,我舍不得用这些签名本,怕弄坏、弄脏,所以买了一本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随想录》合订本。因为经常使用,书已散页,又买了一本备用。

《随想录》在海外产生了很大影响,有英、法、日、德、俄五种译本,其中日译本的出版时间最早。译者石上韶生于1913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系,在共同通讯社当新闻记者。1955年,他随日本新闻代表团访问中国,受到周总理的接见。当时,中国蒸蒸日上,百废俱兴,他很兴奋,产生了解中国的强烈欲望,就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中文。1967年退休后,他重新拾起中断已久的中文学习,想通过直接阅读中国的出版物来了解中国。

1980年4月4日,石上韶听了巴老在朝日讲堂发表的《文学生活五十年》的讲演,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巴老正在写《随想录》,只是想练练听力。巴老的真诚打动了他,他想:这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啊!别人都在控诉,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喊冤叫屈,而他却在解剖自己,割心上的肉,洗涤自己的灵魂!

一天,他在书店看见了《随想录》,买了一本,很快就读完了。他想:“这样好的书,我一个人读完就完了,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日本人懂中文的不多,我应该把它译成日文,但我只是个普通读者,出版的可能性很小,不过,给周围的亲友们看看也好啊!于是开始了翻译。”

1981年,筑摩书房同意出版石上韶的译作,石上韶给巴老写信,请巴老为《随想录》日译本作序。巴老在序言中说:“我是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的。我写作,也就是在挖掘,挖掘自己的灵魂。必须挖得更深,才能理解更多,看得更清楚。但是越往深挖,就越痛,也越困难。写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怎样,我要努力写,努力挖,我相信我的努力不会白费的。”

石上韶说:“从听巴金先生的讲演,到翻译他的作品,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但我认为他是一个正直诚实值得信赖的人,我愿意把心中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他。在我的晚年遇到巴金先生,读他的书,译他的书,是我人生的莫大幸福。”

(原标题:读巴金《随想录》:他在割心上的肉,洗涤自己的灵魂)

来源:北京晚报 | 作者 陈喜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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