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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下)
作者:王凯
接中篇 ……8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起床时,天还是阴的。全营取消早操,官兵出动扫雪。我和李峰拿着块旧黑板在操场上推了几个来回的雪,出了一身大汗。正准备再推一趟,听到远远地有人喊我。
韦佳节,营长哈着白气走过来,抓紧时间通知聂衡宝收拾东西。他调到四营了。军务科通知说今天必须去报到。
机关工作效率要都这么快就好了。我摘下手套搓搓手,我们几个义务兵马上要复员了,士兵证到现在还没办下来呢,该直接领退伍证回家了。
别发这没用的牢骚了。我当连长的时候比你还能发呢。有用吗?没有。营长说,你怎么惹着聂鹏了?他刚才在电话里把你狠狠表扬了半天,我听着他的牙都磨得嘎嘎响。
让他磨牙去吧,磨利了好把我老二咬了去。我说,越在那喊基层第一士兵至上,就越说明基层和士兵既不第一也不至上。
聂科长让我们连长把他侄子排在留队名单前头,结果韦连长没尿他。指导员笑道。
怪不得。以后跟机关说话委婉点儿。得罪这些人不是好事。
明白。机关第一领导至上嘛。其实我也想客气来着,没忍住。换了别人我估计不会这样,谁让他贼喊捉贼让人恨。
行了,赶紧通知吧。这天真够冷的。营长把棉帽耳朵放下来,走了。
我掏出烟点上抽了一口,冲着操场大喊:聂衡宝!
到!聂衡宝应一声,提着扫把跑了过来。
你调到四营了,祝贺你啊。我说,你早知道了吧?不过无所谓了,回去收拾东西吧,不用干活了。
聂衡宝的脸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别的原因,红彤彤的。
连长,其实我不是想离开三连。我叔说调换一下单位好留队,我这也是没办法。大家都比我能干,我走了也给领导们省点麻烦。
好了好了,谁又没说你错了。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回去收拾东西吧。
聂衡宝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连长、指导员,我真的不想离开三连,我真的是没办法!
我们知道了。我说,赶紧去吧。
要是没他叔,没准他真能成个好兵。指导员叹口气。
中午加个餐怎么样?送一下这小子。
还是算了吧。退伍日子马上到了,他还能调动,大家看了心里会怎么想?我的意思,以连队的名义送他一份纪念品就可以了。指导员说,我刚碰到司务长,他说夜里周文明起来去大棚上除雪,出了汗又受风,这会儿正在卫生所输液呢。
一天到晚净是他的事。我说,要除雪大家一起去不就完了,搞得他一个人多大能耐似的。
一个面临复员的兵,毫无利己的动机,把咱们三连的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集体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我们每一个三连的同志都要学习这种精神。指导员说,好兵啊。我们得给这些好兵想想办法。带兵不让好兵留,不如回家修地球。吃完早饭咱俩去看看周文明吧,趁着上午没啥事,干脆把支委会也开了,教导员都催我好几次了。
名单还没整完,能开会吗?
照咱俩这样研究下去,到退休也不会有结果的。指导员说,我想通了。忍痛割爱,该割的时候就下刀子割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割哪块都是个疼。
我看着操场上热火朝天扫雪的兵们,不知说什么好。他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部队的。我也会。奔流到海不复回。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似乎应该学着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去看待这件事。恐龙都死光了。熊猫还活着。连宇宙都有死亡的那一天。要是战争爆发,这事也会好办得多。升平日久,英雄主义陷入庸常生活的沙漠寸步难行。但所有人都得一秒一秒地生活,任何一秒都无法被超越。
我在考虑我手下士兵的出路。可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我考虑这么多。只是我觉得他们需要罢了。我充满了盲目的责任感。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骄傲的优点还是致命的弱点。
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带着接兵连到达会宁刚满一周。那时张安定已经去世,军政委亲自乘飞机赶去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葬礼有将军出席,这对张安定来说也算是死后哀荣。老连队能来的战友都赶来参加告别仪式,据说马志龙的路费都是借的。大家都哭得一塌糊涂。我没能送成我的老指导员,自那以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手里的那张名单上的兵,没接成的有两个。一个仿佛北欧海盗,手臂和背部大面积文身;另一个不幸是色盲。全都不符合条件。交代我的领导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终于无奈地说那就算了。但我的任务并不算完,因为还有周文明的问题没解决。这是我最关心的事。
刚到会宁那段时间,我去了周文明老家两趟。去了他家,房子里臭不可闻,屋里的地面是土地,连砖都没铺。墙角竟然还有一个老鼠洞。周文明的母亲躺在床上,因为屋里太黑我始终没看清她的模样。周文明的父亲正如张安定所言,是一个资深职业酒徒。听说我要把他儿子接走当兵,红着眼冲上来要打我,嘴里说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村长指出,周父这是在骂我。作为张安定的中学同窗,村长还进一步强调,张安定这个当舅舅的根本没管过这个外甥,寄来的钱都被他姐夫买酒喝了。
从村长那里,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安定的事。会宁和临近的宁夏西海固地区一样,苦甲天下。张安定上中学后,每个假期都要去城里的工地上打小工,干些搬砖头筛沙子之类的体力活,好筹集下个学期的学费。我无法想象我的老指导员在工地上奔忙的场景。像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不过我相信周村长说的都是真的。一九九七年,连队修保温猪圈的时候,张安定带着我们一起画图纸、打地基、和水泥、砌砖墙,他显得比营房科助理还有经验。我还知道,张安定是当年会宁地区的高考理科状元,成绩好得可以上清华,可报志愿时,他还是报了军校。也许是军校不用交学费?还是他一直就想当兵?我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要是不当兵,他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呢。周村长说,我们同学里面,成绩排在张安定后面的几个,现在都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前村一个同学还在美国普林斯顿做研究员,混得都比张安定强多了。
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不能这么比。我说,我倒觉得他最适合当兵呢。
村长笑笑,不再和我争论。
这些都还不是重点。关键是我找不到周文明。村长只知道他去兰州打工,但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联系、什么时候能回来都一无所知。那两天我比较抓狂。抽了大量的烟,不知如何是好。有天傍晚我极其郁闷地上街乱逛,一个不知死活的醉汉拉住我的胳膊问我要一根烟抽。我本该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可不巧的是我穿着军装,为了维护军民关系大局只得把兜里的半包烟丢给他。我一直走到天黑还依然郁闷。后来觉得饿,就进了家小饭馆。羊肉烩面刚端上来,我突然发现正在播香港烂片的电视机开始插播本地广告。我顿时兴奋起来,拿出手机就给兰州的同学打电话,让他马上跟电视台联系。我告诉他,我要登一则寻人广告。
周文明后来告诉我,他那天正在火车站捡矿泉水瓶。换句话说,那时他的身份是车站的临时清洁工。寻人广告播出的第三天晚上,他被在宿舍里休息的工友喊了回去。工友们已经帮他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并告诉周文明,他现在已经上了电视,是名人了。
两天后,我在村长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周文明。看着面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小个子男孩,我承认自己很失望。都说外甥像舅舅,但我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张安定的影子。张安定是个瘦高个,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军装穿在身上始终都那么整洁。而周文明身上发出一股与生活垃圾有关且令人不爽的气味,一件晃晃荡荡的假冒名牌运动服遮住了他的屁股和双手,衣服胸前的“NIKE”商标上沾着污渍。
但当我问他是否愿意当兵而他回答说愿意时,我决定把他带走。一个月后,我带着包括周文明在内、穿着冬季作训服的一百个新兵来到部队。我违背了张安定的意愿或者说遗愿。在我们老指挥连弟兄的心目中,他始终是个完人,到死都是。他一不小心就做成了完人。他身上有着圣徒和殉道者的气质和胸怀,而我的感情是世俗的。
我和指导员到卫生所时,周文明睡着了。脸烧得通红。右手虎口上有道新鲜的伤痕,估计是给大棚除雪时碰的。他参军体检时体重只有九十六斤,过了五年也才一百零一斤。平均每年长一斤。那么多大米、面粉和时光都不见了,他还是那副模样。从早到晚出没于饭堂、菜地和猪圈之间,迷彩服总是脏兮兮的。
你知道不?从卫生所往回走时我告诉指导员,有段时间,周文明每周六都骑自行车驮着半袋面粉去镇上压面条,然后就认识了一个在理发店打工的姑娘。不过自从他给我看过那姑娘的照片——说真的长得比较费劲——之后,我就让司务长换了压面的兵。
他亲戚去年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高中毕业。他们邻村的,在东莞打工。我看过照片。长头发,长得蛮好。给周文明写过信,可惜他看不明白,拿来让我帮他看。指导员看看我,我给你说过这事儿没?
我摇摇头。
那信写得挺不错,还讲点人生之类的。我让冯维他们帮着周文明回封信,结果这几个小子净写些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最后还来个“吻你”。指导员笑,他和那女孩通过几次电话,可惜完全聊不到一起,后来也就不联系了。
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谈恋爱。这个想法真他妈怪异。其实他肯定需要。他要复员的话,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媳妇。我说,他要多念几年书就好了。我去他家,穷得你想都想不出来。现在腰又有毛病,回去他能干啥?还回火车站捡矿泉水瓶子去?想想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我说,应该把他留下来。我们定个三年规划,再好好培养他三年。
别扯了。我们还可能在连里再待三年吗?明年三月份我满三年,六月份你满三年。咱们把一茬茬的兵送走,然后自己被别人送走。你还能说那时候的三连还是你我的连队?
为什么不是?三连永远都是我们大家的。留在这里。指导员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而且永远都跟你我有关系。我们走了怕什么,野火烧不尽,自有后来人。青山不改绿水才好长流。我知道你想留他。我也想留他。他是比别人笨,但他是真爱连队。我刚到连里就有这种感觉。这小子是唯一一个真正把连队当成家的人。
我们不也以连队为家吗?我相信咱们连里以连队为家的人并不少。
那不是一回事。对别人来说,包括你我,连队终究只是个驿站。但对周文明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对周文明来说,连队就是他的归宿。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留了他,那其他人呢?
你最了解周文明。你自己说,全连你能找出一个比周文明更需要留队的人吗?
你在诡辩。周文明需要留下和连队需要周文明留下是两码事。
你指的连队是什么意义上的连队?是房子的连队还是人的连队?是编制表上的连队还是天天和咱们滚在一起的连队?是首长机关的连队还是咱们这帮弟兄的连队?
行行行,你厉害。我说不过你。我冲指导员拱拱手,不过你想没想,换了装合了灶他还往哪儿待?怎么待?
怎么不能待?换了装就不讲感情了?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装备是暂时的,感情是永久的。连队靠什么维系?你以为真靠那些个铁家伙吗?没装备一人操根棍子也照样还是连队,没感情还他妈的能叫连队吗?
我从来没见过指导员这么激动过。他停下来瞪着我,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
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我转身往连队走。我的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我觉得我有毛病了。我难道不愿意周文明留队吗?可我为什么总在做着让他走的打算?
没走出多远,我脖子上就中了指导员的一颗死硬死硬的雪球。
9
也许指导员是对的。支委会上,有民主测评、专业考核、共同的生活以及回忆作支撑,留队名单没有产生多大争论。即使争论,也只是限于排列顺序的微调。对于好兵,大家的标准往往都很一致。
关于周文明,大家都认可他是个好兵。大家认为他能毫无怨言地干那些不起眼但很烦人的工作。进而相信他会一如既往地干下去。他算不上一颗螺母或者螺栓,更像是一枚垫片。垫片容易被人忽略,所以我们作为党支部一班人不该把它忽略。我们要为垫片寻找存在的理由,需要证明垫片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和作用。
我没有再反对周文明留队,但在排序问题上,费了一点小周折。其他人都觉得应该放得更前一些,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大家现在已经清楚,按照新编制表,只有进入前八名才有意义。如果按照文件精神,排在后面的七个,留队的希望就很小了。这里头包括我和指导员都很喜欢的连部文书王亮。
不能太靠后了。越靠后越不踏实。换啥兵器人都得吃肉吧?主管后勤工作的副连长说,管理猪圈和大棚需要这么个责任心强的兵。
吃肉永远得服从战斗力需要。我个人意见,还是排第八。我说,我坚持我的意见。如果你们都不同意,那就把我的不同意见写在会议记录上。
看我这么说,大家都不吭声了。指导员是连队党支部书记。民主之后,由书记来集中。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他宣布支委会决议时,把周文明排在了第八。接着他在电脑上打出了全连十五名服役期满申请留队士兵的最新排序名单,由五名支委逐一传阅后,指导员和我分别在上面签名盖章。
我们用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来讨论这唯一的议题。某种程度上,我们拥有决定这些士兵命运的权力。我们权力的影响程度可能是百分之八十,也可能是百分之五十。毕竟这个名单会被汇总到全旅士官选取的大名单之中,变数还会很大。但大家都相信,今年我们的权力肯定比往年要大一些。没有任何一个兵问过我,为什么他们多数人的命运会由我们少数人来决定。就像我也不会去问我的上级。这是生活的常态。大多数人可能都这样,已经习惯于不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导权。
晚饭大概是刘清炒的菜。炒得不错。特别是土豆丝,爽脆。冯维手艺好,只是懒,土豆从来不肯切丝,最多切个片。我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去水池洗碗时,顺便进操作间去看看。
我没看到刘清,却看到周文明站在锅台前,正在往大锅里注水。
你不是在卫生所吗?谁让你跑回来了?
我自己回的。刘清忙不过来。周文明紧张起来,我已经好了连长。
好个茄子。过来我看看。
周文明关了水龙头走过来。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但我的手是凉的,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发烧。于是我把他的脑袋扳过来,用我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张安定当年曾这样量过我的体温。
是不烧了。不过还是要休息。吃了没?
就吃呢。
晚上菜谁炒的?
我。
炒得不错,提出表扬。
谢谢连长。
周文明,我想问你个问题。我看着周文明,你别那么紧张,回不回答都行。
是。
你当兵到现在存了多少钱?
也没多少……周文明嘿嘿笑笑,搔搔脑袋,我是零存整取的,一共两万。
在你们老家够娶个媳妇不?
周文明脸一下子红了。他想了想,够……够哩。
还有个问题……你喜不喜欢部队?
喜欢。
喜不喜欢当兵?
喜欢。
真喜欢假喜欢?
真喜欢。
为啥喜欢?
说不上为啥,周文明呆了半天,我就是喜欢,可喜欢哩。在连里比在啥地方都好。让我干啥都可好哩。
嗯。我拍拍他的肩,快吃饭吧。
从饭堂出来,天已经擦黑。营院很静。积雪在暮色中映射着沉默的灰白色。这是一天中我最讨厌的时刻。我每天不得不经过这个时刻。穿过连队长长的走廊,我能嗅到那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每年老兵走之前都会这样。焦虑。不安。秘密。沉重。渴盼。矛盾。绝望。失落。进退维谷。欲言又止。以及其他无法言说的成分。
进到连部,我翻了会儿报纸,然后抽了根烟。我觉得疲惫不堪。不知干什么好。后来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想打一把《帝国时代》。我喜欢这游戏。打了将近十年。这一点上我是个怀旧主义者。不过很久没打了,快捷键怎么用几乎都要忘了。我选了三个极难对手,刚到封建时代就被灭了。改成两个,也只撑到城堡时代。最后我选了六个中等难度的对手,带着一队不列颠长弓兵、一队骑士、四个和尚和八个投石机把它们扫荡了一遍。我赢了,心依旧空荡荡的。
晚点名之后,李峰来找我。
连长,我想给你汇报一下思想。
坐吧。我扔给他一根烟。
我听机关的老乡说,今年四级名额特别紧张。我挺担心的。
我也担心。不过你是代理排长,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让你留下。我说,最后这几天是最考验人的,所以走留的准备你都要做好。
是,我明白。李峰说,我老乡刚给我打电话还说,咱们连的向记录肯定留。我担心他要留,我就够呛了。
你老乡怎么那么大能耐?我有点不高兴,谁说向记录就能留?他调过来才几个月,专业又不懂,凭什么就能跟你争?
我也不知道。我老乡说是军务科参谋打电话,他赶巧听了那么一耳朵。
别听你们老乡那些小道消息。
我也想不听,可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李峰把双手拿起来互相捏了捏,又重新放回膝头,我也觉得自己应该赶紧去找找人啥的,又不知道该找谁。想送礼都不知道给谁送。慌得很。就想给连长你说说。
别整那些个没用的名堂。这么说吧,如果连里只留一个人,我们也会报你。这不是你找谁找来的,是你自己干出来的。不要胡思乱想。老兵了,也不用我多啰唆,干你该干的工作就对了。你个人的事我们会替你考虑的。
谢谢连长。李峰的表情稍稍生动了一些,站起来敬个礼离开了。我知道我的话并不能真正缓解他的压力,但我也只能说说这些废话了。总比什么都不说强。病人被医生看那么一下,就会觉得踏实许多。哪怕医生什么也没看明白。
我想了想,拿起手机拨王山的电话。
这么晚了啥事?听上去他很不耐烦,我正加班呢。
我在你楼下。赶快下来,请你吃烤串。
吃个屁。你把我们科长惹翻了,他现在恨你入骨呢,天天在办公室骂你。以后你别老给我打电话,我得跟你划清界限,免得影响我进步。王山在电话里很严肃,以后出去别告诉别人你认识我。
我哈哈笑起来,王山也憋不住笑了。
别在这儿蒙我。老兵马上走,你身为连队主官敢跑出来吃烤串,明显不想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了你。王山说,我真在加班,整理部队报上来的那些个名单。参谋长一天到晚地催,头疼死我了。
那就占用你一分钟时间。我说,向记录这个兵什么来头?怎么会调到我们连的?是不是你趁我去集训的时候故意安排的?要我在怎么也不会让你得逞。
关我屁事。这是参谋长亲自交办的,点名说放到你们连。我就办了个手续,其他也搞不清楚。你问这干吗?
这小子今年也要晋四级,跟我的一个好兵有冲突。
你天天就琢磨你那几个兵。能留留不能留就让他们走好了,反正早晚都得走。军队要的就是一个人一辈子质量最好的那几年,这点道理你还不懂?
废话,你要在连队你照样得考虑。你忘了当年你跟徐东打架,张安定要不替你操心,真给你这鸟人背个处分,你这会儿还能坐在这里教训我?百分之百正跟着你老爹在镇上卖驴呢。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王山嘿嘿笑道,指导员哪会真给我处分嘛,他最关心我了。我觉得你那个兵的问题应该不大。这次旅长发狠了,所有支部的名单他都要亲自过目。你要留的兵往前排,留的可能性就大。算了,我不能跟你说这些敏感问题了,要是被领导知道,我非得被拉出去活埋了不可。别害我啊。咱俩可是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好兄弟。我说的仅供参考,你要真想了解,建议直接拨打参谋长电话,号码要我告诉你吗?
死去吧你,是我害你还是你害我。他老人家现在官当大了脾气见长,见了我每次都是吹胡子瞪眼的。哪像原来当连长的时候,经常对我嘘寒问暖。张安定安排他给大家教歌,他让张安定给大家示范压码抄报。张安定加班写材料,他给张安定煮方便面。他长了个鸡眼,张安定天天帮他割死皮。气氛多热烈,生活多美好。现在全变了,我都懒得理他。
哈,割鸡眼的事我咋没听说。指导员还干过这事?
我亲眼所见,骗你干吗?
老连队真是好啊。王山轻叹一声,你也别对参谋长有意见,你知道他就是那样人,越关心的人要求就越严。爱之深,责之切嘛。
挂了电话,我心里略踏实了一些。
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
10
今天天气不错。空气冷冽。残雪无言。有几片轻白的云。全营在操场集合,列队等待营长宣布退役命令。我想,队列里有很多颗心正和我一样,在高速跳动。
营长站在队列前,手持文件,按照编制序列宣布退役士兵名单。服役期满而没有被点到名字的士兵,就意味着留队了。营长还是从前的营长,只是此时在一些人眼里他是天使,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则成了魔鬼。或者说,是魔鬼的代言人。
三连退役士兵。营长停顿了一下,开始念。
听到第一个名字,我脑袋“嗡”地就大了。竟然是李峰。怎么会是李峰?一时间我胸闷气短。
张海波、魏礼禄、彭强、周文明、王亮……营长在继续念,队列静如死水,令人窒息。每听到一个名字,我都觉得心被抽空了一块,念到周文明时,我觉得心变得像块烂抹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崭新的从前。
尘埃落定了。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军旅生涯正式结束。到离队前的几十个小时里,他们虽然还待在连队,但身份已然改变。他们不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内的现役军人。他们完成了军队赋予的使命,不论完成的好或者坏,他们的使命都结束了。
营长宣布完命令后,全体退役士兵一起动手摘去帽徽、肩章和领花。上等兵们佩戴它们的时间最短,只有两年。一级士官五年。二级士官八年。三级士官十二年。四级士官十六年。这些标志服饰是军装的灵魂,是它们使军装变得充满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举动说明,这些士兵将不再需要操枪弄炮,不再是国家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他们将回归没有军号、口令和武器的日常生活。正如王山说的那样,他们把一生中质量最好的时间都留在了这里。这真是个令人伤感的时刻。
我站在我的兵背后看着他们。突然发现周文明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立正姿势,仿佛一尊雕像。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双臂,摘下自己的棉帽,开始拧松帽徽上的螺丝。没有人说话,整个世界都异常安静。除了风。
回到连部,我绕着桌子转了几圈,最后终于抓起了电话。
哪一位?
参谋长,我是二营三连韦佳节,我想给您汇报个事。
有营长有机关,你一个连长直接给我汇报什么事?参谋长很不高兴,乱弹琴!
那我就不是三连长韦佳节,我是老指挥连的文书韦佳节。我决定豁出去了,我放大嗓门,现在请我的老连长在百忙之中听我汇报一分钟行不行?
参谋长没说话,过了几秒钟后才开口,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嗯?什么事赶紧说,我马上要去开会。
我们连报了一个准备转四级的兵,叫李峰,我们把他排在第一,结果没留下!
报第一没留下?参谋长说,不会。今年基本上都是按基层上报的名单留的。除非本专业没指标。
我哪敢乱说。刚宣布完命令,让他退役!他被前段时间外单位调过来的一个兵给顶了!我急得语无伦次,那个兵从飞行部队调过来,什么专业都不懂,一过来就晋四级,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的那个兵叫什么名字?
李峰。他工作表现特别出色——
不是,我问那个后调来的。
他叫向记录。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动静,只剩细微的电流声。我紧张起来,我可能哪里说得不妥惹恼参谋长了。
向记录的事你不要管。不要问。也不许再提。参谋长的声音里突然长满了皱纹,就这样吧,回头好好做做你们那个李峰的工作。我相信你们报上来的名单是经得起检验的,我也相信你说的这个李峰是个好兵。不过有些事没办法说。
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这是常委会定的,你说还能不能挽回?参谋长叹口气,好好跟他谈谈,就当是他受了个挫折吧。给他说,年轻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
挂了电话,心里堵得要命。其实每年都有这样的事,但都没像现在这么颓唐。也许是希望太多,人为地拔高了与现实的落差,才会摔得更疼。
抽了半根烟,门被猛力撞开,又弹回到往里冲的指导员身上。
周文明为什么没留下?指导员手里提着武装带,恶狠狠地质问我,感觉马上就会冲上来用武装带抽我。
我怎么知道。排第一的都让走了,排第八的走了有什么奇怪。
你不奇怪是因为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指导员死死瞪着我。
别扯了,我要能安排就好了。我不敢和他对视,赶紧把目光移到了别处,我又不是旅长。
装!装!装!还他妈装!你早就知道把我们一个指标调剂给了四营,是不是?
听谁乱说,我也刚知道。我无力地抵挡着指导员。
你也刚知道?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我刚从营部回来,营长说我们报名单之前就通知你了,你说你刚知道?你当别人都是傻逼还是怎么着?指导员大怒,韦佳节你过分了你!
我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指导员摔门而去。
呆坐半晌,我打算去指导员房间。我需要说几句软话来缓解他的愤怒。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冷战。
刚从抽屉里拿出两包烟,李峰打报告进来了。
连长,我想请假去镇上买点东西。
我注视着他。他的面孔有些苍白。
你没留下。
我知道。李峰咬咬嘴唇,没留就没留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
你留不下不是你的原因,我一直认为你是咱们三连最优秀的士官。我说,你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连长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没少为我努力。有这个就够了。说明我这些年没白干。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要我开导你吗?
不用。又不是新兵,啥都经受不起。李峰努力笑笑,其实一宣布完命令,自己反倒踏实了。挺好。不像前段时间,连个觉也睡不踏实。
今天晚上你还会睡不着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你都睡不着。不过你肯定会有睡踏实的那一天。我说,走之前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说,我们尽最大努力解决。
我没什么事。谢谢连长关心。
我倒有个事要请你帮忙。
没问题。连长尽管吩咐。
离队前这段时间,我想让你给大家做个榜样,能做到吗?
能。李峰笑笑,连长放心吧。
我一直看着李峰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身去了指导员房间。我努力让他搭理我并最终取得了成功。因为我们还有很多事需要商量。纪念品买什么。茶话会怎么开。会餐多少个菜喝多少酒。合影请谁来照。送别标语谁来写。大红花谁去做。锣鼓队谁来组织。等等之类。一直说到开饭哨响。
周文明是被你折腾走的,下楼时指导员说,你去找他谈。
我去我去。我说,谈不好了再请你老人家出山。
别指望我。一大堆烂事,我烦着呢。
我只有赔笑。
军队谚语:老兵复员,新兵过年。队伍进了饭堂,我又给副连长和司务长交代了老兵复员前改善伙食的事。每餐四个菜增加到六个。要提前准备会餐,至少十二个菜,喝啤酒。
给冯维打电话没?我问司务长。
打了,他说家里正盖房子,再说票也不好买,他争取二十五号前回来。
二十五号回来有个茄子用。老兵都走了!上次我不是让你给他打招呼的吗?
我想着周文明不会走,结果就没打。司务长苦着脸。
你想?我还想大家都留下,能留得下吗?我不管你怎么办,反正你把会餐和这几天的伙食给我整好了。出了问题别怨我不客气。
司务长脸皱得跟个包子似的,不吱声。
周文明呢?
里头炒菜呢。
怎么还让他炒?刘清干什么去了?周文明现在已经没义务炒菜了你知不知道?
刘清在呢。刘清要炒,周文明不让,自己非要炒。他说再不炒以后没机会了。
就让他炒吧。指导员拦住我,就随他吧,让他炒。
周文明炒了六个菜。土豆炖排骨。醋熘白菜。红烧带鱼。炝炒油菜。酸豆角炒肉末。虎皮辣椒。还有紫菜鸡蛋汤。他原来会炒这么多菜,而且还炒得不错。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周文明。我无法判断如果再留他三年的话,他是否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厨。
中午开支委会,布置老兵退伍工作。一直开到一点半。散会后,被一大堆事情缠着,连找周文明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也可能是我还没有鼓起勇气找周文明谈话。我觉得我欠他的。我是他的连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居高临下。他依旧穿着那身永远脏兮兮的迷彩服忙碌着。我让副连长去劝他回连队休息,他拒绝了。这一定是他当兵五年来,第一次拒绝上级的命令。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义务领受并且有资格拒绝执行我们的命令了。
一个下午,我都试图找一个适合的时机和场合找周文明谈话。可我没找到。晚饭仍是周文明炒的菜。我在操作间门口看他一手叉着腰一手在往锅里加作料。看上去他的腰又开始疼了。
约摸七点来钟,我终于决定把周文明找来谈话。我并没有确定自己的开场白,但没有时间了。
我拉开门,发现周文明正站在门外。他看上去已经站了一会儿。他换上了一身过于肥大的便装,这让我很不习惯。因为这让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民工。
连长,我想请假去一下旅部。
这么晚了去旅部干吗?我让他进到屋里,倒杯热水递给他,现在车可能都没了。
我……我想找一下参谋长,看看我还能不能留队。
我愣了。我没想到周文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谁都知道,退役名单是旅党委常委会研究确定的,参谋长也无权变更。这个时候再找谁都是徒劳。李峰的事就是明证。何况,我如果在这个时候把周文明放出去找领导,完全是拿着自己往枪口上撞。教导员传达的紧急通知里说得很清楚,哪个连队的兵为留队的事跑去找领导,哪个单位的主官就要受到严肃处理。显然,周文明给我出了个难题。
这是常委会研究的,参谋长也改不了。我说,你应该知道,去了也是白去。
我就想试一下。要是真的不行,也就死心了。
这也是张海波给你出的主意?
不是。和张班长没关系。周文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存的两万块钱,我都取了。实在不行,就给参谋长送掉。我听别人说办事要花钱,钱我没啥用。能让我留队,我干啥都行。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猛然捏住似的,一阵刺痛。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但我必须得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
钱放下吧。我说,连长陪你去。
我同指导员打了个招呼,骑自行车带着周文明去了镇上。他抢着要骑车带我——以往我和手下的兵去镇上玩,总是兵骑车我坐后座——但显然,这次我不能让他带。他体重比我轻百分之七十并且腰还有毛病,更重要的是,从理论上讲,他已经不是我的兵了。我骑车走在路上,风吹得脸疼。到了镇上,我们把自行车放到一家熟识的小餐馆门口,然后打车去市里。到旅部已经九点多了。我带着周文明走过长长的林荫路,经过礼堂、办公楼和操场,一直走到常委住的那栋宿舍楼。
进去以后,你一定记住告诉参谋长,你是张安定的外甥,亲外甥。
参谋长认识我舅?
对,认识。我替周文明指了指三楼参谋长家的位置,你告诉参谋长,你想留队。他要问谁让你来的,你就说是我们连长韦佳节。
我站在楼前树下的黑暗里等待周文明。夜里很冷。星星很亮。我不知道他会和参谋长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参谋长会怎么说。依参谋长的脾气,很可能会把周文明训一顿。不过也难说。没准他真会帮周文明一把。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已经做好了被收拾的思想准备。
我扔掉第四个烟头时,周文明从楼里出来了。他站在楼前,四处张望着找我。他黑色的剪影看上去如同一只孤苦无依的小兽。
参谋长怎么说?我从树下向他走过去。
没咋说。
你怎么说的?
我也没咋说。
怎么回事你,支支吾吾。我发起急来,到底怎么说的?
啥都没说。
为什么没说?
我没进去。
没进去?那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哪儿?
我在楼梯上坐了一阵子。周文明转向我,路灯下他的双眼闪着晶莹的光亮,连长,我不找了。我不想让你受连累。咱们回吧。我想回连里了。
我感觉到周文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搂住了他的肩,和他一起离开。
11
工作交接。办理退伍手续。物资点验。行李托运。向军旗告别。每完成一道程序,离老兵离去的时间就越近。再过十几分钟,这些熟悉的面孔将踏上列车,从军营回到故乡,从生活驶入回忆。
这是连队生活的固定课目和永恒法则。我站在车站月台上,周围都是欢送的锣鼓声军乐声、戴着大红花的退役士兵和包围着他们的曾经以及永远的战友。每个连队每年都要定时哭泣,不用担心遭到责怪或嘲笑。我就站在这些失声痛哭的军人们当中,看着他们洒下大量滚烫的泪水。
这些泪水总能让我想起张安定。指导员干满三年后,张安定一直没得到提升。我们不知道领导是怎么考虑的。但张安定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永远都那么乐观积极宽厚可靠。又过了两年,他才被破格提拔为营教导员。很久以后,有人说当年旅里主要领导考虑指挥连是个基层标杆,怕张安定走了这块牌子会倒,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张安定把个指导员当得整个军里都赫赫有名时,新来的军政委才放出话来:胡闹!难道你们要让这个小伙子把指导员干到退休吗?
这或许是传说,但就我看来,张安定完全可以与这个传说相匹配。我在他手下当文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有名了。就像没谁不知道他著名的大醉与大哭一样。他历来滴酒不沾,但上任第一年冬天老兵复员会餐时,他破例陪老兵们喝酒,他只有一瓶啤酒的量,所以一直留到会餐结束前才敢喝下杯中酒,然后红着脸醉倒在老兵们的怀里,被老兵们从饭堂抬回连队。到后来,抬着醉酒的指导员回连队,俨然成了我连老兵告别军营的一项特殊且庄重的仪式了。每次去火车站送老兵,大伙一个个抱着指导员的脖子哭得死去活来,往往是平时最屌最坏最让张安定操心费力的兵哭得最凶(他们回家之后,不管有什么好事坏事,仍愿意写信或打电话告诉张安定。我曾在一九九八年腊月二十七那天,一次从收发室取回过一百四十三张贺卡,都是那些已经离开连队很久的老兵写来的)。而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张指导员此时也顾不得爷们的身份,与老兵们抱头痛哭,泪如雨下,见之者无不感怀流涕。这场面不知被宣传科的新闻干事拿去换了多少稿费。那年从上级机关新调来一位政治部主任,听说这事后比较不舒服,大概是认为张安定是个大搞孙武吮疮之举以集晋身之资的沽名钓誉之徒,于是老兵走的那天就提前打电话给张安定说,你不要去车站送,连长去就行了。张安定是个执行命令非常坚决的同志,老兵们在连门口集合好准备带去大门口登车时,他对大家说,你们先走,我马上来。说完就躲回了连里。老兵们到了大门口,见指导员不来,死活不肯上车。现场指挥的副参谋长无计可施,只得叫个参谋跑步去叫。参谋到了连里,只见张安定正趴在桌子上抱着跟老兵的合影照片呜呜地哭,宛如一只漏水的龙头,把个参谋也整得眼圈泛红。直等张安定赶到大门口,老兵们才高兴起来,欢呼着簇拥着他上了车。到了火车站,自然又免不了大哭一场,洒泪而别。那位主任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感动地滚下泪来。不久后,张安定调任一营教导员。连里弟兄虽说老为指导员提升不了抱怨,但真看着指导员要走,又都舍不得了。最后一排长想了个主意,组织全连士兵党员联名写信给旅党委,要求组织上考虑全连官兵的要求,让张安定提职后继续留任。领导们还从未遇到过这等事,一时颇为踌躇。最后还是派那位主任来做工作。
主任把我们全连召集起来讲话,我至今还记着他说的话。那是我从军以来听过的最短的一次领导讲话,也是最让我难忘的一次领导讲话。
同志们,他说,张指导员这几年为了你们把心都操碎了,什么事都替你们着想,你们有一点进步他就高兴得了不得,你们犯了错误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现在你们的指导员要提升了,要进步了,你们却拦着不让他提升,不让他进步,你们就这么尊重你们的指导员,就这么爱戴你们的指导员?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哭了,主任自己也流了眼泪。那时候我不明白张安定明知道自己逢喝必翻,为什么仍会放任自己大醉。现在我有些理解了。他太累了,需要有机会忘却那一年里积累的疲倦和离别的忧伤。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忘却。就像昨晚会餐时一样。我和每个老兵喝了满满一杯啤酒,和李峰我喝了三杯。周文明不会喝酒,这点和张安定一样。但他还是和我喝了一杯,我看着他的脸和脖子迅速变得通红。昨晚没有人摔碗。我心底里却希望有人能去摔一摔碗,好让我有个向他们道歉的机会。可是,没有。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没有哭。我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连长的身份来送老兵。可我真地没哭。登车前,我逐个和每个老兵用力拥抱。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和他们极少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我需要树立自己作为一个连长的权威。只有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忘掉上下级关系,零距离地拥抱一次。
把老兵送上火车后,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聂衡宝。他佩戴着整齐的帽徽、肩章和领花,显然是留队了。
连长好。他跑过来冲我敬个礼,好久没见了连长。
久什么久,没几天。
连长,我留队了。
知道你留队了。用不着给我报告,我已经不是你的连长了。不过你记住,你留队的指标是我们三连的。
是,连长。
你不去送你们连的老兵,跑到这儿干吗?
我跟他们不熟。聂衡宝讪讪地,我来送送周文明。我给他买了点吃的。
噢,你应该来送。你知道吧,你的指标本来是周文明的。
这时候,火车开始鸣笛。我扔下聂衡宝,快步向车前走去。此刻,许多老兵从车窗探出身子,不停地挥手或者握手。我看见周文明默默地坐在车窗边,像一尊雕像。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的侧影像极了张安定。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周文明。
到!他立刻站起来,把脑袋伸出窗外。
我看着他。我想告诉周文明,他没能留队是因为我把他排到了后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积攒不起那么多的勇气。如果我是对的,我为什么不敢说?可如果我是错的,那对的又是什么?我不知道。
有空给我打电话。
是。
回去多注意你的腰,少干重活,别再伤着了。我说,给你的膏药你坚持把它用完,要是有效果,你早点给我说,我再给你寄。
是,谢谢连长。
周文明……
到。
连长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连长……周文明眼泪汪汪,说不出话了。
回去好好干,连长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是。
多保重!
是。周文明给我敬个礼,连长你也多保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没办法说了。我坚持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可这是注定守不住的马其诺防线。车轮缓缓转动起来,月台上呐喊声顿时响成一片。我被人流挤到了后面,突然看见已经坐回去的周文明重又站起来,把上身探出车窗冲我大喊。
我听不清周文明说什么。我拼命挤进人群,冲上前去想抓住他的手。我看到他飞快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一瞬间,我的指尖传递出炸馒头片的形状和春天般的暖意。我还想再去抓周文明的手,戴着钢盔的纠察拦住了我。我看着周文明露在车窗外、像张安定一样瘦削的脸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我模糊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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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1975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学员、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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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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