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写作文,涉及上海最常用的形容词是“日新月异”当时并无特别感受,只是觉得身边不断建起新的高楼、广播里越江大桥、隧道通车的消息越来越频繁。或许“只缘身在此山中”,当时对上海的变化只以为是生活的日常。
时隔20多年,近日在中华艺术宫“2020-上海-你好”迎春系列展之“曾经的印记——馆藏上海风貌摄影作品展”中看到陆元敏、陈刚毅等拍摄于1990年代的黑白照片,忽觉时光悠悠。一代上海人记忆中的生活形态和印记,就在他们的冷静而诚实的记录中娓娓道来。
中华艺术宫“曾经的印记——馆藏上海风貌摄影作品展”展览现场
陆元敏和陈刚毅同为1950年代出生的摄影艺术家, “曾经的印记——馆藏上海风貌摄影作品展”中的展出作品或以严谨的认真的教科书式拍摄,或以先锋、前卫的观念摄影形式,以纪实的视角记录了世纪之交中上海城市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
在这些作品中,远处已可看到矗立的高楼,但弄堂里的“老克勒”还保留着自己最后体面,城市和时代的变化在他们的照片中沉淀和凝固,而他们自己是用摄影记录时代的人,更是对变化的时代有深刻体会的人。
陈刚毅《刚出锅的生煎馒头》
陆元敏,“辰光好像停牢了一样”
1950年,陆元敏出生在上海襄阳南路一间屋子中,直至1990年代他拍摄《苏州河》和《上海人》时,他依旧居住在这间屋子中,不同的只是自己和兄妹均已结婚,屋子做了简单的阻隔。“1990年,我40岁了,人越长越大,但生活的关系还是老样子,我们住在老房子里,我每天翻过苏州河上的桥去普陀区文化馆上班。”陆元敏说。渐渐地,他那台摄影比赛获得的奖品——“海鸥300”相机配上35mm镜头对准了苏州河。
如今再看近30前拍摄的苏州河,陆元敏依旧清楚记得照片外的故事:
陆元敏《苏州河》
“这张是比较典型的苏州河上的运输船,与现在最大的不同就是,以前这条河流用来运输。现在用来观光旅游,这种船其实当时已经不多了。”
陆元敏《苏州河》
“当时船停靠的时候是互相挨着的,人可以从这条船跨到另一条船上去,因为有些船上还可以买东西,所以走来走去的人很多,我拿着相机去拍,大家也不干涉,还是依旧做自己的事情。”
陆元敏《苏州河》
“我的照片很少从高处往下拍,因为觉得人家不愿让你自由进到楼里。有次发现苏州河有一栋楼可以进出,所以碰到上海难得下雪,就马上到楼里去拍了。”
陆元敏《苏州河》
“这张是叶家宅桥,祖父母带着小孩玩耍,小孩总爱往高处走,家长就在一旁牵着。这座桥后来改建了,建了罗马柱,就和当时很不一样了。”
陆元敏《苏州河》
“这张是90年代末中远两湾城要开始改造了,开了一个文艺晚会,就抓住了这个有节奏感的形态。在文化馆的工作。可能就是拍一些舞台上演出的照片,但是我自己会带一个黑白相机,拍一些舞台的背后。”
陆元敏《苏州河》
在几乎拍《苏州河》的同时,陆元敏还拍了《上海人》,陆元敏说至今都是一个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所以拍摄的多是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上海人》的拍摄也多集中在自己熟悉的襄阳路周边:
大冷天的襄阳公园,梧桐树叶已经落尽。“只有这个时候可以看到新乐路上的东正教堂,这两个人,兴趣老好额,佝头缩颈在择象棋。我拍好照片的时候,手冷得来。” 陆元敏回忆起那天的冷,那么的清晰,似乎这张照片就发生在昨天。然而却已经都变了。其实,以为不会离去的人,不会倒下的建筑,不会改变的关系,其实早已面目全非。
陆元敏《上海人》
陆元敏所拍摄的1990年代拍摄的《上海人》中,有一些就已经离开了,比如一位原本住在宝庆路三号的人,他叫徐元章。他曾经居住的花园洋房有5000平方,但后来因为家族原因搬离,不久也就走了。
陆元敏《上海人》
另外一位原本遛弯时常能遇到的老人,现在也走了,他叫贺友直。就像陆元敏所说的那样:“邻家的小孩突然变得比我都成熟了,弄堂口的老人突然消失了身影……”
贺友直和陆元敏的缘分,来自于崇明农场。“当时专业画家下生活和我们一起创作连环画,贺友直正好是我的老师。” 陆元敏说,“贺老人真是太好了,后来我们熟了之后,我们家也住得比较近,就因为创作连环画互相走动了起来。那时候我就和他学了几招。像是布局,贺老说‘每个画面都会讲故事,每个道具都有象征意义’我记得有次他一个板凳上画了两个人,他说代表这两人同流合污。但可惜没有继续画画,去拍照片了。贺老后来看到我还说,‘侬这把火么烊起来。’”
陆元敏《上海人》
正如陆元敏所说,他的摄影作品中可以看到一些贺友直的影子,摄影构图中,他也善于以一些静物讲故事,一个背光站立的人影中,左边是钢丝床、右边是一架钢琴,是其中包含着什么故事?一位抽烟男青年面前,饭罩子里的饭菜为谁而留?《上海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按下快门的一刻,那些心事被相机捕捉。“历史”落到他们具体的“生活”中,又如同吐出的烟圈穿行而过。
陆元敏《上海人》
2000年左右,陆元敏搬离了住了50年的襄阳路,如今的陆元敏住在上海虹桥地区的一处公寓中,一只被他称作“黑脸包公”的博美“晶晶”成为他每天街拍的伴儿,在陆元敏给澎湃新闻记者展示的近期照片中,几乎家附近的拍摄都有“晶晶”的影子。
陆元敏和他的小狗“晶晶”
他也经常乘10号线到市中心,上海图书馆、新天地、南京路、豫园是最常下车的几个站点,不同于2000年之前拍了照片迫不及待地去暗房自己用简陋的设备洗照片,现在几乎都用数码相机拍摄,但幸运的是当时配在海鸥300上的35mm镜头,在安装了一个配件后可以和数码相机适配。陆元敏带着这套设备走街串巷,拍下了当下的上海。有地铁中的上班族、有夜幕下弄堂深处的依然亮着灯的烟纸店,还有顺昌路上解放前上海美专的内部。
陆元敏的海鸥相机,如今35mm的镜头安在了一台数码相机上
“我觉得近期的照片,可能因为现实距离还是太近了一些,不会有太多信息,还是要有一段时间,大家才会感兴趣。” 陆元敏说,“和过去一样,我现在拍照片还是选择了比较体面一些的画面。当然照片也就不怎么自己印了,很多都存在电脑里,技术上我是拍出来怎么样就怎么样,PS我用不来。”
那间陆元敏和兄弟姐妹住了50年的襄阳路的屋子,目前正面临翻新改造,楼里的老人们在欣喜之余还有一丝愁绪,他们都在此生活了几十年,岁月累积下了很多东西,留下什么舍弃什么,让他们发愁。而陆元敏已经离开那间屋子20年了,但至今做梦无论好坏,都还发生在那间屋子里。
近日,陆元敏用数码相机配35mm的镜头拍摄上海夜幕下的小店
陈刚毅,“一进老城厢,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
与陆元敏的照片中,始终保有“体面”不同,陈刚毅的摄影记录了另外一种上海市民生活。他们拎着马桶穿过街道,蹲在地上斗Zhan Jie(蟋蟀)、以及风光不在的“老克勒”。
这些照片同样拍摄于1990年代,拍摄地点多为上海老城厢(大致在过去的卢湾区和南市区),这一带被认为是上海历史的根,比外滩、西区租界更早,拥有七百多年甚至更长的历史。过去居住此地曾是当时的文化人和精英家族。但随着城市的发展,这一带成了需要旧改的老城厢。
但是,老城厢却保留着很多上海的传统,尤其在1990年代。摄影家陈刚毅自己就出生在类似的环境中,对董家渡、小南门等地的弄堂都特别熟悉。“一进入老城厢,好像所有的记忆都拉回来了。” 陈刚毅说。
陈刚毅《挂角处的老房子》
2011年,陈刚毅的作品在上海美术馆展出,很多上海人走进展览,看到这些照片,回忆如潮。当时看这些照片,虽然只过去十多年,但已经是上个世纪,感叹光阴消逝太快。
如今照片中的景象和事物,大多已经留存在记忆中,也许很快记忆也将模糊。距离拍摄过去20多年,距展览过去近10年,再看这些照片。尤其感叹1990年代变化之快,去老虎灶泡开水、箍马桶、修伞,很多延续了一个世纪的生活,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都变了。
陈刚毅《修锅》
在这些照片中,陈刚毅记忆最深刻是一位殷先生:“这个地方是梅溪弄,因为有个老虎灶在,所以一直人来人往。现在这些人估计都搬走了。我那时偶尔经过这里,发现每天早上会有一大群养鸟的人带着鸟来喝茶聊天,这位殷先生便是常客。
陈刚毅《“老逸客”》
殷先生在那群人显得德高望重。后来我们熟了,他告诉我,他有一套香云纱的衣服。我们就相约第二天他穿来,我给他拍照。第二天殷先生穿来了那套咖啡色的香云纱,戴了一个硕大的手镯来了,此外他还把家里的水烟斗、雪茄都带来了。” 陈刚毅回忆说,“我感觉他的装束、口气、养鸟、和旁人的接触方式很像老城厢里的‘老克勒’,但又和梳大背头,穿背带裤的‘老克勒’不同。他完全是土生土长的,我觉得他能够代表在过去时代中,生活的比较悠逸的过来人。”
陈刚毅《何处是家园》
此外,照片中新天地太平桥动迁尾声,一位少女在废墟中望向未来的眼神让人难忘;在董家渡地区小普陀街,一个小胖墩、一个小女孩和一位老先生一起展示肌肉让人忍俊不禁。
陈刚毅《肌肉乎 肥肉乎》
“从拍摄者来说,我不想去解答任何问题,我把照片的许多故事和问号留给读照片的人。但是照片中的那些生活和我们的居住环境不能分割的,如果把这些东西切断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陈刚毅说。
在1990年代,照相机对普通市民而言是稀罕物,而且拍摄成本很高。很多人都背着相机去外地拍名胜古迹,陈刚毅还因为拍生活中的老城厢被人嘲笑。
陈刚毅《一门两户》
如今名胜古迹还在,陆元敏、陈刚毅等用相机记录的城市曾经的风景却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当我们回头去看,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在温暖之中饱含着上海的性格、上海人的品格。当我们回到现实,这些远去的历史将成为上海城市巨大进步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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